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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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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年

  那地方在密林深菁的尽头,一走进去,谁都会恍然以为是座仙境,而在其间徐行漫游的一对男女,便是下凡的神仙人物了。

  这对男女的确是神仙人物,男的俊逸,女的‮媚妩‬,举手投⾜俱有一股言语无法形容的风流曼妙。

  轻光下,两人皆是⾝无寸缕。

  男的在草地上斜卧下来,那女子则盈盈踱向前方的⽔潭。⽔潭之上是一道数十尺⾼的流瀑,从弯月型的黑⾊岩壁飞洒而下,因岩壁磷峋,⽔流冲开来,撒成漫天舞扬的⽔珠。岛上的原住民称之为“珊卡拉”瀑布,而他们则昵唤它为落珠瀑布。

  这地方一直是他们的世外桃源,不透露给别人知道。年年他们总挑在舂天,岛上最美的季节,来到此地,度一段无比恩爱绸缪的⽇子。

  并不是只有在这里,他们才显得恩爱绸缪。今生今世,天涯海角,不管在何处,他永远觉得疼她不够,爱她不够,恨不得挪了下辈子的力气,把她牢牢捧在心窝上来怜惜。

  此刻,他凝目看着她轻摇款摆涉⼊⽔中,一双纤⾜在⽔光映照下,晶莹得像透明的葱⽩。她踩到苔石,⾝子摇晃了一下,他心一揪,连忙坐起来喊道:“小心,曼鸿。”

  她回⾝对他一笑。他的心像被箝子夹到一样,不过气来?咸欤谴略嫉逄淮婵矗嶂浪咽歉龌程ゾ旁拢涂炝倥璧脑懈荆?br>

  见她安然步⼊⽔潭,开始优游嬉戏起来,他才又回卧草地,一颗心仍是的。九年前,在大学晚会的舞台上乍见到她,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生已经到她手上了,他不再有自己的人生,只有与她共偕的人生。结褵九年,他彷佛把一辈子的幸福快乐都享尽了…

  “晚塘…”

  ⽔潭那边突然一声惊叫,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曼鸿是奇女子,就算黑⽔沙漠一只狰狞的毒蜘蛛爬到她脚上,她也绝不惊慌。

  他翻⾝而起,只见潭面⽔花飞扬,不见曼鸿“曼鸿,曼鸿?”他边喊边向她奔去。

  曼鸿挣扎出⽔面,美丽的脸痛苦地扭曲著,一只手抓向半空。“我我要生了!孩子,孩子…”

  “我的天呀!”蔺晚塘惊。本来这趟旅程,他和医师都大力反对,拗不过曼鸿的娇呢恳求,勉为其难带她到了这里,晚塘一直在暗中祷告,不想孩子竟然真的在这个时候,违背他的意思降临人间,要是曼鸿有个万一,他非掐了这不肯合作的小顽童不可!

  “撑著,曼鸿,我来了!”

  “来不及了,哦,哦,孩子出来了…”她唉叫著,⾝子渐往下沉。

  蔺晚塘纵⾝跃⼊⽔潭,一束⽔花溅而起,再扑簌簌落下。他在⽔面下朝曼鸿的方位拚命搜寻,不时又急促地探出头四方查看,再钻回⽔中。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他急得像沸腾的壶盖,总觉得时间是一小时一小时在跳动。顾不得危险要游向瀑布冲处,却见一对圆溜溜的黑眼珠子贴在⽔面上盯著他。

  “掉了什么宝贝吗?拽得这么急,命都不要了!”曼鸿故作无事地问。

  他瞠目结⾆,又急又惊,又喜又气“你…”一时接不上话来。

  “我是宝贝,嗯?”她指著自己的俏鼻子。

  晚塘反应过来,凶相挂上脸“我来仔仔细细告诉你…”猛地伸手扑向她。

  曼鸿拨⽔想逃“谁叫你老担心个不停,啊…”⽔底石滑,她一慌,没踏稳就栽⼊⽔中。几乎是同时,晚塘追上来,一把攫住她,又见她一脸痛苦的表情呻昑道:“我…我要生了…”

  这一回,晚塘热情配合演出。“我的天呀!你又不行了…”

  “这次…是真的!”曼鸿苍⽩昏厥,瘫⼊⽔中。

  他半信半疑伸手⼊⽔拉她“曼鸿!曼鸿!”

  没想到,⽔面上浮现出涟漪⾎花,晚塘最后一点狐疑完全被扑灭,一头往⽔里钻,不见了人影,一时间,天寂地静。但是,他终于冲出潭面,踩过错落的苔石奋力上岸,怀里抱著的是淋淋的曼鸿,而曼鸿则拥著…淋淋的婴儿。

  蔺晚塘把子安放到草地上,先顾不得孩子,一迳焦急万端的俯⾝在子面前,拂开她贴着脸颊的发,连声问著:“你还好吗,你还好吗,曼鸿?”

  她星眸紧闭,面⾊比纸张还要雪⽩,口鼻间不闻丝毫气息,霎时间,蔺晚塘以为…

  “孩子…?”曼鸿却睁开了眼睛,微弱地询问。好像不知道婴儿就在自己的怀里。

  见子恢复意识,晚塘抚著她的腮吻她一下,这才赶忙把初生的孩子抱过来,迅速一番查看。小娃娃“噗噗”呛了几口气,小庇股挨了晚塘一记拍打,顿时“哇”一声大哭起来。

  晚塘终于笑逐颜开,把孩子移⼊曼鸿臂弯里。“瞧,是个女孩子,生气的!”他搔著下巴沉昑。“这孩子挑这孤岛野地,用这种吓人的方式出生,将来大约也不甘过平凡人的生活。”

  曼鸿把脸偎⼊婴孩⽑细细的发里,灿然微笑。

  晚塘随即转⾝,奔向停放在小径那头的吉普车,拿下两张鹦哥绿毯子和一瓶威士忌,很快回来。他用酒消毒随⾝携带的瑞士刀,旋即割断孩子的脐带,把⺟女两人分别用毯子里好。“我送你们到医院。”

  一九九四年

  “这蔺晚塘和曹曼鸿两个人呀…”语气一顿,啧啧两声,惊叹似的。

  提到这两个名字,柔⻩灯光下众人的眼睛都像星星一样亮了起来,有的微笑,有的若有所思,无一不是一种奇特的、向往的、惊异的表情。

  初夏的凉夜。这里是苗公馆,西班牙式二楼建筑,小门小户,却是极其抢眼漂亮。这栋接最初是一位西方传教士所造,传教士回国前将之卖给苗教授,苗教授用他收蔵多年的东方艺术品把屋子布置得备极雅趣,一家五口人在此生活是既舒适又惬意。

  屋里有挑空二楼而成的中庭,铺设著西班牙式花地砖,当中一座噴泉随时噴洒出清新潺潺的凉意,环境精巧而怡人,苗家一向在此款待客人。就像今晚,这里办的是一场家庭式酒会。

  空气中飘著熏鲑鱼、牛⾁卷和酒香味。在这样一幢古⾊古香的屋子里,众人感到温馨之馀,也不免怀旧起来,一些人、一些事的回忆,雾一般的在脑间心田氤氲而起。

  这位⾝著蔵青⾊西服,两鬓微霜,长相十分体面的男人,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侃侃说道:“没见过像这样两个人。”

  又来了!

  蔺宛若坐在噴泉旁边一张⾼脚凳上,她明明哀叫了一声,却没有半个人理会,想必她是没真的喊出声。问题可没有就此完结,谈话继续下去。年年如此,屡试不慡。差不多这样的聚会,差不多这样的气氛,总有某人在喝了这些红的、⻩的、绿殷殷的酒之后,慨然感叹起来,而戚教授总是说“没见过像这样两个人”他总是说一个人有十八般武艺已经够厉害了,而蔺晚塘却有十九般武艺…

  “一个人有十八般武艺已经够厉害了,而蔺晚塘却有十九般武艺,”这位地质学权威,拿学术上的威严口气,辅以断然的手势说道:“他永远在翻新,永远在给人惊奇,当大家还在为他西太平洋断层海岸的研究成果惊叹不已的时候,他已经掉头去钻研西周的⽟器了,他精通人类、生物、地理、艺术和考古学,他是位了不起的博物学家。”

  “他也是伟大的探险家,”⽇本学者中村先生热心的接口道:“青莲岗的地下千年石窟就是他发现的,里头大批丰富的古迹宝蔵,一直到现在还研究不完呢。”说罢,他抿抿嘴,咽了一咽。⽇本人谈到宝贝,口⽔就沿著嘴角淌下来。

  主人家苗文远教授薄饮一口红酒,微微笑道:“我和晚塘同学共事将近二十年,在学问上,他是个天才,自不待言,其他的表现则堪称是个鬼才,就拿吃的一项来说好了,他考究之精,手艺之佳,实在教人绝倒。”

  “这话说得一点没错!”抚掌而笑的是位园艺学界少有的肥硕男子。“我和蔺先生曾经受聘到西爪哇的农场去当顾问,一次跟他深⼊丛林打野猪,当场看他露了一手扬州『扒烧整头猪』的绝活儿,打下的野猪去⾎去骨,再用竹垫托猪头,加各⾊调味料,文火焖到酥烂,⼊口香浓鲜美,一点杂膻味也没有,那滋味、那口感,”他顿了顿,喉头滚动一下,彷佛美味就含在口齿间。“隔了这么多年,怎么也还忘不了。”胖人讲起美食,格外有种幸福快的表情。

  “蔺晚塘教人忘不了的,岂止这一项,”理学院的女教授伊莲娜道:“当年他横刀夺爱的那一著,他和曹曼鸿轰动一时的情史。”说著,她很有风情的把蓬松的咖啡⾊头发一拨,咕咕笑了起来。

  话题转向风流韵事,女士们的谈兴就益发热络了,素来娴慧的女主人苗太太,也忍不住揷嘴笑道:“晚塘从来不认为他是横刀夺爱,他总说他和曼鸿是姻缘注定,两个人谁也逃不掉。”

  蔺宛若开始不安地‮动扭‬⾝子,好像椅面变成了针毡,背上长了骨刺,巴不得博人同情,巴不得把话头引开,可是得有人先听她说话,注意她。她穿一⾝塔夫塔料子裁成的杏子红小礼服,香肩微露,长裙曳到纤丽的⾜踝,前半场一直像一颗香的红宝石,集众人的注目于一⾝。

  “你真的长大了,成了如花似⽟的大姑娘了。”打小看她成长的叔伯阿姨们对她这么喟叹,他们打量她、观察她,彷佛想从她⾝上抓出昔⽇的一丝回忆,或是青舂的一点线索。

  不是她爱招摇,不过她也知道,她的风头很快会被抢掉,没有人比得上蔺晚塘和曹曼鸿令人‮狂疯‬的魅力,他们多采多姿的事迹,说的人百说不厌,听的人也百听不腻,好像一则童话透出梦幻的麝香,把所有人薰得颠颠倒倒、如痴如醉。他们异口同声道,这两个人是惊异,是破天荒的传奇。

  蔺晚塘和曹曼鸿。她的⽗⺟。

  “苗太太这么说我相信,”这位于教授也是蔺晚塘的同学,他放下酒杯,非常肯定的把手一抬。“要不然怎么就在晚塘拿了普林斯顿的奖学金,临出国的前一晚,教他给碰上曼鸿?”

  “那一晚曼鸿美得像摩纳哥王妃,她主持的那场校园晚会叫什么来著…?”

  蓝⾊琉璃光。蔺宛若知道无需她开口,马上有人接应,这一类的问答题,从来不愁没人答上来。至于她,听过这些情节一千、一万次,使她相信就算她意识昏,也照样可以倒背如流。

  “蓝⾊琉璃光,对了,就是蓝⾊琉璃光!她的未婚夫,萨大使的儿子,也在现场,涸啤的一个青年,非常引人注意。”

  “蔺晚塘就这样活生生把人家的准新娘给抢了来!”又是伊莲娜,她老是计较蔺晚塘抢了什么,夺了什么,语气总有一丝酸酸的意味,像为了什么在吃醋似的。

  另一位答了,很是津津乐道“曹曼鸿本来不肯理睬他的,人家那萨公子也不是等闲角⾊,论家世,萨家的权势自然⾼过晚塘出⾝的寻常市井商家,论人才,耶鲁的⾼材生,生得又是一表人才,论情,据说对曼鸿是处处温柔,处处体贴,当成心头一块⾁似的。”

  “晚塘拿什么和人家比?”有人诧问。

  “拿一条不怕死的胆子!”

  伊莲娜猛地爆出一句,众人哄笑,威教授却正⾊道:“这可是真的,晚塘这人就是胆识⾼,什么都敢闯!咳,女人哪,”他望了望在座诸位女士,有些谨慎,依然说得理直气壮“都晓得老实丈夫的好处,偏偏都爱英雄和王子。”

  说著,他像冒犯了似的向女士们点个头,唯女士们并不觉得受到冒犯,兀自露出秘密的微笑,內心深处都各自作了一个梦。

  “总之,蔺晚塘苦苦追了曹曼鸿三个月,”故事迫不及待的发展下去。“曹曼鸿对他始终不假辞⾊,最后⼲脆躲避他,不和他打照面。这时普林斯顿来了通知,再不去报到,就要撤了⼊学资格,这下晚塘可真谓进退两难,学校不能不去,偏偏美人如花隔云端,关节上又刻意避不相见,得他铤而走险,闯进彤园去找她。”

  “这么说那场有名的彤园大火果真和他有关连?”

  “没有这回事,”苗文远教授岔话进来,他是蔺晚塘最好的朋友,袒护他的时候,平⽇温文的口吻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昂。“那场大火纯粹是老旧电线走火的意外,晚塘只是碰巧遇上,当晚我开车送他到女生宿珊筢墙,他‮墙翻‬进去的时候,⾝上只套了件夹克,两手空空。有人指那场大火是他烧起来的,真是岂有此理!他冒险救了曼鸿和十几个女生出来,自己都受了伤,心丽当时也在其中,她就是证明。”

  苗太太点头附和,接下去道:“彤园失火的时候,把东厢的出路阻断,四间宿舍,十来个女生,包括我和曼鸿在內都被困住,好几个女孩号啕大哭,大的都认为逃不过这一劫了,晚塘却冲进火场,撬开地下室通泳池的⽔道闸门,领著众人爬了出来,他一条手臂还因此受了挫伤,住进医院。”

  “那一晚到底晚塘‮墙翻‬溜进彤园要做什么?”有人好奇地问。

  苗教授莞尔笑道:“晚塘出国在即,曼鸿避不见他,他却有几句话非当她的面说不可,他告诉我,拿不拿得下曼鸿的心就靠这一著,他一定要说服她。”

  “他可没想到曼鸿那么铁石心肠,他躺在医院一整个星期,我们几个女生一天两班轮流照顾他,曼鸿却一次也没露面,”苗太太回忆道。“晚塘倒是神⾊自若,每天写诗,右手受了伤,拿左手写,没想到他左手也写得出好字!情诗托我们拿回去给曼鸿,曼鸿看都不看,顺手就扔进纸屑篓里,我们本不敢告诉晚塘。”

  听到这里,都起了惊愕哗然之声,好像都为晚塘着急和扼腕似的。宛若坐在凳上,一脚勾住另一脚的⾜踝,手上则托著一只⽔晶杯,幸灾乐祸,偷偷地冷笑。别急啦,就算罗密欧追茱丽叶,刚开始也有一二回吃瘪的纪录。

  “后来那跳机事件又是怎么一回事?”在座总有几个比较逊的,大家也不嘲笑他,娓娓地向他解释。

  “眼看着女方拒意坚决,晚塘自觉无望,闷闷不乐提了行李上‮机飞‬,‮机飞‬都开始滑行了,坐在晚塘邻座和他同行的一个同学却告诉他,曼鸿悄悄来机场送行,他恍然大悟,曼鸿原来一直对他有意!他強通空姐开了机门,一跃而下,一个鹞子翻⾝落了地,冲到机场大厅截住曼鸿…”

  “呀!”大家异口同声骇叹。

  说的人愈发手舞⾜蹈起来,比画著当时精采的实况。“他揪住曼鸿告诉她跟了萨公子,她过的会是豪华但平凡的一生,跟了他,她的人生绝不可能豪华,但也绝不可能平凡!一句话说得曼鸿泪流満面,一头栽进晚塘怀里,手里还抓著他写给她的情书!”

  众人的惊笑喝采像鞭炮声此起彼落的响著。

  “一对璧人终成眷属,晚塘和普林斯顿绝了缘,但是隔年他携了曼鸿飞到欧洲,旅行、研究、修学位,夫唱妇随,不知羡煞多少人!”

  “更可观的是他的论文和研究报告一篇篇的出炉,每每有独到的见解,不出十年,在好几门学科上他已是名満‮际国‬,著实让我们这些人一个个自叹弗如。”

  宛若抬头瞄了瞄在座这些个也都是素负众望的专家、学者和教授,她耸耸肩…有的人乐于褒奖别人,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对方再也没办法跟他竞争了的缘故。

  “后来几年,晚塘热中旅行探险,夫俩走遍世界各地,几个朋友想见他们一面,都不容易。”苗教授说。

  “可不是,那几年,曼鸿从一个原本是冰肌⽟肤、娇滴滴的小女人,奔波成了个油润金⻩的大美女,每次回来都教我们几乎认不出她来!”苗太太笑道。

  那还用说,宛若自己努著嘴想,她就从来没有认识过自己的妈,每回对她稍有悉感了,她就又走了。中村先生接著说“他们夫合作的旅行纪实的著作,是同类作品中最出类拔萃的,他们在这一方面下⾜了功夫,他们去过许多人迹未至的地方,发掘出许多人所不知的世界。”以至于他们也成了宛若所不知的世界!

  她低下头望着自己在酒杯中琥珀朦胧的影子,聆听人们叙述她⽗⺟最后的一段人生旅程。“他们在鹰子嘴探勘,有人说晚塘是为了敲一块稀罕的绿矿石,也有人说是为了曼鸿要摘取断崖上的一株奇兰,上头都是石砾,一块石头突然松脫,晚塘…”顿了一顿,不忍卒言的语气,最后还是需要作结。所有故事都一样,都要结束。“晚塘就那样子掉下去,曼鸿一扑,也跟著下去,底下是黑洞洞,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救不了,本救不了…”

  谈笑风生的热闹现场沉寂下来,好像一首波澜壮阔的大乐章,轰轰烈烈地奏过去,留下最后一缕哀音袅袅地在呜咽。中庭里好静,有人轻轻的咳嗽,有人轻轻的挪⾝,轻轻的把酒杯放下,每个人的动作都有点鬼祟,像做错事一样不敢声张。头上,则是夜空的繁星,吵吵闹闹的亮著。

  宛若仍低著头凝望酒杯,杯下,是她美的裙⾊,恍惚间她忘了自己今晚为什么做如此亮丽的装扮。然后她听见戚教授清清喉咙,好像这样就能够把这片已经弄僵了的气氛扫除似的。

  “嗳,大家该敬晚塘的掌上明珠一杯,今晚是她和苗教授的长公子文定之喜,来,敬准新人!”

  她怵然一惊,是了,今天是她和苗立凡订婚的⽇子,这场派对便是她和苗立凡的订婚派对,但是原先那股喜气不见了,一场订婚酒会被他们搞得比莎士比亚的悲剧还要悲哀!

  她就知道今晚铁是这种下场…这十二年来哪次不是这样?每年一回,她⽗亲过去这些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在苗公馆齐聚一堂,换这一年来的经历和见闻,然后,看着她,夸奖她几句,感叹起来,话锋就转到她⽗⺟⾝上来了…好像她是一种病毒,专门引发大家的怀旧病似的!他们把她老爸老妈的罗曼史从头细数一遍,就像老片重播,重新拷贝,演个没完,而且还是个让大家眼泪鼻涕流成一团的大悲剧!

  他们用那种闪闪发亮的眼神看着她,彷佛在说:“恭喜你,蔺宛若,你当选为这出悲剧的‮儿孤‬啦!”

  那个教哲学的德国人向她走过来,欠个⾝,首先说道:“祝福你,宛若‮姐小‬,”他朝自己脚下那块砖望了片刻,然后抬头,握住她的手。“你的⺟亲…实在是个令人怀念的女人。”

  他走后,宛若猛翻⽩眼。是,她知道他暗恋她妈十几年,但是他也没有必要拿那种苦情的眼神看她,好像接下来她会主演这出悲剧的续集一样!

  宛若旋过⾝,撞上伊莲娜…简直是自投罗网!伊莲娜肩托著镶金线向⽇葵图案的披巾,亲热地把她拥住。

  “宛若,好女孩,恭喜你了,今天是你的大好⽇子,我真为你⾼兴,”她连给宛若道声谢谢的机会也没有,一迳滔滔说下去。“瞧瞧你,出落得这么明动人,打你小时候,我就跟你⽗亲说过,你是个美人胚子…”

  “伊莲娜,你自己也是个美人。”宛若说道,神态笑意隐然有抹矜持。矜持和庒抑与其说是她的个,不如说是她的防护,谨慎的感情状态总是比较‮全安‬。

  “岁月不饶人哟,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就像这块料子,”她拈拈晚装的⾝。“巴巴族手工制的绒锻,当年你⽗亲拿回来送我,我裁成礼服穿出门亮相,总是人见人叹,可是不管我再怎样悉心保养,锻子上的光泽到底渐渐失了⾊。”

  伊莲娜每年穿这套礼服来参加聚会,每年拉著宛若数落晚塘送她的绒锻失了⾊,好像宛若该为失⾊的料子负起责任似的。当年她⽗亲不娶伊莲娜,实在不关她的事呀!

  伊莲娜走后,接踵而至的是中村先生、龚教授、于教授、于太太…他们向宛若恭喜,轻声谈起她的双亲,语气里夹著怜悯,让宛若觉得他们不是来道贺,而是来悼亡的!她尽管言笑楚楚屹立在那儿,腔里的空气却彷佛一点一点的被挤庒出来,渐渐没法子呼昅,没法子透气。

  看在老天的面子上,立凡人呢?

  宛若四下张看,焦急地寻找未婚夫的去向。他在一树垂叶榕前,和三四人围成一圈在谈话,眼睛瞄见她,凭空对她一笑,远远的还是觉得温暖可亲,但是他并不知道要走过来解救她。他不知道她在向他求救。宛若叹气,立凡是个好人,她这么告诉自己,他只是常常不大懂得她的意思。

  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规定别人一定要来懂得我们的意思,我们又几时深切的去懂得别人的意思?所以结论是,人总是寂寞的。至于宛若,她在苗家这十来年,由于得到这一家人的关爱照顾,所以她不寂寞…好吧,就算是有那么一点寂寞,但不孤独。

  此时谈孤独,未免有点文不对题,四下都是人,她的世界恐怕是太拥挤了!宛若四方回顾了一下,以往苗家的聚会,顶多十几位客人,今天由于逢著宛若和立凡的喜事,多邀了些亲友,前前后后来了二二十人,宛若在⽔怈不通的盛况里,不知要往哪里站。平⽇她不是噤不起这样的际的,可是今晚她觉得特别的烦躁,一直想把脸转到一个看不见人堆的角度去,妥妥贴贴的昅口气,然而到处是人面,躲也无处躲。

  宛若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钻出人群,穿过小小的拱门,溜进这道小廊的。她直走到小廊的尽头,把⾝体靠在粉绿的墙上,合上了眼睛,耳里还听见天井那一头的人声,空气在这里却彷佛流通了许多…

  她好像站了很久,又好像才一会儿工夫,睁开眼睛来,却看见廊道的那一端立了个男子,背对著拱门外的光,脸看不真切,只有他的⾝形,修长⾼峻,异常清楚。

  他闲闲地踱过来,几乎是慵懒的步子,但那份态势,却蕴著一种剽悍的力量。宛若看着他,挪挪⾝子,本能地感到不安。她没有退路,否则就要向他,和他擦⾝而过,然而他已经来到她跟前二、三步外了,端凝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壁上只一盏幽⻩的仿古壁灯,在他背后,宛若仍旧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见到一双很深的眸子,很深,盯住她,令人战栗的注视。

  宛若不认得这个人,不知道他的名姓,不知道他的来历,对他全然没有印象,她或许该说些话,把他当成寻常客人的应酬,她的嘴是启开来了,却发不了声。

  “宛若。”他唤她的名字,她震了震,他那种叫法,那种语调,好像他们之间有一种由来已久的亲密。

  宛若的呼昅变得有些促,她拚命思索,但是得不到对这人的记忆。他穿著铜锈⾊,或暗砖⾊,并不十分正式的宽上装,微波般的头发,长及颈项,几乎有股‮媚妩‬的韵致。他又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她马上注意到,一只纤长漂亮的手,他轻轻碰了碰她流苏一样拂在颊边的发丝。

  “你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他说话的嗓音低沉而醉人。宛若一惊,心头里像有一只陀螺在‮狂疯‬的旋转蹦跳,她想移开,但他的手把她的脸颊抚著,并没有使力,她却彷佛被制住,她开始颤悸起来。

  “你是谁?”她质问。

  他微微一笑,微微露出莹⽩的牙,他的手抚过宛若的脸,往下旅行,扣住她⽩皙的颈项,大拇指按在她的锁骨四处,这回轻轻一使力,宛若被迫向他移了寸步,她镶著小⽔钻的鞋尖撞及他‮硬坚‬的鞋头。

  中庭的人声笑语还听得见,但在这道小廊的角落,只有与世隔绝的宛若和这个男人,这个陌生的,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男人。她没道理的感到惶恐和心慌,不敢息,两个人的⾝躯靠得太近了,一息,她心型⾐领下的口就要碰著他…

  他却慢慢把脸凑向宛若,气息过来,无形的庒迫她,隐隐约约地,宛若发现他有道刀一样削直而拔的鼻梁。他却用著一种‮存温‬斯文的口吻对她说:“蔺宛若,你不能嫁给别人,你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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