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最近心情怎么都很好?”
秦随雁由帐房抱着一叠厚厚的帐本往书房走去时,便瞧见坐在大厅上发闲的⽔湅难掩喜⾊地品着参茶;由书房走进搁放钱庄所有资料的“攒金阁”时,又瞧见那跷着腿的⽔湅越笑越灿烂地吃着莲子汤;由“攒金阁”再回到书房的途中,还是看到⽔湅一个人呵呵直笑地啃完一大盘的芙蓉枣糕,他终于忍不住脚下一顿,直直走进大厅,劈头就问。
与⽔湅相形之下,他简直像只整⽇工作的蜂,难怪⽔湅心情越是好,他的心情越是恶劣,简直太不公平了嘛!
“因为最近都在下雨呀。”
“我知道一下雨你的心情便好,但…以往也不曾这么⾼兴。”喜孜孜的模样看了真教他眼红不已。
⽔湅敛敛笑眉,抖去⾐摆上糕饼残落的碎屑。
“因为我快要能拥有青冥剑了,所以才⾼兴。”他直言吐实。
“咦?我以为你那时只是说着笑罢了…”
“随雁,我只会笑着说,而不会说着笑。”每个人都当他讲的话毫无公信力,随便听听就算了?
“你说你有人选…是谁?”这⽔家庄里除了一些护院有功夫底子之外,哪来会一招半式的姑娘家?
“明天你就知道了。”⽔湅卖起关子。
“你明天就要取剑了!”这么快!
“我原本预计今晚就能取,不过…让她好好睡一觉,养⾜了精神再说。”总得让她看明天的太最后一眼嘛,否则太不近人情了,何况精神不佳容易搞砸事情,这可严重噢。
秦随雁蹙着双眉。⽔湅向来极少出庄,⾝畔所能接触到的人少之又少,他能有啥人选?算算与⽔湅关系最密切的姑娘,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千翡,但那个娇柔的比汉代青瓷还要尊贵的刁蛮千金最多只会摆摆肢、赏赏花、扑扑蝶,她若是个会武艺的侠女,那他秦随雁说不定也能凑上武林盟主一职咧。
但是,秦随雁在隔⽇一大清早便发觉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他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武林盟主,但那蛮女…当真是个练家子!
不不不,一定是他眼花了。
秦随雁不停地着眼,不断地告诉自己,那道在蓄龙湖面上飞腾跳跃、轻功点⽔、剑影翩翩的⾝影只是他数⽇未眠所产生的幻觉…
“好了,千翡。”⽔湅清清冽冽地拍掌两声,唤回舞剑的丽人。
千翡笑回眸,在湖面上旋舞翻⾝,彩蝶薄纱是她最美丽的羽翼,纤⾜一点,人影也由湖面窜进了凉亭之內,湖心上只残留一圈圈的小小涟漪。
她的芙颊渲染着⾚⾊泽,娉婷娇柔地步向⽔滦,换来他打赏似的轻抚。
“冻,我这招使得如何?”
“极美,令人炫目沉。瞧,随雁让你给勾了三魂七魄,着得很。”⽔湅投给秦随雁一记戏谵的笑,暗讽他此时那副愣呆模样。
“你向来不爱让⽔家庄的人知道我的底细,怎么这回唤了姓秦的来瞧我,还硬要我舞套剑法让他开眼界?”千翡声音媚酥,看着秦随雁的美目却写満了不屑。她与秦随雁极度不和,若非⽔湅之故,恐怕两人每见一次面便会大吵一架。
“你知道随雁对我而言不同于⽔家庄任何一人,况且今⽇你执行任务的美丽光景,我也希望他能好好瞧瞧。”瞧瞧蚀心之剑重新问世所带来的惊慌、恐惧,以及不知所措。
“要让他看我执行任务?怎么,他要陪我一块出任务?”千翡不解。
“不,这回的任务就在⽔家庄里执行,他与我都会一块看着你。”⽔湅扬着笑,笑中含带令人难以理解的喜悦。
“在⽔家庄?”
“随我来。”
⽔湅知道千翡的迫不及待,因为她望渴藉由此次任务更进一步获得他的青睐。而他,比千翡更心急、更不愿多等一分一秒。
因为他等待得够久了。
⽔湅领着千翡,后头跟着一脸戒备的秦随雁穿越重重檐廊。
寅时甫至,旭⽇渐升,天际仍是明亮中挟带沉重的灰⽩,暗暗蒙蒙的。
来到了暗室冷泉,⽔湅一步步跨下石阶,停在暗室泉池上离⽔最近的最后一阶。
“这里…不就是你向来不许我随便进⼊的噤地?”千翡打量四周。
“是呀。”
潺潺不绝的汩⽔声在室里清亮回响,千翡的视线落在泉中傲然立的剑。
“冻,你所说的任务是…”
“为我取剑”⽔湅扬臂,指着那柄在泉中沉睡许久的青冥剑。
“取剑?就这么简单?”
⽔湅没回应,只朝她眯眼笑笑。
“我还以为是什么艰难的事,竟然不过尔尔。”千翡媚哧一声,曳地长裙一拢,刻意放慢一阶一步的速度,只为了让⽔湅瞧清此刻她眼中的志在必得·“冻,看来你答应赏给我的东西,这回是蔵私不得了。”银铃清笑与泉涌应和,犹似一曲醉人曲调,纤指蔻丹逗挑地划过他的颊边,游移在青龙烙印间。
“先将剑取下再来谈这些。你知道我从不食言。”
他话甫毕,千翡马上偷得一记香吻。
“看我的。”
藕⾊丝裙在她踏进冷泉之际随波浮沉,好似一株在湖面上绽放盛开的花,美得彻底。
她缓缓来到青冥剑之前。
“这柄剑,看来与一般古剑没啥差异,充其量也不过是剑⾝花纹细腻了些,你何需将它视若珍宝?”千翡轻轻嘟囔,然而在密闭的暗室內,声音极为容易地传送开来。
“那柄剑是三国吴王珍蔵的六把名剑之一,名唤‘青冥’,是把辗转千年的古剑”⽔湅应道,笑意更浓。
“喔…听来是值钱的。”
“传说当年这城镇⽔患不断,是因蓄龙湖里的恶蛟作怪,当时途经此地的一名剑侠以青冥剑诛杀恶蛟,并以青冥封印住它。”
闻言,千翡回过⾝,望着噙笑的⽔湅。
“既是如此,你为何要取剑?”这柄剑是封龙之剑,取了又有何好处?
“蛟龙之说,只不过…是个传言,你信吗?”⽔湅笑得好甜。
千翡咯咯娇笑“信才怪,我在⽔家庄这些年来,可从没见着什么龙首龙脚,连龙须也没瞧过。”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因⽔湅一闪而逝的笑容而隐约感觉不安。
无暇细思,千翡展开动作。
她右手摊展,扣握在剑柄之上,只觉剑上传来冰冰凉凉的触觉,应是青冥浸泡在冷泉中多年之故。
她试着提劲,然而青冥剑的剑尖处仿彿传来一股昅劲,将剑罕牢镶嵌在石块之中,再加上奔腾的涌泉,使得剑⾝在⽔流中微微晃动,好似…剑是活的!
“你在发什么愣?”⽔湅在她⾝后唤道,不満她的缓慢举动。
“我…”
不可否认,她心底突然涌起莫名恐惧,好似…这柄剑,将她満満的自信蚀得⼲净!
若取剑是件易事,⽔湅何需要她来取?论力道,她不及男人;论武艺,她亦不及⽔湅…心底开始有道声音出现,像来自于她,更像来自于剑。
逐渐生的疑窦开始在千翡心中萌芽,并以惊人的速度成长。
这柄剑,取是不取?
紧握成拳的掌心包裹着冰冷剑柄,千翡忐忑地咽咽津。
她不是才信誓旦旦地说,为了⽔湅,她可以连命都豁出去吗?她还在迟疑些什么?
另一道小小的声音却提出反驳。
若连命都没了,她拿什么来拥有⽔湅?难道她还天真地妄想着等她壮烈捐躯之后,⽔湅会痴心地为她终生孤独、回忆她一辈子吗?
别自欺欺人了!
她若死了,恐怕连魂魄还来不及离体,⽔湅便能再找到另一个慰藉他的美人,到时的她将成为一个他记也记不牢的名字!
值得吗?
“千翡。”
⽔湅冷沉的声音打断她所有紊的思绪。
她现在是骑虎难下了吧。扯扯嘴角,不再放任自己陷⼊混沌不明的恐惧之中,深昅口气,她开始劲使与剑尖底下诡谲的昅劲抗衡。
“⽔湅,她…”
“嘘,别说话。”⽔湅制止了秦随雁的发问,两人静静望着泉心的千翡。
泉中之剑文风不动,千翡沉昑一声,左手一并辅助右手的动作,将全⾝力道都集中在右掌上。
“可恶,这该死的剑…”向来媚娇的甜嗓在此刻变得嘶哑,⾜见她的出力之猛。
唰的一声,⽔花放地噴溅开来,染了暗室里三个人的发肤及⾐裳,而⽔花的央中,伫立着举起青冥剑的千翡…
下一瞬间,⽔涑怈出耝鲁低狺:“这蠢女人!”
他这辈子首次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奔下⽔波潋滥的冷泉中。
秦随雁则仍处于惊骇状态中。
青冥剑…不见了?
不不,应该说,青冥剑溶化了?
那一幕情景还在他眼前晃,一切是如此的措手不及。
他只看到千翡举起青冥剑,连回⾝都来不及,⾼举在半空中的青冥剑竟然轰的一声崩坍成一道⽔瀑,自千翡的头顶倾怈而下,一点一滴又给落回冷泉里。
剑⾝化⽔,全散成晶莹剔透的⽔珠子…
而千翡也失了意识地伏卧在泉里,一头黑发如同缁墨绸纱披覆在⽔面上。
秦随雁还没来得及发问,⽔湅便咆哮地冲下冷泉,在泉⽔中翻搅着失了踪影的青冥剑,然而无论⽔湅双手如何握掌捞⽔,⽔依然自他指流逝,哪寻得着青冥的半点残骸?
等秦随雁回过神,也急忙奔⼊冷泉,揪住⽔湅的臂膀,将整脸埋在⽔面下的他给硬提了上来。
“⽔湅!你冷静些!别这样,你想淹死自己吗!”
“放手,我要找到那把剑!”⽔湅的发全透地贴在他颊上、颈边,莫名的愤怒烧红了他右脸的恐怖龙烙。
“你先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再找剑!别忘了千翡,她现下昏在泉里…”
“那女人死了便算,否则我很乐意亲手撕裂她!”⽔湅沉着声,右掌狠狠地拍击在泉面上,起爆裂似的⽔花。
“⽔湅…”秦随雁被这股又急又強的⽔花溅得一⾝狼狈。
蓦然,⽔湅忿恨难消地掉头离开冷泉,只有地上一股⽔痕残迹随着怒火跫音而去。
秦随雁不明⽩⽔湅何以为了一把剑大发雷霆,他从不曾见⽔湅卸下笑脸,想不到…竟是这般烈。
他叹口气,先将沉浮在泉里的千翡给捞起。
虽然他讨厌这女人,但他不会因为自己的喜恶而放任一条生命流逝,他若不救千翡,她便会溺毙在这泉池之中…
况且,千翡若死,谁来承担⽔湅难得一见的烈焰狂怒?不做第二人想,那个倒楣鬼非他秦随雁莫属,他可不会傻到放任千翡溺死,然后由无辜的他被炮火轰得満头包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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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苦心,全⽩费了。
他这辈子注定被这躯体给牢牢噤锢,永无翻⾝之⽇。
⽔湅自暗室回来后便将自己囚噤在房內,不吃不喝整整一天,急煞了一群⽔家仆役。无论门外送来多少他最爱的甜品甜汤,仍哄下了他开启门扉。
⽔湅静坐静在最靠近湖⽔的窗棂上,早晨时怒焰正炽的神情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深渊般的沉寂,只有收紧的双拳仍怈漏出他的不甘。
不甘心,这教他怎么甘心!
那柄该死的剑应该是在他手中碎裂,由他一块一块地将它给分解殆尽,而不是在千翡那蠢女人手上化为乌有!
他盼了数十年,好不容易盼着了这等良机,却因千翡取剑之际的分神而导致失败…那女人,该死。
敲门声再起,⽔湅恍若未闻。
“⽔湅,开门,是我。”
“我睡下了。”⽔湅睁眼说瞎话。
“既然睡下了,那现在坐在窗棂上发呆的人又是谁?”
⽔湅回过头,才发觉秦随雁将门纸挖了个大洞,一双活灵灵的眸冲着他眨了眨。
“我心烦,没心思招呼你,有事明天再说。”⽔湅随口抛下这句话,继续沉浸在孤月的照耀下。
“心烦让我陪你聊聊,省得你想不开地投湖杀自。”见⽔湅没有开门之意,秦随雁⼲脆自怀里摸出一把匕首,自个儿挑开门闩,大刺刹地跨进他房门。
⽔湅撇撇嘴角,算是给秦随雁一个回应。
“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算了啦,不过是把古剑,要不,我重金替你收购比三国更早之前的剑,你想要哪一柄尽管说,我自会尽力将它弄来。”他这大总乖粕是宠自家任的庄主宠得紧。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青冥。”
“我知道你又在要脾气,你我都亲眼见到,那柄剑变成一摊⽔,全搅和在冷泉里了。你对它又何必死心塌地?”
⽔湅先是一阵无声,久久才道:“只有青冥剑能开解封印。”
“封印?你是说封住传言中蓄龙湖底那只蛟龙的封印?”
⽔湅点头。
“你取剑,真是为了开解封印!”秦随雁的声音扬⾼八度。
脑袋瓜再度点动。
“这么说来,蛟龙之说…是真的。”秦随雁一瞧见⽔湅颔首证实他的问句,微怔之后,换来更多的不解。“那你开解封印做什么?你想放那条蛟龙出来扰整个城镇…不,是整个中原吗!别告诉我,你想藉那蛟龙之力,⼲下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湅挑眉,嘴又浮现笑意…与以往如出一辙的虚假笑意。“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可惜已经没有实现之⽇。因为青冥剑,碎了。”
除去封印的剑,碎了…
“如果你打的是这种主意,那青冥剑碎了才好。”省得助纣为。
⽔湅低沉地笑着“你有没有想过,那蛟龙也许没有兴风作浪的恶念,却因人们对它的恐惧而将它封印湖底,这待它公平吗?”
“公不公平不是你我所能断言,你若是因为觉得世人待那条蛟龙不公而想助它解脫封印,岂不也太独断?”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湅耸耸肩。
“你镇⽇清闲,连书都懒得碰,现下连成语应该怎么用都分辨不清了?”
“会吗?我觉得我这句词用得贴切的。”他若非为了自己,何必用尽心机想取下青冥剑,又何必因为青冥剑的溶灭而异常愤怒?“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那只蛟龙注定永永远远被囚在湖底深处,见不得光,只能在蓄龙湖里等待漫长的死亡到来…龙呀龙,翻腾踏浪而来、翱翔苍穹而去,如今落得浅湖困龙,岂不呜呼哀哉…”⽔涑为蛟龙昑起哭调,双眸还好似感同⾝受地泛起⽔雾。
“你还会开玩笑,那表示你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秦随雁打断⽔湅的悲伤号叫“你整天没吃下一粒米,我已经吩咐厨子替你下一盘三鲜饺子,等会儿吃了再好好睡一觉。”
“嗯。”“我还有一本帐目没瞧完,不陪你耗费太好光。”
“辛苦你了。”⽔湅难得良心大发地给予秦随雁鼓励。
“冲着你这四个字,我还能心甘情愿地再为你做牛做马四十年。”秦随雁朝⽔湅比画了一个潇洒退场的手势,猛然忆起另一事,跨出门槛的脚又给缩了回来。“对了,关于千翡…”
“随雁,你破坏我难得恢复的好心情了。”⽔湅阻断他未说完的句子。
“当我没说。”秦随雁很懂得进退。
他前脚甫走,厨子后脚便送上热腾腾的美味饺子。
⽔滦挟起饺子,咬了口包裹鲜嫰虾⾁的饺馅。
“饺子⽪跟以往一样,可换了馅料,味道便相差千里…”
抱立一旁的厨子闻言慌忙道:“庄主,这饺子的味儿不好?”
“不,馅料新鲜可口、令人齿留香。我是说三鲜馅饺与猪⾁馅饺的滋味回异,同样的饺子⽪,却会因为內馅的不同而让人轻而易举的区分,就如同我一样…”
厨子越听越糊,⽔湅则是迳自低笑。
“一具⽪囊所塞的魂魄不同,究竟会有多大差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