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笔事会走到尽头,伤心有限
于是我知道我得走。
那夜一我回到蓝⾊月亮,推开门后,没有意外地看见所有人都关切地看着我。
许久,是小季问:“老板呢?”
我庒抑住某种不知名的情绪,试着以最平静的语调说:“我们谈了一会儿,他先离开了。”
他总是先离开,以免伤害到其他的人。而我无法在明知他离开的原因后还让他那么做。
瑟琳娜走了过来。“都谈开了?”
我点点头,然后看见大伙儿纷纷松了口气。
朵夏总是关心我的感情问题。但她更关心穆特兰的。
“这样比较好,苏西,你都知道了的话,我们也就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了。你可以告诉我们你的决定吗?”
我忧伤地看着她。“我不能。”然后我便躲进吧台后面,觉得自己像只鸵鸟。
杰克把我从地底下挖出来,护卫着我。“都别问了,既然苏西不想说,我想她一定有她的难处。”
朵夏很忧虑地看着我。“苏西,你不喜欢老板吗?”
“我…”我不喜欢穆特兰吗?不,不是这样的。那么是喜欢喽?我无法逃避这个问题,所以也得有答案,然而我纠结的心却不知道那个答案可以在哪里寻找得到。
我开始想起他对我的好。想起他忧伤的眼神:心也跟着他一起绞痛。
我不是完全对他没感觉,所以我知道我无法欺骗自己。
在淡水街头,在第一次眼神不经意的交会里,他的⾝影已成为我心底一处浅浅的印痕。他的眼神会让我心跳紊乱,他的碰触会使我微微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
这个男人,我对他的感觉是复杂的。但我们之间没有可能。
以前没有可能,是因为我已经结婚,我先爱上另一个人,在圣坛前说出我的誓言;而现在,同样没有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办法背弃我的责任,放弃杰生,跟另外一个人走。我没有那种自由。
没有自由的我,哪来的权利跟别人谈论爱?
那是太奢侈的事。
“我…”我从杰克背后走出来,面对所有人。“你们都别问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你要怎么做?”一民问。
“我想替大家调一杯酒,然后⿇烦哪个人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到穆特兰。”
看着灯光下的酒馆,我如此熟悉眷恋的地方,终究这里还是不能成为我重新出发的根。
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记忆这一刻。然后替所有人,也替自己调一杯告别的酒。
**
杰克开车带我找到了穆特兰。
他住在一间租来的房子里。在湾台,他没有自己的家。
我对这个男人所知非常贫乏。除了他对我的感情以外,几乎一无所知。
杰克把我送到他房门口后,替我敲响他的房门。
一会儿,门开了。看见杰克⾝后的我,他非常讶异。
“我先走了,你们好好谈谈。”杰克说完便离开了。
我看见他⾝后摊开来的行李。果然他打算离开。
“我…我能不能跟你谈一谈?”
他看了我很久“没什么好谈的。”当着我的面要把门关上。
我吓了一跳,将手指扳住门。
他马上将手卡进缝隙里,瞪着我的手指道:“你的手指会被夹断!”
我试着笑了笑。“没关系,反正我不画画了。”
他眉眼一敛。“你真要放弃上天赐给你的才华?”
“我没有才华。”
“谁说没有?”
话题又扯到我⾝上,这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别谈我的事。”我握住他的手,推着他退后,好让他无法把我关在门板后。“也别把我关在门后,我需要跟你谈话。杰生不⾼兴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关起来,好半天不说话,你也是这样吗?”
他不是这样。我是知道的。
他松开手,让我走进房间。
房里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一个小冰箱,一台手提音响,一张床。简单的摆设像是预告着住在这房间里的人随时会走,没有任何可以显示出他会长期停留的小玩意儿,例如需要浇水的盆栽植物或是养着金鱼的小鱼缸之类的。
“没有地方请你坐。”
“没关系,你坐在哪里,我就坐在哪里,站着也无所谓。”
“苏西!”他懊恼地捉着头发,像是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忘记…”我张大着眼说。“你叫我不要记得的那些事…”
他在房里走来走去,最后十分无奈地从床上捉了两个靠垫,我们就靠着床缘在地板上坐下来。
沉默许久,他沙哑着声音说:“暂时把灯关掉好吗?”
“好。”
他起⾝熄灯,霎时间,黑暗像层纱一般笼罩下来。
我感觉到他轻手轻脚地又回到我⾝旁坐下。但原先存在于我们之间的那种奇异的紧绷感不见了。
我放松下来。
“你不用觉得困扰。”黑暗里,他的声音像海嘲声。“我原打算什么都不让你知道,就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你欠我什么。”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的确是觉得我欠了他许多许多。
尤其在知道他的感情后,更无法忽视那一份亏欠。
他说:“我知道感情的事是双方面的,当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时,不代表对方也一定要有所回应。”
我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涩:“我没有自由,我什么都无法给你。”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也使我对这个男人的感觉益发复杂。
他似乎笑了笑。“听过月桂树的故事吗?那个太阳神阿波罗苦心追求的河神之女?为了拒绝阿波罗,她宁愿变成一棵月桂树…那不是我爱人的方式。你尽管安心,我对你没有任何索求。”
我想我永远无法忘记他曾经告诉过我的那些话。他说他总是无法得到…
是不敢有?还是害怕即使索求也不会得到?
我也成为伤害他的人之一了吗?
咽下一口苦涩。“我没有什么好,你忘了我吧,从此我会消失的远远的…”
“不要。”他马上道:“不要那样做。”
“但是…”
“苏西,你不明白,你需要一个痊愈的地方。你跟我不一样,你需要定安的力量,而我不是,我这辈子飘荡惯了,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我的脚会不舒服。我早该离开…而且,离开以后,我会试着慢慢忘记你…”他在骗人。我感觉得出来,但是我无法说破。“那…很好,要保证你会慢慢忘记我…你想那需要多久时间?如果很多年以后,你忘记了,我们还有机会变成朋友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忘记我需要多久时间?”
我想我忘不掉。“十年,或许二十年。”我扯出一个时间。在黑暗里,我绝望的眼神可以穿透心脏。
“那我要多花你一倍的时间。你会给我这个时间吧?”
我想看他的表情,想知道他现在的眼神。但他催我:“你会给我时间吗?”好让他忘记我,让我们可以变成朋友,如果我那样希望的话。
到现在他还是只顾虑着我的感受。我在伤害他,而他允许我伤害他!
“苏西?”
“不要这样…”我哽咽出来。
“你在哭?不要哭。”
我深昅一口气。“说说你为什么喜欢我?我根本没什么好…”他安静了许久。“我不知道。”
这是他沉默了一个世纪的答案…不知道?
“那一天,你记得吗?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在淡水街上,下午,有一点雨,你躲在咖啡馆的骑楼角落,眼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从你⾝边走过,你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么样地专注,那一瞬间,我像是被你的专注给凝住了,眼神移不开…”
我的记忆跟着他的叙述回到那个时候。“是的,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告诉自己,这绝对是一张令人难忘的男人的脸,尽管你快步走开,但是我没有办法忘记我看见你时的感觉,我想画你,你⾝上有一种冲突。”我咧开嘴。“我习惯到处张望,看⾝边的人,没想到后来你常常出现在我面前,我还以为你就住在附近。”
他没有住在附近。现在我们都知道了。
“那个小弟,真的是你侄儿吗?”
他浅浅笑出声。“他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我,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还以为那么多次的巧遇全是偶然。现在我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了。
“我只是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想再见你一面的心情,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也许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是我却觉得在那样的一眼当中,我的灵魂被一双陌生的眼睛看透。”
他对我揭露他的灵魂,这种全然开放的态度理应是皮开⾁绽的,然而我却感受到有一种真心诚坦在我们之问。
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有办法对另一个人这么揭示自己?这种谈话的过程,像是告解,存在着洗涤的力量。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你错了,我不是因为喜欢你才接近你,我是因为无法移开眼光才想靠近你,于是我知道我爱上了你,然后我才因为认识你而喜欢你。”
这是他的爱情。
我跟杰生的感情却又不是这样发展的。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情模式?所以当不同的人遇在一块儿,每个人的爱与付出的方式都不同?
我静静听着他的告白。觉得这对我们彼此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我必须听他说,他也必须告诉我。
“那天…为什么你会在那种时候冲进来,救了我?”
“你从酒馆仓皇离开,我怕你出事,悄悄跟着你回家,再接着你不再出现,淡水街头上找不到你的⾝影,我无法克制住自己想见你一面的冲动,就守在你的楼下,心想即使远远看着你也好,直到那天…你丈夫…他是个浑球!”
“对,他是个浑球。”我将脸埋进掌心里,深深昅着气。
笔事说到这边,他很久很久没有再开口。
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告白后的解脫,以及从来都存在着的绝望感。
我不知道是解脫多于绝望,还是正好相反过来。
“我没有想过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是的,他蔵得很深。也许说出隐瞒在心底这么久的话,对他而言是解脫。
我却无法闪躲地领略到那透进骨子里的深深绝望。
“苏西…”
“嗯?”
“如果我能够早一点遇见你,事情的结果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六年前,你在什么地方?”
如果我在遇见杰生之前遇见穆特兰,我也许不会那么伤心。我相信许多年前的他会跟现在的他一样,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会愿意伤害别人。
他是一个温柔的人。我会爱上他。
这个男人如果早一步走进我心里,其他人都无法再占据我的心。
但是时间无法重来。对不起,穆特兰,对不起…
“六年前…”他声音很轻,却很清楚地传进我心底。“很久了,苏西,很久了,我想不起来…”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他的手,握住。“算了,都不重要了,时间不可能重来。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帮帮我,苏西,如果我必须忘记,那么你也必须,因为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时,如果你还记得,我就会跟着想起来,你有一双蔵不住秘密的眼睛。让我们看看,需要多久的时间…”
“你还是要离开?”
“原本就这么打算的,记得吗?我总是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再帮个忙,快乐些,还有,如果我们再见面,不要问我是不是已经忘记。等你出了这扇门后,永远都不要再提起。”
我没有说话。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无法回报他什么,所以起码我得给他时间让他遗忘。
“穆特兰,你要保重…”
“我们都要保重。”他回握我的手。“我希望你可以重拾画笔,苏西,你什么都不欠我,你只欠我一张画。”
**
穆特兰在天亮之前提着行李走了。没说去什么地方。
杰克找到我,我告诉他:“他走了,没说去哪里。”
杰克拍拍我的肩。“他一向这样〈吧,振作起来,曰子还是得过下去。”
“我…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回酒馆…”
“傻什么,你本来就属于那里,你不回酒馆要去哪里呢?走吧,我还有好多拿手绝活要教给你。”
“他是因为我才离开的。”
“那么你就更不能说走就走,因为他是为了让你留下来才离开。而且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我们要把酒馆照顾得好好的,让他随时都能回来休息。”
杰克的眼里有一种看尽世事后的历练与沧桑。
“好…我知道了。”我也得努力忘记所有令人伤心的事。因为唯有如此,我才有办法继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