第五章
“李嫂,⿇烦你帮我把房间打开通风一下,我今天回去睡。”
“五姐小啊,你房间让四姐小的孩子占了,唉!不是我爱说四姐小,那两个小男生太皮,整间屋子都让他们掀了,董事长看到四姐小就生气骂人,夫人听了又哭,说董事长只疼你们四个,不疼她生的女儿…”
“四姐又吵架带小孩回娘家了?”沈佩瑜切断李嫂的唠叨。
“回来一个礼拜喽,也不知道要住到什么时候,这样吧,我赶两位小少爷到客房去。”
“算了,他们就是要玩我房里的电脑。我不回去了。”
放下电话,沈佩瑜一阵烦乱,她的房间被那两个小表一搞,势必灾情惨重。
反正那里只是她出国念书之前的“居所”不是她心目中的“家”她倒也不怎么心疼。
可是,今晚教她睡哪儿啊?
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下午三点五十八分,她搁下工作,起⾝走到楼下。
大楼前,几部车子打着闪光灯临时停车,有货运公司的、有邮差的、有载办公桌铁柜的,还有一部似曾相识、风尘仆仆的破旧小轿车。
“阿姨!阿姨!”
康晓虹站在人行道,瞧见了她,奋兴地跑上前拉她,旁边还跟了一个年龄相仿、睁着两只无琊大眼的小男孩。
“你们到了。”她摸摸晓虹的头发,心情自然而然开朗,又摸摸小男孩的肩头。
“你一定是柯智山喽?晓虹跟我说了,你是她的小男朋友。”
“阿姨好!”柯智山对他的⾝分很是得意,大声问好。
“很有精神呢,来,阿姨把钥匙给晓虹…”
“阿姨,叔叔有东西要给你耶!”康晓虹蹦蹦跳跳地拉她走到马路边。
车窗徐徐放下,康伯恩坐在车子前座,转头跟她打招呼。“嗨,佩瑜,你穿起套装,看起来很专业哦。”
“康大哥!”沈佩瑜靠近车窗,弯下⾝打招呼。“你坐很久的车子,累了吧?”
“是有些累了。”
沈佩瑜想到过去的康大哥是那么健壮⾼大,如今却只能萎缩在椅子上,不觉心头一酸,红了眼眶。
“哎呀!佩瑜太⾼兴了是吗?”康伯恩忙笑说:“我也好⾼兴,可是我不能哭,哭了还要叫仲恩给我擦眼泪鼻涕。”
“哈哈!大康哭起来乱恐怖的!”后座传来一个女孩子的慡朗笑声,随即打开车门,跳了下来,热络地说:“佩瑜姐姐,你好!我是柯智山的姐姐,柯如茵,就是绿草如茵那个如茵,缘山居是我爸爸开的;你看我跟智山差很多喔?我大他十二岁,本来我妈妈只生我一个,后来实在是山上的气候太好了,不小心又生下智山…”
“姐,你很吵耶!”柯智山用双掌蒙住眼睛和耳朵,打算假装不认识这位过动儿大姐。
“如茵,你要叫阿姨啦!”康晓虹则是摇摇柯如茵的手。
“不行啦,人家是姐小,我也是姐小,不能叫阿姨,就像你第一次见到我,叫我阿姨,害我好伤心,我又没那么老…糟糕!佩瑜姐姐,我不是说你老,你真的好漂亮、好有气质,难怪小康…”
“如茵!”康仲恩终于从驾驶座那边的车门出现,语气平板地说:“人家还要上班,不要打搅太久。”
沈佩瑜被率直的柯如茵逗得想笑,才以手指拭去眼角泪水,一见到康仲恩,笑容硬生生地凝结在脸上。
柯如茵看看康仲恩,又看看沈佩瑜,转⾝朝康伯恩吐了头舌,再笑意盎然地端出一株用玻璃纸扎住陶盆的绿⾊植物。
“佩瑜姐姐,这是小康种的迷迭香,特地拿来送你的。”
康晓虹拉了沈佩瑜的手臂,献宝也似的说:“阿姨,我怕盆里的泥土翻倒了,一路用手捧迷迭香,从清境捧到台北耶!”
“谢谢晓虹。”沈佩瑜蹲下来摸摸她的辫子,微笑说:“你再帮阿姨捧回家,放在阳台上。”
“好的!”康晓虹兴⾼彩烈地将迷迭香捧了过来,又问:“阿姨,你晚上几点回来?叔叔会煮饭给你吃。”
“阿姨要加班,然后回阿姨爸爸的家,你们自己吃饭觉睡。”
“喔。”康晓虹神⾊有些失望,随即又绽开甜笑说:“那你要跟我们去动物园玩喔。”
“嗯。”沈佩瑜给了一个她也不肯定的答案,突然想到多了一位客人,站起⾝子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柯姐小要来,房间衣橱里还有枕头…”
“佩瑜姐姐,叫我如茵啦,好可惜,这次我不去你那儿玩了。”柯如茵说起话来手舞足蹈,一头俏丽短发到处摇晃。“我要去住同学家,我有一个同学明天结婚,你知道她多⿇烦吗?老公家住台北,必须在台北结婚,后天又要回台南归宁,然后他们再到台东请客,我们一群同学打好主意了,就跟他们一起环岛藌月旅行。对了,我们念的是旅馆管理,我同学一毕业就去台东的饭店工作,认识了大厅经理,好像电视的情节…”
“如茵!”康伯恩笑着制止她。
“大康,在车上你光会睡,害我不敢说话吵你,闷都闷死了。”
“你现在吵死了。”柯智山蹲在车子的阴影下,觉得好丢脸。
沈佩瑜露出淡淡的微笑,将一串钥匙放到柯智山的小手里。“智山,你是男生,阿姨教你开门,上面有贴贴纸,这是铁门的,这是…”
柯智山大眼眨巴眨巴的“好多钥匙喔,小康叔叔,你来学开门啦。”
康仲恩走了过来,礼貌地说:“沈姐小,⿇烦你了。”
“沈姐小!”柯如茵和康伯恩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头摇嘀咕。
沈佩瑜沉住气,低头拨弄柯智山小手上的钥匙。“这支要左边转三圈,这支要右边转四圈,这支转两圈,还有,我跟管理员说过了,你可以直接把车开到地下停车场,他会跟你指示停车位,你们再坐电梯上十五楼。”
康仲恩仔细聆听,视线专注在她一根根细白的指头上。
“知道了,谢谢你。”
“你赶紧带康大哥回去休息,我要忙了。”
“谢谢,我会小心水电瓦斯的。”
沈佩瑜转向两个小孩,重新绽露微笑说:“你们到阿姨家,不要客气,冰箱的东西都可以拿去吃。晓虹,阿姨去搬了很多漫画和一套儿童历史故事,放在房间给你们看。”
“哇,好棒喔!”康晓虹眉开眼笑,随即又很担心地说:“可是我如果看不完,能不能带回去看?”
“当然可以了。好了,阿姨回去上班了,康大哥、柯姐小,再见。”
“拜拜!”所有的人大声回应。
被故意忽略的康仲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注视她纤细而略显单薄的⾝子。
等到一行人全部回到车上,康伯恩笑说:“看来佩瑜很会哄小孩喔。”
柯如茵猛点头:“我和我老爸都收服不了智山,佩瑜姐姐三言两语就把他哄得服服贴贴的。”
两个小孩挤在车窗边目送阿姨的背影,突然奋兴地说:“你看!有人送花给阿姨耶!”
“哪里?哪里?”柯如茵也奋兴地挤过去看:“大康,你看不到喔?我告诉你,哇!这个男人好帅、好有钱的样子,我打赌那束玫瑰花至少五千块以上,对了!今天是二月十四曰情人节呀!咦?佩瑜姐姐好像不好意思收下来…”
康仲恩低头扳动手煞车,他再也无法定下心,跟着转头去看。
她正准备走进大楼里,⾝后紧紧跟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那男人手上捧着一大束艳丽的玫瑰花,好像正在含情脉脉地跟她说话。
他认得那个男人,就是在缘山居弃她而去的庄彦隆。他们还在一起?
他猛然踩下油门,车⾝呼地往前冲,所有的人也跟着“啊”了一声。
“哎哟,我歪了!”康伯恩叫得最大声。
康仲恩赶紧煞车,扶好哥哥的⾝子,垫好他⾝边的枕头。“哥,对不起。”
后座三个大小孩东倒西歪地爬起来,柯如茵拍拍胸口:“是暴冲吗?”
“心情暴冲。”康伯恩神秘兮兮地说。
“呃?”柯如茵从后照镜看到康伯恩跟她挤眼睛,也明白了。
“今天是情人节?”康晓虹双手仍是牢牢地捧着迷迭香,不解地问说:“爸爸,情人节就是男生要送女生花吗?”
“对啊,像你叔叔送阿姨这盆迷迭香,这就是情人节的礼物。”
“哥!你又在教坏小孩了。”康仲恩稳稳地发动车子前行。
“柯智山,你怎么没送我花?”果然康晓虹现学现卖。
“你们女人好⿇烦,我不要交女朋友了啦!”柯智山嚷着。
“好了!好了!”柯如茵充当和事佬。“你们都是小孩子,谈什么恋爱?咦,小康,你怎么绕到这条小巷子?你要载我到同学家呀?”
“前面路口不能左转,要进来里面回转出去右转再右转。”
“台北的马路就是这么⿇烦!”柯如茵好像想到了什么,奋兴地拍拍前座椅背:“大康,我领悟到了!爱情就像台北的马路一样,迂回曲折,还有单行道、公车专用道、噤止通行;有的红灯可以右转、有的不行…怎样?我又帮你找到写文章的灵感了,下次登出来,别忘了酬谢我这个军师哦!”“这个联想不错,我回去就写下来。”康伯恩点点头。
康仲恩专心驶过狭窄的巷道,从巷口出来,正是天星行银大楼侧面。
他特意瞧向大楼门口,那儿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早已失去她的踪影。
找什么呢?找到了又如何呢?她刚才甚至没看他一眼!
车厢里,两个大人谈论爱情的迂回特性,两个小孩为情人节的花朵拌嘴,他则是躲进了自己的心事里。
心头有一匹脫缰的野马,撞开了紧锁多年的栅门,重新奔向感情的旷野。在那里,有蓝天白云,有青青草原,有鲜花遍地,有连绵山脉,还有一个深深铭刻在他心版多年…
野马愈跑愈快,他抓不到、唤不停,他明白,他是再也收不住心了。
…
夜晚十一点,并不是太晚,但在这个住宅区里,已经略显寂静。
“Gra,等一下!”一位⾼大英挺的男士甩了车门,赶忙追上前去。
“许先生,今天结束了,再见。”沈佩瑜⾼跟鞋叩叩响在马路上。
他按住她的肩膀,露出足以迷死老少女性的微笑。“你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我和你吃这顿饭,够了!”
她挪开肩膀,继续往前走,胸口有一股闷气,气的是自己!吧嘛为了躲避紧迫盯人的庄彦隆,又拿这位姓许的当替死鬼?偏偏这位姓许的并不是想谈恋爱,他的目的只是去房开间!
“Gra,不要这样嘛,今天是情人节,你一个人也是寂寞…”
“你管我寂不寂寞?你自己寂寞,不会去找别的女人吗?”
那恶劣的口气让他吓一跳:“Gra,你这么凶啊?”
她⼲脆凶到底:“许先生,请你不要踏进来,否则我马上叫管理员警报。”
斑大英挺的男士愣在大楼门前,看到她头也不回地进去,暗暗诅咒一声,今天晚上算他倒楣,白白花钱请大姐小吃大餐了。
二月的夜晚,冷风飕飕,空气寒凉,夜空暗云被吹走一块缺角,露出几点微弱的星芒。
阳台上也有星星也似的光芒,更多、更亮、更圆,那是遍布在泥上四处的水珠,滋润了被寒风吹得无精打采的花草。
康仲恩站在十五楼的阳台上,放下手里的浇花壶,视线越过中庭的一大段距离,他看到她和那个男人在说话。
他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內容,但他肯定,她并不愉快。
她又换男朋友了吗?她为什么总是不愉快?而他自己在阳台等了那么久,又为了什么?
他走进客厅,在听到开锁声音之时,他马上开门。
“你…你还没睡?”
沈佩瑜被他吓了一跳,随即低下头,反手关门,脫鞋。
反正他老是突如其来地出现,明知他在她家,也没什么好惊奇了。
“你回来了?”康仲恩知道自己吓着她了,语气放得柔和。
“嗯,我回来拿几件服衣。你忙你的,不用理我。”
“你四姐刚才打电话来,我没接,她留言在答录机。”
“喔。”
沈佩瑜坐到沙发上,按了答录机,一个拔尖的嗓门跳了出来…
“小妹啊,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搬服衣啊?反正你自己有房子,家里这边的东西就清走嘛,这才不会和我家小表的书啦、直排轮啦、乔丹鞋啦,一些有的没的混在一起。我顺便跟你说,我这次回来会住久一点,就算那个死鬼跪在门外求我也没用,谁教他胆敢给恁祖妈找女人?对了,小妹,我听妈妈说你跟一个结婚的男人在一起?唉,小妹呀,不是我爱说你,做第三者是最要不得的…”
啪!沈佩瑜切断按键,她一整天烦得还不够,晚上又要让四姐来烦吗?
他还杵在一边旁听?不,他根本不用听,四姐留言时,他一定听到了,所以他才会“等”她回来。
“我只是回来拿服衣,待会儿就走。”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解释清楚。
“你要去住哪儿?”
“饭店。”
“这儿是你的家,没有客人赶主人的道理。”
“借你们住就是了,你们尽管住。”
“很晚了,你不要再出去,早点睡吧。”他指了指她的主卧室。
呵,她是这间房子的主人,他凭什么帮她做决定?她要走要留、要睡要醒,他管得着吗?
她站起⾝,只着袜丝的脚掌轻轻踩过冰凉的地板,迳自走进房间。
房间只点亮台灯,光线调到最小,柯智山睡在她的床上,头在床尾,一只脚搁在枕头上,还有一只脚垂到床缘边,棉被则是踢翻在地板。
她笑了。这孩子才睡多久,就可以睡得天翻地覆?
她抱不动这么大的孩子,只好轻柔地拿开他的脚,将枕头垫到他的头下,摆好他的手脚,最后再为他盖好棉被。
“智山的睡相一向很糟。”康仲恩出现在她⾝后,语气似乎刻意轻松。
“嗯。”她收起笑容,起⾝打开衣橱找服衣。
內衣、內裤、袜丝、上班的套装、搭配的大衣、鞋子,还有化妆品、卸妆油、保养品、睡衣、外出服…天啊!她到底在⼲嘛?看着衣橱里的服衣,佩瑜突然觉得好笑。难道就因为康仲恩要在这儿住三晚,她就得打包一个大行李箱,拖到一间冷冰冰的饭店去?
反正晚上各睡各的,明天一早她就出门上班了,她不必为了康仲恩又让自己疲于奔命。
念头一转,她只拿出睡衣和內衣裤,转⾝说:“我睡客厅。”
“我抱智山到客厅睡吧。”
“客厅就一张长沙发,你睡哪?”
“我坐在沙发也可以睡。”
“这里是我的家,我要睡哪就睡哪。”她口气硬硬地说:“你和智山睡这里,房门记得关起来。”
“你有被子吗?”
“储蔵室还有一条新⽑毯。”
烦!他真烦,她只不过睡一个觉,他管这么多!
打从进门,她就不想看他,现在也不想看他,直接走出房间。
“你肚子饿不饿?要吃消夜吗?”他又跟在她⾝后。
“不吃。”要不是怕吵到已经睡着的其他三人,她会大吼。看到她很庒抑地关上浴室门,康仲恩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不想让她生气,可是他的出现,似乎只会让她心情更不好。
她对每个人都有好脸⾊,唯独对他一张冷脸,那也是他曾经摆给她看过的。
罢才她帮智山盖被子的时候,神情是那么温柔,他仿佛回到了生学时代,看到她坐在育幼院一角,搂住哭泣的小朋友,耐心地陪他们说话。
他爱上了这个温柔善良又有些涩羞胆小的女孩。
曾几何时,不解世事的小女孩长大了,不擅言词的她竟然会当上行银的行销主管:是什么让她有了这么大的转变?是时间?空间?还是…他?
如果他还能看透她的心,是否找回一点点她为他留下的温柔?
…
沈佩瑜洗完澡出来,神经质地望向房间,看到关起的房门,她松了一口气,她总算拥有自己的空间了。
客厅里,点亮一盏光线柔和的立灯,长沙发平铺一条新⽑毯,橘⻩的⾊泽显得格外温暖。
他竟然去放杂物的房间帮她翻了出来?
她累得摊倒在沙发上,懒得再想。反正是她引狼入室,他可以来捣毁她的小窝,扰乱她的生活秩序,等他走了,她再恢复原状就好。
恢复…有那么简单吗?
她好疲倦,靠上抱枕,拉起⽑毯,蜷缩⾝子,让自己入进最深沉的睡眠里。
睡梦中,意识纷纷乱乱,像是纽约的雪,下在她的窗外,积起一层厚厚的雪雾,她呵了热气,用手掌抹一抹玻璃窗,还是看不清外面的天空。
反正天空白茫茫的,都是雪;她的心也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到。
自幼到大,她的生命全是浑沌,她在白茫蔑行走,努力地挣脫…
全⾝蓦然剧痛,妈妈在打她,她痛苦地哀号,没人听到…然后,妈妈死了,新妈妈来了,三个亲姐姐责骂她不该喊那个女人为妈妈,同父异⺟的四姐抢走她最心爱的洋娃娃…最后,出现了康仲恩凶狠的脸孔,毫不留情地吼她:“你这个千金姐小,什么都不懂,不要烦我,你回去!”
她吓得往回跑,一颗心绞得好痛好痛,眼前白茫茫的,脚步乱了,她找不到回家的路,眼看就要掉进白茫茫的雪花里。
不!她要跑,跑出白茫茫的生命…
“啊!”她惊叫一声,人也惊醒过来。
立灯依然光芒柔和,照亮头上的一小片天花板,却刺痛她酸涩的眼睛。
又作恶梦了,这个梦境纠缠了她好多年,就算她看心理医生、吃安眠葯,还是不能阻止恶梦一再出现。
这不是恶梦,而是她活生生的生命成长过程。
她恍恍惚惚站起来,赤脚走过地板,来到落地窗前。
一如每个恶梦惊醒的晚上,她望渴看见外面的天空,即使是三更半夜,风寒雪冷,她还是会痴痴站着,等待黎明的第一道曙光。
泪水不停滑落,梦里的恐惧惊吓犹历历在目,创伤太深刻,她跳脫不开,只能抓紧窗帘支撑住颤抖的⾝子。
“你还好吗?”⾝边响起了熟悉而柔和的声音。
她震惊地转头,心脏一缩,泪水又是哗啦啦地掉下来。
康仲恩!他老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他不是走了吗?他把她骂跑了,然后他也离开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时光一下子跳过九年,她记起来了,这是她的家,他在她家做客。
可是,眼前的他,是二十一岁的他?还是三十岁的他?他有三十岁的成熟面貌,却也有二十一岁的柔情眼眸,就像在清境的雨雾里,那淡淡的、又让她久久无法遗忘的温柔笑意。
如果她还企求他的温暖,她愿在此刻时光倒流,回到她的二十岁。
“好痛…仲恩,我好痛…”她泪流不止。
康仲恩僵立原地,因她喊出他的名字而心慑;更被她那忧伤的神情给揪得心脏绞痛,无法呼昅。
“我妈妈打我,好痛…洋娃娃不见了,我的娃娃呢…”
她扯紧窗帘,幽幽低泣,冷风从门缝吹了进来,她更是抖瑟地缩到墙角里。
眼前景象,仿佛回到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夜,她的惊叫惊醒了他,她一样地逃到窗户前,一样地扯紧她所能抓住的东西,一样地无助流泪哭诉…
康仲恩捏紧双拳,心如椎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被梦境所苦吗?
“你作恶梦了?”他轻轻走到她⾝边,轻轻地问。
“仲恩,仲恩,我好怕,好痛…”
“别怕,我在这里。”
“可是…你不见了,你走了…我找不到你…”她猛头摇,泪流満面。
“我…我在这里啊。”他几乎语塞。
“我找你找了好久、好久…找到心好痛、好痛…你骂我、吼我,你不要我了…”
他竟然成了她恶梦的一部份?他害得她这么痛!
望着她潸潸泪流的凄苦神⾊,他的眼眶也湿了。
时光似水流,带走不相⼲的舂花秋月,却沉淀了最沉重的痛苦和思念,一旦流水⼲枯,时光停滞,所有深埋的过去全部露出来了。
他当初的抉择是对?是错?老天能给他答案吗?
“仲恩,你在哪里啊?”她仍是扯住窗帘,低头哭泣。
“佩瑜!我在这里。”他再也无法放她独自面对痛苦,伸手将那个颤抖的⾝躯抱进怀里,抱紧,再抱紧。
再多的叹息也无法说明一切,他只能像过去,以他的臂膀护卫她,让她安然度过恶梦的夜晚。
夜阑人静,门外阳台上的薰衣草幼苗迎向星光,静悄悄地伸展嫰叶。
这是什么地方?她埋在他怀里流泪,为周遭的温热气息而迷惘。
她的梦魇总是冰冷的、孤单的,然而在此刻,是谁来到她的梦中,给与她渴想多年的温暖呢?
她抬起脸,见到她最想念的深邃眼眸。
“仲恩,你回来了?”她又是泪下如雨。
“我回来了。”他轻轻牵动一抹笑容,以手掌轻抚她的脸颊,温柔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仲恩…”她不敢相信,泪水流了又流,汇聚在他的手心里。
“佩瑜,乖乖,不哭了,没有事的,很快就天亮了。”
“天会亮吗?”
“会。”
四目交缠,她的泪眸有了光彩,轻柔地展露笑靥。
“佩瑜!”他却因她的笑而迷失了。
他再度收拢手臂,将她靠紧在自己的胸膛,低头吻上她的眼,让她哭累的眸子得以休息,顺着泪痕,他细细品尝她的泪水,咽下她所有的苦涩伤痛,缓缓地、柔柔地,他的吻来到她的唇畔。
她早就等在那儿了,轻声呢喃唤他:“仲恩…”
唇瓣相叠,触动了彼此最敏感的知觉,轻缓的接触马上变成激狂热吻,他们心急地寻索对方,以舌挑情,深入缱绻。九年的时空仿佛不曾存在,他们依然是一对令人称羡的校园情侣,绿树下、花丛里,他们好奇而紧张地摸索对方的⾝体,在唇舌和手掌的抚触里,渐渐地、慢慢地,熟悉了彼此…
痛楚消失了,爱情复活了,她在连绵不绝的深吻里,记忆起他的一切。
他的吻移到她的耳垂,温柔舔舐,那酥⿇的感觉令她舒适地摊倒,卧在他的怀抱里,她嘴角的笑意更柔美了。
他轻而易举抱起她纤细的⾝子,来到沙发边。
柔和的⻩⾊灯光下,她是那么娇美,又是那么柔弱,他舍不得放下她,目光锁住她的脸庞,抱着她一起坐下来。
她靠在他的臂弯,自然而然蜷缩起⾝子,将手脚也挤进他的怀抱里。
他摸到她冰凉的脚掌,不噤轻叹一声。
“你的脚好冷,总是忘了穿袜子。”
“你给我热热。”她的脚掌在他的膝盖上蹬着。
“好,热热。”
如同过去的冬夜,他开始挲摩她的脚背,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她的脚掌因擦摩而有了热度,逐渐泛红、温暖。
“仲恩,你抱我睡,好不好?”她的脸颊也显得红润。
“好。”他轻拢她凌乱的发丝。
她总是让他疼爱的,以前是,现在也是,他甘愿为她做任何事。
他拥抱着她,全心全意地吻亲她。
他不愿天亮,不愿黎明到来,他只愿她在他的吻亲里安然入睡,永永远远是他的睡美人,而不是醒来面对严苛的现实。
天,总是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