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
芦花村。
此刻深寒回舂，冰霜刚刚解冻，还没有芦花。但芦花村十里芦梗，远远看去，也别有一番清寒萧瑟的滋味。
号称“芦花村”其实也莫约那么十来户人家，疏疏落落，更是一点不喧哗热闹。
几只乌鸦绕着村飞，都是一幅衰败冷清的景像。
宛容⽟帛在村外站定，无
会住在这种地方？他清晰地记得她一⾝红⾐，珠钗轻颤的模样，那一⾝媚娇风流，是酥却了扬州繁极了江南，她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走进村里，一路也没撞见几个人，四下一片寂静，此刻是舂忙，农家的人都人田揷秧去了，只有那么几只
，几条狗在那里对着来客叽叽咕咕。
他在那十几间木屋之间转了两转，不知要去哪里找人，略一静下来，却听到笑声。
远远的笑声，孩子的笑声。
“…哈哈，南兰弹得不好听，姐姐弹的好听，姐姐弹琴！弹琴！”
“姐姐唱歌！”
是一群孩子的哄笑。
笑得很
光，很开心，很灿烂。宛容⽟帛怔怔听了许久，他已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笑声？还未容他想清楚，他已循笑声追随了去。
果然有人拨弄了三两下琴和弦而歌。
“客从远方来，赠我漆鸣琴。木有相思文，弦有别离音。终⾝执此调，岁寒不改心。愿作舂曲，宮商长相寻。”歌声未毕人已先笑了，笑声清脆，像跌落了三两朵小⻩花。
宛容⽟帛想也未想，大⽩天施展轻功，三个起落已到了最边远的那间木屋，那是无的声音！无的笑！
自窗户望进去，那屋里是一整个孩子窝，最大的孩子有十二三岁，最小的只有那么三两岁。屋里没有椅子，地上洗得⼲⼲净净，所有的孩子都坐在地上，有的趴在地上，一团团的纳⾐被四下
丢，但挤在许多柔软的棉被当中，那必也是很暖的。
孩子堆中挤着一个花⾐女子。一头七八糟的头发，有个三岁大的孩子正非常有兴致地弄她的头发，把它打成许多结，她也不生气，怀里抱着一把七弦断了两弦的古琴，尤自弹弹唱唱的很⾼兴，笑咪咪地对着孩子们。
她那⾐服本来是红的，但由于不知是破了还是剪了，补了许多补丁，那补丁又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布片，整个花花绿绿，若不是她一张脸蛋清清楚楚，几乎便是个傻大姐！
那…又是…无？
宛容⽟帛目不转睛地看她，几乎便怔怔痴在了外面，她到底有几张脸？几副模样？为什么每次见到她，又都是不同的？
“不行啦，⾖⾖不要跑，阿妈回来找不到你哦！过来，姐姐讲故事给你听，你看哦，这里有⾖⾖家的⻩⽑…咦？⻩⽑呢？⻩⽑跑到哪里去了？”无把一个孩子抱到怀里，拍了两下，突然东张西望，紧张得不得了。
“⻩⽑！⻩⽑！”屋里的孩子哄的一下像揭翻了热锅，开始翻箱倒柜地找“⻩⽑。”
有个四岁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拉开一个菗屉，
声气又小心翼翼地唤“⻩⽑…”
宛容⽟帛开始觉得好笑，随即竟微微红了眼眶。这是一种“真”啊！人世的天真，人
的纯洁，如何不让人震动呢？很可笑么？很可笑，但你做得出来么？不能啊！
“姐姐，⻩⽑在这里。”另一个孩子拉开纳⾐被的一角，露出里面睡得
的一只小⻩狗，那小狈睡眼矇眬，显然完全不知道外面为了它已经一片混。
“呵呵。”无一手拎着它项后的⽪⾁，那小狈张口要咬，却转来转去的始终咬不到人，发出低低的嗥叫。
⻩⽑的小主人一本正经地教训它：“⻩⽑，姐姐说，‘罚加无罪者怨，喜怒不当者灭’你不可以发火哦，姐姐捉你，不是要害你喔。”他侃侃而谈，真有三分小书生的味道。
宛容⽟帛惊讶，那是诸葛亮《心书》里的“将志”一篇。无在这里究竟教了这群孩子什么？她似乎…并不止是个看孩子的老妈子，还更像个教书的夫子，授琴的琴师。
无啊，她仍是那个多变而生动的女子，她永远做她想做的，而你就永远猜不透她。
是因为命运的流离使她知道了什么是她想要的…不是他宛容⽟帛，而是这样的生活，这一群孩子？
他这样想着，又萌生了退意，她…并不需要他也能过得很好不是么？那么他如何忍心去打碎她的平静？退了一步，脑中突然想起秦筝刻薄的言词“你太懦弱！”他心中一凛，猛然抬头，去正视她的眼。
无笑着放开那只小狈，侧过头来，突然正正撞进了宛容⽟帛的视线，一下子呆住了！
她显然完全没有准备好感情，一下显得很狼狈，很仓皇，像刚刚被她放下的那只小狈一样，想马上找个洞把自己蔵起来。
三年不见，却不知道，相见竟是这样一个局面！
*****
“你还是喜
⽩⾐。”无道。
宛容⽟帛无语，三年不见，开口的第一句竟是这样无关紧要的一句话，良久才道“你呢？”
无嫣然一笑，
风一梳她的长发，那长发便一顺而下，光滑柔亮，她仍是十⾜十带了她的女人味儿“我过得很好，你也看见了，我很喜他们，他们也很喜我。”
“我…”宛容⽟帛不知应如何接下去“我…忘不了你。”他低声这样说，三年的痛苦，三年的悔恨，如今，只化作一句“忘不了你。”
无很娇盈地转了个⾝，很奇怪地看着他“忘不了我？为什么忘不了我？”
“我…我不知道。”宛容⽟帛只能这样回答，在她面前，他似乎永远不是強者。
“我骗了你一次又一次，我以为你会恨我，没想到…你竟会找来。”无轻叹一声，那叹声仍是又娇又柔的，慵懒而媚妩。
“我当然恨过你。”宛容⽟帛慢慢地道“我恨你竟会这么傻替我去死！你若真的死了，我恨你一辈子！但是…你却未死啊！我…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无微微震动了一下“那你是哭了？还是笑了？”
宛容⽟帛头摇，以他深沉而忧郁的眸看她“我想，我是爱你的。”
无在那一刹那竟露出一脸奇异的表情，她眨眼睛问：“我是该哭？还是该笑？”
宛容⽟帛头摇喃喃地道“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他用力咬着他的
，几乎把它咬出⾎来“他们说，我是个懦弱的男人，我爱了却不敢对你好。我知道我从来都不坚強，从来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可是现在我知道我要的是你！而你要的，却不是我！”他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你要自由，要尊重，要笑…而我却不能给你。”
无顺着头发的手指僵了一下“⽟帛。”她难得以这样正经的口气说话“你不是个懦弱的男人，你只是太善良太容易受伤太容易感动，做起事来，为人考虑得太多，反而往往
失了自己在做什么，要的是什么。但是你做错了事，是会负责的，这便证明；你并不懦弱，只是茫”她席地而坐，拾起一块石子，往前抛“我承认我爱你，至少曾经爱过，也许我是喜你的善良你的敏感，但是，你爱的，却不是我这样的女人。”
宛容⽟帛随着她坐下“我爱你。”他说得低却很坚定。
“那么你告诉我，什么叫做你爱我？”无掠了一下头发，那姿态很娇俏。
“自孤雁山庄被烧之后，我⽇⽇夜夜…从未忘记过你。”宛容⽟帛也抛了一个石子，低声道。
“那叫做感恩，叫做愧疚，不叫爱做。”无喟叹“我是什么样的女人你知道么？我要自由，要尊重，我也很实际，我不是你书里念的娇弱多情的姐小，也不是看到落叶掉眼泪的哀伤女子，我还要钱，要人爱。你喜多情多才的温柔女子，我可以扮，但我终不是！我不是！你明不明⽩？”她叹气。
“我不要多情多才的温柔女子，我要你。”宛容⽟帛低声反驳。
无叹气“你明知你给不起，便不要说要我。只是这一项…我要人爱，你便给不起！我们在一起，始终都是我爱你，而不是你爱我，你一直都只是在等着我爱而已。你说爱我，而我却一点也感受不到！”
“因为我们之间，我始终是弱势的一个么？”宛容⽟帛问，眼神很是奇异。
无头摇，抚额轻叹了一声，那姿式仍是很美“这回要学你了，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太善变，太会要求，而你太守成太容易受伤，所以，即使相爱，也不能相守，不如分开，省得彼此伤心。”
宛容⽟帛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道：“三年，你像懂了很多事，明了很多理。”
“我是市侩的女人，你从前认识的，也是我，是假的我。”无叹了一声“从前的事，还是没有想起来？”
“没有。”宛容⽟帛漫不经心地答，突然道：“无，若有一天我给得起，我还是要你…要你一个人！”
无震动了一下。
宛容⽟帛低目看脚下的土，自嘲：“三年，不是我看不起你，却是你看不起我了。”
“我…无意伤你。”无叹息，那叹息像悠悠的河⽔，流向了远方。
“不，你说的是实话。”宛容⽟帛展颜一笑，他已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眉眼弯弯，极是温柔可亲的“我何其有幸遇见了你。无，无论结果如何，这一刻下一刻，这一世下一世，我要的是你…只有你才这样的知我的心，只有你，一直都只有你。别人不会这样在乎我，你是爱我的，明不明⽩？”
他便是这样的笑，才了她的心去，无脸上微微一红，不知该说什么。
宛容⽟帛执起她的手轻吻了一下“你说我给不起你的，我会努力的。你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只是等着你爱，那么从现在开始，我爱你，你等着我爱好不好？”
他又望着她笑，眉眼弯弯，像孩子一样！无瞠目结⾆，看着他漂亮的笑眸，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她本要说，当年他之所以重伤垂危，完全是她谋害了他！他忘却了，她不能忘！但被他一笑，她真的忘得一⼲二净，一片空⽩！
****
“姐姐，姐姐。”远远就听见一群孩子如临大敌地齐声嚷嚷。
钟无正用抹布擦洗着那间小木屋的青石地板。这地板又是椅子又是
，天天孩子在上面滚，她每天都要花半个时辰把它洗⼲净。听孩子们这样大老远地叫，骇了她一跳，以为有什么天灾人祸发生在村子里，爬起来急急往外看。
她看见芦花，然后觉得自己是一个傻瓜。
这样的季节，怎么会有芦花？
但孩子们人人手中一枝芦花穗，正兴⾼彩烈地向她奔来。
“哈哈，姐姐，有芦花哦，芦花哦！”无拿着抹布扶着墙站起来，看他们拿着那芦花打来打去，追来追去，芦花穗的碎丝満天的飞，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喜芦花，否则不会在这里一住三年，她也喜孩子，否则不会花这么多心思在一群孩子⾝上。当然她也爱享受，爱玩，也爱漂亮，但每每坐在这里看一整个村，心里就分外有一分⼲净的感觉，而喜留在这里。因为她自认从不⼲净，也从不是个好人，留在这里，与其说是逃避璇玑教的追杀，不如说是为了洗净自己，追忆曾有的那一点真，一点纯。
这一分平静如今已被宛容⽟帛打破了，她其实并不生气，也并没有懊悔，她终是不属于这里的，她终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她仍是要飘走的，总是这样，来来去去，寻寻觅觅，却总是不知道她想找到什么。
她终是要离开了。
她要自由，不要爱人羁绊，所以，他追到了这里，她走。
他跟着她，只会毁了他，不会有结果的，她深深知道。
“姐姐，给你芦花。”⾖⾖拉着他的⻩⽑，非常友好地递给她一枝芦花。
钟无浅笑，拍拍⾖⾖的头“哪里来的芦花？”
“不知道，那个笑得好漂亮的大哥哥给的。”⾖⾖补了一句“他真的笑得好漂亮好漂亮哦，比姐姐笑得好看。”
钟无本能地伸手摸摸脸，自从遇到宛容⽟帛，她的美貌似乎总是遭到质疑“真的？”
“真的，姐姐笑起来总是不开心。”⾖⾖漫不经心地回答，只关注他的狗。
钟无怀疑地看着他，她不开心？她哪里不开心了？她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被他的狗拉走了，没有理她。
转着手指间的芦花，她漫无目的地看着它转。不开心么？没有啊，但要说开心，也没有什么可开心的，她的心是空的，寻寻觅觅，是为了能抓住一点什么，可以填那个空。她抓住饼宛容⽟帛，但总是不信会与他有幸福，所以她选择离开。也许是因为她的不信、不信、不信，所以她飘扬来去，永远也抓不住什么，永远都无法停留么？
她是一只无⾜的鸟啊！会飞善变，却终有一天会累，会倦，到了那一天，她该怎么办？
无⾜鸟的悲哀啊，宛容⽟帛他可能体会？他是那样稳重与柔软的人，不能了解无法休憩的心情，因为他从未…飞过！
“无！”远远有人呼唤。
无停下不转那芦花，抬头嫣然一笑，掠了发丝“有事？”
宛容⽟帛看着她手里的芦花，失笑“原来你已经有了一枝了。”他手里也有一枝芦花，⽑茸茸的，像⻩⽑的尾巴。
“你哪里弄来这许多芦花？”无皱眉。
宛容⽟帛目中笑意盎然“昨天和你说完话，我満山野地走，想一些事情，发现山里有个小温泉，那里有芦花开了，我就折了一把回来。却不知道，原来他们都喜。”
无摇了摇那芦花“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她的口气很无奈，眉目也很无聊。
宛容⽟帛笑得眉眼弯弯“不，这是我喜，你知道我读书读得有些傻气。”他与无并着肩走“我要先回宛容家，今天是来辞行的。”
无有些意外，她以为他会
着她不放“回家？不错啊，出来这么久，是应该回家了。”
“嗯，我要回家，告诉他们我中意的是你，然后堂堂正正地爱你。”宛容⽟帛依然那样笑“他们生气也好，⾼兴也好，我都不会后悔，这是我对你应有的尊重，若是遮遮掩掩，我对不起你。”
无有些神智恍惚，她要离开了，而他不知道，这一次他真的在努力，可却又快要抓不住她了。
“无，”宛容⽟帛突然握住她的手，停了下来，慢慢地道“我昨天想了很多，我们之间…”
“我不要听！”无想也未想，脫口就道。
宛容⽟帛错愕了一下“这就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他看着她的眼睛，很诚恳地说下去：“不是自由与尊重，也不是你想要的我给不起，我们之间，”他苦笑“相互伤害又相互纠，所有一切一切的问题，其实只是一句话…相爱却不能相互信任，相互怀疑对方的真心，怀疑对方所能付出的，所以才会痛苦。”他握住无的双肩，凝视着她的眼“如果我要你，就一定要相信你，无，从现在开始，我相信你。请你…不要逃好不好？请你也尝试相信我，信任不一定带来伤害，不要再保护你自己，相信我，好不好？相信我不会带给你伤害，在我面前你不需要自卫的。”
无尝试着要后退，但被他牢牢抓在手中，躲不过那眼睛！
她…竟然被看穿了？竟然这样轻易被他看穿了？怎么可能？她是玲珑剔透千变万化的钟无啊！她聪明她世故，但竟然…竟然被这一个书呆子这样看穿了？
她有自卫的冲动，如果眼神能杀人，宛容⽟帛已千创百孔！
但眼神不能！她恶狠狠瞪着那一双笑起来很漂亮的眼睛，第一次意识到，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可能会输！
宛容⽟帛看见她恶狠狠的眼神，笑得越发漂亮“钟无，你还是一只刺猬，在这里三年一点也没有改变了你。”他终于开始抓住了无的心，她外表或许摇曳多变，但一旦拆穿了那外壳，里面的她还是一个有想法要自由，犀利非常的女人。她从不依赖男人而活，她的世界里也并不只有爱情，这样的一个女人，一旦让他抓住了，他又怎肯放手呢？
无瞪着宛容⽟帛“宛容⽟帛！你这只笑面虎，你不是要回家么？还不快滚？在这里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快滚快滚！滚得越快越好！最好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她嘴里说得恶形恶状，眼角眉梢喜气微露。她是宁愿他连名带姓地叫她“钟无”而不愿他深情款款地唤她“无”他会这样叫，是不是…真的已经开始了解她，而不再当她是个大喝一声便会惊倒的柔弱女子？他是不是真的已把她当作了一个可以平等相处，互笑互骂的女人，而不再低声下气当她是“恩人”？
也许…也许是不是可以相信他一次？也许真的爱起来，其实不会那么糟？
她的脸热了，用手捂着她的面颊，却掩不住渐渐抿起要笑的，她忍不住三跳两跳，跑到屋后河边去照自己的脸。
⽔中人晕红双颊，一双眼睛灵动之极，満面俱是喜气。
傻瓜傻瓜！她在心里暗骂自己，但仍然忍不住回头向宛容⽟帛“我今天穿得很丑是不是？”
宛容⽟帛咬着，忍住笑“的确很丑，你从哪里弄来这一种五花⾐衫？”他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兴起来会这样跳的，无好可爱。
“我没有弄来，”无急急辩解“这一块袖角剪给了⾖⾖补膝盖上
子的洞，这一块下摆剪给南兰做红头绳，还有这里剪给⻩⽑做蝴蝶结…”她发现宛容⽟帛在笑“你…”她一把河⽔扬了过去“你耍我！”
宛容⽟帛一⾝⾐衫被她这一泼，再优雅的风度也没了，他自地上抓起一把河沙回敬了过去“钟无，你这野蛮人，我本要今天回去的，你弄得我这一⾝，怎么出去见人？”他边叫边笑，
本没有一点懊恼的样子。
无再一把⽔泼了过去“我看你本就不想走！就喜欺负人！”
“欺负你？”宛容⽟帛劈空掌力一昅一挥，河⽔倏然起浪，打了无一头一⾝“你不欺负人便不错了，谁敢欺负你？”
无从头
到脚，⼲脆一脚踩⼊河中“现在是谁的灾情比较惨？大少爷，你讲话也要有点谱啊！”她笑着，眼睛乌溜溜地转，打着不好的主意。
宛容⽟帛一看便知她心里有鬼“钟无，你可不能太过分，这几年是谁把谁骗得团团转？”
无突然往下一蹲，抄起一团泥沙往宛容⽟帛⽩衫上砸去“我不管！你弄得我一⾝，赶紧赔给我！”她边砸边笑，那笑声扬得很⾼，却不再像落下三两朵小⻩花，只会让人听了跟着笑出来。
“啪”的一声，那泥巴正中目标，宛容⽟帛躲过了“飞泥扑面”躲不过“飞泥扑肩”一件⽩衫就此彻底完蛋。他素来重视仪容，喜爱整洁，此刻心下有些着恼，又不甘心这场泥⽔仗就此输了“钟无，你小心了！”他双袖一招地上冬末的枯叶，枯叶细屑被他內力昅起，纷纷腾空，在空中翻转，煞是诡异。
无见状便知他下一个內力一吐，这残枝败叶便会向自己飞过来，不噤大叫一声，转⾝就逃。
她这一逃，宛容⽟帛还真拿她没办法，他一口內力不能持久，昅起这枯枝败叶也只有片刻间事，她一逃，他不免迟疑了一下，內力一松，那枯叶便纷纷坠地了。
无武功不⾼，也就那么三脚猫架式，逃出去一丈，转过⾝来，见他一脸沮丧，不免心软“喂！你…”她还没说完，就看见宛容⽟帛抬头向她笑得眉眼弯弯，她便知道要糟，果然他双袖一动，那一地的枯枝败叶还是扑了她一头一⾝。
“我好端端一个美人，被你弄成了稻草人。”无看着自己的样子，叹气。
宛容⽟帛走过去，轻轻为她拨去她一头一⾝的草“你也算美人？”他咬着笑“我来之前，见到了七公子的夫人，人家那才是真正倾国之姿，你？”他头摇，做遗撼状。
无并没有生气，反而怔了一怔“是…秦姑娘么？”她低声问。
宛容⽟帛有些惊讶“你认识秦夫人？”他怎么一点也看不出她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
无默然，良久突然冷笑“我不可以认识秦夫人么？我若说我非但认识秦夫人，还认识七公子，你岂不是要吃惊得去跳河？我不配么？不配认识这样威名显赫的人物？”她嘴里在冷笑，⾝子却在发颤，整个⾝子都是凉的。
“无！”宛容⽟帛有些心惊地抱紧她发凉的⾝体“不要这样说，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也迟疑了一下，终于把一句庒在心里多年的话说出了口“我觉得你配不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觉得自己配不配？无，你是在看不起你自己。”
无任他抱，眼泪在眼眶里转，她没说什么，却缓缓把⾝体偎人宛容⽟帛怀里。
这是一个要求保护的小动作！宛容⽟帛揽着她，仍是不紧不慢地帮她拨去⾝上的杂草，她从未要过人保护，这一个动作便表示了她信任他！至少，她尝试着信任他。
“我认识秦姑娘，也认识七公子。”无终于慢慢开始说“因为…因为我们是同一个戏班子的戏子。今⽇威名赫赫的七公子夫
，当年也只是学戏的孩子。但当然，他们和我不同，你也见过了，他们…他们是如此美，我怎么能和他们比？他们是班子里的台柱，我算什么？”她这样木然地说，不知经历多少伤害，才养就了这样的木然。
“怪不得你扮什么像什么。”宛容⽟帛轻笑，想岔开她的凄然。
“我虽然不算什么，”无没有理他，径自往下说：“但我当时真的好羡慕他们，他们太美，美得我连妒忌都不能够。我想接近他们，那时候，在我心中，他们就是最厉害的神仙，尤其是秦倦，”她笑了笑，仍是意犹未尽的慵懒媚娇“你不能否认他对小女孩儿很有昅引力．我那时候好喜他。”
宛容⽟帛颇有些不是滋味，无从未说过爱他，却坦言喜过另一个男子。
无斜睥了他一眼，角边似笑非笑“我想尽办法想和他们一起学戏，一起玩，扮凶蛮扮可怜我都试过，但是…”她悠悠叹了一声“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无论我多么努力，他们眼里永远没有我。秦筝眼里永远只有秦倦，秦倦眼里永远只有他大哥秦遥，秦遥眼里却永远只有秦筝。他们…从来不理我。”
宛容⽟帛停下为她拨杂草的手，用他很漂亮的眸很专注地看着她，听着她说。他没有安慰什么，只是这样认真地听，却已是对她最好的安慰了。
无对着他轻轻一笑，主动伸手环住他的
，把脸贴在他
口“他们自然不会记得当年那个老是胡搅蛮的小女孩，我和他们相处了两年七个月，便听说他们被卖⼊了敬王府，王爷看中了秦倦。我那时以为他这一辈子就此完蛋了，变成乌糟地里的金丝鸟，却不料几年之后，他竟然成了江湖中任何人提起来都敬若神明的‘七公子’，世事真是讽刺。”
宛容⽟帛拍拍她的背“七公子本来就不是你我常人可以预料的，否则他早毁在敬王府里了，不是么？”他很温柔地笑了“你呢？怎么后来跑出来做了璇玑教的‘绣女’？”
“我？”无附在他口笑“我可就福气了，他们一走，班子里我成了台柱啊！那么十来年，不就这么弹弹唱唱，被人卖来卖去，很容易就过了。”
“卖来卖去？”宛容⽟帛将她抱紧了一些，轻轻地问“谁把你卖来卖去？”
“谁看中了我，出得起价钱，班主看在钱分上，难道还留着我和钱过不去？”无吃吃地笑“戏子本来就是给主子们玩的，否则你以为班子老板花这许多银子调养了你出来，是放着好看的？又何况，出得起钱的主子，多半也是不能开罪的，没有三分斤两，你以为那玩女人的闲钱从哪里来？老天爷给的？”
“无！”宛容⽟帛不忍再听下去，把她紧紧抓住“不要说了！”
无低低地苦笑“我不说，你就不知道你要的是个什么女人。她満⾝污点，自甘堕落，妖媚成…”
“不许说这四个字！”宛容⽟帛打断她，按住她的嘴“你明明不是！不许这样说你自己！”他深昅一口气平复他
动的情绪“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勇气听这些！我从不是个坚強的男人…”
“是！”无惨然“你从没想过我是个如何人尽可夫的女人…”
“我没有勇气去想象你受过的苦！你不要说，我不要听！”他把她自前推开，双手握着她的肩“我没有你的坚強可以忍受那样的痛苦，你明不明⽩？你受的伤害，比我受的伤害更让我无法忍受！我好害怕你受过这么多苦，这会让我…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怜惜你去保护你，怎么保证你快乐！你忘记了好不好？忘记了，也许一切都会好些…”
“忘记？”无猛地一把推开他的手，倒退了几步，大笑“你要我忘记？忘记我所有的污点，然后和你一起？我懂了，你要的，是那个没有污点，会作怪会思想的奇怪女人，而不是这个一路被人践踏的脏女人！我怎么能忘记？这些脏，和钟无是一起的！她永生永世洗不掉！忘记？哈哈！这就叫做你爱我？你要我相信你？”她指着宛容⽟帛，直指着他的眉心“我告诉你！我当年也相信过一个男人！相信他真的会爱我接受我，接受我所有的错！可是，你知道他把我卖了多少银子么？”她惨然，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个十字。“三十两银子！三十两银子啊！我钟无全心全意的爱，只值三十两银子！还不够上翠羽楼吃一顿花酒！你要我相信谁？相信什么？”
宛容⽟帛听得耳边嗡嗡作响，一口气哽在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远远地望着她。
“问我为什么和苏蕙搅到一起？”无大笑“很简单啊！我的男人把我卖了三十两银子，我把我自己卖了三十万两银子，苏蕙他看得中我，出得起钱，我就和他走！我帮他唱戏骗人，他给我银子，我钟无至少⾝价三十万两⻩金，说出去总胜过三十两银子！你懂么？宛容公了！”
宛容⽟帛远远地看着那个大笑的女子，她站在那里，笑得好开心好狂疯，笑得満脸都是眼泪。
“我告诉你，你要我很容易，宛容家不是有钱么？”她大笑“你给我三十万零一两⻩金，我就跟你走！而且，你要我温柔我就温柔，你要我媚妩我就媚妩，要我唱红绣鞋绝不会唱成滚绣球…”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瞪大眼睛看着宛容⽟帛。
他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她，听她说，然后角一缕⾎丝溢了出来，随着更多的涌了出来，
而他似乎毫无所觉仍那样远远地看着她。
无停了下来，心里一缕惊惶渐渐地往上冒，而那分怒却陡然失去了踪影，她也远远地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
他抬起手，边溢出的⾎便滴落在手背上，他把目光从她⾝上转到⾎上，又从⾎上转到她⾝上，像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无向前踏了一步，又顿住，心里的惊恐在逐渐扩大“你…”宛容⽟帛仍看着她，又转回去看那⾎，像比她更茫然。
她一步一步地走了回来，伸手小心翼翼地要去触碰他“你…你是不是哪里不妥？”
宛容⽟帛看着她，终于展颜一笑“你不生气？不走了？”他的脸⾊在逐渐变得惨⽩，变得像她曾经见过的颜⾊。
“我不生气，也不走了。”无惊骇地看着他边越溢越多的⾎。“你哪里不舒服？为什么…有⾎？”
宛容⽟帛皱了眉，随即弯眉一笑“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你说那些话，我这里好痛。”他伸手按向口的一个部位，眉眼如烟，那笑意有些朦胧“像以为你死的那一天一样痛…但那一天…没有⾎…”
无看着他指着的部位，近似心口的部位，她全⾝在发凉，那一凉是没有见底的凉…那个部位，是当年她谋害他，苏蕙一记刀伤留下的部位，那个几乎要了他的命的伤！难道如今…如今…
“无…”宛容⽟帛拉着她的手，慢慢地坐了下来“你先…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我没有生气！”她心惊胆战地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好凉“你很痛么？我…我去给你找大夫，你先不要说话，不要说话！”
“我不痛！”他固执地要拉她一同坐“听我说！”
“我听！我听！”她怎么这样地在乎这一个男人？但她真的好害怕他又会离她而去，因为那个她当年一时犯下的错，因为那个伤！
“没有人会真的忘记了你。”宛容⽟帛仍那样眉眼如烟地笑“你知道我是如何找到你的么？是七公子，他不顾他那样孱弱的⾝体，来回奔波六百余里，強迫我来的。”他伸手抚上无的脸颊，柔声道“秦夫人把我骂了一个狗⾎淋头，说我既爱上一个爱了便要惊涛骇浪的女人，为什么又不敢爱，拖着你一起下地狱？她…我来爱你。她伤了我的自尊，出我的勇气，她用心良苦…”
“他…他们…”无颤声道。
“他们并没有忘记你。我便奇怪，依我和他的
情，怎能让七公子亲自奔波六百里？原来，他们为的不是我，却是你。”宛容⽟帛微笑“他们夫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
我爱你，一个我爱你，都是第一等的才智，第一等的苦心！你怎能说，没有人可以让你相信，没有人会记得你？你只是不幸遇上一个负心的男子，怎能认定，这世上所有男子都不值得相信？我不是不能接受你的错，只是舍不得你试凄…”宛容⽟帛看着她，慢慢地道：“我没有你坚強可以忍受那些苦，你明⽩么？”
无伸出花花绿绿的⾐袖拭去他边的⾎“我明⽩了，我明⽩了…”她颤声说，终于忍不住扑⼊他怀里，放声大哭。
“我从不是个好人，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不要…”她哭得神智不清“每回有人对我好，结果都会让我伤心让我失望…”
宛容⽟帛搂着她的肩，轻轻拍拍拍，像哄孩子一样，有节奏地轻拍着她的背，反反复复保证“这一次不会了，不会了…”
她继续哭。
他便仍那样轻言轻语，温柔地哄着她。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哭，像一个刚出世的小婴儿那样哭。
“无不哭了，不哭了…”他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陪我回家好不好？”
无抬起泪⽔莹然的脸，哽咽地问：“什么？”
她这満脸是泪的样子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因为她纤细风流，含泪起来分外的柔弱动人。宛容⽟帛伸出袖子为她拭泪，温柔地叹息：“做我的勇气，你的男人不够坚強，需要你在旁边陪他，他怕他自己招架不住家里的责难，要你帮他，帮他…”
“不帮！”无用她哭得含糊不清的声音道。
“帮他证明，你是一个值得他爱的女人，好不好？”宛容⽟帛温柔地蛊惑。
“不好！”无边哭边道。
“帮他证明，你是不同寻常的女人…”
“不好！”“帮他证明，你是个不值得他爱的女人？”宛容⽟帛更温柔地笑。
“不好！”无顺口便说，说完了便惊觉上当“你…”“我什么？”宛容⽟帛无辜地轻笑。
“你骗人！”无恼起来，恶狠狠地瞪着他。
“彼此彼此。”宛容⽟帛乘她不备，轻吻了她的“和你相处久了，不会骗人怎么行呢？”
无咬了他一口，咬得不轻不重，俏脸一红“你这无赖！”她又哭又笑，脸上泪痕未⼲，又是滑稽，又是可笑。
“不哭了？”宛容⽟帛以眼还眼，在她粉颊上轻轻咬了一口“嗯？”
无哼一声：“不哭了。”
“陪我回家？”宛容⽟帛低低地蛊惑。
“不陪！”她甩头，做绝情状。
宛容⽟帛顺口接下去“不陪…不行！”
无低下头，眸子里亮晶晶的，她抿着嘴在笑…终于，有一个男人，他真的把她当作骄傲，而不是糟粕啊！他没有把她收在见不得人的地方，而要把她带回去给人看！看他爱上的，是多么令他骄傲的女人！
“我…我陪你回家。”她抬起头，看着宛容⽟帛，郑重地道：“不过，我要你先陪我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宛容⽟帛皱眉。
“岑夫子。”她回答，不容他反驳争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