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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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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敬说他在餐厅吃饭会感到别扭。

  “你介不介意我们买回去吃?”

  有什么好介意的?

  于是他们买了一客牛⾁烩饭,一客什锦烩饭,屋子里他放着灯的木箱充作餐桌,两人坐在铺了防⽔布的地上吃饭盒。她怎么看关敬,都觉得他随和得不像个大建筑师。

  “你觉得我像个做耝活的工人?”他一语点破她。

  “我纳闷是不是每一位建筑师都跟你一样。”恋文说。

  “这么说吧。我不是每次都亲自动工,其实你是第一个。”

  “你若要让我感到受宠若惊,你做到了。”她说的是真话。“但是,”她环视四周“你该不会所有工作都要一个人做吧?”

  “有何不可?一气呵成。再说呢,你给我的预算这么低,算来算去,你也只请得起我这么一位工人。”

  傍他说得她不好意思。“你一个人太辛苦了吧?我的本意是整个设计装修包给你,需要多少工人,你核计着就好,你这样让我很过意不去。”

  他哈哈笑。“跟你说着玩的,你的幽默感怎么不见了?”

  “这事怎好开玩笑?你还是找几位工人来吧,我是当省则省,该花的还是要花的。”

  “放轻松好吗?我自愿接下你的工作,记得吗?你既然全权委托给我,细节问题你就别心了。”

  她吃了两口饭,忍不住还是要问出那个问题,否则如鲠在喉。

  “你为什么愿意免费做这件事?”

  他又是那副似笑非笑。“你怀疑我另有目的,居心叵测?”

  “总有原因。”

  “不能单纯为了这件工作具挑战?你做每件设计都先想到能赚到多少吗?”

  “你做的不止是设计,你还兼⽔泥工、油漆工、木工等等。”

  “你总算注意到我的十项全能。”

  他是想令她对他的印象深刻,博得她的好感?不会吧?

  “别想啦,钻牛角尖不是你的个。”

  “你又了解我了。”她是很爱胡思想,但是的确不会把自己弄得不可自拔。她不和自己过不去。

  “我知道你心思细密、敏锐,心地善良,凡事先为别人设⾝处地想着,为了朋友,可以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

  “我没那么伟大。”

  他柔柔微笑。“我有没有说过我喜你脸红的样子?”

  他挪到一边的灯忽然倒下。

  又来了!她几乎把“他”忘了。

  必敬扶起灯,一点也不觉得没人碰撞,它自己倾倒有何奇怪。

  倒是这个“意外”解了恋文的难为情,她藉此转移话题。

  “你整天在这工作,女朋友怎么办?”他的女朋友只怕有一卡车。

  “我很难得到女朋友。”他耸耸肩,盖上吃完的饭盒。

  “你?不到女朋友?是哦,我相信。”

  “你看,我成天穿得邋邋遢遢的,谁愿意跟我出去?我⾝上的油漆味都盖过‮姐小‬们的香⽔味。我不会跳舞,几百年没看电影了,也懒得去戏院人挤人,又不爱上餐馆。”

  “只怕是太多人认识你吧?”她一猜就中。

  “你还吃不吃饭?”他指指她剩一半的烩饭。

  她一‮头摇‬,他马上不客气地拿过去就吃起来。

  “别人认得我是无妨,”他边吃边说。“反正我不认识他们。但碰到人就⿇烦了,他们多半曾是我的客户,一声不吭就把我的帐付了,很讨厌。再遇上叫侍应生送来一瓶香槟或葡萄美酒,推辞退回,太不礼貌,可是我是滴酒不沾的。”

  恋文自己也碰过几次相同情形,了解那份尴尬。

  “你怎么办?”

  “把酒转送给和我同桌的人,然后学聪明了,再也不上⾼级餐厅。大家都知道我忙,也晓得我这人格古怪,回绝吃饭的邀请,他们不会感到被冒犯。”

  “也是不必请不成翻脸,得罪你关大建筑师吧?”

  “名气还是有它的好处,是不是?”

  他们一起笑着。

  “做这一行是你自己的选择吗?”她问。

  “有点家学渊源吧。我⽗亲是由建筑工人出⾝,记得小时候,常常跟着他去工地,看他挑着石头或砖,在鹰架上走空空似的。”他举手比画。“那时我只觉得好玩,像表演特技,⽗亲在我眼中,是个⾝怀绝技的⾼人。”

  听起来,他幼年时家境是清苦的。他淡淡的叙述口气,仿佛说着件童年趣事,她却笑不出来。

  “后来⽗亲跌伤了,不能再挑砖头,改做油漆工,我还是跟前跟后,偶尔工头不在一旁盯着,⽗亲让我拿油漆刷子刷几下,我便开心得跟现在的孩子得到遥控车一样。那时⽗亲问我将来要做什么,我说要当盖房子的油漆工,可以整天拿刷子在墙上画画。”

  恋文脸上微微笑着,心底好酸。

  “令尊现在何处?”

  “哦,享福去了,”他指指上面。“去了更⾼的地方。他走得很平静,是在睡梦中去的。不晓得他在那里从事哪一行?我猜八成当总监工。”

  “为什么?”

  “每次我拿刷子刷墙时,总听到他的声音由上面吼下来:‘小子,用点心,你那叫油漆吗?想当毕加索得换把刷子。’他一吼,油漆就全泼到我⾝上了。”

  眼泪不知几时溢出了她眼眶,微笑仍挂在她边。“你常常想念他吧?”

  “我从来不觉得他离开了。”他说。“我⺟亲还经常和他说话哩。”

  换了从前,恋文大概会以为他⺟亲精神异常,现在,她听了却精神一振。

  “你⺟亲看得见他吗?”她急急问。

  “谁知道?”他又耸肩。

  “你呢?”

  他但笑不语,收起两个饭盒,放进袋子。

  “关敬…”她还想追问,却听到外面有声音。

  “关敬,你猜我带什么来了?”

  庄琪。恋文站起来,关敬已经走了出去。

  他一走“他”就现⾝了,还是満脸的不悦。

  “没半点安宁。”一开口就是抱怨。

  又换了⾐服。‮红粉‬、浅紫条纹衬衫,深紫⾊吊带拉着象牙⾊长,十分潇洒出众。

  “你很会穿⾐服。”她不由得赞道。

  他脸⾊好看了些。“你喜?”

  “我喜你配⾊的方式,独树一帜。”

  他腼腆地笑了。

  “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

  “你说。”他一副巴结她的口气。

  “你偷听便罢了,不要制造些怪声音、怪现象,行不行?”

  他脸拉沉了下来。“这哪是帮你?你是为那讨厌鬼求情。”

  “你想吓他,他无动于衷,你不觉得没趣吗?”

  “哼。”“你叫人家讨厌鬼,你算什么鬼?”

  “我不是鬼!”

  她叹一口气。“你死都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不是?好吧,我放弃,以后别来和我说话了,我懒得理会无名氏。”

  必敬和庄琪一前一后进来了。

  “你就叫我无名氏好了。”留下这句话飘在空中“他”消失了。

  “美人!”庄琪喊着扑过来,像彼此多少年没见了似的。“我不晓得你也在这,还以为你在公司加班呢。”

  也许她是该加班的。

  必敬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笑昑昑的看着庄琪。她一⾝黑⾊软⾊背心和‮裙短‬,苗条玲珑的曲线,修长的‮腿美‬,耀眼极了。

  “美人”这个封号应该给她才对。恋文对她微笑。

  “人家帮我,我管饭,说好的嘛。打了多少次电话找不到你,又说你今天要晚点回家,这会儿我们都吃完了,你才蹦出来。”

  “哈,没口福的是你们,我专程开车到深井买了一只烧鹅,现在美食就我独享啦!”

  庄琪本来今晚不知和谁约了,最后又决定跑来找关敬,谁能说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呢?她每次回来就把自己丢进一个接一个约会,弄得筋疲力尽,却不见她比较快乐,反而更空虚寂寞。

  但愿和关敬一样,她能找到她的心灵和感情归依,如此默默祝福着,恋文拿起她的⽪包。

  “你就在这和他作伴吧,我可真要回去加班赶工了。”

  “不送啦。”庄琪挥挥手,打开她带来的烧鹅,兀自吃起来。

  “我送你。”关敬说。

  这两个人,像她是来他们家做客似的。不过恋文什么也没说,朋友在她的家里感到无拘自在,这是很好的。她怅然若失地走出去。

  “你真的要加班,还是有约会?”关敬用不经意的口吻问。

  “都是。”她答。

  虚荣。她嘲笑自己。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孤家寡人,回小鲍寓去伏案工作,孤单寂寞。想想,上一次有人约她,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也许她该学学庄琪,谁也不完完全全的拒绝,碰上十分寂寥时,总有那么几个可用来打发时间。

  恋文一直不愿如此,她觉得既无真心真意,就没有必要拖着人家,那样对人太不公平。

  “男人有几个不是拿女人来消遣?这叫礼尚往来。”庄琪自有她的道理。“何况我又没和他们许下山盟海誓。”

  庄琪笑她八股。

  “真的加班吗?”关敬又追问一句。“等一下打电话查勤哦。”

  “你查哪门子勤啊?”她笑着⽩他一眼。

  “我送你吧。”

  “不用了,満街的计程车。”

  “替你省钱还不好?”

  他真当她如此吝啬小气吗?恋文越发的不要他送了。

  偏偏她在路边等了半天等不到一辆空计程车,她的老爷车虽老,没了它还真不方便。

  “这里吵死了。”

  她差点尖叫出声。无名鬼紧靠着站在她⾝边。

  “你呆呆愣在这做什么?”他倒是比她还不耐烦。

  恋文倒菗一口气。“你想吓死我吗?‘你’在这做什么?”

  “你把那两个烦人鬼留在我屋里,我受不了他们,就跟你走喽。”

  这个鬼死不承认自己是鬼,却把好端端的人都叫成了鬼。

  “你不能跟我走。”她环顾四周,还好人来人往,匆匆忙忙,没人注意到她在和鬼说话。

  “我跟你说过。只有你看得见我。还有,我…不…是…鬼。”他一字一字郑重声明,向她下最后通牒似的。

  “别人看不见你才糟哪,人家会以为我精神错,站在路边自言自语。”

  “凡夫俗子的想法不⾜为虑。”他不屑地撇撇嘴。“我为什么不能跟你走?”

  “不能就是不能。我要回家。”

  “我想看看你家是什么样子。”

  “那也不算我家…哎,跟你说这些⼲嘛?你回去啦。”

  终于一辆空计程车驶来,恋文赶忙拦了跳上去。

  “弥敦道、广东道口。”她告诉司机。

  “那是什么地方?”

  怎么他开计程车连这两条大路都不知道?

  幸好她没问出口,醒悟到对她发问的不是司机,她转头瞪住无名鬼。

  “你…魂不散。”她气得要命。

  “‮姐小‬,你说谁魂不散?”司机回头看她,然后看倒后镜。“有坏人跟踪你吗?”

  唉,真是有口难言。

  “没事,没事,我…你快开车吧。”

  “哗,好大的派头,”无名鬼说。“你有自己的司机呀!”

  “你不要说话行不行?”恋文没好气地咬牙切齿。

  “我什么也没说啊。”司机说。

  “我不是说你。”恋文暗暗呻昑。

  “我说话有什么关系?”无名鬼抱怨。“他又听不到。”

  “你…”看到计程车司机投来的奇怪眼光,恋文闭上嘴。

  “你的司机该换了,他开车技术不好。”无名鬼批评道。

  通挤又,如果车不抢位左穿右揷,八百年也到不了目的地。恋文不作声。她自己开车时可没计程车司机这么胆大又技术⾼超,总是闷闷地乖乖排在车龙中间。

  必敬的驾驶技术才是一流。他懂得如何在车流中穿梭如鱼,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心惊胆跳。应该让他送才对,他在⾝边,这个鬼就没法上车吧?

  “怨你自己,别嫌弃到我头上来。”无名鬼对她板着脸。

  又见他看出她的心思,她更懊恼地抿紧了嘴。

  “你教他们占住了我的房子,吵得我不得安宁,害我非离家出走不可,我又没处可去,当然只有跟着你。冤有头,债有主嘛。”

  这是什么话?把她说成他的冤大头债主!

  必敬和庄琪在那屋里做些何事吵得他不得安宁?

  “你说话嘛,不出声,多无聊。”

  “话都教你一个人说完了。”恋文一下忘记了,回了一句,司机马上飞快地瞥她一眼。但她没有看见,她瞪着无名鬼。“你下车行不行?别在这烦我。”

  “我哪有烦你?你本不理我。”他委屈万分。

  “你为什么非着我不可?你缺钱用吗?我回去给你烧纸钱好不好?你要多少钱给你烧多少。”

  车子忽然嘎地靠边停住。

  “‮姐小‬,你下车吧,车钱不要了。”司机脸⾊发⽩。

  恋文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看看车窗外面。“我还没到啊。”

  “你下去换一部车吧,拜托。”

  恋文无奈,打开⽪包拿钱。

  “不用了,不用了。”司机发狂地摇手,砰地把车门打开,就差没动手把她也推出去。

  恋文下车前扔下一张五十元钞票,等车子没命的呼地开走,那张钞票又给扔出来,掉落在马路边。

  “是吧?我就说你这司机不好。”

  恋文仰天哀叹,看样子他是跟定她了,甩不脫他,全‮港香‬的计程车司机记住她的模样,搞不好明天她也被当成鬼了。

  偏偏这时候天空飘下雨来。没法子,会淋也得走了。她又想起关敬。叫他送可以省去多少⿇烦,但留下庄琪一个人…她自己何尝不是一个人?

  她是太善良,还是太笨?

  “奇怪,我也常问我自己这个问题。”他喃喃。

  她对他一无所知,连姓名他都不肯说,忽然听他说起和他有关的活,恋文马上兴致升了上来。

  “哦?你的疑问从何而来?”

  他偏头注视她半晌,那神情、那眼光给她一种悉感。不过这又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你很漂亮,”他轻轻说。“长得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你的女朋友?”

  他不否认也不承认。雨雾中,⽩皙的脸有份沧桑落寞,看得她心有戚戚焉。

  “她现在何处?”会不会还活着?

  “不知道。”犹豫了一会儿,他慢慢回答。“我一直等着她,相信她终会回心转意,明⽩我的心。”

  是个伤心人呢。不,鬼。她一想到马上警惕起来、但他这次却没表示‮议抗‬,反而心事重重地。

  “她叫什么名字?或许我可以帮你找找她。”

  他‮头摇‬。“要嘛,她心甘情愿回到我⾝边。找她何用?強得来的感情,不如不要。”他语气平淡,泰然地对她一笑,又说:“你真的和她好相似。”

  不好了,他该不会移情移到她⾝上来了吧?

  他又补充強调…“神韵、五官都像,连说话的神气也酷似呢。”

  “但我不是她。”她急切地说。

  他笑笑。“我知道。对我来说,她是独一无二的。”

  好痴情的幽灵。恋文惋叹。若有个男人爱她,对她用情如斯,她也算不枉此生了。

  不知不觉地竟走到了公司大楼门口,她头发滴着⽔,棉纱套装了一大半。

  但他就好像走在太底下似的,还是⼲⼲慡慡的。

  “喂,你待在这儿,我上去办公室拿些东西就下来。”她代。“别跑啊。”

  他愣愣地看着摩天大楼,也不晓得听见没有。

  恋文上了楼,一出电梯就碰到李云。

  “恋文,你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拿些东西。”

  她急促地走过走廊,李云尾随着。

  “几个老板关着门开了两个多小时的会了。”李云告诉她。

  “哦。”恋文不关心这种事。他们一天到晚开会。“咦?你怎么还没回家?都快八点了。”

  “老总的秘书请假,他要我留下来,在他开会时,帮他接接电话。”

  恋文在放图的圆筒架上翻来找去。

  “找什么?”

  “‘香阁’的设计图。奇怪,明明放在这的。”

  恋文做事向来井井有条,东西从不放,完成的和未完成的图分得清清楚楚。她的办公室整齐得像常衍青说的…“一只蚊子飞过去都没处蔵⾝。”

  “是不是这个?”李云问。

  恋文转⾝,先吓了一跳,继而几乎昏过去。

  无名鬼站在窗子旁边的长影工作台前,他专注地看着她,摆在他面前的,正是她找了半天的图。而李云走讲来。伸手指向那张图时,她的手穿过他的⾝体然后把图拿了递给恋文。

  她忘了李云看不见他,紧张得呆若木

  “嘿!”无名鬼发出‮议抗‬。“我还没看完呢。”

  喊着,他便要抢回那张图。恋文及时清醒,忙在空中接住它。

  “谢谢。”她向李云说。

  无声地,她对无名鬼吼:谁叫你上来的?

  “恋文,你脸⾊好难看,是不是不舒服?还是太累了?”

  她呑着口⽔。他就在李云⾝旁,恋文真怕他突然施起法来,令什么东西飞起来还是什么的。

  喂,你可别来啊!

  他对她做个怪相。

  幸好庄俊风喊人的声音传过来,李云跑了出去。

  “我不是叫你在楼下等我吗?”恋文不敢大声发作,庒着嗓门。

  “这里就是你的家啊?”他轻声问。

  “这儿是我工作的地方。你快走吧。”

  “不要老是赶我嘛。那个女的是谁?好没礼貌。”

  “你动我的东西,还怪别人没礼貌,岂有此理。你这么轻声细语的⼲嘛?”

  她又万分紧张起来。“在这儿其他人听得到你说话吗?”

  “不知道。”他耸耸肩。“你轻声细语,我就轻声细语喽。”

  恋文吁一口气,又叹一口气,手指按着太⽳。

  “你不舒服吗?”

  她瞪他。“我舒服得很,只要你离我远远的,我马上百病全消。”

  他脸⾊一暗,随即消失。

  “哎!”恋文却不忍心起来。

  李云回来了。“恋文,老板请你去。”

  恋文眼睛在办公室里转。他真的走了。

  “又找什么?我帮你找,你快过去吧。他在他办公室。”

  恋文边走边左右看看,回头望望,看他是否又跟着她。

  我没处可去,当然只有跟着你。

  他一个孤魂,真的,教他到哪去呢?

  “恋文,”庄俊风一改平⽇的冷漠,伸着手由办公桌后一路过来,仿佛她已经离职,是路过前来的访客。“我正好要找你。⽩天太忙了,一直没机会请你来。”

  对公司,她心中无愧无疚,他突然的热诚没让她感到受宠若惊,纳闷倒是有的。

  他请她坐在他办公室待客的长沙发上,还亲自为她倒来一杯茶,然后坐在她对面。

  他双手,斟酌着如何启齿。恋文捧着茶杯,再次想到他和庄琪有多么的不同。想到庄琪,关敬的影子随着浮现,她不噤惆怅起来。

  “听琪琪说,你要成立自己的公司?”思虑半天,庄俊风终于找到了开场⽩。

  “只是个理想。”恋文答得平和。“我想对于我本⾝有几分能力,也是个考验。”

  “恋文,你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不必太谦虚。”

  “总经理,我到目前为止得到的所谓‘成就’,都是‘雅仕’的。是,很多客户下订单指名要我的设计,可是我是‘雅仕’的舒恋文,如果没有‘雅仕’,我这个个体是否仍能拥有相同的肯定?我需要突破,我不知道你能否了解。”

  庄俊风笑容可掬,看上去是真诚的。但他平时给人的印象十分深沉,她提出辞呈后,传出那么多把她形容得宛若叛徒的谣言,他今天找她私下谈,目的何在?

  恋文不是在意或担心,她很不喜尔虞我诈。

  “本来我以为有人⾼薪挖角,你没给我争取你留下的机会就马上跳槽求去,大家相处一场,心里难免难过,你明⽩吧?”

  明不明⽩都不要紧。她点点头。

  “你要自立门户,需要些基本客户以创基业,这我可以理解。凭我们的关系,还有你在‘雅仕’这几年,公司待你如何,不用我说,相信你是个至情至、明辨是非的人,你明明⽩⽩和我商量,我不但会帮你,也会主动提供你几个大客户。以我和他们的情,他们定然不遗余力的支持你。这样说,你明⽩吗?”

  她又没有智能障碍。

  这实在有趣。“雅仕”偌大的服装公司,生意网遍及东南亚,又是本地服装界一枝独秀,她一名小小设计师,庄俊风竟如临大敌。

  恋文登时充満信心。

  “我明⽩,总经理。”

  她什么也毋须多说,将来若有“雅仕”的长期客户自动转向她“抢客户”这个黑锅,她反正不背也得背。庄俊风是在告诉她,聪明的话,不要接原来和“雅仕”有生意往来的客户,大家尚可维持友好关系。

  在商言商,非友即敌。一定要如此吗?恋文原来是难过的,现在只觉遗憾,但起码她可引以为戒,也算是上了一课。

  最后,庄俊风对她说:“你手上的几个计划转给李云好了。你既有去意,工作起来就没法像以前的全神贯注,我还听说你的新居和工作室都在装潢中,不如明天来把工作接一下,你就不用勉強待二个月了。”

  她一阵瞠然。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莫过于此吧?哎,也好,她本来准备好好赶几个⽇便将该做的做完才走,人家不领情,她若说明一番心意,倒好像她巴结着表现她的⾚诚似的。

  她出来时,李云已经走了。望着她的办公室,恋文不噤唏嘘。

  雨已经停了,突然无事一⾝轻,她却无处可去。回去住处嘛,小鲍寓是庄俊风的,经他刚才那么一表态,她觉得好像应该马上搬走,再住‮夜一‬都觉心中不舒坦。住了几年,现在才感到如同寄居蟹,她反应还真迟钝。

  想到她正在装修中的新家,也因为担心打搅庄琪和关敬,只好作罢。

  一个是她的好朋友,一个是她心仪的男人。舒恋文啊舒恋文,你是怎么回事?

  活到了二十八岁才知烦恼为何物,就是这么回事。终于买了房子,却无家可归,‮业失‬时⾝边没有个可谈心的异伴侣,只单恋一个长得像万人的男人。惨哦!

  她嗒然失笑。恋个头啊,她不过是欣赏关敬,喜他随和的作风。

  那⼲嘛想起他和庄琪单独在一起,她心里就酸酸涩涩的?

  “你还要走多久?不累啊?”

  恋文大叫,路人都转头看她。她尴尬得手⾜无措,幸而现在是晚上,她走的行人路的灯光不很亮。

  “又吓着啦?又不是第一次看到我,老是这么大惊小敝。”

  恋文恼也不是,笑也不是。“你简直…你从哪冒出来的?”

  她其实很⾼兴看见他。

  见她神情并无怒⾊,他笑了。

  “我哪儿也没去呀。照你说的,在大门口等你嘛。”

  他有点稚气的笑容,再度令她感到似曾相识。

  “你在楼下门口?我怎么没看见你?”

  “你有心事嘛。那个丑男人惹你不开心了,是不是?”

  恋文一时有些惑,继而恍悟,笑了出来。

  庄俊风将近望四之年,⾝材中等,相貌不是俊男之级,可是说他丑就有点过分了,只不过或许做生意际应酬过多,和大部分事业有成的男人一样,围变耝,着个啤酒肚。

  “没什么啦,他有他的立场。”

  “听起来,他刚刚炒你鱿鱼了,对不对?”

  “没这回事,我本来就辞职了,他只是让我提早走而已。”

  “走去哪?这么晚了,还叫提早走?”

  “唉,你不懂,少管闲事吧。”

  “你的事怎么叫闲事?丑男人欺负你,对不对?我就看他一副奷诈的样子。”

  “不要批评人家。”

  “但是他欺负你。”

  “看你,像个孩子似的。你到底几岁?”

  他鼓着脸,翘着嘴。“我才不是孩子。”

  “那你几岁嘛?”

  “你明知故问?习讶思业焙⒆樱盅帷!?br>

  他把脸转到一边去赌气。恋文益发觉得好笑。

  “你表现得像个孩子啊。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哪会知道你几岁?”

  也许他离世太久,当了太久的孤魂,自己也不记得年纪了。当他思索良久她想道。

  结果,他竟说…“我十七岁。”说得不甘不愿的。

  十七岁!啊,这么年轻就…恋文心中感到不忍和惋惜。

  “年龄这么大的秘密都说了,名字总该可以告诉我了吧?”她轻快地挪揄他。

  他这回皱眉苦思了更久,仿佛她给他出了个更大的难题似的。

  “好了,好了,不要如此为难,不想说就算了,我就叫你无名…”

  “我忘了。”

  她怔住。“什么?”

  “想不起来。”他困顿的望着她。“我忘了我姓啥名啥。”

  说完,他忽地在她眼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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