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杜小月每天最⾼兴的事就是早中晚各发一通简讯到应承关的机手,然后等着他的回传。
有时是他先发讯来,有时换她抢得先机,一来一往间彼此在较劲着谁比较像是追求者,谁比较像是被追求者。
早安。
吃过了,你呢?
晚安,早点睡。
这三句话几乎是他与她的机手中最常出现的字眼,平平淡淡的,没有任何华丽造作的修辞,也没有绵绵情话的穿揷,就像是亲人间贴心的小小叮咛。
从毕旅回来、暑假结束,他们交往的消息在校园传开,不用多想也知道是那班女同学传出第一手报情。有不少老师向她求证传言的实真性,她总笑着回答“是呀,我在追他”至于感情发展还在“待续”的阶段,多说无益。她的开诚布公倒是替自己挡下不少男老师的追求,她乐见于此。
吃完了午餐,她又发了通简讯给他,虽知道他的回覆不会超过十个字,她仍満心期待。
“小月,盯着机手发什么呆呀,等他回覆吗?”邻桌的女老师取笑她,杜小月但笑不语,注意力全落在机手的小小萤幕上。
五分钟…十分钟…
他没开机吗?还是机手没电了?
一直到午休结束,她的机手始终没有传来讯息通知的铃声。
煎熬完一堂课,杜小月假藉到训导处拿资料之便,想看看应承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忙到没听见她的简讯声,会不会连午饭也没时间吃…
杜小月踏进训导处,先和一群绿衣教官颔首打招呼。“我是来拿贸三甲的点名簿。”她在资料柜上东摸西摸,一边偷瞄向应承关的座位。
桌上摆満了文件,即使稚积成小山,仍井然有序,不见紊乱,完全符合应承关给人的感觉,一丝不苟。
他不在座位上…
“应教官不在吗?”有个急忙冲进训导处的男同学边喘边问。
“应教官下午请假嗅。”一个女教官回道。
“惨了,今天我一定要销一支申诫,现在我要怎么办?”
“我来替你办吧,应教官明天会不会来还不清楚,过来。”
“那你要替我跟应教官说一声噢,不然我的申诫数量都快要换一张贵宾卡了。”呜,是扫厕所的贵宾卡。
“好。”女教官答得随意,让那名男同学仍是心有不安。
杜小月得到想探查的答案,悄悄退出了训导处。
她回到教职员办公室,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拿起机手,将一字字的担忧输入萤幕,按下确认键。
你没事吧?怎么请假了?
接下来,却还是无止尽的等待。
等过了一堂课,机手静默;等她今天所有课表结束,机手仍无声无息地安躺在指掌间;等过了晚餐、过了凌晨、过了…
终于,她的机手传来动静,哔哔的声响中,机手亮绿萤幕瞬间熄灭。
那是机手电池耗尽的讯息。
JJJJjj
“您的电话将转接到语音信箱,请在…”
杜小月切断了另一端传来的冰冷音调,她不习惯对着无法聆听、无法回应的机械说话,更不想重复前五通相同的留言讯息。
在她宣告要追他的同时,他就要远远逃开吗?
饼度巧合的敏感时机,让她不得不开始胡思乱想,尤其是没有人能为她斩断心扉逐曰萌发的杂乱思绪,她一定会在无助之中灭顶。
窗外下了场好大的雨,浙沥哗啦的落雨声拍打在阳台上的雨篷,如同拍打在她心头的落寞,共谱出微涩的心酸。
忽地,机手传来流行歌曲的铃声…
在第四天的寂静之后,她的机手终于响起。
从机手的显示号码,她已经知道对方是谁,却也忍不住任性赌气。她很想很想马上接起电话,听听他的声音、听听他的解释、听听他…但又任性地想让他知道她在生气,让他知道她没有守着机手,没有傻傻等着他回电…
直到她认为等待得够了,同时思索完头一句要说的话之后,才伸手拿起机手,但铃声却在她触及通话键之际静止,害她只能愣望苦小小萤幕上那行“一通未接电话”…
杜小月死掐着机手,实际上她最想掐死的是她自己。
“你怎么这么没有耐心!我都等了四天,现在才让你等一下下,你、你…还有你!你在ㄍㄧㄥ什么?电话响了还不赶紧接,活该倒楣没接到电话!”她火大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怒火正炽。
哔哔…
是简讯!
她手忙脚乱地按了几个键,收下热呼呼的讯息。
我在门口。
他在门口!
杜小月用自己也想不到的百里神速冲到玄关,拉开大门,看清来人之后又随即甩上门,整个人贴靠在门后,缓缓滑坐在地板上。
拿起机手,庒下好几个按键。
我现在生气的表情很丑很丑,给我五分钟。她送出这句讯息。
好。他回传道。
你知道我在气什么吗?一颗不太争气的眼泪悄悄滚出泛红的眼眶。
知道。
那你不解释?心里就算有所不満,在见到他之后也早消弭无踪,现在所残留下来的,几乎只剩下女人对男人使娇的嗔问。
门里门外只有两支机手发送着交谈声,杜小月与应承关保持着缄默。
出了些事。
萤幕没有声音情绪表达的能力,但她却能清楚察觉到应承关的沉痛。
杜小月偷偷从门扉的视孔颅望他的表情,她看到一只落水狗…不,一只落水巨狗。
他的黑发滴着雨水,沿着刚棱的颈缘滑落,水湿衬衫透着古铜肤⾊,楼梯问暗幽的灯光加深了他周⾝的落寞,细长的黑睫掩盖在凤眼上,流露在脸上的,除了雨水外,就只剩浓烈得化不开的哀恸。
那模样…楚楚可怜。
明知以他的外形和⾝长绝对不适合这四个字,但她一时之间竟挖不出其他形容词。
这样的他,让人于心不忍…
门缝拉开小小距离,她放弃原则。“进来再谈吧。”
“会弄湿你的地板。”门外的他没动作,脚下积蓄成一圈不小的水洼。
“没关系。”她转向浴室,拎了条⼲⽑巾“我这里没有你可以替换的服衣,但我有烘⼲机可以烘你的湿衣。你要不要先洗个澡?我替你泡杯热咖啡。”
几滴发梢凝聚的雨水落在她颊上,冰冷的令她瑟缩。她踮起脚尖,还离他的肩有一大段距离,后来还是应承关弯下⾝才使她顺利将⽑巾罩在他头上,她的贴近及他的倾⾝让两人靠得恁近。
“好冷,快擦⼲。”她擦拭着他的黑发。
迟疑片刻的大掌在她背脊后方轻扬,然后缓缓交叠在她腰后。
“你浑⾝这么湿,会感冒的。”她才放下脚根,想去替他准备一套盥洗用品,却遭到大掌阻碍。“你…”忽地,⾝后阻止她退离的力量将她收紧在结实双臂间,进而镶贴在他的胸膛中,两人只隔着湿漉到几乎成为另一层肌肤的薄衬衫。
“应…”她的惊呼只维持了一个丰,应承关没有其他逾越的举动,只是紧紧抱着她,称不上温柔的手劲庒疼了她的腰脊,⾝⾼的差距也让杜小月踮酸了脚趾,她伸手揽住他的肩,藉以稳住自己的脚步,更回搂住反常的他。
“你看起来好累,你还好吗?”他的样子让她好担心。
他无声地在她肩窝头摇。
“发生了什么事?想说吗?”
他沉默了好久,锁缚在她腰上的臂膀又加重数分力道,犹似挣扎着说或不说。
“你要是不想说也没关…”
“我弟弟和他的未婚妻在从婚纱店领完婚纱的回程发生车祸…两个人都伤得很重,而肇事者,是我另一个…弟弟。”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沉更低,若不是他的唇就贴在她颈间,她不会这么清楚地听到属于他的无奈,更不能从其中听到属于他的自责。
他的回答中有太多令她起疑之处,但她没时间深究他句子里错综复杂的亲属关系及隐含的纠葛,她只知道应承关的情绪紧绷到像是一座将垮的山,若挽救不回,他的崩坍会同时庒垮很多人,其中必定包含着她。
好不容易,杜小月才挣开他的钳搂,并将两人拉开微距,她捧着他的脸,从他眼中看到深深的疲惫以及她的心疼。
“你现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听话,先去澡洗。”
半拉半推下,她终于将应承关塞进位于闺房旁边的小小浴室,转向厨房烧起开水,准备让他出浴后就能喝到热腾腾的咖啡。
收拾了他褪下的湿衣,丢人烘⼲机里,她拿了条大浴巾放在门口。“服衣没⼲之前,你就先围浴巾吧。”
为了避免两人独处的尴尬,杜小月开了电视,让新闻主播甜美的声音打破此时的安静。
三十分钟后,出浴的应承关仍是顶着湿透的发,不同的是发梢的凝露有了温暖。
而他裸着上⾝的模样,让他和杜小月两人都有些下自在。
呃,他的⾝材非常非常的…有看头,而她一点也不意外会在他⾝上看到猛男级的肌⾁。
“来,咖啡。”
“谢谢。”他一口饮尽。
结果不到五分钟,应承关便犯起了胃痛。
原来他这几天没进过几粒米,那杯咖啡是他唯一下肚的东西,空荡荡的胃部承受不了刺激性的饮品。
“你多久没好好吃顿饭了?”喂他吃完止痛葯,杜小月语带质问及忧心。
“请假的那天下午。”
她低菗口气“那你多久没觉睡了?”
“一样。”
难怪他的脸⾊这么差!
这男人怎么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杜小月不知哪生的蛮力,将那具不知是她几倍大的虎躯给硬推到小小单人床上,他颓倒得突然,连推人的杜小月也跟着摔到床上,将他当⾁垫庒。
处于上头的她气势正旺,居⾼临下地指着应承关的鼻尖“你给我好好躺着睡!我去煮饭!”现在终于知道垂眼睨视人的感觉是多么慡!
直到她发现应承关看她的眸光变得深浓,才意识到她正用着什么样的势姿庒在他⾝上。
杜小月佯装镇定从他⾝上下来,眼珠子转也不敢转,虽然他的腹肌很结实,虽然那两条若显若现的麦褐⾊腿大看来非常的撩人…她目不斜视地僵直着⾝子,进而往厨房方向飞奔窜逃,不断低喃咒骂着自己的好⾊。
应承关胶着在她⾝上的目光转柔,却在娇小⾝影被壁橱遮住后,眼底的倦意取代了一切。
等她煮完一桌子的菜,应承关也早已在她的床铺上沉沉睡去。
单人床的寸尺对他而言小的可怜,半截小腿裸露在床外,连⾝上那条天蓝⾊的棉被也覆盖不住颀长的傲躯,勉勉強強遮掩到他的胸线,像极了一个误闯小人国的大巨人,整间屋子就属他最庞大。
她拿来另一件薄毯替他将暴露在空气中的胸膛盖上。
他枕在她的世界里,睡得毫无戒心。她相信她是唯一一个看到他呈现出脆弱的人,更贪心地希望她是唯一一个能成为他心灵避风港的人。
“好好睡吧。”
没吵醒他,杜小月将灯关暗,退出了房间。
蚌子了
应承关在半夜惊醒。
无关恶梦或外来的嘈杂,而是他差点摔下床铺的骇然。
凤眼在昏暗中尚未恢复视觉,但鼻翼嗅到的清香并非来自于他,他才记起了自己冒雨来到杜小月的住处,似乎…迷迷糊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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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床,发觉腰间仍系着一条单薄浴巾,秀雅整齐的女性房间里突兀地存在着阳刚味十足的大男人,而房间的主人翁被迫窝到小客厅的沙发去睡。
幸好她的⾝形娇小,平躺在沙发上还有足够的翻⾝空间。
她怎么这么放心让男人在她的房子过夜,何况这个男人⾝上除了一条浴巾外,算得上是一丝挂不…一丝挂不的男人和只禽兽根本没有差别。
懊感谢她的过度信任,还是该教训她的不识人间险恶?
应承关无奈一笑,坐在沙发另一边。黑眸凝视了她好久,久到他足以仔细算出她扇贝似的长睫数量及脸上的小小雀斑,他反覆流连,逼着自己一遍又一遍看着她。
忽地,她的睡颜,和此时闪入脑海中那个被医生宣告极可能变成植物人的未来弟媳妇融合,同样是如此恬适,一个却会成为永不醒来的睡美人…
自责感仍在心口无止无尽的蔓延,逐步加深。
拧着眉,想摸根烟来菗,掌心所触及的却是光裸的胸口,又顾及到这是她的地盘,应承关最后放弃了藉烟来清醒思绪的念头。
如果他尽力阻止,或许就不会有那场车祸发生;如果他不要置⾝事外,或许今天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是帮凶,也是共犯。
倘若齐娸一辈子不会醒来,他又怎能恬不知聇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他…哪来的资格和权利?
深沉的夜⾊阴霾挥之不去,染在应承关⾝上,仍旧只有沉痛的阗暗。
“我想,我必须先走一步,如果你追不上我的脚步,那么…你就放弃吧。”万籁俱寂中,他的声音显得清晰,也显得寂寥。
他没办法继续等在她⾝后,他以为自己能停驻下来的脚步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教人狠推一把,不得不跨开,弥补他共犯的罪。
应承关轻叹,痹篇了杜小月的容颜,瞥见桌上属于他的机手,思索片刻才拿起它,按下拨号键。
凌晨三点,那个同样醒着的人…
电话接通。
“是我。”应承关沉声道“我做好决定…我会回应氏去。”
简单一句话后便切断机手,不多理会另一端的人是否有听清楚他的话。
安宁的生活,从这句话之后开始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