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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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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刚成了呑⻩连的哑巴,満口的冤屈,没法子吐咽。他想到韩国人的文字,怎么看总像是反的,说是反,明明是正字。他的⽇子也是这种是非颠倒的窘苦。

  鲍司里外,都有人向他道喜,他答应过梅嘉,暂不否认他们“婚事”敷衍多了,那股煞有其事的空气,却使他没法子息。

  真正使他没法子息的,究竟还是约露。

  当他的心口像供了一锅子滚腾腾的热油之际,她却成了一尊大理石像,冰冻而苍⽩,端坐在一方办公桌后,维持一定的‮势姿‬,任凭他使出再烈的眼光看她,也烧化不了她。他上前去与她说话,她也是机械式的应答,音量固定在一定的频率,视线只抬到他的下巴…谦逊、空洞,让人发疯。

  她把自己蔵进最深奥的那个角落去了,他想把她拖出来,叫她活过来,让她像以前那样的向他挑衅,和他作战。他宁可面对顽強而有生气的她,因为那样她才是活的─她却好似对他失去了‮趣兴‬般的没有了斗志。

  惟则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还没说?惟刚巴望着约露了解整个来龙去脉,在他苦等不了的时候,便想把她拘来,对照个仔细,说个明⽩。就怕太猛的手段,真会像惟则所说的,伤害到约露,他绝对不愿意伤害约露,但是拖延时间,她受伤会更深…然而眼见惟则积极从事的,却是公司。他与见飞隔阂太久,如今便像个⼊门者,一样一样重新来过。他是变了,参巡各个部门时,格外有种浪子回头的恭谨郑重,再不似过去生涯里那种事事都是走马看花。

  那⽇惟则来到编辑部,大理石像似的约露居然与他相视而笑,他満眼的笑花,直开到嘴角两侧,牵出笑纹,穿成了酒窝。而大理石像冰凉的面颊,也醺醺然泛出微晕的气⾊。惟刚看着两人对望的眸⾊,背上一阵子发⿇;他堂兄肯定还把事情蒙在鼓里,没有对约露明说,否则就更恐怖…真正的噩梦,却是在星期五那天降临的;黑⾊的,不是来吓人的,是来打击人的。

  那天中午,施‮姐小‬打电话把惟刚从工厂紧急召回。“世代”

  的主编霭明,面⾊凝重地在他桌面摊上两本杂志…一本是刚出炉,即将隆重发行的“世代”月刊,崭新的画页还散发着香噴噴的油墨味儿,惟刚闻之心旷神怡。这本刊物是他近来唯一可堪开怀之物了。

  霭明不待他开口,握拳捶着另一本杂志,愤怒道:“这是本期的『新时风』,今天才上市。”文津社的“新时风”杂志近年才掘起,偏重于时事和文化走向,在惟刚评来,只属中品罢了。“他们这一期的专辑和『世代』创刊号的主要內容几乎一样!”霭明一张黑里俏的面孔几乎泛灰了。

  “怎么可能?”惟刚惊道,抄起那杂志飞快翻阅起来…一列探讨两岸政经风云的文稿,洋洋洒洒占了十八页的篇幅,其图文內容,几乎完全脫胎于“世代”精心制作的创刊号主打专辑。

  “他们剽窃了我们的图稿,社长。”霭明咬牙道。

  惟刚把“新时风”撂下,转过⾝去,望着窗户。前一刻,窗外还是九月辣辣的天光,一转眼已经昏暗下来。肥大的雨点打在雾⾊的玻璃上,和着灰尘往下爬,爬成一只大蜘蛛网,张牙舞爪呑食了那幅窗子。

  凝望窗口长久,觉得事事也像这张大蜘蛛网,层层地把他困死。有些事他或许无法做勇者,有些事他却不甘心做那坐以待毙的懦夫。

  他把牙关一咬,回过⾝来。

  “霭明,下午召开编辑会议,”他吩咐,随即拿起电话。

  “施‮姐小‬,帮我联络章律师。”

  **三天后,惟刚拖着惫重的步子,回到编辑部。

  事后当天,他和同仁当下决定展开补救工作,菗掉遭盗用的部分,代以适当的储备图稿,重做专辑。编辑和美术组加⾜马力赶工,更协调了打字和印刷厂全力配合,期在最快时间內赶出全新一本“世代”社长的决心燃成大伙的士气。

  至于图稿之所以流人对方手中,三天调查所得结果,对惟刚又是另一个震惊和打击。出事后的编辑部,气象严肃,惟刚在通过走道时,整个办公室像座考场,人员个个埋首几案,没一句声张。他在黑庒庒的人头中搜寻,多⽇不与他打照面的约露自己把头抬了起来,和他对个正着…那两颗黑眸,彷佛有一年他在九龙夜市古玩摊子见到的乌银,熏着诡丽的暗⾊调子,暗香幽幽,像有一个秘密蔵在那里头。

  也许她真的蔵有一个秘密。

  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嘱施‮姐小‬唤来约露。他不给自己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劈口便说:“我不知道你和『新时风』有那么一点关系,约露。”

  约露愣了片刻才回道:“我…我在『新时风』做过一阵子编辑,后来⺟亲住院,就辞了工作。”

  “但是他们看重你的,还继续和你联络。”

  约露挪挪⾝,藕⾊上⾐的荷叶边,在口波浪起伏。“『新时风』的刘总编是打过几回电话给我,不过就是聊聊,没有特别的话题。”

  “但是你上个月还回了文津社一趟。”惟刚徐徐踱到约露面前,她不安地动了一步。“那是一位当时颇照顾我的同事要庆生,他们很热诚,一定要我回去热闹热闹。”约露咬住了下。“世代”出事,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但她不明⽩惟刚为什么对她有这番问话。他像在怀疑什么,他的口吻还称和气,眼神却那么人。

  他又踏前一步,他的下巴和她的额头切成四十五度,他的目光却划出直线,箭一般穿⼊她的瞳心。

  “『新时风』盗用『世代』的图稿,公司初步的调查发现,疑似咱们內部的员工偷了图稿提供给对方,此人应该在文津社任职过。”

  约露的面⾊一下变得青苍。

  “咱们编辑部的人员,据我所知,就只有你在文津社待过,约露。”他的嗓音低得像电声。“社长,你这是指我就是偷走图稿那个人?”她哑声问。

  “你知道图稿收在‮险保‬箱,你知道‮险保‬箱的密码。”

  惟刚的意思是很明显了,约露不由得大叫“我本不记得那些号码!我本就不知道怎么开‮险保‬箱!我为什么要把图稿偷给对方?我有什么动机?”

  “你说呢?”惟刚的神⾊沉。“也许是你对我心怀怨恨,你对我愤愤不平,你使一点小伎俩,把我三年来最得意、最重要的一件工作破坏棹,就算没办法全毁…但在它跨出第一步的时候扯它后腿,也够痛快的了。”

  约露的下开始抖索,无法抑制的抖索,颤成那样,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一张青苍的脸刷成了雪⽩。

  这当儿,社长室的门像被一头狮子猛地扑开来,惟则大步跨⼊,望了两人一眼,目光停在约露惨⽩的脸上。他打起眉结,转向堂弟。

  “我听过章律师和周主任的说法了,疑点还是很多,现在情况尚未明朗,如果你就此把箭头指向特定的对象…”他看约露一眼。“恐怕是太武断了。”

  “在我看来,情况已经很明显了。”惟刚回答。惟则不知道,惟刚的箭头载満了愤怒和挫折,惟刚的箭头需要找个标的。

  “外头的人怎么无的放矢,我管不着,但是在我的公司,我不容许这种情形存在。”最后那两个句子,惟则特别的強调。他转向约露,把她的肩头揽住,放柔了声调“走吧,把你的东西收一收,我送你回家。”

  “距下班还有两个小时,”惟刚冷冷地说。他恨惟则对约露的‮存温‬,他恨惟则每每总能掌控局面。

  “你看不出来她没有精神再工作了吗?”惟则怒道:“我要她回家休息。”惟则或许不是有心的,但他出言自有他的威势。

  “杂志社总还是我当家。”惟刚宁可端出无谓的架子,也不让他堂兄就这样把约露带走。“而见飞最后是我当家。”惟则说得致命。

  约露从⿇木中醒来,像炉上的⽔开了似的转为沸腾,一股倔气冒上来;她不想夹在这两个男人的针锋相对中,她不想仰仗惟则的势力占什么方便,更不想让惟刚再冤屈她。她挣开惟则的手臂,凝⽩着脸转向惟刚。

  “社长,我请假两个小时。”她颤声说,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留下堂兄弟像两座烽火台,烟腾腾地对峙。

  “你这样伤害她!”惟则咬牙道。

  “我必须查明真相。”

  “她不可能和这件事有关,你找错人了。”惟则明显的袒露,而他愈是袒护,惟刚的态度也愈变得強硬,到末了,好像他要弹劾的不是约露,而是他堂兄了。

  “谁要有一点嫌疑,我都不会放过,”惟刚严声道:“你知不知道,『世代』受到多大的打击。”

  “如果『世代』这么不堪一击,那么不要也罢,见飞不在乎多这一本杂志!”任何重话对惟刚说来,莫此为甚了。惟则重重摔上门走后,惟刚凝立在那儿,办公室寂静得彷佛不存这个世界上,但他却听得一阵阵的声音,也许来⽩天花板,也许在墙的另一端,或是在他心的某一处的角落…鸷地,坚锐地,壁虎的叫声。

  五岁的储蔵室,那只壁虎。

  他站得僵直,握住双拳。庒下呼昅,让自己一吋一吋的凝固起来。像顽石也好,像木头也罢,总之只要封闭呼昅,封闭脉跳,封闭感情,他就能忍住那声音─就像他从小到大忍住许多许多事一样。但今天,这件他训练了二三十年的工作,却突然变得困难起来,好像他终于明⽩他到底只是⾎⾁之躯…他也会哭,也会痛,也会受伤,也会愤怒,他也有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的那极恨。

  他抓过车钥匙,猛地往外走,离开编辑部,离开见飞,离开台北。他的黑⾊吉普车冲过圆山,冲过竹围,过了淡⽔,在北海公路上飞奔,像一只没有牵系的风筝,不问去向,也不着目的。

  他是孤独的一人,始终就是孤独的一人。见飞不在乎多那一本杂志,方家也不在乎少他这号人物。婶婶拿二十年的排斥来指出他的多余,叔叔更用了三十年的冷落来证明他的无⾜轻重。而惟则,哦惟则,一向是情同手⾜,却每每一句话就教惟刚如梦初醒的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个外人。

  不平不平,他不平。

  他生在方家,长在方家,从小心眼里只有把方家当做是家,叔叔是⽗亲,婶婶是娘亲。他对于方家一碗饭一杯⽔的情感都是阔达深厚的,深厚得是连回报也不敢讲了,默默为它流⾎流汗与流泪。他是从来不敢自外于方家,却总方家自外于他。

  北海的天空,一片焖烧似的炭红。他心底的一盆火,再狂的海风也吹不灭的怒火,却让他一阵阵地起寒噤。他‮望渴‬的东西,每每还未得到,便已失去。

  再多的解释都没有办法帮助他豁达,这彷佛成了一种命定…命定他只要起意,只要动心,就会落空。

  他的寒噤越打越凶,双手簌簌透出凉意。他驾着吉普车冲进⽩沙湾一家‮人私‬俱乐部,停在车道上气战栗。

  二十分钟后,他办妥了登记,拿着门钥匙,寻往防风林边的小木屋。

  门开之际,有人在他⾝后喊了声“惟刚”他惊诧地回头,俏生生立在面前的,竟是梅嘉。

  “你怎么在这里?”

  梅嘉在酒会隔⽇便搬回家了,好一阵子没有露面。

  “我在见飞看见你冲出大厅,跳上车就走,我一路开车追着你,”她略带促地说,然后抚住惟刚的手臂。“我听说『世代』出了意外,我…我很担心你。”梅嘉感觉的发型被风吹了,葡萄红的装起了绉巴,惟刚没见过她这么凌过,但她仰着脸看他,那副专注和关切…他没见过她这么‮媚妩‬过。

  这‮夜一‬,惟刚留下了梅嘉。

  **要是他自以为能舍,那他就是傻子。

  他或许能狠心个三天,放旷个三天…⽇间,在浪里踩着⽩沙走,试着那从未有过的平坦舒适;⻩昏,梅嘉蜷伏在他脚边,也有那从未有过的婉柔。

  他要她回去,不担误她的时间,她却蜿蜒到他前,把脸理⼊他怀,耳语道:“我爱你,惟刚,我一直是爱你的…让我跟着你,永远和你在一起。”

  惟刚不噤拥着她叹息亲她面颊。他不是草木,怎能不感于她的心意?她并不了解他,也未必有能力爱他,但她总是那么坚决的,无畏的,认定她所要的,追求她所要的…至少这份意志是令他感动了。

  然而,要是他自以为已经忘我,那他就错了。三天后,惟刚停车在华灯初上的十字街口,抬头仰望…薄紫的暮⾊下,见飞大楼那舞扬的‮国中‬式檐角,又在他的口画出热⾎,瞬间驱走在他周⾝流了三天的寒意。

  惟刚再度昂了,他扪心自问…他怎么能舍,怎么能弃?工厂那群一起拚人生的伙伴,公司这群一起拚前程的同仁,这些事业,这些理想!何况何况,刻在脑中,镂在心上的,还有那満头霜发的老者,还有那双眸如星动人心魄的女孩,这些感情,这些牵绊。他怎么拋得开!

  他必须回来…就算要流⾎,要受伤,他也要回来。

  **回来,惟刚,回来!

  三天的委屈,三天的苦楚,三天的焦灼,三天的绝望,约露那张秀的脸庞,落満了哀愁的线条。她坐在挤満下班人嘲的公车上,呆呆望着窗外。一双手把鹿⻩⾊的⽪包捏得脫了形,一颗心也被痛苦捏得脫了形。

  她气惟刚冤枉她,屈辱她,但是辗转,反侧,辗转,想的还是他。世代世代,惟刚三年的努力,三年的心⾎,未捷先死…或说是半死。

  她了解他所受的打击,他痛心的地步。那天在社长室,即使他怀疑她,那样盘诘她,她仍然为他楚楚地心疼。他那英慡的额眉,刀似的刻下两道好深好深的纹路,她想解释,想说明,想把那两道深纹抚平。

  她恨他,她气他…却无法不爱他。就因为爱他,她戴上冷漠的面具对着他,怕自己陷得更深,他,毕竟已经是别的女人的了。想到这里,心更痛,承受不住。她连双眼都失去了明采,就连惟则,这个动人的男人,也提不起她的精神。他绝口不提惟刚,但他逗她、陪她,设想各种花样来博她开心。约露是笑了,却笑得空落落的。

  “约露,约露,”他摇着她的肩膀,着急地说:“不管我怎么逗你,你还是闷闷不乐,你让我伤心。”

  “对不起,惟则。”她的语调还是沮丧。

  “你要我怎么做都可以,只要你快乐起来,”他俯头端详她,他⾝上的古龙⽔味儿挥之即来。“也许你该离开公司一阵子,我让公司放你的假,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到南部,到外岛,甚至出国都可以…”

  “不!”约露马上拒道:“我不能随便离开工作岗位。何况家里还有妈妈在。惟则,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是我不希望因为你而享受特别的待遇,甚至废弛职务,否则怎么在同事面前抬起头来?我很⾼兴和你做朋友,你以后可别再有这种提议了。”

  惟则待她好,她知道,但她总算把这阵子心头的困扰趁机向他表明清楚。“我没有事…只需要静一静。”约露再次谢过惟则,不顾他连声的‮议抗‬,径上了公车。就算不为了享受特别的待遇,她亦哪里都不去…她在等待惟刚。

  见到他之后,也许她会傻到把阿甘捕虾子那段情节都搬出来鼓舞他,她甘冒自己傻,也不愿见他灰心丧气。她亦懊悔自己那天没有对他解释清楚的就负气而去…她忘了他的不该,尽想着自己的不该…惟刚,惟刚,回来。

  约露颦着眉望着公车苍⻩的玻璃,定定的,痴痴的,好像就会在那面玻璃上见着在內心吶喊呼唤的人。一部黑⾊骏丽的吉普车自车⽔马龙中面驶来…哦,她终于产生幻觉了,她在公车的窗玻璃上看见了驾着黑⾊吉普车的惟刚,他那坚毅得令人心碎的侧脸历历分明…老天!约露陡然一震,把双手按在车窗上,那不是幻觉!

  她瞠目望着在对面车道上,和公车擦⾝而过的吉普车。那是他,他的车号,他的人…他回来了!**惟刚回到见飞,每在花冈石地板上的一步,都踩得那么磊落稳当,这才蓦然明⽩,在外头的三天,其实一颗心都悬在半空,没有着落。

  鸟飞回森林,是厌倦了天空的广大无着,他只有回得家来,才有踏实的感觉。

  中午他在离开沙湾之前,打过电话嘱咐施‮姐小‬,备好公文在他桌上。这三天人虽在外,还是天天和公司联络,该代的、该处理的,也未敢拋下。

  惟刚坐下来,先打电话确定梅嘉也已平安回到家,这才和律师通话…文津社自知理亏,愿意登报公开道歉,化解此事。惟刚无心对簿公堂,此意正合,遂与律师约好明午见面,研究细节。

  他搁下话筒,吁一口气,心端上一个结,还是未解。文津社坚称,那份图稿是⾝份不明人士所投,他们适逢新旧总编接,疏忽查证所致。说来自然示強词夺理,惟刚能接受文津社道歉,但盗走文稿之人,他却不能不查明。

  “社长,”有人在门口以低音喊道,一条庞大的人影移了进来。公司里只有一个人像座钢骨大楼。

  “阎组长。”他道。

  “有件事向您报告,”阎碧风严肃地说:“您先看看这个,”她把一只亮晶晶的小东西给惟刚。

  那是一只耳环…极考究的⽩金镶座,吊着一枚切割得极精致的透明宝石,如晶如钻,在灯光下不住闪烁,看久了目眩,更觉得眼

  “我前几个星期在编辑部地上捡到这个,查问过同仁,也张贴过告示,都没人认颁。当时不觉得事情有什么蹊跷,最近编辑部有这失稿的事件,我怀疑两者有点关连…”**约露赫然发现到,最黑暗的,不是全然没有光的地方,而是还有那么一点光的地方─就像这道长廊,影影绰绰,尤其黑暗得漫长,全因廊道那盏⻩殷殷的壁灯,微小地亮着,诡谲地亮着…那盏小壁灯,还让她看不见尽头的套房下,有没有光线透出…惟刚人是不是在里面?

  他应该在里面,她要他在里面。她必须见到他!

  她紧急地跳下公车,‮狂疯‬跑回见飞大楼,惟刚的吉普车还停在广场的⽔泉边,编辑部却已经一片黑了。他既不在办公室,那么一定是上了这十楼的套房。

  她跟着上了十楼。

  拜托,让我见到他,我有话要对他说!…约露在心里喊着,步履颤然地沿那黑廊走去。黑暗中,产生一种惘的感觉,分不清楚时间…“时间是半个月前一个周六的晚上,大约九点钟左右,我上来巡查,看见编辑部里头亮着小灯,我以为有人加班…”壁上那盏灯昅引着约露,她一步步趋近。肩后的辫子在奔跑时就散了,一头长发恣放地披洒在⾝后。

  “我从走廊另一头巡回来时,远远见到一个女人的影子,甩着长发,匆匆忙忙离开编辑部,搭电梯下楼,办公室灯也没关,我在门口捡到这只耳环…”

  **约露来到套房门口,伸手想要扣门,忽觉一股热气袭向后颈,她心一惊,霍然回过⾝子,一片宽阔的膛把她堵在门上,一双炯炯的眼睛在微光下看她…那双就算在隧道,在地窖,在梦里,她也认得的眼睛!

  “惟刚!”她促地喊了声,启着,张着眼看他。分不清口里混沌的百味,是惊悸,是‮奋兴‬,是甜藌,还是酸楚。

  他一手撑在门上,一手揷在袋,低头凝睇她。炯炯的眼神却又为什么那么郁?半晌他才开口“你经常下班后还在公司里闲逛吗?”他的嗓子抑得好低好低,和着约露的心跳沈沉的共鸣。

  “没有。”她悄声回道。

  “半个月前周六的晚上,你是不是也像这样的在公司里走动?”

  “半个月前的周六晚上…”她讷讷道,突地想了起来。

  “妈的主治大夫从‮国美‬回来,我陪她去看病了。”

  惟刚缓缓打直⾝子,把撑在门上的手收了回来,也揷⼊袋。他仍旧凝睇她,仍旧眼神郁郁。他的面庞在光线的刻划下立体分明,亮的这边森严,暗的那边神秘。“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我来找你。”她贴在门上动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裹?”

  “我搭公车回家,走到民权那个路口,在窗口看见你开着吉普车…”她话到一半,登时打住,因惟刚忽然伸手,并着两指抚触她的面颊,逡巡着,拭了眉梢,又拭额角。他蹙眉轻问:“为什么満头大汗的?”

  “稳櫎─”约露咽了咽。“我是跑了来的。”

  “进来。”惟刚马上开了房门,把约露拖⼊內?淦豢挂饧蠢础芽菀渡锌巳拥揭紊希∈胰×颂趵睹恚氐皆悸睹媲埃煤埂?br>

  约露赧然,左右闪避着那条⽑巾。

  “站好。”那一声喝令却是温柔的。他把约露拉拢过来,细细为她拭去额眉上的汗意。他俯下头,撩起她的长发,拂拭她的颈后,如拭一件薄瓷⽟器,生怕打碎了似的灵巧仔细。

  哦,可是,可是不然,她的颈子固然皓⽩秀致,却不是瓷,也不是⽟。瓷和⽟是死的,僵的,脆弱的,那不是她…她活生生,而热腾腾,她有万种的风情,万种的生气。她是冲动的,愤怒的,怀恨的,记仇的。

  打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便不停的挑衅他,扦拒他,顶撞他,只要两人碰在一起,空气似乎就带了电,火花迸闪。她要冤他也罢,恨他也罢,却是离不开他。她陷在他的囹圄中,她是他的。她是他的。

  惟刚情不自噤低头吻她那温热的、沁着汗香的颈子。约露猛然一颤,她闭上眼睛。他的双‮挲摩‬过她的耳垂,像丝绒拂过珠⽟,暖而润泽。他的嗓音低柔地送⼊她耳腔,震动她的心弦。

  “你有引人遐思的耳朵,你应该常戴耳环,钻石耳环…像那天你在酒会上戴的那─副。”“我的耳环不是钻石的,”约露轻着回道:“是⽔晶…我买不起钻石。”他知道,只有阔‮姐小‬才有那种东西。

  “这些赞美女人的话,你该对你未婚说才对。”她说,嗔恨的调子,她恨自己露出了心态。

  “我有了未婚…你很在乎吗?”

  她没回答,也没抬头,唯听他的口气似乎有笑意。

  “那是个误会,”她听见他在说明。“很难解释…但是我没有未婚,如果我想和一个女人结婚,我会亲自向大家宣布。”

  被了。她的心像一朵花一样的満満开了。喜不自胜地不敢抬头,会被他看见。他却把她的脸挑起,两人的鼻息隐约相接。约露悠悠睁开眼睛看他。这么近的距离,她是没法子把他看清楚的,她却只需把脸凑近一些,只需一些,便可以用嘴去感应出他面部的山峦⾕地,⾼低起伏。

  “稳櫎─”她要说她是来解释的,她绝没有和文津社挂钩,做了对不起“世代”对不起他的事;她要说她对这件意外感到非常遗憾,只要用得着她,她愿全力协助;她要说…哦不,她没有这么多理由,她望进惟刚深得揪紧人心的眸⾊里,剎那间明⽩,她不是来解释…她只不过是来看他,就只是来看他,哪怕只一眼。

  “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好好的。”她脫口说道。

  惟刚笑了,笑声很低,带着刚的音韵,听来十分地醉人。

  “哦,约露,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你不是把我当仇人?

  你不是恨我⼊骨吗?你对仇人却这样关心!我是不是好好的?”他问,旋摇‮头摇‬,用一种低沉而惺忪的嗓调说:“我不知道,人生多险路,到处有陷阱等着你跌下去。下午我从⽩沙湾回来,北海公路起大雾,雾浓得你连路面上的⻩线也看不到,一个不小心,你可能连人带车冲向大海,落得尸骨无存,也可能和采砂的大卡车头撞上,撞得粉⾝碎…”

  “不要说了!”约露凄哑地呼道,那双眸子成了两只黑蝌蚪,惊惧仓皇地迸跳,好像她真见到惟刚横死道上的景象。

  惟刚扬眉,彷佛微笑。

  “怎么,约露,我真要以为你是关心我了。”

  我爱你!约露的脑子是喧天的叫声,她颤悸地拉住惟刚的袖子,一股劲地说:“答应我,惟刚,答应我一件事!”

  “答应你什么事?”

  “永远不要受到伤害,永远也不要死!”她迫切地说,嗓子都哽咽了。

  “为什么?”连他的喉咙都有颤意了。

  “因为这样,我才可以恨你一辈子。”

  约露忽地张手,勾住惟刚的脖子,亢,甜馥,不顾一切地吻他。她的劲道太大,竟把惟刚扑倒在上。倘若她是星星之火,那么他就是火神,迸发的是更狂烈的火焰,可以把她呑噬,把她焚化,不留一点余地。

  约露或知,或不知,她只是不在乎,她那道关不住自己的闸门已经轰然倒榻。她狂吻怀里的男人,每一口呼昅都吐纳着万顷的痴情意。

  这积庒八年说不清道不尽的満腔狂爱,是惟刚欠她的…说是情的冤也可,是情的债也可,约露拚却了一切要向他索讨回去。今夜,哦,今夜,她不为姐姐求偿,她为自己求偿。惟刚欠她的,惟刚要还她。

  她的十枚指头按捺在惟刚的项上;那紧实、那‮硬坚‬的肌理,是极強壮的男人才有的颈项。她把热从他嘴上移开,昅他峻整的下巴,在他颈窝呵气如兰。这強壮的男子啊,在溶溶地软化。

  他一伸臂,把约露的头扳回来,像要呑没她似的重重吻她,吻得她发昏、发疼。然后他抓着她双肩,把她猛挪向后,着气质问:“你这是在做什么,约露?”“我要知道你是不是我想像的那么強硬的男人。”

  她望着他,眉梢尽是娇痴的恨意。是怎样強硬的男人,忍得拋下姐姐那样如花似⽟的人儿?这一种铁石心肠,这许多年撼动着她,牵引着她,最后竟将她拖⼊那不可自拔的痴里。“不,约露,我不是強硬的人,”惟刚抓着她,哺喃‮头摇‬“我常常是软弱的。”哦,惟刚开除印刷厂长时是強硬的,为叔叔延医时是坚持的,因着文津社而质疑她时是人的,在饭店客房与堂兄的冲突是火爆的…她看过他各种強硬的面目,但是在断电的电梯里,那一句自承、一声歉然,却乍然露出了他深埋的温柔与软弱。

  这个男人是既強硬又软弱的,他的两极成了一股约露摸不清,更是抗拒不了的魅力,她只知道她栽进去,栽进去,再也出不来了。

  “我知道…我要看看你有多软弱。”她把香凑在他嘴上,如痴如醉说。“约露,这次你挑衅得太过分了。”惟刚的嘴马上攫住她的,鹰捕小燕。霎然间,隔阂着两人的重重⾐衫,变得令人不堪忍受。惟刚一双大手把所有屏障除去,统统除去。他怀里的美丽女孩,像一树舂天的柳,绵绵把他绕住。她酡红的眉眼,令他心神驰,他知道,徜若他没有吻遍她,抚遍她,爱遍她,这一生他定要恨不得其所。惟刚抱着约露翻过⾝来,俯庒着她,双手穿⼊她秀美扶疏的发鬓裹,捧着她的脸,吻那两道自一开始就使得他惊矣邙恋的浓睫。他把它们轻含在际,她袅袅眨动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庠,一阵⿇,一阵心酥骨软。

  他咬噬她两朵像茶花一样美的肩儿,听见她的细,她嘤咛喊他的名字,使得情更加不可遏抑。她化掉了,舂⽔一般在他怀里漾。

  他成了一叶小舟,穿⽔寻路,划向她的深处,一阵比一阵情切,一波比一波昂,终于翻腾成一片汹涌的漩涡。

  约露从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让一个女人这样痛楚,更不知道在痛楚之后,又是如此狂喜。太甜藌了,几乎令人发狂。是他,只有他,唯有他,他的汗、他的急、他的情、他的纵放,把她带⼊那片漩涡,那片美绝喜绝的天旋地转中。是那银瓶乍破的一剎,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与他绵,绵,绵到极地。

  **惟刚在极中睡去,又在睡梦中醒来。

  他的口上仍负着沈沉的庒力,是约露柔腻的‮躯娇‬在他的臂弯。他从枕上抬起头,瞄瞄几上的小钟,指针在十。他困着了近一小时。

  约露偎着他,一头秀发披散在他膛,札得他庠庠的。她悄悄动了一下,他侧了侧⾝,低嗅了声“约露。”

  她没应答,小虾儿似的蜷曲在他怀里。惟刚把遮着她脸蛋和肩膀的发丝拂开,一室杏⻩的灯⾊熏陶下来,把她一⾝肤⾊映照得像惟刚那方红花芙蓉印,娇得教人恨不得把她塞进心口里去。

  惟刚起半⾝想拉上被子盖住她,却在两人抵触的腿闲发现一抹⾎痕。他的口一热,周⾝起浓浓的似醉酒意。他小心碰了碰她腿內侧的⾎丝,她猛然一震。“哦,约露,”他愧惶地叫一声,把她拥⼊怀。他不能说他后悔,但是汗颜和不安却免不去。“对不起…我不该。”

  她却忽然垂泪,低声问:“以霏也是这样,对不对?”

  “以霏?”

  “这就是以霏的爱,以霏的奉献,她付出一切,没有保留,因为爱情不许有保留,否则就会失真…男人总有办法让女人服膺这一条。

  不想毫无保留的结果,却落得一场始终弃!”约露抬起头,控诉似的说。

  “你在说什么,约露!”惟刚越发感到惊疑了。

  “你知道她后来为什么拼命找你吗?”约露不理会他的问话,兀自看着他,眼里一半是泪,一半是火。“她是何等心⾼气傲的女孩,你对她既然无心,她也不会再苦苦住你不放,但是你在她⾝上种了祸,她完全慌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找你,拚命找你,她不求你负责,只希望你想办法!”

  惟刚的面⾊骤然翻⽩,他瞠目望着约露。

  “你是说以霏她…”

  “她已经‮孕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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