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雪降临汴京,以迟缓却不止息的方式,为城里染上遍地洁⽩。随眼望去,数个顽⽪小童在街坊打起雪球仗,每张红润小嘴呵出薄雾及笑语,又叫又笑地翻滚在雪地上。
客栈二楼雅座的靠窗处,依着一道俊雅修长的⾝影,右手懒散撑着瓷⽟般的颊,含笑意的细长凤眼,将眼前和乐的景象尽收眼底,那看似欣赏雪景的悠闲悦愉模样,隐蔵着冷眼看红尘的讥讽。
他伸出左手承接不断落下的冰雪,皎⽩似柳絮的结晶甫贴人掌心,随即被温热的体温融化成一小摊冰⽔。
“这么一点⽔,洗不掉你⾝上的⾎腥味,⽩云。”如冰似雪的淡漠嗓音,毫不留情地打断俊美男子辛苦营造的优雅气氛。
被唤为⽩云的男子抿嘴一笑,并不因冷漠的讽刺而动怒,反倒是自嘲地对着方才开口的黑⾐男子道:“大哥,就算是杨贵妃的华清池也洗不掉我一⾝腥臭味,但又何妨?反正我不是咱们四个人之中最臭的。”
随着话声,美丽又含精明的眼眸扫向在座的其他三名男子。満脸纠髯的男子认真地嗅嗅胳肢窝,咧嘴笑道:“也不是我。”
还好、还好,除了汗臭味之外,就是他石炎官一股特有男人味。⽩云取笑地拍击石炎官的臂膀,他向来明⽩石炎官的耝线条,但却不清楚他会迟钝到这般田地。
“老四,⾎腥味不是这样就嗅得出来,你瞧。”他将左手摊在石炎官面前。
石炎官不解地反复研究他掌间的纹路,许久才吐出话“二老,人家说祸害遗千年,这句话果然不假…”
“谁叫你帮我算命?”⽩云啼笑皆非,收握掌心,玩笑似地低问:“你从我手掌中看到什么?”
“一双柔嫰细腻的纤纤⽟手,比起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石炎官半嘲笑道。不是他老爱在⽩云的⽪相上大做文章,而是男人拥有比女人还美的容貌就是天生罪过!若非他曾亲眼见过⽩云裸⾝的光景,还真要怀疑起⽩云的实真别。
⽩云微沉双眼,自己摊掌而视,缓缓勾起冷笑。
“柔嫰细腻?纤纤⽟手?”
可是他看到的,却是每一条结束在他手中的生命,依附在他⾁体上痛苦哀号的铁证,及讽刺醒目的红⾎迹!
不论他在杀完人之后多么迅速地清洗掉掌上黏腻的⾎迹,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始终沾染在他⾝上,挥之不去。
“是呀,但这双看似纤细的手,握着剑时却毫不含糊。”四人之中,最貌似朴拙村夫的老三牛耿介开口。
“二老,下回咱们再来比试一场。”石炎官心直口快地再下战帖。这已经是他第六度向⽩云挑战,而前头五次,场场以“惨败”结尾。⽩云没有立即回复石炎官的挑衅,只是侧过头向黑⾐男子提议“这回老四再失败,就把他贬成‘阎王门’的小厮。”
黑⾐男子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动,略掀角,带着默许的味道。“老四,我同情你。”牛耿介毫不给情面,直接投给石炎官遗憾的一眼。
“哼哼!谁说我一定输?”石炎官不理会结拜兄弟把他看得扁扁的,他最近可又自创一套拳法,正巧缺个人来试试。
伙计轻快的脚步声打断四人的谈。“酒莱来锣!”
他利落地为客倌们布上酒菜酒杯,⽩云笑意盎然地将其中一个酒杯退还给他“三个就够了。”
“二老还是碰不得酒。”石炎官头摇叹道。他们结拜兄弟都是海量惊人;独独这个排行二老的,滴酒不沾。
“只要小小一口,二老就完完全全情大变,还是不碰得好。”牛耿介只要一想到两年前他和石炎官灌醉⽩云的“那件事”就吓得寒⽑直竖,急忙摇手道。
“别担心,老三,我已经好些年不曾碰酒,‘那件事’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喝你的酒吧。”⽩云笑着塞一只酒杯在他手里。
“既然这位客倌不饮酒,要不要小的为您沏壶浓茶暖暖⾝?咱们这里的香片可是一绝。”伙计好意询问。
“今儿个不是冬至吗?你们客栈里可有准备河诠汤圆?”⽩云问道。“二老,那是娘儿们在吃的!”石炎官冲口而出,忘了自己也会嗜甜如命。“你就当我是娘儿们好了,反正你不也常取笑我?小二,送两碗河诠汤圆上来。”⽩云笑嘻嘻地代。
“阎王门的‘文判官’竟然自诩为娘儿们…老大,你也说说二老嘛。”石炎官转首向黑⾐男子抱怨。
“你这个‘武判官’不也⼲起告状的丑事?”⽩云边和石炎官斗嘴,边为其他兄弟斟酒,双眼不忘精明扫视四周。
还好现在并非用餐时刻,整个客栈零零落落只有几名客人,才容许老四心直口快嚷嚷着阎王门的名号。
阎王门,江湖上极著名的暗杀组织,只要雇主出得起⾼价,不分对象善恶,皆是他们下手除之的对象。
以阎王为首,文武判官、黑⽩无常为辅,率领旗下各路魑魅魈魉,如同一群来自阎黑地狱的猛鬼,以令人⽑骨悚然之势,勾取人类的魂魄。而往往在猎物被划断咽喉的同时,鲜⾎淋淋的尸⾝上也被嚣狂地留下两句“阎王令”…阎王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宣告着阎王的唯我独尊。
最令官府头疼之处,是阎王门出手毒辣利落,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让官差查不到蛛丝马迹;而另一个让官府无法细查的原因在于…朝廷命官之中,不乏仰仗阎王门除去眼中钉的人,若真要查办起来,难免牵扯一长串的名单,偏偏那些皇亲国戚又是个个碰不得也得罪不起。所以,也难怪阎王门的声势越发壮大。
但此刻任谁也猜想不到,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王门首脑们,正大刺刺地坐在汴京城最热闹的客栈里饮酒聊天。
“噤声。你们是唯恐人家不知道阎王门的‘阎王’、‘文武双判’和‘黑无常’在这里嗑瓜子是吗?”牛耿介在伙计端着两碗河诠汤圆接近时悄声告诫。
石炎官和⽩云适时地停止斗嘴,前者是因为惊觉自己太过莽撞,后者却是让窗外不远处的某个⽩⾊小物体昅引住目光。
“来了、来了!热呼呼的河诠汤圆来罗!”伙计悦愉招呼着。他将汤圆放置在⽩云眼前,发觉⽩云的失神,好奇的目光看向⽩云的视线落点。
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蹲坐在柱角边,瘦弱的⾝子仅仅包裹着一袭破旧的薄裘,冻僵的小手放置在菱嘴前,借着口中小小的呵气来暖和不断发颤的⾝躯。她无神的眼,似乎像只被遗弃的小狈,巴望着主人的归来。
在大雪纷飞之际,瘦小⾝影手心那串鲜红的糖葫芦特别引人注目。“可怜的小丫头,已经是第二天了…”伙计头摇叹气。
“她在那里两天了?”⽩云挑起眉,眼前的小小⾝子仿佛随时会被大雪呑噬。
“好像是一个年轻姑娘将她带到那里,却不曾再来领回。八成是珠胎暗结,⼲脆将小孩子丢弃在雪地里,任她自生自灭…”
“真恶毒!那小丫头才几岁呀!”石炎官虽是鲁男子一个,但眼见稚童在雪地里摇摇坠的可怜模样,再狠心的人也瞧不过去。“老…呃,大哥,咱们府里不是尚缺一个‘⽩无常’吗?不如咱们将这名娃儿带回,也许她资质不差。”牛耿介试图为可怜的弃娃求取生机。
“资质极差,别浪费精神。”被唤为大哥的黑⾐男子正是阎王门的“阎王”他毫不同情地冷冷丢下两句话,继续啜饮着杯中物。在他的观念里,弱⾁強食是理所当然,无用之人便无生存的必要。
“二老,你也说句话,别光是看呀!”石炎官瞥见⽩云无绪无波的俊脸,急忙想拉拢他,因为在阎王门里唯一能说动阎王的,就只有这个⾆粲莲花的文判官。
“大哥说得对,那名娃儿不是练武的料,就算带回府里,也难逃被淘汰的命运。”⽩云动手搅弄眼前的热汤,视线却未离开小丫头⾝上。弱,最初及最终的命运,死路一条。
娃儿无力的⾝躯微微晃动,指尖不听使唤地松开甜腻的糖葫芦,她紧张地拾起,动作十分僵硬,惨⽩的嘴却扬着小小的微笑。粉嫰的⾆尖轻轻朝糖葫芦一,仿佛⾆尖传来的甜藌使她精神为之一振,她又恢复之前的势姿,一动也不动地继续等待。
“不过,”⽩云略微停顿,为小女孩惊人的毅力在心底喝采。“咱们府里不需要一个武才极佳的人,咱们欠缺…”
“一个女儿!”石炎官快速地揷话。
⽩云疑惑地挑眉,似乎没料到石炎官会如此异想天开,他原先正准备脫口的是“婢女。”
阎王拧起剑眉,不悦的神态表明了他的不赞同。
“你想收养一个‘女儿’?!”敢情是怕他们做杀手的将来绝子绝孙,先收养一个来帮忙送终吗?!
“府里多一株红花也不为过嘛。”石炎官咧嘴笑道。他们阎王门可称得上是“盛衰”満屋子臭男人。
“我不同意。”阎王想也不想地反对。
“老大,多一个丫头,对咱们也成不了困扰,收留她吧。”牛耿介也为小女娃请命。再不伸出援手,不出一刻,那小女娃就成了雪中孤魂。
目前情势是两个赞成者对一个反对者,而且这个反对的人还是最棘手的。石炎官及牛耿介将希望全数放在游移票…⽩云⾝上。“二老!”石炎官急地抢过⽩云正准备送人口中的调羹“你是赞成的吧?”浓眉挑⾼,仿佛在暗地威胁着⽩云。
⽩云好笑地看着那两张漾満胁迫及祈望的容颜。
“是不是我同意,大哥就没意见?”炎官和耿介也太天真了,就算他举双手赞成,大哥一句反驳还不是⽩搭。
阎王目光探索⽩云许久,才轻嗯一声。
“老四,先把调羹还我,再去将小丫头抱回来。”他向来不是心软之人,但眼前那条小命就系在他点头与否,救了,也不过多一张嘴吃饭,何乐而不为呢?
接获指示的石炎官开开心心丢下调羹,跃窗而去。
“伙计,⿇烦你准备热姜汤,她会需要的。”牛耿介细心地代,顺势打发掉隔墙之耳。
“你的理由?”阎王冷扫⽩云一眼,森又略带琊气的暗绿双眸燃着难以察觉的火焰。他不认为心思缜密的文判官会不清楚阎王门从不收无用之人。
“咱们的手杀过够多人了,像她这样年龄的娃儿也是不计其数,我一直想知道…救人与杀人,究竟哪一样容易?”⽩云轻描淡写地回答。
相识十多个年头,他又岂会不明⽩阎王现在心中的疑问?他们皆非善心人,对于为善这一档子事更是敬而远之;若要论“良心”二字,更是早早就教路边野狗给吃得半点不剩,也难怪阎王会对他突来的善行不解。
善行?产生在一个无情杀手⾝上?
⽩云暗自苦笑,轻甩开这突来的念头。“大哥,你放心,我会试着不增加阎王门的负担”
他的保证换来阎王不以为然的轻蔑哼声。
笑容満面的石炎官搂抱着惊吓大哭的丫头,再度飞跳回座位上。“她一定是冻坏了…别哭、别哭,叔叔们不是坏人。”石炎官安抚道。
不过,显然他自认为风流倜傥的微笑,看在小丫头眼中反倒成了恐怖的龇牙咧嘴,再加上那満脸吓人的黑胡,看起来活脫脫像只磨牙准备撕裂猎物的大黑熊。
小女娃的哭声更加响亮,石炎官心急地又拍又哄,手忙脚却收不到成效。
“老早就叫你把胡须给剃掉,好好的人不做,把自己变成一只黑熊有什么成就?”⽩云落井下石,取笑石炎官手⾜无措的窘样。
“俗话说‘嘴上无⽑,办事不牢’,我这胡子剃不得。”石炎官边说边将女娃脫手丢到⽩云⾝上。
他石炎官天生娃娃脸,十六岁的年龄却像个十三岁的小⽑头,老是被人看不起,所以他才发奋地蓄养了这把美胡,对他而言“胡在人在;胡剃人亡”!
⽩云将温暖的裘⾐解下,紧紧包裹在女娃⾝上,并以浑厚的內力驱除她⾝上寒气。或许是⾝子骨里的严寒渐渐退去,也或许是⽩云俊逸尔雅的温柔模样起了安抚作用,终于让啼哭的娃儿安静下来。
女娃⽔亮的双眼在四周回转一圈之后,缓缓定在飘逸若仙的⽩云⾝上。
“娘娘…”小女娃朝着⽩云唤着,嫰短的手臂举得半⾼,仿佛要他更亲密的搂抱。
“我不是你娘。”⽩云口中虽吐否定之词,但仍温柔地抱紧她,轻声哄问:“你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女娃儿骨碌碌的转动大眼;似乎不明⽩他的问句。
⽩云摊握着她的掌心,扳曲她的手指问道:“两岁?三岁?四岁?”女娃儿似乎明⽩了,吃力地将冻伤的小手弯下一指。
“四岁?好聪明。”⽩云奖励地拍拍她的头,温柔的模样看傻了其他三人。“二老,你好像她爹…”石炎官好不容易合上呑蛋似的大嘴,虽然⽩云平时也是相当平易近人,但只要见过他杀人时的狠毒,绝对无法将他和此时顾家好男人的模样划上等号。
“依年龄来算,我的确可以当她爹…很荣幸,在座其他三人也一样。”⽩云头也不抬地回答。
在宋朝,十四岁便婚配的男子并非奇事,而他今年已十六岁,若风流放浪些,也许早已拥有数个小萝卜头。
小娃儿挥动左手上的糖葫芦,小嘴喃念着:“娘娘…等娘娘…”
“你娘娘叫你乖乖等她,是不?”
娃儿点点头,⽩惨惨的脸蛋上是坚定不移的信任。
她娘要她等,但似乎没有打算接回她,而要放任孱弱的她冻死在寒冬中。她怎么忍心谋杀一个稚嫰孩子?谋杀一个孩子全然的信任?⽩云暗怒,随即自嘲地头摇浅笑…他杀过比她更小、更无助的孩子,凭什么斥责抛弃她的狠心亲娘?
他眼中闪过丝丝心疼,为她。“你等多久了?”
娃儿偏着头,轻轻重复他的问句“久…久…”
“不用等了。”⽩云暖声轻道,与小女娃鼻眼相对,深邃似海的眸子微微眯起“你娘娘说她暂时不会回来,要叔叔们来接你。”
小女娃好奇的目光转向桌前三人,石炎官和牛耿介讨好似地朝她笑,阎王则淡瞥她一眼,不发一语。
“记得自己的名字吗?”⽩云继续问道,轻轻拨开她含在嘴里的拇指“别吃手指,不⼲净。”
小女娃不満口里的“食物”被抢走,发出咿咿呀呀的议抗。
⽩云只好拿起河诠汤圆,一小口一小口哺喂着她。
不一会儿,一整碗的河诠汤已经被吃得碗底朝天,只剩几颗⽩澄澄的汤圆。
阎王不赞成地抿超薄,但方才他已经承诺过⽩云,只要兄弟三人同意,便将这名娃娃收⼊阎王门,只是他怀疑…她能在阎王门里安然存活吗?
“小娃儿,这位是你的大⼲爹。为她起个名吧。”之后那句是说给阎王听的。
阎王厌恶地皱起剑眉,想也不想的将被塞至怀中的柔弱小生物抛给石炎官。
“我是小吧爹。”石炎官快手接住娃儿,指着自己咧嘴笑道。
牛耿介随即抢抱过女娃,露出木讷的笑容自我介绍:“我是三⼲爹。”
小女娃因为一场空中“抛、丢、抢、接”的游戏而开怀大笑。
传来传去,小女娃最后又回到⽩云的怀抱中,嫰呼呼的小手正巧落在⽩云的双颊边,⽩云轻皱鼻头凑近娃儿的脸,逗得娃儿咯咯笑。
“我是⽩云合,你的二小叔。”⽩云报上自己的全名,却不自称为⼲爹。
“二老,你为什么不说是二⼲爹?”石炎官不解地问。
“在下今年正巧十六,着实担不起‘⼲爹’之名,还请石小吧爹见谅。”他都还没娶,何必将自己给叫老了呢?
石炎官啐了一声,对⽩云合的谦虚相当不以为然。
“大⼲爹不想为你取名,那就由二小叔来吧。”⽩云合抬起右腕,以雪⽩的⾐袖擦拭娃儿嘴边沾上的甜汁“叫河诠,好不好?”
娃儿咧嘴笑,也不知听不听得懂。
“好、好,河诠又称相思,这名字涵义深远。”牛耿介反复昑诵娃儿的新名,満意地直点头。
“二老是咱们几个中最爱舞文弄墨的家伙,也难怪能取这么可爱的名字。”石炎官也给予⾼度评价。
⽩云失笑地扫视两人,他实在不忍心告诉耿介和炎官…
这跟舞文弄墨庒儿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取这个名字,不过是因为桌上的两碗河诠汤圆,总不好叫娃儿“汤圆”吧?
“河诠。”⽩云合朝女娃娃轻轻重复一次。
娃娃咧嘴,露出缺了门牙的贝齿。
“河诠,你的名字。”
他为她取名,也赋予她一个全新的生命。
那年,一颗小小的河诠无心掉⼊阎王门內,正式落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