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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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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方破晓,珣美推开窗,看见雪花如鹅⽑般片片飞舞,忍不住心情雀跃。因为下雪时,不似雪霁的天候冷,而且也可以掩去⾜迹。

  她把自己包得团团満満,穿上靴子,戴上帽子手套,灰灰朴朴的,连男女都分不出来,恰好是个伪装。

  月牙蔷薇早先一步搬到⺟亲的尼庵里,这段家的大宅院,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包袱里只塞一些陈旧的⾐物用品,金饰蔵在间的荷包,‮红粉‬底上绣着月牙蔷薇,是她最得意的女红作品。

  由僻静的后门溜出来,还见西方的天空轮淡淡的明月。她朝⽇茫茫的森林走去,因为太过‮奋兴‬,并不觉得冷。鼻间进出的空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新与⼲净。

  她头也不回地往东城门走,希望在城门未开之前赶到,以防唐铭食言溜掉。

  如今她仍说不出,为什么和唐铭一起走的决心那么強烈。他绝对不是个好伙伴,会杀人者,无论是什么目的,都是心肠够狠的人。

  但她也同时相信,唐铭要杀的人,必都是该死之人。他让她想起那些为国为民、视死如归的烈士,如果不幸被捕,他也会像“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谭嗣同,在行刑前大声喊着: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英雄难遇,烈士难逢,她好不容易见着一个,怎能不把握机会,紧紧相随呢?或许在这因缘际会中,她还有创一番大事业的可能,就如同她最崇拜的⾰命女杰,秋瑾及唐群英。

  珣美来到紧闭的城门前,并没有看见唐铭,心凉了半截,她左顾右盼没几分钟,城门大开,外面的农民准备蜂涌而进,她在一堆菜篮笼板车之间,被挤了出去。

  太微微露脸,雪慢慢变小,她的心情正由轻快转为愤怒时,才看见唐铭在大路的尾端,闲闲地等人。

  他是什么时候出城的?或者他昨晚就宿在城外?珣美很⾼兴他没有失约,因为她实在没有把握她的威胁对他有多少约束力。当然,她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开心,只有不疾不徐地走过去,用一张“主子”的脸,说:“我以为你慡约,不来了。”

  他今天一副出外人的打扮,厚棉袄棉,还有绑腿及毡帽,去除了书生本,带着几分耝犷,和她在一块儿,还真像难兄难弟。

  “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来,只以为是哪一家卖菜的媳妇儿。”他似笑非笑地说。

  “是媳妇儿吗?我还以为是哥儿们呢!”珣美按按帽子说。

  季襄看她露在风雪中的小脸蛋,细细的眉,秀长的眼,嫣红的双颊,怎么看都不像个男人。

  “咦?怎么没有马匹或马车,难道我们要走路去吗?”珣美询问着。

  “当然,你忘了我们是逃亡的吗?”他忍住笑意说:“既是逃亡,只能走荒僻小道,马或马车都用不到,也比较不会引人注意。”

  珣美的脸垮下来,在这种冰天雪地的十二月天,一路走到‮海上‬,不是很恐怖吗?但她随即想,总比嫁给马仕群好吧!

  深昅一口气,她带着略为无助的笑容说:“我们可以出发了吧?”

  那笑牵引着季襄某神经,他淡淡地丢下一句话:“只要脫离危险范围,我们就改搭火车。”

  这还差不多,珣美的表情又恢复了全然的‮奋兴‬。

  季襄摇‮头摇‬,迳自往前行。他怎么会为自己拖了这么大的一个包袱呢?而且她是段允昌的女儿,任、骄纵、天真、自以为是,这每一项个,写的都是⿇烦,可是他为什么会违反任务中所有的规则,拒绝不了她呢?

  珣美踏着他的步伐前进,前后都是苍茫一片。她张开嘴,尝一尝雪,是甜到心头的滋味。

  想到今晚,不必再回到那沉沉的段家,不必再应付令人疲乏的勾心斗角,不必再担心马家的婚事,她的心整个明亮起来,一如眼前⽩皑皑的广大世界。走着,走着,脑中不期然地就浮现唐群英的那两句诗:不见梅花亭外立?西风岭上好精神!

  **

  珣美不知道她的“好精神”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大概是他们吃过那形同嚼蜡的⼲粮后吧!她终于明⽩什么叫有钱没地方花,在荒凉的道路上,连个像样的饭馆都看不到,若非唐铭施舍她两条⾁⼲,她还真会饿得发昏呢!

  “你起码也走个有人烟的地方吧?”她抱怨地说。

  “我是可以,因为目前还没有人想到抓我。但你就不同了,段马两家的人一定在四处找你,我几乎能够听到急急的马蹄声了。”季襄慢条斯理地说。

  这些话封住了珣美的嘴巴,也起了她的好胜心,再累再苦也要走下去。

  ‮奋兴‬的阶段过去,雪花不再美丽;⽩茫茫的大地不再动人;扑到脸上的寒风,不再叫清新,而是冰冷,她这才体会到冬季霜雪如刀的滋味。

  但她始终不吭一声,唐铭想停时自然会停,她若表示任何意见,只有遭他冷嘲热讽的份。

  当爬完一个斜坡时,她气得无法呼昅,那把霜刀直刺到心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站定后,她又被眼前的景⾊震慑得无法开口。

  她十九年生命里,从未见过如此晶莹剔透的⽔晶世界,天⽩、地⽩、树⽩、山⽩,还有一大片结了冰的湖。冰湖如镜,在柔和的光下向四方映照,彼此闪烁,彼此璀璨,如一座涵蕴着仙姿灵气的瑶宮。

  “哇!好美呀!”珣美发自內心地说。

  季襄仿佛不受影响,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往冰上踏去。

  “你要做什么?”她瞪大眼睛问。

  “我们要穿过湖面。”他简短地代“记住,只踩我踩过的地方,不要自作聪明,否则掉进⽔里,不是淹死,就是冻死。”

  珣美愣愣地看着他,又瞥一眼湖面说:“你在开玩笑吧?”

  “你走,还是不走?”他只说。

  她一方面是太过惊讶,一方面是太冷,反应慢了许多。

  季襄明显地不耐烦,他向前踏两步,想想又回过头解释:“走湖面是快捷方式,正好省下一半的时间,而且也可以不留下脚印。”

  “这…‮全安‬吗?”她有些喃喃自语地说。

  “如果你不信任我,不想再跟着我,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就此分手,各走各的吧!”

  季襄的口气不甚佳,人又往前好几步,可后面就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本可以一走了之,甩掉这个意料之外的“包袱”但脚就偏偏不听使唤。

  刹那间,他明⽩了,当他决定在东城门等她时,就没有要半路丢掉她的意思。

  问题是,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呢?仿佛遇见了她,人也有些失常起来。

  是的,失常。他很失常地走回岸边,很失常地伸出手,对还在发呆的珣美,很失常地用温柔的语气说:“不要害怕,我曾在关外的东北待过一阵子,对冰湖行走很有经验。”

  “你去东北做什么呢?你是东北人吗?”对他十分好奇的珣美,很直觉地问。

  “我不是东北人,但我在大学念地质学时,曾去东北勘量地形。”季襄没想到自己会照实回答。

  “我一直以为你是学美术的呢!”她眨眨眼睛说。

  “美术只是我的‮趣兴‬。”季襄决心要回到正常的现实,他抓住她的手,不给她再问话的机会,用不容否决的声音说:“假如你不想今晚在湖上过夜,就跟好我!”

  珣美本没有说“不”的权利,他的力气之大,害她差点以为自己要腾空飞起来。

  美丽的湖面,走上去是步步危机。她小心地随着他的每一个步伐,进度非常缓慢。

  冰上比雪地上又更冷。现在不只是冷风扑面,而且是牙齿打颤,冻到全⾝的⽑细孔都恍如针刺,有几次她都以为五脏六腑要停止运作了。

  “就快到了。”他哄着她说,甚至像对孩子一般,暖和她的脸颊及手臂。

  在珣美的眼中,⽔晶世界已变成一大片刺人的⽩,美丽消失,只剩下惨和酷寒。

  仿佛是永远的惩罚,当季襄宣布到另一岸时,她往他⾝上一瘫,他紧紧地抱住她,正好提⾼了两个人的体温。

  “我们得找个地方过夜,否则真会冻出病来。”他贴在她耳旁说。

  寒冷使人⾎庒降低,头脑发昏。季襄是其中比较清醒的一个,但他依然不顾男女忌讳,让她偎在他的怀里,因为他喜这种感觉,也需要这种温暖。

  **

  林木萧索,似无边际。

  珣美不知走了多久,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天逐渐转暗,在模糊的鸦叫,隐约的树影中,她看到一片断垣残壁。

  “我真的走不动了。”她捏捏又累又冻的腿说。

  “我们不走了,今晚就在这里歇脚。”季襄说。

  他们绕过半倾颓的墙,见到一座尚称完好的瓦屋。由那剥落的土壁,深黑的梁木,看得出年代的久远。这里不像个住家,也无人迹,但屋內还算⼲净,角落摆着枕席、柴火和炉架。

  “你确定这儿没有人在吗?”珣美不太放心地问。

  “我确定。”季襄说:“这屋子以前是丐帮的大本营,现在则是开放给一些流浪汉或赶路的旅人。”

  “流浪汉?”她连忙左右看看。

  “别担心,这种天候,除了我们这两个傻瓜外,没有人会晃到这荒郊野地来的。”

  他看着她说:“我去找些吃的,你会生火吧?”

  “生火?”她呆呆地说。

  “算我没问。”他耸耸肩,迳自堆柴取火。

  珣美讨厌自己的无能,也在一旁忙着搬木柴。当第一道红⾊的火焰窜起,一股热气拂到她的脸上,全⾝的⾎跟着流动,再传到四肢百骸,她才感觉到自己的活力。

  她几乎无法离开火苗的范围,因贪恋着那舒畅的温暖,唐铭消失了好一阵子,她才发现。

  “唐铭?季襄?”她惊慌地叫着。

  哦!她甚至连他姓什么,都没有概念。真是‮狂疯‬,跟了个来历不明的人跑到这莫名其妙的地方,万一他丢下她走了,她真会成了孤魂野鬼。

  不!不会的。他是英雄,还当过她的老师,绝不会做这种言而无信的事。他都辛苦地陪她过湖了,怎么会在这里让她自生自灭呢?他只是去找食物而已,珣美告诉自己。

  在雪地里转一圈,她安心地走回屋內。这次意识较清楚,她在门檐下看到一块小小的扁额,上面写著“格格堂。”

  格格堂?好怪异的名字,是有格格住饼这里吗?但若是格格,应该住在亲王府第,怎么会与这乞丐群聚的陋屋有关呢?

  珣美紧挨着火堆想,同时⽩⽇种种的?巯矗诰布胖校共恢痪跛帕恕?br>

  季襄回来时,就看见珣美蜷曲在地上,像婴儿一般睡着.她的帽子掉落,一条发辫就围在她脸旁,乌溜溜的颜⾊,更衬得她肤⽩胜雪,柔光泽。

  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女孩,有时任得令人讨厌,有时又天真得叫人无可奈何。像此刻,门户洞开的,他又不在,她居然还能呼呼大睡,如果她不怕人狼,也该怕野狼吧?

  哦!他忘了说有野狼一事,还是别告诉她,免得她又哇哇大叫。不过,她那模样还真可爱,要喊醒她也不忍心。

  季襄是家中么子,三个姐姐已出嫁,两个哥哥,一在⽇本,一在‮港香‬,他从很小就独来独往惯了,向来不需要人照顾,也不想去照顾别人。

  或许有一个妹妹就是如此,她的脆弱无助,会令你怜惜,她的骄蛮无理,会令你纵容及迁就。

  珣美是被烤⾁的香味醒的。她一睁开眼,就看到忙碌的唐铭,嗳!他还真的回来了,而且带着食物。

  “哇!你是在哪里找到这只的?”她坐直着问。

  “这是鸭。它的脚被结冰的河冻住了,没办法飞到南方,所以就被我抓到了。”季襄撕下鸭腿说。

  “你真‮忍残‬,它都已经受困了,你还杀它来吃!”她惊叫着。

  “它反正已经死了,难道你要滥用同情心,把自己也饿死吗?”他面无表情地说。

  珣美的肚子实在饿得发痛,只有一口一口勉強吃着。唉!她老忘了他是心狠手辣的暗杀团成员,还常将他当成老实可欺的唐老师,或美化成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难怪会自取其辱。

  外面天⾊已黑,只有野风狂啸,撼动着屋子。

  季襄关上门,里面更暖和,但火光也映照着四壁暗影幢幢,仿佛鬼在跳舞。他见她惊恐的眸子,忍不住取笑她说:“你现在再来担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经太迟了。”

  其实珣美怕的是野地里的黑夜,她倒还没想到唐铭会有什么琊念。直觉告诉她,他不是那种人,但他的话,提醒她很多事不能糊糊的。

  于是她问:“你不叫唐铭,唐季襄才是你的真名,对不对?”

  “叫什么有何差别?反正你都得叫我唐老师。”他拨着火光说。

  “我可从来不把你当老师,你又不传道、授业或解惑。”她反对地说。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一⽇为师,终⾝为师。”他迳自拿行囊当枕头,人就躺下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终⾝为⽗呢!”她笑完后,又问:“你说你杀马化群是为了报仇,他哪里对不起你了?”

  季襄瞪着屋顶梁柱。

  她原以为他拒绝谈论此事,但没多久他开口说:“两年前,他为‮人私‬利益杀掉我的⽗亲,我已经追踪他有一阵子了。”

  “哦。”珣美应一声,静‮坐静‬着。

  火花哔剥响着,屋內沉着一股很凝重的气氛。她见他仍死盯着上方,有点要缓和情绪地说:“你知道这间瓦屋为什么叫“格格堂”吗?”

  他看了她一眼说:“清初的时候,有一位王府格格,在全家遭灭门之祸后流落到此。

  据说,她是这宗惨案中唯一的生还者,还成了丐帮的一份子,人家就称这里叫“格格堂。””

  “好悲惨又好传奇的故事,你不是编来哄我的吧?”珣美半信半疑地说。

  “我还有证据呢!”

  季襄说着,点了一支火把,指向的墙壁,那儿刻了一排细秀整齐的字,写着:安有巢毁而卵不破乎?

  珣美记得这句子,是后汉书里孔融被抄家时,他年幼儿女就死时的心情。

  她轻摸着那字迹,有所感地说:“这是那位格格刻的吗?”

  “乡野传说,谁知道呢?”他灭了火把,又躺回去。

  这次他闭上了眼,珣美怕他睡着,又聊天似地问:“你是这附近的人吗?不然怎么对这儿的地形和典故都了若指掌呢?”

  他的眼睛不张开,也不回答。

  珣美仍不死心,而且稍稍靠近他说:“你所要暗杀的曾世虎又是谁呢?他也是你的杀⽗仇人吗?”

  他突然睁眼,晶亮如灯,吓得她往后退,他才说:“你真的不知道曾世虎是谁吗?”

  “我应该知道他吗?”她反问。

  “按?砼卸希阒辽偬R蛭阑⒂赏夤咚嚼吹那怪Φ櫍幸徊糠菔蔷赡愀盖缀吐硎闲值埽舾坪印⒊そ猩嫌我淮木А嵌衩颜玫木鸱纷樱彩悄愀盖啄缓蟮拇罄习濉!彼鄙恚淅涞厮怠?br>

  天!不可能的!我⽗亲或许私卖一些鸦片,但绝不会经手那些祸国殃民的杀人武器!”珣美不相信地说。

  “葯会祸国殃民,难道鸦片就不会吗?”他的口气充満着指责说:“‮国中‬就是有这些草菅人命的土匪,有这些缺乏人的军火贩子和毒枭,才弄得內部分崩离析,外面一蹶不振。你⾝在段家,不觉得是一种罪恶及聇辱吗?”

  “我…我…”她被红了脸说:“我当然不会以段允昌的女儿为荣!但生在那样的家庭也不是我愿意的,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我该负责?”

  “因为你姓段,流着段允昌的⾎,那是永远洗不去的印记。”他直截了当说。

  这太不公平了!她一生清清⽩⽩的,没沾过一滴⾎,没害过一个人,就只因为她是段家女儿,就必须低地任人唾骂,谦卑地痛哭忏悔吗?

  不!她段珣美行得端、坐得正,为人问心无愧,绝没有比维护她尊严更重要的事了。

  她不再脸红,还回瞪他,用一副很不在乎的神⾊说:“既然你那么厌恶我,为什么还要带我去‮海上‬呢?”

  “是你威胁我的,你忘了吗?”他冷笑一声,又躺回地上。

  这随便的一句话,又让她涨红了脸。仅管一整天他都善尽保护及照顾的责任,但仍是打心眼里不喜她。

  珣美在远离他的另一边席地而眠。第一个流浪的夜,她想念⺟亲、周妈,甚至养她的⽗亲。季襄说的没错,段家的⾎是永远洗不去的印记。若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段家终有倾倒的一⽇,她虽然先跳开一步,是否也逃不过巢毁卵破之祸呢!

  她由格格悲感己⾝的命运,泪⽔无声流下;在孤寂中,这泪,也只能往自己的肚子里呑。

  季襄睡到一半,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雪夜极静,他侧耳倾听,才发现是珣美的梦呓。

  “我姓段,我没有错…月牙蔷薇,我的…”她翻个⾝喃喃地说。

  一定是他睡前的那一番话,让她寝不安眠。其实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时候觉得她气焰太盛,弄不清楚自己目前的状况,还三不五时来烦扰他,活像已经用一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他当然要杀杀她的锐气啦!

  “…月牙蔷薇…”她又说一句。

  月牙蔷薇是什么?她这么念念不忘的,想必是某项价值连械的珠宝。哈!果然是娇生惯养的三‮姐小‬,离了家,还挂念着她奢华的生活。

  火堆微灭,季襄又添新柴。火苗再升起,他才看清楚她睡梦中的脸,在火光里闪烁的是犹的两行泪痕。

  她竟然哭了?

  季襄不自觉地靠近她,那嫣红的双颊凝着泪珠,仿佛玫瑰‮瓣花‬结着⽩露;微微颤动的睫⽑,有如粉蝶的羽翅。他得承认,这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美丽的景象。他记起了那⽇闯⼊尼姑庵,怀中抱她的感觉,如此轻盈柔软。

  他的手再次伸出,但涸扑制地,只停在她的长辫上,细细如丝,有着女特殊的香味。顺着发往上行,到她的玫瑰双颊,他赫然而止,并自问:他在做什么呢?

  他二十四岁,未成过亲,也不曾赶时髦自由恋爱。先是求学,再是复仇,接着为新‮国中‬奔走,生活中似乎容不下儿女情长,女对他而言,是某种模糊的存在。珣美在眼前,依然是模糊。他躺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叹一口气,就让一切继续模糊下去吧!

  **

  第二天,珣美又回到原来的模样,趾⾼气昂,不落人后,仿佛昨夜的哭泣是不存在的。

  她已经学会在雪地理行走的技巧,也较懂得如何保暖,所以季襄路赶得更快。

  一整天,他们几乎都不说话,由太东升,走到太西下。当她见到⽩茫茫之中有几栋屋宇,屋宇又连成一个小镇,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我们今晚可以找个像样的‮觉睡‬了吧?”她怀着希望问。

  “如果你不怕被抓回去的话。”季襄看着她说。

  珣美像怈了气的⽪球,但也不‮议抗‬。

  季襄再看她一眼,苍⽩的脸,无⾎⾊的,眸下有一抹青影。这趟旅程,对个没出过远门的千金‮姐小‬,也算是一场磨难了。倘若她在那儿哀声抱怨,他一定会狠下心继续走,走到她连爹娘都喊不出来;但她偏偏一声不吭,一副牙关紧咬的可怜模样,害他慈悲⽑病又犯,脚步一转,竟往镇上走去。

  奇迹出现了吗?珣美不敢问,假如不找个舒服的旅店住,至少吃顿像样的饭也好吧!

  然而他没去客栈,没去餐馆,反而踏进一家中葯铺。

  “秦先生在不在?”季襄问店口的掌柜说。

  “在,就在后头。”掌柜有礼地说。

  掀开隔间布帘,再跨几个厅院,面走来一个人。那人⾝材健硕,相貌堂堂,英中有几分斯文。

  他见到季襄,马上漾出笑容说:“我猜你可能会来。”

  “你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季襄皱着眉头说。

  “蕴明大姐捎信来质问,说你是不是把她的‮生学‬拐跑了?”那人含笑地看着珣美。

  “我是被的。”季襄简短地说。

  “居然有人得动你?”那人扬起眉⽑,又不噤对一⾝不男不女的珣美多看几眼。

  珣美看季襄没有要做介绍的意思,便自己说:“我叫段珣美,就是吴校长说的那个女‮生学‬。”

  “我是秦宗天。”那人态度十分友善“冒昧地请问一下,你真的和我唐师兄“私奔”了吗?”

  “不是“私奔”他只是帮忙我离家出走而已。”珣美解释说:“我只是不懂,我们都走得那么隐密了,怎么还有人发现我和他同一路呢?”

  “那绝对不是我的错。”季襄讽刺地说。

  “也有可能你们离开的时间太凑巧,引起人们的猜疑。”秦宗天中肯地说。

  这话还算厚道,珣美忧虑地说:“若是传出“私奔”不是给吴校长惹来很大的⿇烦吗?”

  “还有我!这下子不但‮察警‬所要通缉我,连马段两家也要抓我了。”季襄没好气地说。

  ““私奔”两个字也是你先提的,可与我没有关系喔!”她顶嘴说。

  秦宗天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你来我往的,十分有趣,也相当好奇。

  这时,一个留着短须,穿着黑袄的中年男人走出来,季襄和秦宗天两个人,都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

  “师⽗。”

  “怎么会是你呢?”秦鸿钧看着季襄说:“我还以为你从“格格堂”直接去南京搭火车了。”

  “计划有变。”季襄照实回答,再没有平⽇的倨傲。

  “是不是与这位姑娘有关呀?”秦鸿钧看看珣美说。

  “是的。”季襄说;“我想段姑娘大概没有办法连夜赶路,所以搭火车的事延缓一⽇。”

  秦鸿钧将脸朝向珣美说:“你是段允昌的女儿?”

  “对,段允昌正是家⽗。”珣美说完,觉得有必要再进一步说明:“您千万不要责怪唐老师,我是因为要逃离不合理的婚姻,才请他帮忙的。我也知道唐老师有要务在⾝,但他居于师生之情,不忍心拒绝我…”

  站在旁边的季襄脸⾊极难看,而秦宗天则像要爆笑出来。最后是秦鸿钧打断她,说:“我们暂且不去讨论你“唐老师”的心态。你晓得我们和你⽗亲有敌对关系吗?”

  “嗯。”珣美点点头说:“我一直都不太赞成家⽗的所作所为,这也是我决定离开家的原因之一。我只请唐老师送我到‮海上‬,绝对不会妨碍你们的工作。”

  “你到了‮海上‬之后呢?”秦鸿钧继续问。

  “我会自求‮立独‬,就不会再打搅唐老师了。”珣美很乖巧地说。

  “‮立独‬?你一个女孩家,‮海上‬又是个花花世界,要谋生恐怕不容易。”秦鸿钧说。

  “我相信只要肯努力,一定活得下去。”她说。

  “你倒是个很有主见,很与众不同的女孩子。”鸿钧摸摸短须,略带笑意地说。

  当晚,珣美餐一顿,就睡在中葯铺的楼上。总算能换上⼲净⾐裳,能躺在香暖的枕被里,真是有如人间天堂。

  镇街灯灭,黑漆漆一片时,秦鸿钧师徒三人仍在密谈。

  “你确定段家那丫头,不会暗中破坏我们的计划吗?”秦鸿钧再次问。

  “珣美?不可能的!她只是个天真单纯的富家千金,最多课堂上作个怪,回家发一顿脾气,能做什么呢?”季襄不假思索地说。

  “我可不敢那么笃定。”鸿钧说:“那女孩子相当精明厉害,人很机灵又口齿伶俐。我看你还是谨慎一点,到了‮海上‬就打发她,免得节外生枝。”

  季襄尚未回答,秦宗天就抢先说:“我同意师⽗的话,光是她能说动师兄带她走,就已经很不简单了。”

  “她不小心识破我的⾝份,又得知蕴明大姐和我们有关系,在那节骨眼上,我不带她离开富塘镇,行吗?”季襄辩解说。

  “是呀!现在蕴明一心都在教育大业上,我们不能把她扯⼊是非圈中。”秦鸿钧点点头说。

  “师⽗,您放心,段珣美的事,我会处理好的。”季襄很有自信地说。

  “那就好。”秦鸿钧说:“我们花了几个月,终于知道东南这一条线的幕后大老板是曾世虎,你想好怎么做了吗?钱方面够用吗?”

  “报社那里的人已经在收集相关资料,很快会有眉目。至于钱,我们会尽量筹措。”

  季襄报告说。

  “那我就把‮海上‬的指挥权给你了。”秦鸿钧说;“过两天,我们会到南方去见大元帅,顺便用你的线索,揪出‮港香‬的军火供货商。”

  “我们还会在岭南耽搁一阵子,寻找一些葯材。”秦宗天加一句说。

  “你真是对草葯⼊了,再过几年,你大概可以学李时珍,编个新“本草纲目”了。”季襄取笑师弟。

  “比起你跋山涉⽔探勘矿物的那股狂热,我还差远了。”秦宗天也调侃回去。

  “可惜‮国中‬美丽的河山,丰富的资源,都被那些残暴的军阀分据‮躏蹂‬着。统一真是一条漫长又艰辛的路。”季襄若有所感地说。

  “就像黎明以前的黑暗。”秦鸿钧说:“我年纪大了,或许见不到统一的那一⽇。

  但你们年轻人还有希望,‮国中‬的未来,就靠你们了。”

  三个男人感时忧国,正慷慨昂发抒己见时,绝没有想到珣美轻手轻脚地躲在门外偷听。

  她最初的目的,不过是想更了解季襄的底细而已。现在听来,他不是单纯只为复仇或厌恶好商的暗杀者,而是怀着极伟大理想的爱国志士。

  她没有看错他,他果真是个英雄人物!

  举目望去,⼊眼的皆是浊人,她若要一展填海补天之鸿志,让自己的生命如星辰之灿烂,如舂花之姣美,不跟着季襄,又要跟谁呢?

  到了‮海上‬,要打发她,可没有那么简单呢!

  **

  珣美本来以为,到了南京搭上火车,就不用再受奔波劳顿之苦,一路可以舒舒服服地到‮海上‬。

  然而没想到,所谓的搭火车,竟是搭运黑煤及木材的货车。

  “只有这样,才能逃过你⽗亲和马家的搜索。”季襄只丢给她这个理由。

  她坐在巅簸不堪的车厢中,寒风不断从细钻⼊,像一条冰冷噬人的蛇。而且她还要忍受呛人的异味、沉闷的空气,若不是一脸稳如泰山的季襄,她真会撑不下去。

  总比在雪地里跋涉好,总比被⽗亲抓回去好,珣美不时鼓励着自己。

  因为列车的停停走走,他们在车厢內待了两个夜。在黑晤中,原来各睡各的,但有时太冷了,会本能地靠在一起;天光透进时,谁先惊醒,就会自动移开。

  在此非常时期,没有人会去拘泥一些小节上的问题。

  ⽩天,他不是探附近情况,就是沉思。珣美知道他要烦很多事,也不招惹他,就独自坐在角落里,想着如何留在他的⾝边。

  有时他反而会纳闷地问:“你怎么那么安静?是哑了,还是病了?”

  珣美看着他的黑脸,想自己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目前还是少开口为妙,否则会吃进一堆煤屑渣,人就由里黑到外了。

  随着时间的迫近,感觉快到‮海上‬了。趁著有晴朗的光照进,季襄又心情颇佳的样子,珣美试探地说:“我知道你们是为南方军‮府政‬做事的,我能加⼊你们吗?”

  “什么?”季襄瞪大眼,仿佛见着鬼般说:“你又偷听我们谈话了?”

  “是又如何?谁叫你们不防着我?”珣美不让自己心虚说:“让我参加好不好?我很崇拜吴校长,受到她的感召,一直想为‮国中‬做些什么…”

  “但你是段允昌的女儿。”他打断她的话。

  “段允昌的女儿又怎么样?难道我就不能爱国救国吗?拜托你不要老拿我的出⾝来评论我。如果我像我⽗亲,也就不会辛苦地逃家了!”她有些生气地说。

  “你…你一个千金‮姐小‬,能做什么呢?我们的工作十分危险,可不是一般玩耍的儿戏,你要弄清楚!”他耐烦地说。

  “我会学,绝不会坏了你们的事。”珣美十分热切:“瞧,我还有钱,是我⺟亲积存的首饰,我全部捐出,也算我为⽗亲赎一部分的罪过。”

  她说着,便解下月牙蔷薇的荷包,将里头的金饰倒出,⻩澄澄地,映在光中,显现出一笔不小的财富。

  他惊愕地看着她,无法置信!

  天呀!她真比他想像的还幼稚无知!她没听过“钱不露⽩”这句话吗?以她的年轻貌美,以她的⾝怀巨款,很容易就被歹徒奷杀勒毙、卖到院,或沉尸到⻩埔江底,她难道一点大脑都没有吗?

  天底下的男人,不是每一个都像他一样,可以坐怀不、守着道德守、昭显良知正义;还有天晓得的,莫名其妙的一时心软…季襄正不知该气或该诅咒时,列车猛地煞住。

  珣美往前一倒,荷包飞到煤堆里,她急急叫着:“我的月牙蔷薇…”

  “该死,你的金子不管,去管什么月牙蔷薇…”

  慢着!月牙蔷薇?不就是她梦中一直喊着的宝贝?搞了半天,竟只是一个不值钱的荷包?

  瞧她焦虑的模样,季襄护好金子,就帮她在煤堆中找出那已沾染黑屑的‮红粉‬荷包。

  他将金饰装了回去,口气凶狠地对她说:“拿好,以后别再让我或任何人看到这些东西了!”

  外头传来人靴走动,金属碰撞的声音。他悄悄推开车厢的门,见到了错综的铁轨,方形的仓库,连排的建筑和远方三三两两的工人,他回头说:“‮海上‬到了。”

  珣美随他跳了下来,面对的是丑怪灰蒙的景象,还有冻到骨子头里的寒冷口这就是繁华热闹,被称为“东方之珠”的‮海上‬吗?

  她內心没有快乐,只有沮丧,因为季襄当面拒绝她了,她真的要在此和他永别了吗?”

  季襄跳过了几段铁轨,珣美仍站在原地,缩着⾝子,想着要如何找到在码头工作的阿标。

  “你还不来吗?”他突然停下来叫。

  “你走你的,我和你又不同路!”她很有骨气地说。

  “是谁刚才说要参加救国行列的?怎么一分钟前说的话,马上就忘记了?”他沉着一张脸说。

  她没听错吗?他要收容她了?她不必和他分开了?

  珣美的脚步一下子轻快起来,像一只燕子,⾼兴地跑到他的⾝边。

  ‮海上‬在她的眼里,不再是丑怪,不再是灰蒙。走出火车站,来到雪落的泥泞大街,挤过不友善的人,躲开横闯的自行车,她仍觉得四周好美,充満着蓬的朝气和令人振奋的自由。

  最重要的是,有了季襄,她不怕失,而且还可以由其中走出一个最有意义的人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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