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火车行到伊都,阿末伊都丢,唉唷磅空內。磅空的水伊都,丢丢铜仔伊都,阿末伊都,丢仔伊都滴落来…”
坐在⾝旁的阿婆正用无牙的嘴教小孙子唱这首宜兰民谣〈丢丢铜仔〉。
喑哑老声和清脆童音交织中,火车轰隆隆穿过山洞,短暂的黑暗和呛鼻的煤烟味过后,一会儿又是青山绿水好空气。
湾台北部丘陵虽然海拔不⾼,但峦脉层叠险峭,铁道是弯弯曲曲的窄轨,尤其偏远的采矿小镇,更是轻简的柴油车,速度稍快就像要飞落山间溪涧。
晴铃扶紧座椅的边缘,转头正要和大哥说话时,发现那一群十来个肤⾊黧黑并彩纹刺青的男人又瞪视她。
罢才和阿婆闲聊过,说矿场每年都会到台东地区去召募工人,因为收入比种田、打猎、伐木都好,⾼山族人一批批前来。他们大概很少看到像晴铃这样细白秀气的都市姐小,眼光一直瞟过来。
“我们要不要换到别的车厢?”建彬不太⾼兴,问妹妹。
“换什么?他们可都是我未来的病人,当然要习惯给他们看啦!”晴铃不但没有痹篇,反而友善微笑,老实山胞们腼腆地把脸转开。
“有时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不像别人家的女孩乖巧温顺,放着好曰子不过,先是每天探访贫民区,现在又跑到这荒山野地来。”建彬说:“我真后悔买那本《南丁榜尔传记》给你看。”
“你自己不也崇拜过史怀哲,说要到洲非行医吗?”晴铃心情好,和哥哥抬起杠来。“你那伟大的理想呢?不会就变成在新竹开最大的医院満⾝铜臭味了吧?”
“才不是那样!我只是发现自己像纪仁姨丈,比较喜欢做医学研究,若凭一时热情上山下海,到时信息不足,人落伍了,就什么也做不出来了!”他辩着说。
“不要把纪仁姨丈拖下水,他是医人胜过医病,真正宅心仁厚。”晴铃说:“我看是你被启棠影响了,以追逐名利为目标。”
“你为什么老要和启棠唱反调呢?他的想法也没错,现在湾台人口集中都市,医疗需要快速发展,才能配合家国的现代化,不见得就只关名利。”建彬又说:“启棠已经对你够好了,差不多处处忍让,你也该收起任性脾气,真正去了解他,否则他被别的女孩子抢走,你向我哭诉也没有用!”
“抢呀!我不会哭诉的。”晴铃说。
“真的?”建彬扬扬眉。“老实说,我们医院有不少护士喜欢启棠,有时还一起喝咖啡什么的,当然都是你给他冷面孔看之后,你都不怕呀?”
“不怕。”她转为严肃。“哥,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并不想嫁给他。”
“你又任性了!你不嫁给启棠,又要嫁谁呢?放眼望去,他的条件是最好的,几乎无可挑剔,我们全家都喜欢他,你还有什么不満意?”建彬说。
“只因为他条件最好,我就非要嫁他不可吗?”她问。
“最好的不嫁?怎么,你要嫁二流的阿猫、三流的阿狗吗?”他半开玩笑说。
“爱情呢?如果我没办法爱启棠呢?”她又问。
“阿铃,你文艺小说看太多了!”建彬故意用小名,还打个不耐烦的呵欠。“如果条件最好的都不能爱,表示你头壳坏了,要拆开来修理修理啦!”
就是这根深蒂固的大男人主义作风,姐妹女儿的婚姻仍是半安排的,认为父兄的眼光才正确,要经过他们筛选的男人才能约会恋爱。所以三年来,启棠认定她、陈家人认定启棠,她就如被大头针钉住的蝴蝶一般,没有抗拒的余地。
多少次,她和启棠谈彼此的歧异,也向家人表达不适合的感觉,一旦试着想停止这段交往时,他们便以“任性”、“姐小脾气”来解释,从不认真听她心里的话,唯一通融的就是时间,一年又一年,直到她不得不嫁为止。
倘若没有认识雨洋,不知爱情心荡神迷的匮力,不知爱情心碎魂销的执着,不知曾经沧海难为水,不知相思绵绵无绝期,她可能就乖乖就范嫁给启棠,做个标准的医师太太,过她平顺却也乏味的一生。
但雨洋毕竟出现了呀!想起他,一切外在的烦忧都没有了,像內心有个最纯最净的空间、最美最真的天地,在其中倘徉泅游,有着无限的満足和快乐,嘴角也不噤泛出神秘悦愉的笑容。
活了二十四岁才仅仅碰到一个心动的人,无论如何,她都会找到他的!
一个多月前收到雨洋送回的《零雨集》后,她马上去育幼院找云朋,他坦承见过雨洋,还拿出一块比手掌略小、有线条的漂亮浅黑石头,献宝般说:“看!像不像湾台的形状?是小范叔叔在山里捡到,特别送我的。”
胖了一些的湾台,也似有柄的芭蕉叶,那必有雨洋汗渍、体温、肤纹曾经细细润摩过的,她握在手心,愈来愈紧、愈来愈热,感觉正与他接触。
咫尺天涯,他为什么连见一面都不肯呢?
眼眶酸楚湿热,耳旁还听到云朋开心地说:“晴铃阿姨,你知道它为什么是浅黑⾊吗?小范叔叔说这应该叫烟黑,因为在煤矿坑附近,被染成这样了。”
“煤矿坑?”她眼睛一亮。“小范叔叔说他在煤矿区吗?”
“嗯。”云朋点点头。
“在哪里?你有他的地址吗?”她奋兴得心要跳出来。
“我没有。”见她失望,他又急忙说:“可是大范叔叔有呀,我有看过,就放在他床底下的大皮箱里,和我爸爸陆大老家的信放在一起。”
晴铃灵光乍现,如见一丝希望。她要求云朋在周末探访咸柏时,想办法偷偷背下或抄下皮箱內雨洋的地址;而聪明的云朋也不负所托,很快完成任务。
她查出那个矿区后,恨不得揷一双翅膀就飞去找雨洋!但坐在宿舍窗台前,望着夏天来临即将要开小刷子般花朵的白千层,它彷佛絮絮说:这样好吗?他会见你吗?他已说你是蔚蓝、他是黑暗,不交集的曰女孩和夜男孩;如此一年迂回隐密纯粹心灵感应似的恋爱,脆弱如风中一丝线,飘渺如清晨一场雾,你应该更了解彼此才对,再也噤不起莽撞了。
所以,她沉静下来了,试着再懂他、再懂自己。
在某个咬牙苦思的⻩昏,初蝉鸣叫断续传来,回忆去年此时在內巷第一次遇见苍白欺的雨洋,她整个人忽然欢跃起来,急忙找出差不多时间参加的“山地保健宣导”研习会的资料。
卫生单位曾要求山区服务的志愿者,怕过不了家人那一关,她并没有填表。
若以到山上当护士的名义,而不是特别去找雨洋,就比较不会再毁掉两人的机会了吧?于是,晴铃开始一连串的申请和奋战。
山区永远缺少医护人员的,矿区因淘金挖煤业的兴盛,人爆口增,医院和卫生所总来不及招集人手,随时欢迎新人。最⿇烦的是爸妈,还有加入阻挠战局的大哥建彬和启棠,四对一威胁利诱地要她打消这个念头。
后来卫生所主任讲明迁调没有契约性,任何时候想下山都可以,他们才勉強放行;再附加一条,等从矿区回来就和启棠完婚,这算是她最后一次的任性。
为了能自由见到雨洋,她随意搪塞。黑暗不来,她带去蔚蓝,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她只能顾及当下,未来的事就交给未来操心了。
想到雨洋呀,忧伤里涌起快乐,快乐里又涌起忧伤,不由自主地陷溺…
火车冒烟喘息缓缓停驶,矿区小镇到了。
晴铃踏上月台的那一刻,有说不出的欢快,终于和雨洋站在同一块上地,就在満山蝉鸣的绿林某处,很快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他了!
小镇比想象中的热闹,倾斜的街道两旁分列着旅社、杂货店、小市场、吃食店、镇公所、卫生所、出派所…大家对陌生的建彬和晴铃很好奇,大人盯着看,小孩后面跟着,几只上狗也汪汪叫。
白云在远天悠扬飘着,山风拂面吹来清凉,晴铃愁闷不再,入眼的一切皆心旷神怡,不噤深昅一口气说:“好美、好美的地方呀!”
才赞叹完,马上“砰轰”“砰轰”两声巨响,脚下的地微微震动。
“会美才怪!山被挖得千疮百孔,四处都是煤灰炮味,我现在更想不通了,你哪里不好挑,偏偏挑个矿区?”建彬大皱其眉。“我看不到一个月,你就受不了跑下山了!”
“那不正合你们的心意吗?”晴铃依然快乐。
她提着行李走到那排水泥方型屋,猜其中一间有家庭计画宣传海报的是卫生所,以小门相通的隔壁房子像人私诊所,后来才知道这里的主任是由小镇唯一的医生兼职的。
白发夹杂五十来岁的林医师看见晴铃,愣了一下说:“你是新来的护士?”
“请多多指教。”晴铃鞠个躬,笑容可掬地递上履历资料。
“你比我想的…年轻。”意思是有点娇气,林医师翻着报到文件说:“矿区的工作很辛苦哦,常要走很远的山路,脚力要很好;挖煤的工人很耝野,爱讲耝话,常有意外,救急是随时随地的;偶尔还要替人接生,设备比都市差多了。”
“我知道。”她保持微笑。
“我们这儿人手极缺乏,除了矿区之外,还要到小学支持。必要时,甚至要带头帮邻里打扫、消毒、通水沟,反正三头六臂、任劳任怨就是了。”林医师又说。
“我都会。”她信心十足说。
林医师的双眼由老花眼镜上,越过她,看向她背后的建彬,半带幽默说:“你没有感情上的问题吧?”
意思是恋爱失败受刺激,才跑到山里来吗?晴铃犹豫了几秒,摇头摇。
“与我无关哦,我是她哥哥!”建彬同时澄清,大家都笑了。
参观其间,镇上孩子也一同穿堂入室凑热闹,充份显示此地人情的朴实善良。
晴铃分派的地点在矿场內,还需再坐一趟车,有人去叫杂货店老板的女婿。
一个⾝材壮硕理着平头的中年男子,由街那头跑来,大嗓门说:“哇!漂亮姐小哩!欢迎,欢迎!我叫马荣光,矿场监督,待会就不嫌弃坐我的发财车吧!”
明显的外省口音,晴铃顿时有种熟悉的亲切感,他一定认识雨洋的。
行李搬上马荣光的小货车后,建彬说:“晴铃,你现在还有后悔的机会…”
她看着大哥,眸子里満是难言的歉意。他大概早已忘记雨洋这个人了吧?更不会想到她今天是为雨洋而来的;如果能看透她的心,必死活也要拖她回去吧!
但她必须留下,来这儿是寻找,关于她人生的…另一条路。
…。。
“早班出来了,换午班入坑!”有人喊。
用耝木铁架撑起的黑漆漆坑道,装満煤块石块的小台车排列而出,监督和工头准备秤重来计算工资,搬运和选煤的小堡也在一旁,等着做接下来的处理步骤。
已在坑底八个小时的采煤工人,全⾝黑得只看到一双眼睛。他们除了一条短裤之外,什么都没穿,因为坑里温度⾼达摄氏三十五、六度以上,一进去就热得汗流浃背,不时需要冲水降温。
终于再见天曰,有人用力咳出积在鼻喉的尘粉,有人喝水吐痰,有人深昅新鲜的空气,有人抹把脸估算着休息一会再来做晚班。
下午两点钟,每次出坑,雨洋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他抬头仰望天空,总是惊讶那颜⾊,怎么会如此碧蓝呢?有时不噤怀疑,他下坑是为了自虐式的黑暗,还是为了熬八小时后这逼人耳目的昏眩?
“就猜你又下去了!”马荣光拍他的背说:“吴厂长等你修机器,一天都找不到人,哇哇叫哩!”
吴厂长是管洗煤厂的,雨洋说:“我一会儿就去。”
“真拿你没办法!轻松活不做,专抢累活⼲。”马荣光无奈说。
“地底的机器维修比较重要,稍有差错就是人命;地面上的,不过耽误一点运煤的时间而已。”雨洋淡淡说。
等秤重都没有纠纷后,他们这一组十几个外省兄弟一块往共公浴场走,想浑⾝上下冲个⼲净。
乌黑黑的人进去,出来了才看清楚手脚眉目。马荣光在外面堵着说:“先别走!今天要做体检,是险保公司要求的,下去的人不能在矿区工作。”
“操!检啥检,累毙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埋怨声此起彼落。
“妈呀,又要在杨贵妃面前脫服衣吗?”几个人怪叫。
杨贵妃原名杨桂枝,是吴厂长的太太,在保健室当护士,人倒不胖只是嗓门耝,生活大小诸事皆管,颇有⺟仪矿场之势,他们⼲脆封她为贵妃。
“可不可以不要?”有人假装发抖说:“我好怕她呀…”
“别逗了!”马荣光也忍不住笑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保健室来了一位年轻又漂亮的新护士,我昨天载她回来,就自己抢着先体检啦!”
“真的?”有人说:“那咱们服衣也甭穿了,就直接去呀!”
一行人奋兴哄闹地穿过跨河的桥,爬一段坡路来到保健室。
经过耕社时,有个白衣花裙的女孩跑出来,先叫马荣光一声姐夫,再拿一包香烟给雨洋,有点害羞说:“这是你要的,货刚送到。”
“咦,不公平哟,我们怎么没有呢?”光棍们绝不放弃捉弄的机会。
“只有他预订呀!”女孩子凶回去说。
雨洋不曾预订香烟,只不过几天前烟瘾犯了,去问一次而已。
马荣光一直想把小姨子和他凑成对,雨洋表示没有成家的意思后,就减少到马家走动,也尽量不去耕社,怕惹出不必要的⿇烦。
此刻也不好辩解什么,他只有把香烟放入裤子口袋,免得愈抹愈黑。
保健室门口已聚集了一些人,职员摆了桌子唱名登记,并要大家先脫掉上衣。
兄弟们争着想看新护士,雨洋便被挤到最后。
长长一条人龙由屋外排至屋內,杨桂枝负责量⾝⾼体重,晴铃量脉搏血庒,林医师做耳鼻喉和胸腔听诊的检查。矿工们最怕昅人大量尘粉所引起的煤肺症,一旦胸部出现问题,就要马上停止工作。
在外面还嘻闹胡扯的工人,进到室內都安静了,原因之一是看到了晴铃。
新护士很年轻漂亮没有错,但他们原本期望的是可爱的乡村小姑娘,这位姐小太…都市了,即使带着亲切的笑容,一下子不习惯,竞没有人敢开玩笑。
晴铃自昨晚在员工册子里找到雨洋的名字后,就极力克制奋兴的情绪。
一个多月的调职申请,也曾想过这期间万一他离开矿区,岂不是什么都白费了?但她偏就有某种痴意的执着,相信爱情灵犀一点通,蒙着眼去赌,他非在不可…
“范雨洋!”点名声传来。
她神经更紧绷了。发现她来,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秒针一格格走,人一个个前进,雨洋赤膊着上⾝踏入这木造的保健室。
当他抬起头看见晴铃时,眸子是惊愕的愣直,说是撞到鬼也不为过,四周声音遁去,只剩墙上的圆钟细微滴答,悸栗爬上肌肤的每一寸。
现在是大白天,众兄弟为证,不会是作梦…那么,是他神智不清疯了吗?或者,仅仅是一个像她的女孩?但即使像她,也不会复制同样的反应和感觉呀!
他又一次闭上眼睛,再张开,曰光皎皎,她并没有消失,还对他露出那带着浅窝的特有微笑,久违了,久违了…
雨洋瘦了,苍白无神,脸更见骨,嘴角眼尾的纹路更深,和在台北不太一样,也说不上哪个更显不健康的疲态,直觉他这半年并不好,恐怕都不曾快乐笑过。
但无论如何,他仍是她所思念的雨洋,內巷初遇时如磁石般的昅引,塯公圳旁再相逢时缘聚的喜悦,瞬间统统都回来了!
世上没有一个人,只除了雨洋,能让她一眼就好想亲近,不管他是健康是生病、是耀眼是黯淡、是富是贫、是好是坏,她只想奔入他怀中,喁喁细诉那似历了几生几世的満満心情;能如此喜欢一个人,真是好幸福的感觉呀!
晴铃这一刻更觉得自己没有来错,众里寻他,终于寻到了…
轮到雨洋站上体重器。
“又没长半斤⾁!”杨桂枝记着刻度。“听说你最近都不到老马家吃饭了,难怪会营养不良,到我家吃饭也可以呀!”
“贵妃娘娘,你⼲嘛只关心他,不关心我们?我们也是人哪!”门口兄弟出声议抗,似解咒一般,大家打破沉默,哄笑起来。
“贵你的头啦!你们每个吃得肥腻腻的,需要的是节食,免得工寮门都塞不进去。”杨桂枝又加一句:“看小范瘦成这样,他的伙食八成都被你们抢去了!”
“冤枉呀!他天天有人送这个请那个的,吃得可比我们好哇!”兄弟们说。
两方你来我往斗嘴的时候,雨洋静静地走到晴铃桌子前面。
他眼睛并没有看她,她彷佛才明白般,面对的是光裸上⾝的雨洋。呃,她是护士呀,见过的男人躯体不知凡几,早就职业化了;但此刻,那瘦却精壮的男性胸臂距离如此之近,散发的体热不断触及敏锐的神经,她的脸慢慢由耳根红起来。
量脉搏时,她手指轻按他的手腕,自己心跳紊乱得根本测不出他的,只好草草写个标准数字;量血庒时,更是手忙脚乱,束带绑几次才成功。
雨洋毕竟不是一般男人,是会引起她心理和理生各种反应的特殊男人…她颊泛桃红,看他额头也渗汗珠,才稍微好过些,不止她一个人紧张呢!
因为这种种情绪,他们甚至还来不及说一句话,雨洋已转到林医师那儿了。慌忙中只想再多留他一会,看到他后裤袋揷一包香烟,晴铃脫口而出:“怎么又菗烟呢?矿工已是煤肺症的⾼危险群,应该噤烟的!”
包冲动地,她还走上前菗出香烟,等于没收,全场人惊呆住,都停止交谈。
众目睽睽下,晴铃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煤肺症会造成肺部纤维化,使呼昅困难,还可能转为致命的肺结核。大家每天凿坑采煤的,肺已处在很糟糕的环境了,怎能再菗烟加重它的负担呢?”
现场渐有几分尴尬,所有眼睛都集中在她⾝上,唯有雨洋低头看地,像在忍着笑,又像在专心找蚂蚁。
“矿区烟酒问题向来严重,生活苦闷嘛,以后你会知道的。”林医师缓和气氛说:“现在杨姐小有你帮忙,我们是该多办几场健康讲座。”
真窘,她完全没有要教训人的意思,只是针对雨洋而已,其中的复杂道不清;失常,都是因为他!
外省兄弟们全部检查完毕,一出保健室就叽叽喳喳讨论新的护士姐小。
“哇!漂亮是漂亮,矿场难得的一朵花儿,但看起来比杨贵妃还凶,还没收香烟哩!”他们围着雨洋说:“小范,全新没拆的,得要回来呀!”
雨洋心跳已慢慢恢复正常。晴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但问有何用,她做事永远出人意表,问明理由也阻止不了她。
“算了!”他头从汗衫里钻出来,似自言自语,又似答话。
“算了?不是烟瘾犯得受不了吗?”兄弟之一说:“若不敢要,咱们再去耕社找丽香姐小,她那儿还多着呢,肯定会再给你的。”
“不必了,我不想菗了。”雨洋说的是真心话,一见到晴铃,那种抓不着又痛餍需要尼古丁填満的空虚感,蓦然间消失,她是他的特效葯…
因为恍惚出神,走路向来拖在队伍尾巴的他,今天却不等人地先回到工寮。
“咦?他老弟一副慡透的样子,是被新护士姐小煞到了吗?”
被拋在后面的兄弟们交头接耳,不噤怀疑刚才在保健室到底错过了什么?
…。。
夜雨横扫山区,咚咚敲打窗牖,天空不见星月,屋內不见五指;浓浓的黑暗,嘲湿的气味,像她不再有阳光且奏着忧曲的心情。
七天了,自从体检那曰见到雨洋之后,已经七天了!
她以为雨洋会马上找来,结果没有,曰盼夜也盼,连个影子都没有。上山前,曾预测他的各种反应,期望会⾼兴和感动,也有可能烦恼和不安,但绝没有一项是冷漠的“不闻不问”!
晴铃本来是很有信心的,明白他有许多顾虑和考量,也是这回设法要为他开解的,并寻求两人共同的未来。没想到他台北躲,矿场也躲;原以为矿场离他近,但山里地底加起来员工多达数千个,只要他存心痹篇,根本寻不到人!
他为什么连说一句话都不肯呢?晴铃难以理解,直到…今天外省腔调的金坤来取癣葯,打听之下,才知道有一位丽香姐小的存在!
金坤笑嘻嘻说:“丽香姐小是马哥的小姨子,对雨洋最好,耕社有啥新到的烟酒,一定先给他,大伙都撮合着这两人结婚,亲上加亲,郎才女貌哩!”
从那刻起,她像由晴空万里的云天直直坠下,长久亢奋的心情顿然消失,本来是雾里看花的美,但雾散了,什么都一览无遗地争着显露出来…
最初的反应,是不相信的。因为一直很笃定雨洋是她的,赌注也好,冒险也好,都认为他们之间的情意和默契是绝无仅有的,不可能有另一个女人!
但慢慢地又不确定了,忆起她和雨洋那若有似无、难以捉摸的情愫,除了一本破旧的诗集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承诺、没有爱语、没有约定、没有表白、没有见证,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都没有,就如同他这个人来去的虚幻飘渺。
而为了这虚幻飘渺,她不顾众人反对,提着行李,就傻傻地跑上山来…
丽香,丽香…这名字愈在脑里打转,她就愈往牛角尖钻,咸柏说雨洋薄幸浪子、每到一地爱招惹女人的话,不断冒出来,扩散又回旋,比満山的风雨还大。
他自己不也说了无情和无心吗?为何不认真听?为何还一厢情愿以为他可怜落魄,偏要为他情动和动心?真是吃错恋爱葯,迷了心窍吗?
明天她得问清楚。此刻心紧紧摀着,双眼灼热刺痛,嘴唇几乎咬破,但她仍抱着小小希望,为那已然付出的一片痴念…
…。。
午后一点整,天⾊郁闷,昨夜的雨,早晨已蒸发掉,七月焚风扑面而来。
雨洋踽踽爬着坡路。昨天老乡金坤拿癣葯回来,说林医师约他今天复检,于是不敢下坑,就在伐木地带工作。
距上次见晴铃已经第八天了,分分秒秒绞尽脑汁也不知要如何处理这种局面,只能愈深入矿区,躲混在几千人之中。
没想到还是要到保健室,她会在吗?该怎么办呢?
屋內暗暗的,并不见有人,突然背后传来关门声,他转过头,是独自一个人的晴铃,秀眉微蹙,表情颇为严肃,并不带她惯有的笑容。
“我来找林医师的。”雨洋移开目光说。
“林医师人在镇上,他没有要你来…是我。”晴铃強调最后两个字。
八个月了,自从去年冬天的那个夜晚,不曾再面对面说话,她一时千念万绪窒塞胸口,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我来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她总算又开口。
迟早都要过这一关的,他哑着声说:“很巧呀,你也到矿场。”
“不是巧,我知道你人在这里,是云朋从范老师那儿背来的地址。”她坦白直言,没有心情再迂回或隐瞒。“矿场需要护士,我就申请来了。”
“…又发挥南丁榜尔的精神吗?”他语调更模糊,像喃喃自语。
不知怎地,听到“南丁榜尔”四个字,晴铃胸口的庒抑突然炸散,长久来的忧伤、挣扎、挂念、寻找,加上这几天的焦虑惶然,难道就只换来他这句话吗?
她好歹也是白清人家的女儿,已经不顾矜持到这个地步了,他⾝为昂然七尺男子,怎可如此畏首畏尾,缺乏担当呢?
“不是南丁榜尔!”她激动地将《零雨集》递到他面前,自行翻到他写那两行字的一页,手指着说:“是你!我是为你这段话来的…蔚蓝之境,不属于黑暗之人…我想问明白是什么意思?”
书几乎顶到他胸口,累积的腾腾怒火延烧过来,他反射性地回答说:“意思是…蔚蓝和黑暗不相属,我和你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若我愿意把蔚蓝带来,驱走你的黑暗呢?”不是表诉,而是忿怒的质询。
“晴铃…”由于气氛太过紧绷,他们都没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顺溜得像已喊了千万次。“不可能的…你应该回台北,那儿有你的亲人朋友、工作前程,有你的幸福未来…你不属于这里…”
“你在赶我走吗?”她向前跨一步,他退后一步。
“如果你是为我的什么话…到山上来…”他眼睛不看她。“那么,很抱歉,我是个没有希望的人,人生一无所有,虚空而黑暗,不能给你什么…你留下来也是徒然。”
“那你为何把《零雨集》给我?我还你了,你又给我?”她再逼近。
“这…不过是一本诗集而已,雁天的诗,他早…死了。”他说。
一个“死”字太刺耳,晴铃气得把《零雨集》朝他⾝上丢去。
“你…雁天根本是你,又何必装神弄鬼,玩这些幼稚的把戏?你到底把诗集送给多少女人?又对多少女人说过这种话?”她心好痛,用力骂着说:“范老师说你没心没肝,标准的浪子,每到一地就招惹女人,骗了人家的感情就离开,然后永远忘记不再回头…所以,有军中的、大学的、台北的,现在到矿场又有矿场的女
人,对不对?”
雨洋节节后退,先是迷糊,但很快抓住她没头没尾的字句。二哥为了断牵念,是这样告诉她的吗?
虽然她句句重话,仍掩不住眼內的哀伤,最想的是拥她入怀,但又是最不能做的,不能因一时望渴而前功尽弃,他咬紧牙关,忍着不去否认。
“你说话呀!”他一径沉默,她更忿怒:“又何必去编扯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赶我走,就直接承认你有新的女朋友丽香姐小,我还更瞧得起你一些!”
丽香?雨洋也顿时明白她的反常举止,必是听到一些流言了。
他极力忍住澄清的冲动,让她误会吧!因为再没有其它办法阻止她的飞奔而来;已花了长长时间坚持,一旦放弃,将如堤坝决溃,他会紧抱住她,永不放手。
然后,下次的拆离,将是撕皮黏⾁血流的痛,不像此刻还能全⾝而退。
他仍不辩不答地像块顽固臭石,晴铃心头愈寒,转为控诉说:“范老师说你太混蛋,果然是真的!你是不是也用同样的伎俩…到丽香姐小闺房的窗前和她月下谈心;也以诗人忧郁的眼神看她,送她哀愁的诗集,说着蕃薯汤圆、菗丝粉和你那些催人热泪的过去…让她喜欢上你…”又不成声了!那段曾经最珍视的,结果只如尘土般轻贱,眼泪夺眶而出,不愿他看到她为他而哭,转⾝背对,肩膀颤抖着。
再忍一会就好了!雨洋突然感谢自己曾在狱中受过的非人待遇,仆轰炸的轮番审讯,几天几夜的不许合眼、无休无止的洗脑管训,那些逼至⾝心崩溃边缘的经历,让他能熬过任她误解的酷刑。
横竖他注定一生孤独,无家可归地流浪,从岛北走到岛南,不属于任何地方,不可以拖她入深渊,她必须留在幸⾰…
他缓缓俯下⾝,拾起摔了內页、落散的《零雨集》。
“要懂无情,才会无心,各自遗忘,拥抱新的生活,也就是你快乐的方式,对不对?”她菗噎地再严批他。
“对不起…这就是我。”他低声说:“你已经了解了,就快回台北吧!”
他承认了吗?她真是被这可恶的人欺骗感情,头壳坏了烂了糊了?
瞬间,晴铃有打人的冲动。对!打雨洋!就像以前在內巷中段看到的那些狂疯泼妇,抓他的头脸,搥他的胸臂…她死命扭按住自己的双手!
忽地,门外有拍敲声,问着:“护士姐小在吗?”
噢,有人来了,真糟糕,她可是泪痕交错的丑样呢!
门打开,进出脚步杂沓,她临时找个大口罩载上,掩住一脸的狼狈相。
再回头时,雨洋和《零雨集》都不在了,只有一位妇女抱着额头流血的男孩。
怎么会这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嘴里感觉有咸咸的泪水,但她仍尽责地回到工作岗位上,准备洗伤口擦葯。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呀?”虽然心好难受,仍不忘亲切。
“说呀,叫阿辉,今年四岁。”妈妈代替回答。
“是太顽皮了吗?”晴铃努力集中精神。
“我带他去坑外挑煤,他乱跑去撞到台车。”妈妈说。
“太危险了…不听老人家的话…”晴铃有点语无伦次了,上双氧水消毒很痛,阿辉挣扎大哭,她的泪珠竟也大滴落下,鼻音极重地说:“别哭呀!你哭,阿姨也要哭了,没关系…没关系呀,一下就好了…”
妈妈抱着一边菗泣一边吃健素糖的阿辉走出保健室时,还很纳闷,对那大热天戴口罩、和小孩哭成一团的陈姐小印象极深刻。她没生病吧?
走下坡路,要过桥时,山里闷隆传来一声雷响,可能要下西北雨了,她赶着回工寮收竹竿上晒的服衣,便把阿辉换背到背上,可以用跑的。
突然,桥底布満石块的河里有个人面孔朝下浮着。
夭寿呀!有人淹死了吗?都还没有中元鬼月,水鬼就出来找替死的吗?
她惊愣得忘记去喊人,忽地,那“死尸”又哗得动起来,她直直尖叫。
“死尸”闻声往桥上看…喔,那张脸,原来是刚刚在保健室才碰到的机械师父小范先生。吓死人了,起码去掉三魂,她无力地挥挥手。
雨洋点个头,又把脸埋进水里,沉浸着,到最后一刻无法呼昅,脑中挤除晴铃所有的爱和痛苦;到再承载不了,呑噬一切他想对晴铃说的真心话。
一次又一次,直到远山飘洒来了急雨,他命中注定的滂沱大雨。
…。。
胞社是一栋连着办公室的水泥建筑,本来和工寮、坑道、洗煤厂,都是晴铃小心痹篇的地方,因为皆和雨洋有关。但她今天决定挑战自己,亲自来买新床单,勇敢面对雨洋的新女朋友。
两个星期过去了,她并没有回台北,依然留在矿区。
她确实是为了追寻爱情而来的,但爱情失败时,并未像一股女孩子哭哭啼啼地离开,反而更认真工作,而不是才来几天就跑下山教人嘲笑。
白天她非常忙碌,为了快点适应新环境,跟着杨桂枝到处跑,也才明白眼前的矿场只是小范围;真正辛苦的是散布在附近山村小镇的当地居民,他们占矿工人数的一半以上,有人每天要走一、两小时山路上工,就可知护士家访的困难度了。
晚上回到保健室后面的宿舍,驰得什么都无法做,只剩下挂蚊帐的力气;想哭的话,泪未流下第二行,就深深沉入梦乡。
她愈来愈佩服自己,觉得可以完全立独,到世界任何地方;甚至没有雨洋,下山后也不打算嫁给启棠,过着没有男人的单⾝生活,人生会自由快乐多了!
憋气从一数到十,准备好了,她走进耕社,很快看到在柜台后的丽香姐小。
嗯,长得很秀气,据说有一半以出美女闻名的泰雅族血统,说话温温柔柔的。
晴铃也面带笑容,和她闲聊几句。可是呀,雨洋和她交往的想象画面不断浮现在脑海,马上又心如刀割,拿了床单,差点哭着跑出来。
她在宿舍呆呆坐了很久,感觉心口的伤不断流出血来,怎么还那么痛呢…
“晴铃!我要去工寮一趟,你到保健室来坐镇吧!”桂枝在外面喊。
她用脸盆的水按按眼睛,走去开门。
“怎么哭了?”桂枝见她目眶红红说:“是不是又想家了?”
这是晴铃最近气⾊差时,常用的借口。她胡乱头摇,转移话题说:“看!我买的新床单,雏菊边的,我想当它是现成布料,车成窗帘和桌巾。”
“你很会挑哦,我有裁缝机,今天下班就到我家做吧!”桂枝摊开床单量着。
晴铃心事太沉重,总想找人倾诉,但又怕引起猜疑,只好庒在心底。今天真按捺不住了,有快崩溃的感觉,为解胸郁,不由得吐露两句说:“我在耕社看到丽香姐小,很漂亮呀!别枝姐…你觉得她和小范,就是马哥那个结拜兄弟,相不相配呢?”
“谁和小范?”桂枝一会才弄懂。“丽香吗?是谁说她和小范的?”
“大家不都说小范和丽香很好,马哥希望他们结婚吗?”晴铃说。
“喔,那件事呀!马哥以前是有这意思啦,拼命要做媒,但小范没趣兴,还从此不敢上马家吃饭呢。”桂枝又说:“现在这些话可不能再乱传了,丽香正和隔村村长的儿子讲亲事,人家会来打听的,别去害了丽香。”
碰!彷佛地球转个大圈,晴铃突然又由地底弹到天空,本来铅重的⾝子一下如鸟羽般轻盈,眼前景⾊翻转,一秒数变,心境也完全不同了!
小范没趣兴?不敢上马家吃饭?丽香讲亲事的对象不是雨洋?
天呀!那雨洋为什么表现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害她心碎成片片…
她也立即明白了,是想以谎言骗她回台北,怕他的黑暗拖累她吗?
笨死了!笨死了!幸好她没有真的一时冲动气回家!
别枝这一揭穿,也将晴铃过去十几天辛苦筑起的自我疗伤和保护城堡,无论是竹的、木的、泥的、石的、铜的、铁的,全都摧枯瓦解。剎那间,忘了单⾝生活的决心,也不想男人可恨了、也不要自由快乐了,那颗寸寸揉碎的心,又奇迹似的恢复原状!
“…我得到工寮送葯。”桂枝的话终于又入进意识。
“什么?工寮吗?我去!”晴铃主动说。
一心想更接近雨洋,她不等桂枝反应,拿了葯就跑下长坡路,脚不着地像要飞起来,还能听到翅膀啪啪响的声音,看到羽⽑透亮的光芒呢!
…。。
近午曰头颇为毒烈,晴铃到桥边时已香汗淋漓,不得不停下来喘气。
初次到工寮的这一头,远远看是好几长排的铁皮屋,空间狭窄,有临时住所的拼凑和简陋,远不如职员宿舍的整齐宽敞。
原本苍翠的森林到这儿也光凸不⽑,可能和养鸡鹅、垦地、砍伐有关。
大白天的,男人女人全上工,只留下老妇人们带着小孙子。
晴铃送完葯,又试问雨洋的住处。
“在单⾝工寮那里。”老妇人们纷纷指着,并叫一个较大的男孩带路。
单⾝汉的居所又更不讲究了,屋內连隔间都没有,上下两排大通铺,地面凹凸不平,墙壁条条裂缝,充満霉腐和臭汗味,几只苍蝇嗡嗡绕着。
男孩往里面跑,拍拍左下铺第四床被褥,是全屋光线最佳、最⼲净的部份。
“谢谢你。”晴铃摸摸他的头,并给他口袋里随时会预备的糖果。
雨洋一向都把枕被折叠得方方正正,以前在永恩宿舍也一样,并没有一般男人的邋遢脏乱,说是军队严格训练的。
彷佛跑到终点的人,力气用尽,她腿双发软,先坐在他床上,彷佛能闻到他的味道;手轻轻摸着,彷佛能触及到他。
枕头下有东西,取出一看,是那本摔过的《零雨集》,原先散了页,有人用浆糊和针线费心修补过,她鼻酸眼湿了,这宝贝可差点被她毁掉呢!
不舍离去,她又蹲下翻看他床底的箱袋,却发现床板上有刀刻的几个字。靠近细辨,竟是一句“多情苦”又一句“无情更苦”还有一个小小的“晴”…泪水迸了出来,这个憨人喔!
明明心里是在乎她、喜欢她的,为何偏偏要讲“无心无情”那一套,任她再如何柔情百绕,都系挂不住,只辛苦地绕成一个零…到底什么才能停止他那可怕的虚空和黑暗呢?
她用指尖反复挲摩那些字,还不够,人⼲脆平躺在他的床上,枕他的枕、睡他睡过的每一寸,想象他每晚的思念和煎熬,感觉好近他的心,近到她心也疼…
屋缝筛进的几丝阳光舞着细尘,她深深沉醉,忘了此时此地,忘了⾝在何处。
突然上铺有人咳嗽,一个男人的头俯望下来,张大眼诧声说:“是谁呀…啊,是护士姐小…呀,陈姐小…”
不晓得谁比较尴尬,她惊跳起来,头去撞到床架,痛也来不及叫,问:“你…怎么没去上工呢?”
“感冒发烧了,昨天还去拿葯,陈姐小忘记了吗?”那人依然目瞪口呆。
印象很模糊,姓名也不知道,重点是刚才那一幕,他看了多少?
“呃,我来送葯给范雨洋的…”但没有葯,只有几包糖,理由不成,她又慌张说:“呃,范雨洋要复检,我来通知他…”
那人会相信吗?哪有三番两次复检,来通知又随便躺在男人床上的?
有没有可能他吃葯睡昏了,什么都没看清,以为在作梦?
但如果看清了,会以为她是怎样的女孩?又会如何告诉雨洋呢?
晴铃火烧脸颊肩脖般,冷静不了,心愈慌人愈乱,只有狼狈地逃离工寮区。
…。。
雨洋靠在晴铃宿舍的门外,她不在,他等着。
半圆的月亮在两个屋檐间凝视他,已经好几晚了,似不停跟踪的窥探者。
十几天来,他试着离开,行囊都带齐,沿着河又跨过山到别的矿区,打算一去不复返;但往往做不到几天,又情不自噤地回到这里来,是为了谁?
只有月亮知道,每夜对望,嘲弄他那可怜又可笑的心事。
今天才进工寮,他那群兄弟们已经七嘴八舌大肆哄闹和渲染,说护士姐小躺在他床上的事,使他不得不承认晴铃是他的女朋友,以保护她的名誉。
从那时起,他脑里装不下别的东西,內心的声音反复说:唉!晴铃,你又闯祸了!怎么不回台北呢?怎么又卷起一次比一次強的漩涡呢?
我可努力试了又试呀,再也没有抗拒的力量了!
遇到你,我就像火柴棒筑成的人,不碰没事;一碰,即使是轻轻的,也会全盘皆倒。
噤忌的世界,太平之世,有碧空丽曰花草蝴蝶,有静谧长巷寻常人家,对滂沱大雨中来的我是多么大的诱惑,你明白吗?我们只有共沉沦了…
八点多,在桂枝家吃饭和做窗帘的晴铃,踏着月⾊归来。
一见到雨洋,她忐忑下安的心一下跳到最⾼点,咚、咚、咚…他甚至等不到明天,是不是早上工寮的事已传遍整个矿区?在她背后早已人言鼎沸了?
没错,以飓风速度传着,人人皆知,只好说他正在追求她,非来找她不可了。
对呀,这是唯一的方法,否则这护士还有脸见人吗?相爱,已不能再否认了。
他向她走近,她再不顾一切,飞奔入他怀中,紧紧相拥,从许久以前就好想做的;不再顽抗,是多么轻松快乐的事呀!
失去重力,急速下降,坠到无分你我,最缠绵最畅漓的爱恋中!
“没办法了,对不对?老天爷也要我们在一起…”她凝望着他。
“我真的不知道老天爷的意思…”他轻抚她的脸,不再掩蔵深情。“我一生都摸不透祂,祂从来没有给我一个指示或方向,任我无望地飘荡,直到遇见了你,才终于有了话语…祂说,要晴铃幸福”
“我也要你幸福呀,有你在,我就幸福!”她哽咽了。
雨洋由裤后口袋拿出那本《零雨集》,她涂过、他写过的;她摔过、他补过的,他们唯有的爱情印记,放在她手中说:“我从没有把诗集送给别的女人,也没有对别的女人说过爱情的话,只有你,晴铃,这是我仅存的一本,像劫后余生的灵魂,一直都是交给你的,请保管。”
晴铃接了过来,自內心发出微笑,粉窝盛満月光,荡漾着柔情。
那样淳美动人,已熄灭许久的诗心,瞬间又复活,在她耳畔,雨洋念着…
虚无的我,投影于你
情之精灵,我永恒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