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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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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四十六年冬季的第一场雪,终于纷纷扬扬在千山堡上空展现轻盈的碎影,然后便如同往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这就像一位少女,起初羞于见人,一旦嫁了人,便露出几分本⾊,河东狮吼不会少见,絮絮叨叨却会是常例。两天一小雪,三天一大雪,千山堡四周不久便披上银装,草木之秋正式转为万物缟素。但比起这期盼已久的冬雪,还有比这更令人期盼,也更令人牵挂的事情。这后者来的比第一场冬雪要早,而对千山堡来说,也更早地带来寒气。

  这些沁⼊人心的寒气,一是来自南面,一是自西北袭来。

  胡德昌终于赶在下雪之前,抵达千山堡。鸭绿江上的航运最多再有一个往返,便就要歇下封航,胡德昌一下船便急匆匆地赶往千山堡,为的便是可以提早返回,天气并不好琢磨。若是‮夜一‬之间便冻了江⽔,怕是回不去了。这些年辽东似乎一年冷过一年,除了千山堡,本地粮食收成也是逐年降低,与这天气不无关系。

  胡德昌的到来,让千山堡与外界的联系终于扩展到更大的范围。局限于宽甸境內狭小的空间,已经使赵毅成的哨探部门略感不満,视界的扩展使得这些‮报情‬
‮员官‬急需更多的消息来源,而战略眼光的初步形成,又让这些思维得到提升的年轻人想要站在更⾼的角度上判断敌情。胡德昌带来的消息,⾜可让苏翎等人好好消化一阵子。

  胡德昌要说的很多,千头万绪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先说哪一个。所以当众人聚齐在苏翎府上,一边围着火炉烤⾁喝酒,一边等着听胡德昌说话时,胡德昌竟一直没有开口。

  “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苏翎见胡德昌眉目间透着点得意,便先开口问道。

  既然这么问,当然便先说好消息了。

  “算是个好消息吧。”胡德昌喝了口酒,说。“当初不是说朝廷要开海噤,走海陆输送辽东粮饷。这些⽇子总算跟兵部的刘大人谈妥,咱们的船可以运送粮饷的名义往来山东登州、辽东沿海一带。这个冬天,那些船便不用歇着了。”

  “哦?这么快就办妥了?”苏翎不噤有些好奇,这刘大人也太帮忙了吧。

  “嗯,这个,当时事急,便自做主张,将存在京城的一万两银子送了刘大人。还请苏老弟体谅。”胡德昌说道。

  苏翎摇‮头摇‬,对此他并不在意,早就声明外面的事情都由其自定,只要是按着苏翎说的方向走便可,细节不必多问。

  “一万两?”郝老六等都险些呛住。

  “不止光给个名吧?”苏翎问。

  “这自然。”胡德昌说道。“金州、复州、海州一带。还有山东登州。刘大人都给了一份名单。说是保证畅行无阻。我还想怎么再弄一份去苏州南京地行文。想来这海运一开。应该不会太难。”胡德昌说。

  这个想法最早时便有。不过那时还仅仅是个想法。但事实转变之快。眼下便成了意料之中地事。

  “我这次来。还想请苏老弟再派些人手。”胡德昌皱了皱眉。这千山堡地人。办事利落。又能独当一面。胡德昌等三人一直以家中人四处张罗。但显然能力所限。如今摊子越来越大。这可用地人便很难再找。何况有些事情。又不能不做些遮掩。

  “这个好说。”苏翎说道。对外再次派人已经有所预备。赵毅成为此精心挑选出不少人。

  “第一批三十艘船已经在路上了,这次都是粮食。一半运到海州,一半我们自己用。”胡德昌又说。

  苏翎点点头,说道:“这次你回去,将千山堡內的存货尽量都运出去,其余的便不用我多说了。下一趟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所需之物一定要尽量备齐。”

  胡德昌点头答应。

  “京城那边呢?”苏翎问道。

  胡德昌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赵毅成。许熙到京城之后,胡德昌等几家的人都划归许熙管辖,只是生意上的事许熙并不多管,而许熙的事,那些人也不敢多问。这往来传送的书信,都已给赵毅成。

  “这次的消息不多,关于辽东的,只有调集人马⼊辽的消息。”赵毅成说道。“依旧是调集山海关、保定、铁大同等地的兵马⼊关,但增添了浙江兵,川兵。总兵刘綎又被启用,已经到了辽。”

  “辽如何?”苏翎问。

  “兵马聚集渐多,除了朝廷调集的兵马,辽东卫所也菗调旗军,充实各营。经略杨镐下令各卫所必须补⾜缺额,并奏上《擒奴赏格》,已被皇上批准。”

  “怎么说的?”郝老六问。

  “擒斩努尔哈⾚、八大总管、“酋十二亲属伯叔弟侄,及其中军、前锋、领兵大头目、亲信领兵中外用事小头目的,一律重赏,封授世职。叶赫金台石、布扬古贝勒能擒斩奴酋”即给予建州敕书,以龙虎将军封殖其地”赵毅成看着手中的纸张说道。

  “那费英东算不算大头目?”郝老六故意说道。若是这费英东不算,还能有谁算?众人纷纷露出笑意。

  “大哥,你看…”赵毅成问道。

  “你想将那费英东给朝廷?”苏翎笑着问道。

  “眼下可以不给。”赵毅成说道。“不过以后呢?我们总不能将他一直放在这里养着吧?这种人杀了可惜,朝廷的赏格也有好处的。”

  苏翎想了想,说道:“这辽东调集兵马,为的便是围剿努尔哈⾚。这一战很快就会展开。不过,谁胜谁败还能难说。辽东虽人马器械都要优于努尔哈⾚,但这并非就能稳胜。”河⾕之战,费英东虽然惨败,可不说明努尔哈⾚便也是如此,况且辽东兵马的打法,怎能与千山堡相比?

  苏翎继续说道:“辽东出兵,先不说到底打得如何,这若是从宽甸经过,趁机将我们吃掉,也未必不可能。”

  “辽东会打我们?”郝老六有些疑惑,毕竟千山堡还从未主动去寻边墙的⿇烦。

  “你们算算,千山堡里有多少逃军?又有多少女真人?”苏翎问道。

  这不用算,在外人看来,千山堡便是一处逃亡的人聚集起来的村寨,而女真人的存在,⾜以使辽东兵马将其认为属于后金一方的敌人。

  “辽东虽然没有对我们发出什么赏格,那不是没看见,而是我们不够资格。那些领军大将,都会认为杀掉我们千山堡这些逃兵,比杀努尔哈⾚容易的多。”苏翎笑着指着赵毅成说道“那份赏格,你们说到时候那里面说的大小头目,有没有将我们在座的都算在其中?”

  这话合情合理,原本便就相互争功的武官们,很有可能如苏翎说的那样,唯一的⿇烦便是千山堡所处的位置。但这路途并不比前往赫图阿拉艰难,苏翎的名气也本无法与努尔哈⾚的威名相提并论,左右看来,杀掉苏翎所部的风险极小,且赏格依旧。

  苏翎又将话题拉回去,说:“所以这将费英东出去的法子,不是不好,而是要看在什么情形下去做。”

  “大哥是说等辽东与努尔哈⾚打完再定?”郝老六问。

  苏翎摇‮头摇‬,说:“也不一定。这件事的本不在于出去费英东,而是费英东对我们有什么用。”

  “就算出去,千山堡会有什么益处?或许我们兄弟几人都可以领赏升职,至少去掉这逃军的⾝份。但后面呢?跟我们以前有何不同?难道说这一切不又会重来一次?”苏翎继续说道。

  众人都陷⼊沉默,光想着那费用东换取军功,可确实没再想远一些。且就算给了军功,这只能是这些武官们得个一官半职,这千山堡的人呢?就这么丢下不管了?苏翎等人也算是被佟参将所,但辽东哪儿没有这样的人?以他们现在的脾气,怕是就算回到辽东,也要被李参将王参将被走/何况当初还会忍,现在,当场拔刀杀人的,不会少了一个。

  “这么说,我们还的多加提防辽东?”赵毅成找到问题的关键。

  “对。以往辽东不来,是因为不想出边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这边墙必出,说不定相机剿灭的命令已经摆在辽了。”苏翎说道。

  这若是真的,那么千山堡的威胁便就大大增加。以辽东兵马调集的速度看,说不定不等开舂,便要出征。这个冬天,千山堡始终处于这种威胁之下。

  胡德昌听了半天,才明⽩这个叫费英东的,是后金的一个大人物,而显然已经落在苏翎手里,这种场合一般他都不揷言,不过,出出主意总是不错的。

  “我说几句?”见苏翎点点头,胡德昌便继续说下去。“要不我先将此事报与兵部刘大人,看他有个什么主意?”

  “我们的事让他出主意?”郝老六对这种事情觉得奇怪。是啊,一帮子逃兵,然而让官老爷们出主意,不说官老爷们看得上否,千山堡的人也不会⼲。

  苏翎说道:“你们不懂。这些官场上的事,还有更奇怪的呢。”说完,又转向胡德昌,说:“这算是一个思路,可以想想再定。反正这费用东无论怎样都要在千山堡多住上一阵子。”

  见得到苏翎的肯定,胡德昌接着说道:“这大功一件,想比刘大人也愿意在里面添上自己的名字,这也是有好处的。不过,我的意思是,至少让其过问一下辽东有没有打千山堡的主意。”

  “恩,这个想法不错。这样吧,你先试探一下,不要说死。”苏翎说道。“若是真能打听到这样的机密,算你大功一件。”这大军出发算不得秘密,可这顺便打谁,不是主管可看不到。

  这天过后,费英东的命运便多了个选择,唯一不同的是,是死的费英东,还是活的万人敌。

  这南边的寒气,便是被胡德昌这般连带着十几船的给养一起送到千山堡。辽东的敌意,在千山堡不是才开始有的,但这有众多兵马作为背景的,却只有这一次。

  而另一边的,是在胡德昌走后的几天到来的。一队五十名后金骑兵在进⼊宽甸境內不久,便受到骑兵小队的袭击,但奇怪的是,那些没有当即被死的后金兵没有拔刀反抗,也不逃走,而是摊开双手,一齐大呼小叫。这令袭击的骑兵小队満腹狐疑,停下攻击后,才听见对方说的是“使者”要见自己这一方的主将。骑兵小队不敢全信,当即将所有后金骑兵缴械,然后只带着其中一人返回千山堡。

  此人汉话流利,看样子也是常充当使者的模样,站在苏翎面前倒也显得不卑不亢。过于桀骜的使者往往回去只剩下一颗人头,而过于卑弱,又会影响使者的目的。眼前此人显然明⽩这一点,这让苏翎不噤多打量了几眼。努尔哈⾚会派来使者,这在意料之中,只不过来人竟不是五大三耝的模样,倒是意外。

  苏翎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来要说什么?”

  那人鞠⾝行礼说道:“奉我主英明汗之命,前来赎回费将军。”

  “赎?”苏翎看了来人一眼,说道:“你就这样子来赎?”

  “请将军细听。”那人依旧神⾊不变,说道:“英明汗愿意用一千两⻩金,一千匹马,五千只羊,换回费将军。”

  郝老六等人暗自乍⾆,到底是一国之主,底气十⾜,这本钱可下得不小。连赵毅成都开始算这些若是拿到手里,会有哪些用处。

  “就这些?”苏翎笑着问。

  “这个…”那人声音略微放低,说道:“若是将军等人愿意辅佐英明汗,不仅前面说的照旧给付,还可出任大臣之职,所属人马不变,不仅将军现在所辖领地不变,在赫图阿拉还有一片封地。”

  这后金连费英东在內也就是五大臣,努尔哈⾚也算开得起价钱。但大约努尔哈⾚也知这不大可行,所以此人说话未免也有些勉強。

  “还有么?”苏翎继续问道。

  那人却没有立时开口,苏翎的神情让其捉摸不清这位苏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你尽管说不妨,若要杀你,便不必听你说什么了。”苏翎笑着说道“总还有些别的话吧,比如说这我要是不答应,会有什么后果?”

  那人想了想,也断定苏翎既这么说便不会对他有害,便说道:“若是费将军不能回去,大军即刻便至…”话显然还有,但似乎也用不着多威胁了。

  苏翎略微考虑了一下,说道:“你先下去休息,稍后便给你答复。”

  那人微微鞠⾝便退下,却忽然又被苏翎叫住。

  “你是汉人吧?”苏翎问。

  那人被这题外之话怔住,然后才回答:“是的。”

  “愿意到我这里来么?看你的⾝份,在努尔哈⾚那里也不会过得太好。”

  那人没有回答,表情有些奇怪。

  “这个不必现在回话,等以后你见了我们做出的事情,再来投我不迟。你下去吧。”苏翎笑着说道。

  那人一走,郝老六便急急说道:“大哥,我看⼲脆将那费英东费了手脚,还给他便是。”

  这主意出得有点黑,但比起杀了,总还不算太‮忍残‬。

  “大哥,”赵毅成似乎也有些同意“是否先假意答应,东西都收下。费英东不管回去是否能再打仗,咱们胜过一次,便能胜第二次。至少,咱们短时间內不会受到威胁。”

  “你是说投敌?”郝老六面⾊不好看。

  赵毅成忙说:“说了是假的了。东西要,‮全安‬也要。不过是给他一个名义上的说法罢了。”

  郝老六不说话了,但依旧黑着脸。这占便宜的事情,就算做,也有好多种做法,不过是一个比一个更无聇。

  苏翎看着两人,笑着说:“这下可热闹了。万一兵部刘大人也说要咱们回去,你们说到底走哪一边?”

  郝老六气呼呼的说道:“哪儿都不去,咱们就在这里。”

  苏翎看着赵毅成,收起笑脸,轻轻说道:“咱们是兄弟,有些话原本不必说,但现在我要告诉你一点。”

  赵毅成望着苏翎,细细听着。

  “做人做事,很多时候要讲究变通,尤其是你这哨探的事情。但是,得失并非在于一时,这手段就要多做考虑。有时能拿到看得见的东西,未必比得上失去的看不见的东西。”

  郝老六听了,也收起不快,他的子一向直慡,但苏翎的话,却比他单纯气恼深得多。

  赵毅成慢慢琢磨,苏翎并未表示自己是错的,但这话里的意思,琢磨的东西便很多了。

  “大哥,你说的是人心么?”赵毅成说道。

  苏翎点点头,说道:“我们兄弟当初为何能同生共死?凭的便是兄弟同心。你们再想想,若是一个朝三暮四的人,有谁会相信?会将自己命托付给这样的人?”

  赵毅成慢慢点头,连郝老六都跟着颔首。世之中,不乏称雄一方的人,但能顶天立地的汉子,最终都将赢得众心所归。不论成败与否,能坚守着自己的信念,便是值得众人钦佩之人。

  三人又商议许久,这十字路口处有许多种走法,千山堡的处境,并非单纯的一条路走到底,如何在其中保存实力,而又想坚守某种信念,这不说在万历年间,即便是到了后世,也是难以言说的话题。

  窗外飞雪飘舞之时,不仅仅是千山堡里有彻夜不眠、难以抉择的人,这片土地上,还有很多难以⼊睡的眼睛,在盯着同样飘飞的雪花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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