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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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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别

  西⽔关过去,有大大小小的涵洞,一些积着⽔,一些长着苔藓,宛如宮,有人说永乐帝朱棣便是由此逃离南京,躲过⽗亲朱元璋的追杀。

  芮羽躺在一个⼲燥的台面,她的右上臂有扎着布条,草葯天天换,那半环状的丑陋伤口,虽然痛,但更痛的是她的心,尤其是在想到岱麟的时候。

  今天是初五,他是否已在回程上了?

  她在顺安堂的第三天,大宝就假装看病的人与她通暗号,让她自行到三山门去等人。

  “只要有人对你说:‘鬼脸照镜子’,你就可以跟他走了。”大宝仔细的代着。

  “鬼脸”指的就是石头城“镜子”则是镜子的涵洞地带,她也才知道,许多反清复明的志士,为避风声,都会躲到这里来。

  他们大都披散着头发,不梳辫子,或感伤崇祯旧事,或怒骂満洲夷人,充満了无法抒发的沉重感。

  当中也有一些女眷,做些煮食、清洗的工作,这几⽇,芮羽的伤就是她们照料的。

  芮羽在这里几乎成为英雄,因为她的伤是被岱麟砍的,所以,大家不时会在她面前慷慨昂地骂着岱麟,并不知道她的另一番心情。

  江嘲声远远传来,在另一个石洞里的谈话也隐隐约约到了耳朵里。

  “真可恶,⽩⽩让岱麟那小子溜掉!如果再多点时⽇就好了。”是顾端宇的声音。

  “可不是嘛!杀掉岱麟,就像去掉顺治的右手,也好让満人明⽩,我们汉人不净是一些不忠不义的降臣,更多的是保明的热⾎义士!”有人附和着。

  “我们一定要设法找出流落民间的二皇子及三皇子,在江南成立一个据点,再加上云南的桂王,闽浙沿海的郑成功,复明大业指⽇可待,満夷得意不了多久的。”又有人说。

  是指⽇可待吗?芮羽环顾这陋室,像突围不出的囚牢,而那些志士们,武功才华甚至不如要对付的岱麟,又怎么能够夺回已被大清‮服征‬的天下呢?

  芮羽并非没有‮家国‬民族的观念,只是从小受⽗亲退隐思想的影响,老觉得顺治帝是异邦之主,崇祯帝是误国之主,都不是天下‮民人‬的福祉,愈争祸事愈多,还不如共推一个贤者,让山河能长治久安。

  当然,这些想法是不能说出来的,因为顾端宇已对当初她不愿帮忙下葯的事耿耿于怀,在言行之间,总视她为不⾜以论大事的女流之辈,此时就更不会听她对反清复明之事的意见了。

  正在相着时,外面一阵吵闹,有人喊着“快看,那不是岱麟的钦差船吗?”

  岱麟?芮羽忍痛爬下,一步一步走向洞口,只见江面辽阔,在无边的细雨中,三艘船前后并列成队,其中最大的一艘,揷着大清及八旗正⽩的旗帜,飘扬在空中。

  “贝勒爷…”芮羽在心里唤着,脑?镆荒荒桓∠止?br>

  他们在马房前的初见。他买下她为僮仆。她陪他读书。侍奉他生活起居。他们在江边的谈话,然后是那惊逃诏地的吻,还有手臂上无情的一刀…件件刻骨铭心,永难忘怀呀!

  她从未因国仇而责怨他,也未因家恨而怪罪他,甚至挨上那痛极的一刀时,也都是心甘情愿的。

  她对他的感觉,超脫了満蒙之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别,阶级及⾝分的差异,強烈庞大到可以包容一切,只有爱,而不可能有恨,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更无法去解释清楚这心态。

  然而,任她有再深情的牵念,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岱麟扬帆而去,永远从她的生命中消失。

  多情总被无情误呀!她的眼泪缓缓流下。

  “好了!你的岱麟走了,也该看够了吧?。”顾端宇在她⾝后冷冷的说。

  “他并不是我的岱麟。”芮羽忙擦⼲眼泪说。

  “不是?当我要杀他时,你不是一心要保护他吗!”顾端宇板着脸道。

  “我保护的是你呀!我这一刀不也是为你挨的吗?”芮羽委屈地辩驳。

  “你要想的不是这一刀为谁挨,而是谁给了你这一刀!”顾端宇厉声说:“你要明⽩岱麟的心狠手辣,在他的眼里,你、我,所有的汉人,都比一条虫还不如,说杀就杀,本无一丝一毫的情份!”

  芮羽只是站着,脸⾊如雪一般的⽩,不敢回话。

  彼端宇看着她,慨然而叹地说:“唉!你太单纯了,这都只能怪⽗亲将你保护得太好,完全不了解人心及江湖的险恶。”

  “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护持顾家的命脉能在这世存活下去,如果他知道你从事这种危险的工作,在天之灵也会不安心的。”芮羽说。

  “有国才有顾家的命脉,没有国,又管他什么传承呢?”顾端宇回驳道:“这是我永远不变的想法,没什么好讨论的!如今,江南的起义行动陷⼊困境,我打算到南方去投奔桂王,或者是郑成功。”

  “那么远呀?”芮羽心中其实想说的是,那不是一条更回不了头的路吗?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人是你,却又不知该拿你怎么办。”顾端宇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几天,我一直想告诉你,其实早在一年前,我就有杨家的消息了。”

  “真的?”芮羽惊愕地说。

  “千真万确,一年前,杨士谦打听到我,辗转送来了一封信,说他们为这断⽟盟约已经找了我们好多年。又半年后,他的儿子杨章弘也捎书信来,说他是遵守承诺之人,有⽟为凭,他绝不会忘记这个婚约的。”顾端宇说。

  芮羽听顾端宇的语气,以及他直呼杨世伯之名的语气,包含了极明显的不屑,她感觉事情不太对劲,于是问:“既然如此,为什么拖到今天才说呢?”

  “因为他们杨家是无聇的叛臣!”顾端宇的眼中闪着寒光“你知道吗?十二年前南京城破,杨士谦便是在大雨中跪降満清的一个。他贪生怕死,苟且偷生,跑去攀附逆臣洪承畴,求得一个小小的官做;而杨章弘,也就是你的未婚夫,已是満清举人,明年预备参加舂闱会试,进点进士。你说,这样不忠不义的家族,我能让你嫁过去吗?”

  既是不忠不义,却又惦记着这小小的婚约,岂不矛盾?其实,她嫁不嫁杨章弘本无所谓,但这是⽗亲生前的一桩心愿啊!

  芮羽拿出前的汉⽟说:“大哥认为我嫁过去有辱清⽩家风,那我就不嫁,但爹爹曾待,汉⽟为顾家之宝,一定要合而为一。”

  “这是什么意思?”他皱眉问。

  “爹爹说,婚约不成,⽟也必须要拿回来。”她回答。

  “这倒合理。”顾端宇说。

  “爹还说,拿回⽟之后,我就到⽩湖寺削发为尼,了却残生。”她又说。

  “这…这太‮忍残‬了吧?你才十八岁,⽇子还那么长,这样不是等于葬送了你这一生吗?”他惊叫着。

  以此刻芮羽的心境,终⾝无靠,所爱的人又远去,出家为尼,并不是太坏的出路。

  她淡淡的说:“生于世,⽩湖寺或许反而是最‮全安‬清静的地方。”

  彼端宇凝视着芮羽半晌才叹口气说:“或许爹是对的,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以你的容貌和情,不惹尘埃,尘埃也会来惹你,皈依佛门.你便躲开了‘红颜薄命’的业障,我也才能无忧无虑地完成我的复明大计。”

  “那一切就请大哥做主了。”芮羽轻轻的说。

  她脑海中浮现了由湖面传来的暮鼓晨钟,⽩湖寺中一声声的梵唱,女尼们寂静地礼佛,心中不再有障碍。

  她唯一的疑问是,要多久才能忘却尘世中的岱麟呢?

  ⼊了秋后,芮羽才随着顾端宇来到‮京北‬城,原本顾端宇要一人奔波,但因他有案在⾝,不方便独自一人抛头露面,所以才带着扮回男装的芮羽一同前去。

  他们一路上称兄道弟,不敢走官道,便绕远途荒僻处,山山⽔⽔中,浓绿的叶也逐渐转红⻩了。

  芮羽明⽩,这可能是他们兄妹俩最后相处的时光,从此顾家仅有的两个人便要各分东西,不觉格外的珍惜此情此景。

  旅程再长,也有结束的时候。

  见到巍巍的皇城时,芮羽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岱麟,分别三个月,他可无恙?但随即又想,何必呢?她和岱麟就如同曹植的那句“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泥”永远不会有见面的时候,牵挂又有何用?

  ‮京北‬门噤森严,他们在城外时,就见到一辆辆囚车往里送,气氛似乎有些诡异。

  在郊区的一间旅店里,芮羽说:“大哥,事情不太对劲,一定是有什么大案发生,为了‮全安‬起见,不如我先进城去探消息,你留在这里。”

  彼端宇本来不太愿意,但一路走来,见到原以为娇弱单纯的妹妹也有坚強能⼲的一面时,这才勉強同意。

  內外几道城门皆有士兵盘查,芮羽非?渚驳赝üU飧霰狈降氖锥贾牵肽戏绞姓虻木肮鄞笠炱淙ぃ裁炊际歉叽笏嗄碌模±兜炜找蚕缘锰乇鹨T叮密怯鹩兄肿约汉苊煨〉⺟酢?br>

  她拿着信里的胡同名,沿途问着来到城东。杨家是个很大的四合院落,但此刻却门户洞开,有不少人进进出出的。

  芮羽找了一个看起来慈善的老妇人问:“大娘,请问杨士谦大人是不是住在这里?”

  “你是谁?”老妇人用狐疑的眼光看着男装的她。

  “我是杨家南方的朋友。”

  芮羽还未说完,老妇人便打断她“既是朋友,就快点走,免得受到牵连,你难道不知道杨家已经出事了吗?”

  “出事?出了什么事?”芮羽瞪大眸子问。

  “我哪清楚?反正皇帝老爷要兴大狱就对啦!”老妇人挥挥手“瞧你年纪还轻,快走吧!”

  芮羽忙拉住她问:“他们…杨家人呢?”

  “杨家的男人全下了大牢,女人就关在后头的柴房,等待发落。”老妇人指指宅院说:“这房子已经被抄封了。”

  真是太意外了,芮羽愣了一会儿,又赶紧问柴房的方向,才来到后院部分。

  柴房连着马房,前面有个士兵,正拉开两个拉扯的女人,其中一个妇人哭着说:“我媳妇儿就要生了,求你进来救救她吧!”

  “不!你们是犯妇,而且又没有钱,我不能⽩⽩替人接生。”另一个像是产婆的妇人说。

  那士兵大声吼着“杨夫人,你就不要再胡闹了!”

  杨夫人?那不正是杨士谦的子吗?芮羽连忙走上去,拿出⾝上的钱对着产婆说:“这些银两够你救人吗?”

  产婆的眼睛一亮,忙笑着说:“当然可以啦!其实也不是我不救人,只是…她们是官府要犯。”

  “你快点去吧!”芮羽阻止她再说下去。

  “这位小扮,谢谢你的救‮救急‬难!”杨夫人感地说完,便随着产婆进屋去了。

  一旁的士兵喝住芮羽“你是杨家的什么人?”

  “亲戚。”芮羽简单地回答。

  “这时候你不快逃,还敢来认亲?小心受到迁累。”士兵说。

  芮羽本想问杨家到底犯了什么法,但柴房內传来极凄厉的叫声,听得她心惊胆跳,不由得焦虑了起来。

  时间过得极慢,痛苦的尖嚎愈来愈频繁,当第三盆⾎⽔往外倒时,芮羽就再也受不了的走进去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小扮儿,你是男人家…”杨夫人忙挡住她说。

  “杨伯⺟,我是个女的。”芮羽脫下头上的瓜⽪帽“我是顾芮羽,顾之谅的女儿,由南京的。”

  杨夫人讶异地看着她,但还未回过神,一声尖喊又从柴堆后发出,像要断了气般。

  “快来帮忙吧!我快庒不住了。”产婆急叫着说。

  杨夫人迈着小脚步,脸⾊苍⽩地说:“晓音呀!你千万要住呀!我知道让你在这种情况生产是杨家对不起你,但现在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杨家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把他生下来呀!”

  那叫晓音的产妇,浑⾝是汗,纠结着五官,死命地用力着,在⽪肤青紫。角被咬破之下,让人不噤怀疑她能不能再撑下去了。

  芮羽知道女人生子如⼊鬼门关一遭,但没亲眼看到,还不晓得是这么惨烈。

  那产婆満嘴的埋怨,杨夫人则是筋疲力竭,最后只剩芮羽在产妇⾝旁打气。让她挨过一次又一次的痛苦。

  一直到⻩昏时,孩子才在⾎⽔中嚎啕大哭而出。

  杨夫人马上瘫跪在地上“谢天谢地,是孙子!我们杨家终于有后了!”

  产婆处理好产妇,便一刻也不留地离去,其余的清理善后,都是芮羽一手包办的。

  夕斜斜地照进窗口,晓音在孩子一落地后,便沉沉地昏睡着,杨夫人则抱着孩子。

  晓音挣扎着要坐起,芮羽忙上前扶她。

  杨夫人介绍着“这位顾姑娘就是章弘自小以汉⽟订亲的那位‮姐小‬,方才幸亏有她出钱,不然产婆还不肯留下呢!”

  “顾姑娘,谢谢!”晓音话未说完,眼泪便涑涑落下,样子十分憔悴可怜。

  “谢什么呢?算来我也是杨家未过门的媳妇,做这些事都该是义不容辞的。”芮羽说。

  “难得顾姑娘有情有义,还肯承认和我们杨家的关系。”杨夫人又忍不住拭泪说:“危难当头,才知人情冷暖,章弘他们⽗子平⽇称兄道弟的朋友,遭押的遭押,躲过一劫的则全没声息,连雪中送炭也不肯。更让人心寒的是,连我出嫁的两个女儿,也像怕被传染到瘟疫似的,看也不敢来看我们。”

  芮羽在那里安慰她们,井听她们诉苦,直到送饭的人进来,她才惊觉时间不早,大哥可能等得着急了。

  她告辞时,杨夫人显得很不舍,而已经很亲热地喊她名字的晓音,更是期盼着孩子喂糖⽔,脸上曾有的喜气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茫然。

  芮羽把葯放在泥炉上以慢火煎煮,突然听见杨夫人开口说;“这孩子生下来,就⼊了待罪之家,到底是不幸呀!”

  芮羽无言已对,只能静静地扇着炭火。

  杨夫人仿佛这才第一次注意到她说:“顾姑娘,你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呢?章弘和他爹、大哥,都被押在刑部大牢了。”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芮羽问。

  “还不是受人牵连。”杨夫人叹口气,

  “唉!章弘的老师犯了罪,一些‮生学‬故都被拖下⽔,事情来得太快,眼都来不及眨一下就什么都完了。”

  “难道一点解决的办法都没有吗?”芮羽问。

  “听说还会迁连更广呢!”杨夫人说:“幸亏你还没进我们家门,你要脫⾝,现在还来得及。”

  芮羽正犹豫着该如何答话时,草堆后的晓音便微弱的喊人。

  杨夫人把孩子抱过去,抹着泪说:“来看看你这苦命的儿子吧!”他问:“芮羽妹子,你明天还会不会来?”

  芮羽很自然地点点头。

  走出柴房,芮羽看着另一边雕栏画栋的整齐院落,心想,一夕之间由⾼处被打到低处,所有的荣华富贵皆如烟散,教人情何以堪呢?

  芮羽怀着沉重的心情急急穿过市街,在近內城门时,顾端宇已经着急的在那儿等她了。

  “大哥,你怎么⼊城了?不怕危险吗?”芮羽忙说。

  “我搞清楚了,这来来往往的官兵不是针对我的。”顾端宇说:“你怎么去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路了。”

  “我没有路,是杨家的大媳妇临盆,正好缺人手,我就留下来帮忙。”她接着又说:“大哥,你知道吗?杨家被抄家了!如今,杨世伯⽗子三人

  全在狱中,只剩杨夫人。大媳妇,还有刚出生的孩子被软噤在柴房中,情况非常悲惨。”

  “这就是报应,历史上的降臣都是没有好下场的。”顾端宇冷笑说:“夷人没有一点良心道德,说什么怀柔爱才、菩待前朝臣民,事实上是口藌腹剑,恨不能赴尽杀绝,杨家的事,我可一点也不意外。”

  “杨夫人说他们是被牵连的。”芮羽说。

  “那八成是科场案的事情。”顾端宇说:“我刚刚和客店里的人聊天,才知道江南乡试考场的舞弊被人查出,顺治一怒之下,追究祸责,没想到却像堆叠骨牌一般,顺天、河南、山东、山西都有主考官放贿通关之事,这下子,不坝诩不行了,那几个主考官的门生也全无法幸免,杨家⽗子就包括在內。”

  “杨夫人说很难救了。”她轻叹地道。

  “没错,这回江南及由江南来的士子,都逃不过严办,不是杀头,就是充军,听说连顺治都要亲审,这是继怀柔之后,満人对汉人的一大整肃。”顾端宇看她一眼说:“这还要拜你的岱麟贝勒之赐。”

  芮羽不喜顾端宇的语气,辩解着说:“这又与岱麟何⼲?”

  “怎么会无关?他刚离开南京,江南就发生这么大的案子。”他冷冷地说:“岱麟这个人很怪,心⾼气傲的,既痛恨我们这些不降服的遗民,也讨厌那些巴结逢的汉人,虽说科场案株连的人都罪有应得,但若不是岱麟在一旁进言,也不会弄得现在囚车不断,以某种奇怪的原因而言,他非常不喜江南。”

  岱麟不是曾经在长江畔说她就像江南的山⽔,神秘感人,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吗?也因此,他就要大力对江南清查和整肃吗?

  为什么?为什么在他们的永不相会中,他仍会以这种微妙的方式,影响着她的命运呢?想到此,她的心就泛起一阵绞痛。

  彼端宇见芮羽不说话,以为她是听进了他批判岱麟的那段话,声调转为温和说:“你也不必替杨家难过了,杨士谦当初若殉国或隐退,也不会沦落到今⽇的下场。由另一个角度想,我们也刚好名正言顺地退掉这门婚约,不必再编造理由。

  芮羽抬起头说:“杨家正处在急难当头,我们又提退亲,好像不太好吧?”

  “难道你还想嫁吗?”顾端宇大皱其眉,厉声责问“杨章弘现在生死未卜,人家躲祸都来不及了,才不会笨到去趟这淌浑⽔呢!”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她迟疑地说。

  “芮羽,你忘了我们来‮京北‬的目的吗?我们此行就是来退婚的,杨家富贵,我们退;杨家落难,我们也退,你原本就不愿当杨家的媳妇,又何必良心不安呢?”他理直气壮地说。

  “我这一生最恨也最怕做落井下石的事…”她还是觉得不妥。

  “一切就给我吧!”顾端宇有信心地说。

  芮羽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线条如此之硬,似乎永远不会有软化的一天。当初⽗亲娶秦淮河畔出⾝的⺟亲为继室时,大哥也是固执地反对,甚至与家庭决裂了许多年。

  在印象中,大哥总是无情的,除了反清复明外,没有一件事他会放在心上,没有一个人让他觉得重要。

  对于杨家,她能以大哥那种潇洒的方式抛却在脑后吗?

  彼端宇用钱买通了几个关节,才在十天后,见到关在刑部大牢的杨家⽗子。

  这期间,芮羽频频出⼊杨家后院的柴房,忙碌不堪。一方面是杨夫人忧急攻心,终于劳累出病来,一动也不能动;而另一方面,刚做⺟亲的晓音,则终⽇以泪洗面、食不下咽,健康情况每况愈下。

  可怜那刚初生的婴孩,无人照顾,又缺⽔,整⽇啼哭,芮羽只有靠慢熬的米浆安抚他,最后甚至也住到柴房,才能尽全力照顾这老小三人。

  “芮羽妹子,若没有你,我们真不如该怎么办才好?”这话晓音每⽇都要说上几回。

  “我杨家是祖上有德,才有芮羽这样好的媳妇,在危难中也不背弃我们。”杨夫人在昏无助中,已把芮羽视为自家人。

  芮羽在往刑部的大牢时,一直在想这些话,万一…万一她们知道她其实是来退婚的,会不会承受不住呢?

  今⽇菜市口又有斩首之人,芮羽痹篇看热闹的人群,在一处城门边等大哥。

  几天来,她已回复到女儿⾝,穿的是月⽩的布⾐裳,两条长辫,虽素净清瘦一些,却仍不减她江南女孩的秀丽气质。

  没一会儿,顾端宇便急匆匆的跑来“杨家⽗子已经过堂,判决下来了。”

  “不是死罪吧?”芮羽屏着气问。

  “他们不是主犯,还不到罪不可赦的地步,”

  他说:“据刑部的小吏说,杨家三⽗子提兵部,充军东北的宁古塔。”

  “宁古塔?”她惊呼说:“那儿冰天雪地的。人千里跋涉地流放到那儿去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问题呢!”

  “至少比斩立决強吧!”顾端宇毫无同情心的说“我还没说完呢,杨家女眷则⼊‘辛者库’。”

  “什么是‘辛者库’?”她紧张地问。

  “‘辛者库’就是容纳罪犯的地方,之后再发放为奴。”他说。

  “为奴?大啊!杨夫人和杨大嫂都是金枝⽟叶出⾝,别说做不了耝重的工作,就光是被叱喝指使,都已经是莫大的羞辱了。”她忧虑地说。

  “哼!当年杨士谦投降満洲人,就该知道有这种结局!”顾端宇面无表情地说。

  “但他的家眷是无辜的,尤其是那个才刚出生的孩子,这种法律实在太不人道了!”芮羽仍觉忿忿不平。

  “所以,你该庆幸了。”他说:“若是一年多前,我回了杨家的信,将你嫁⼊杨家,今天你也会⼊‘辛者库’了!”

  “大哥,你不明了,杨夫人和杨大嫂都体弱多病,若⼊了‘辛者库’,一定活不了多久,而她们活不下去,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庆幸’地做壁上观吗?”

  “你不做‘壁上观’,又能如何?”顾端宇有些生气地说:“别忘了,在十二年前,我们和杨家早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你不要心心念念的,还以为自己是杨家的媳妇!”

  “我没有。”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硬心肠的大哥解释,杨家儿如此可怜无依,又如此地信赖她…

  转个弯,已到刑部,门口横挂着的一条大铁链令人触目惊心。经过了里头各厅的层层关卡,他们才见到被关在一间小室里的杨家⽗子。

  小室虽然简陋,但尚有椅,其中一名老者,发须半⽩,皱纹横生,想必是杨士谦,另外站立着的年轻人,一个面⾊憔悴,忧心忡忡,她猜是杨文弘;另一个背直,精神尚好,在芮羽走进来时,便两眼一亮,他大概是杨章弘了。

  “端宇贤侄,芮羽贤侄女,我期盼你们来已经很久了。”杨士谦一见他们就说:“怎奈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真是惭愧呀!”

  彼端宇冷冷地不回答。芮羽忙说:“世伯,您就别说这些话了,人生如棋,世事难料,谁也预测不了命运。”

  “顾姑娘!”杨文弘走过来,急急他说:“我听说晓音生了个儿子,他们⺟子都还好吧?”

  “都很平安,大嫂还特地要我今天来讨个名字呢!”芮羽带着安慰的语气说。

  “我们早就想好了,就叫‘佑宗’,他的出生等于是杨家在最悲惨时的一线希望,杨家未来的振兴就靠他了。”杨士谦说。

  “谢谢顾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总有一⽇会报答的,”杨文弘打躬作揖,两眼润地说。

  “杨大哥,快别多礼了!”芮羽不安地说,且感觉到另一双眼睛不断地注视着她。

  “世伯。”顾端宇很勉強的称呼说:“我们今天来探监,并非讨论你们的案子或杨家的运势,而是有关舍妹的婚约。”

  杨章弘温文尔礼的开口:“顾大哥,我们杨家一向很重视这断⽟盟约,这些年来也千方百计的在江南寻找你们,可如今杨家沦落至此,充军抄家的,自然不敢误姑娘的终生,婚约要存要废,全凭你们,我杨章弘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听见这于情于理,又不卑不亢的话,芮羽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正好上他的回视,他的眼中带着一丝无可奈何隐忍的情感,她不由得为他心酸。

  想杨章弘不过二十二岁,刚中举人,前程看好,却因恩师、⽗兄的拖累,必须撩淬到北大荒,甚至或许会老死在那片毫无希望、未来的地方。

  比起来,杨士谦年事已⾼,历经过富贵繁华,內心较无遗憾;而杨文弘则有小,人生尚有值得活下去的奋斗目标;杨章弘呢?功名己然渺茫,未婚又离弃他,还有什么能让他挨过北大荒的残苛考验呢?

  彼端宇可不会像芮羽那么婆婆妈妈,他马上就说:“杨老弟,很⾼兴你还是个知书达礼之人,肯放舍妹一条生路。不过,我要说明的是,我们兄妹此次进京,原本就是来退婚约,绝不是因你们落难才有二心,我们可不希望遭人非议,说舍妹不够节烈。”

  “不敢。”杨章弘忙说:“但顾大哥说,你们原本就是要来退亲的,我不懂,请指点。”

  “我们顾家向来讲门户清⽩,绝不和降将及二臣等不忠不义之人有任何瓜葛。”顾端宇直接坦⽩的回答。

  “大哥!”芮羽拉拉他的⾐袖,要他委婉一点。

  杨士谦一个踉跄,往草上一坐,颓然地说:“端宇贤侄,我是人在江湖,⾝不由己呀!当年在南京降的不只我一人,而我们所求的,只不过是要避免再一次‘扬州十⽇’的惨剧。在我们受众人唾骂时,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拯救了多少江南人的⾝家命呢?”

  “全是狡辩!”顾端宇忿忿地说:“那么,你后来又为什么做満清的官?又鼓励儿子考科举呢?这分明是贪图富贵,名利薰心!”

  “杨大哥有所不知。”杨章弘马上辩解说:“家⽗出来做官,实在是因为人情包袱太大,情非得已呀!而且,我们实在看不惯前朝的魏忠余孽,又在新朝作威作福,与其忍辱偷生,让他们混淆视听,不如我们来造一股清议,你说是不是?”

  “好个无聇的自圆其说,什么清议?”顾端宇气得脸都红了。

  “贤侄,别动怒,原谅小儿的信口胡言。”杨士谦长叹地说:“我承认,我的名利心重,无法做到令尊的‘拿得起,放得下’。我也很悔恨呀!如今落得抄家充军的地步,算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了。”

  杨士谦毕竟是长辈的⾝分,芮羽不忍他太难堪“大哥说话太直,但您是先⽗的好友,又有救命之恩,我们仍本着尊敬之心。关于退婚之事,是因为芮羽一心向佛,想出家为尼,不愿嫁人的缘故,再没有其他的原因。”

  “出家为尼?”杨章弘在情急之下,在声音中透露出更多情感。

  “没错,世道大,图个清静罢了!”顾端宇代她回答“先⽗生前说过,婚约不成,⽟也必须团圆,今天我们就是来索回那半块⽟的。”

  杨章弘看着芮羽,又看看前的⽟,喃喃说:“这⽟我已经挂了许多年,早有感情,总是舍不得。”

  “舍不得也要舍!就还给顾家吧!反正你福薄,也别害了人家姑娘。”杨士谦一把夺过⽟,递了出去。

  彼端宇代为接过,和芮羽系住的⽟两一拼合,相隔十二年,又成了完整的一块。

  “之谅贤弟呀!想当年断⽟之时的信誓旦旦,哪料到会有今⽇呢?”杨士谦突然老泪纵横地说。

  芮羽手握着⽟,想到⽗⺟,也不噤悲从中来。

  彼端宇再也看不下去了“世伯,我们就此别过,无论如何,我们仍希望你们去宁古塔的路上平安,早⽇能得大赦回京。”

  没有人说声谢谢,或是回应他,只有杨章弘喊了一声:“顾姑娘…”

  芮羽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顾端宇強搂着她,把她带离了这布満愁云惨雾的刑部大牢。

  芮羽立在京城东边的广渠门边,放眼望去,一片冷冷的荒凉景⾊。不远处,有座在战中颓记倾倒的寺庙,零碎的墙石,更显得场景凄恻。

  这是充军宁苦塔的犯人与家属话别的地点。从此东出关卡,不知何⽇再见,因而意漫着震天的哭声及悲痛。

  离上次探狱又过了七天,这期间,芮羽改变了心意,决定留下来和杨家的女眷及幼儿同甘共苦。

  彼端宇觉是十分不満,兄妹俩还发生了极大的争执。

  芮羽很清楚自己是在官差下公又来的那⽇下定决心的,当时,她照顾着杨夫人及晓音,但不知该如何向她们说退婚和必须回江南的事情。

  杨夫人的精神恢复了一些,对芮羽的依赖也愈深,甚至把她当女儿般倾吐心事,还很仔细地告诉她当年在南京断⽟的情况。

  “杨家和顾家是世好友,你⺟亲淑姬虽然出⾝青楼,却能洁⾝自好,她的美丽及才气是世间少有的,而你就像她,在小女孩时就粉雕⽟琢地教人喜。”

  “我⺟亲曾说,她的美,是构成马士英害家⽗的原因之一。”芮羽回忆说。

  “没错。”杨夫人点点头。

  “然后,要不是杨世伯的极力奔走,及赠金三百两,我们要本不可能活着离开南京。”芮羽又说。

  “士谦一直是很爱护子谅的,他们情同兄弟,所以才会有断⽟盟约,希望两家的子孙亦能休戚与共,枯荣一体。”

  杨夫人看着她说:“芮羽,你果真没辜负你爹的期望。”

  闻言,芮羽的脸⽩了一下。从刑部回来后,她反覆思量,若是杨家没出事,她倒可以退婚退得心安理得;但如今杨家不幸遭难,她反而有走不掉的感觉。

  于理,她没有错,杨士谦和杨章弘也说得很清楚,他们绝不责怪顾家将⽟拿回去,但于情,她不是等于再给杨家另一次打击吗?

  可是,她就要这样自投罗网,莫名其妙地当上“辛者库”里的犯妇吗?

  芮羽抱着佑宗往窗外看去,恰巧看见官差骑着马来,几个女眷了上去,晓音也勉強往前走两步。

  辟差大声地宣布“杨士谦的眷属听着,后天起,你们就列⼊‘辛者库’,归于正⽩旗的名下。明天过午时,准你们到广渠门做最后的话别。”

  “我家老爷明天就必须离开吗?”杨夫人哭着问。

  辟差不理她,骑着马就走,倒是门前看守的士兵带点同情心地说:“早走早好,免得到时又加罪。”

  杨夫人不敢再吭声。

  晓音想了想说:“我们真的要到正⽩旗服役当奴仆吗?那都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夫人,你能到正⽩旗,就该掩嘴偷笑了!”士兵透露消息说:“正⽩旗是皇上亲管的上三旗之一,钱多、人多、工作少,真正负责旗务的,又是体恤臣属的靖亲王和岱麟贝勒,你们的待遇会比在其他七旗好多了。”

  芮羽一听到“岱麟贝勒”四个字,⾎就全往脑门直冲,耳朵嗡嗡作响,再也容不下别的声音。

  她怎么会忘记岱麟是属于正⽩旗的呢?如此说来,她又有机会再见到岱麟,

  甚至像在南京的时候⽇夜侍奉他…不!不能让他看到!只要能远远一瞥,偶尔听见他的⾜音,感觉他的音容笑貌,她就觉得⾜够了。

  这昅引力強烈到令她无法正常的思考,就在那一刻,对杨家的不忍之心,⽗亲的不能忘恩之义,加上对岱磷的无法忘情,令她决心留在‮京北‬,以杨章弘未婚子的⾝分,栖⾝于正⽩的“辛者库”中。

  当晚,她和大哥提到她的意愿时,他完全无法接受“我们没有负杨家,是杨家负了大明天下,他们受到报应,你又何必自讨苦吃,同去赎罪呢?”

  “他们曾经对爹有救命送金之恩,当年也是爹亲自将我许给杨家的,相信爹一定也会同意我的做法。”芮羽半恳求地说。

  “不!若要你在満人律法下为奴、为仆,他是宁可你进⽩湖寺的!”顾端宇狠狠地问:“告诉我你真正的理由是什么?总不会是对只见一次面的杨章弘有情有义吧?那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大哥聪明过人,芮羽怕他由正⽩旗联想到岱麟,于是迅速又冷静地解释“我的情义是针对杨夫人和杨大嫂。她们一个体弱多病,一个刚刚生产,再加上仍在襁褓中的佑宗,若没有帮手,说不定连冬天都熬不过,而论帮手,有谁比我这未过门的媳妇更适合呢?”

  “未过门就是没有义务,你这样自己往火坑里跳,别人只会笑你傻,我做大哥的也绝不允许。”他毫不妥协他说。

  “大哥,我记得幼时曾听你和爹讨论过’臣民受罚,不应罪及孽’的事,你还慷慨昂地陈词,说妇女及幼儿是无辜的,不该因男人犯错而受到牵连。我真的很同情杨夫人婆媳,如果她们能由这段最黑暗的时期重新振作起来,我也算救了一个家族的希望。”

  “你太胡闹任了!”顾端宇重重地冷哼一声。

  “比起你反清复明的举动,我的作为既不苦,也不危险,不是吗?”她冷静地反驳。

  “你那一点妇人之仁,又怎么能和我的‮家国‬大事相比呢?”他不屑地说。

  “反正我是铁了心了!”她瞪著顾端宇说:“与其在⽩湖寺天大无事念经。我宁可在这里帮助杨家!”

  “好!我们就试试看,毕竟我还是你的大哥!”顾端宇铁青着一张脸,掉头就走。从那时到现在,快两天了,都没有他的消息,芮羽不免忧虑,大哥个冷傲強硬,会不会像以前对爹娘般,寒了心后,便无情地不告而别呢?

  芮羽的心情正在两极摆时,晓音拉拉她的⾐袖说“他们来了。”

  在滚滚⻩沙中,一辆囚车迅速驶来,车停后,杨家⽗子鱼贯下来,因为內部事先打点好了,所以,他们并未戴上手镣脚铐,神情还算正常。

  儿⽗子相见,不免一场痛哭,小小的佑宗,在几个人手上抱来抱去,兀自睡着,一点都不受外界悲愁的影响。

  杨章弘一眼便看到芮羽,惊喜地说:“顾姑娘,我没想到还能看到你。”

  “儿呀!芮羽是你的好媳妇呀!还未过门,就这么尽孝道,没有她,娘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杨夫人抹着泪说。

  “娘…”杨章弘尴尬地喊。

  “杨公子,我决定留下来了。”芮羽赶紧表⽩“这些天,你娘说了许多有关这两块断⽟的故事,又说它代表杨顾两家枯荣一体及休戚与共的意义,我绝不会在这种危难的时刻弃你们而去的。”

  “顾姑娘,你确定吗?”杨士谦皱着眉问。

  “老爷,还称什么顾姑娘?他可是咱们的媳妇呀!”杨夫人说。

  芮羽把系在脖子上的另一块断⽟取下递给杨章弘“你把⽟带在⾝上吧!见⽟如见人,⽟合人团圆,我期盼你能平安地从北大荒回来,让两块⽟再合而为一。”

  杨章弘的眼睛霎时明亮起来,专注的凝视着她,悲喜集地说:“顾姑娘愿意等我?”

  芮羽迟疑了一下,但怕他绝望,只好轻轻点头。

  杨章弘马上作了一个大大的揖说:“姑娘的恩情,杨某永生难忘,无论未来再怎么苦,我一定会撑下去,以期和姑娘有再相会的一⽇,好报答姑娘这份深恩。”

  “这是我应该做的。”芮羽回礼说。

  这时,押解的差官说:“该起程了,再晚,可能会赶不上打尖的客栈了。”

  红⽇西沉,处处洒着一层金光,衬在秋天的⻩叶上,肃穆得令人无善。

  差官长喝一声,囚车出广渠门,放眼皆荒茫。

  长长的冬季就要来,他们能挨过酷寒的宁古塔吗?

  一声声长嚎迸裂而出,连佑宗也哇哇哭着。芮羽站一旁,不免受到感染而垂泪。

  “该我们走了!”差点被她们遗忘的士兵说。

  大家依依不舍,走几步便回头,即使囚车已化成烟尘中的一个小点,仍是心中的剧痛。

  芮羽抹⼲眼泪,见古寺的断垣残壁后走出一匹马,而马上的人恰好是她惦念在心的大哥。

  “芮羽,我也要走了。”他的脸上没有微笑。

  “大哥,我…”她说不出话。

  “别再说了,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目标,我们谁也劝不了谁。”顾端宇说:“希望我很快就能在⽩湖寺看见你。”

  “这也是我的希望,你要多保重呀!”芮羽哽咽地说。

  他像是再也受不了般扬鞭一挥,往城门急驰而去,然而,只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说:“我此去生死难卜,若有不测,请勿哭泣。大丈夫死得其所,你只要向南方洒几杯酒,就能慰我亡魂。”

  他说完,便绝尘而去,只留惊愕的芮羽在原地,心都要碎掉了。

  走了!都走了!一个走向北方的冰天雪地,一个走向南方的流⾎牺牲,也许会永别,但却连多一份亲情,多一刻相聚,都无法拥有呀!

  她看着杨夫人和晓音,全成了肝肠寸断的泪人儿,这是怎么样的世界?竟让骨⾁分离至此呢?

  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城门.越过一座又一座的石桥,她终于又看见‮浴沐‬在夕照下的紫噤城,巍巍皇城,令她想起了岱麟。

  至少这里还有岱麟在,有他所在之地,就是她心的归宿,不再彷徨无依,即使他完全不知情。

  她突然想到一首古诗一一此处没有滔滔长江,倒有一条尊贵的御河。把它稍稍修改,倒満符合她目前的心境。

  芮羽不噤低声昑唱着…

  君住御河头,妾住御河尾

  ⽇⽇思君不见君,共饮御河⽔

  御河虽不如长江长,但她和岱麟的距离,却比从长江头到长江尾还遥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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