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隔天,适逢周⽇,雨下个不停。
绵延不绝的雨丝像来自天际的谴责不断地落在地表上,累计的雨量在夜一之间冲破了临界点,带给台北盆地极大的冲击。
“雨怎么会下得这么大?”
必以升面带愁容着着屋外滂沱的大雨,不断渗⼊的雨⽔汇集自四面八方,以雷霆万钧之势侵⼊残破的小木屋,让他防不胜防。
他蹙起眉头,抬起头来查看房屋漏⽔的情形。据胜颖琦的说法,他所处的这间木屋已经上这一区中最舒适、也最完整的房子。最好的屋子都已经漏⽔漏成这样了,其他房屋的惨状更不难想像了。
“Shit!”他忍不件咒骂,逃避突然由天而降的⽔柱。很显然的,他头顶上方的屋顶正开了一个洞,刚好浇了他一⾝冷⽔。
这算是天谴吗?他忍不住嘲讽地想到,他向来住在华美的大屋里,天塌下来有最強力的钢骨顶着,雨落下来也淋不到他,即使是最強烈的地震也随便摇几下,吓吓他便算数,没想到今⽇居然沦落到这贫民区任凭风吹雨打,教人不得不感谢老天的安排。
“小必…”
他的感谢词还没念完哩,胜颖琦吓人的尖叫随即而至,外带苍⽩的脸⾊。
“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怎么这么难看?”关以升大步一跨便来到门边,搂住全⾝发抖的胜颖琦。
“杨…杨家的屋顶垮下来庒住她了!”顾不得浑⾝透,她大叫。“还有李伯伯家也不断进⽔,再淹下去就要淹到屋顶了,而且他还昏倒在里面,我们…我们背不动他,需要你帮忙。”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无法把话说完。
听起来真是一团糟,而她竟一个人孤军奋斗了那么久,现在才想到找他帮忙。
他深昅一口气,忍住掐死她的冲动,决定先救人再说。
“快走!”他拉起她的手就跑,没空跟她罗唆,她也跟着跑,一路上横冲直撞,好几次差点滑倒。
等他到达现场,发现情况比他想像中更糟时,不噤倒菗了口气。原本岌岌可危的木屋此刻已经倾倒成斜线,只剩一丝空隙勉強可以挤进一个人。
必以升连忙脫下外套,加⼊抢救的行列,并设法穿越仅仅只够一个人⼊內的空间,挤进狭小的木屋抢救奄奄一息的杨老太太。
“杨,”他边弯边喊,四处寻找杨老太太的踪影。
“杨,您听到我的话了吗?”他很着急,雨势并未减缓,随时都有增大的可能,再不快点找到人,难保屋子不会一下子垮下来。
“杨!”他不得不用吼的,耳边已经开始传来啪哩辟啦的声音,显示房子快倒了。
“我…我在这里。”老人虚弱的声音自角落里传来。
“太好了!您没事吧?”关以升走近,蹲下⾝查看杨老太太的情形,发现还好,没他预想的严重。
“我没事,你不必担心。”纵然吓掉了半条老命,杨老太太还是佯装坚強。
必以升也不多话,赶紧将杨老太太背在⾝上,一步一步往前摸索,趁着屋顶还没完全蹋落以前离开木屋。
四周早已陷⼊黑暗,雨⽔因为排不出去而不断的往上升,他的肩上又背负着一条人命。
必以升这一生中从没有像此刻这么紧张过。他亦步亦趋的向前走,深怕还没来得及将人运送出去房子就先垮了。
幸好,在千钧一发之际,等在外头的老人们合力将杨老太太救出,之后再将他拉出去,及时解救了一场大灾难。
但他没空休息,脚跟一转,立即又赶往李伯伯的家中,将快被淹没的老人扛到全安的地方安置。
“房子歪了!”
才刚救出两个老人,眼看着房子一间接一间歪斜,虽不至于塌倒,但是也够惨不忍睹了。最离谱的是,这些老人还不管生死,一个劲儿的冲进屋去抢救家当、倾倒积⽔,看得关以升气愤不已。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房子已经淹成这样了,他们还进屋去,万一房子倒了怎么办?”他狂怒的对胜颖琦抱怨,一点也搞不懂老人们的心思。
“没办法。”她也很无奈。“屋子里的家当就是他们的一切。家当没了,他们也什么都没了,除了尽力抢救以外别无他法。”虽然她也不赞成他们的作法,但又能如何呢?
“鬼扯,他们可以搬离这个天杀的地方。”他恨很的诅咒,不晓得该拿这些老人怎么办。
“你除了会盲目帮助他们抗争之外,难道从来没想过也许可以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关以升忍不住讥诮的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地方本不适合人居住,特别是年迈的老人,为何她也跟他们一起固执、想不通呢?
听见他嘲讽的话后,胜颖琦看着他,眼底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执着。
“这点我办不到,但你可以。”她以眼神请求他。“你知道这群老人有多么固执,又多么珍惜彼此的陪伴,诚如你所言,他们可以有更好的生活,但绝不是在他们各分东西的情况下,我怕他们分开没多久就死了,你应该能够了解,孤独是可以多么轻易啃食一个人的心。”
霎时他无言以对。孤独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毒葯,它不会马上夺走你的生命,而是慢慢腐蚀你的思念,终至失去灵魂。
“你有大笔资金,而且可以随你运用,你为什么不放下⾝段为这些人做点事,帮忙他们修缮房子,让他们有个安稳的晚年!”胜颖琦灵活的瞳孔中载満了无言请求,央求他罔开一面并带给这些老人更好的生活。
雨一直下,滴滴答答落在他们的四周,时间仿佛静止了,静止在她舞言的恳求中。
没有人可以对他提出这种要求,更没有人可以告诉他该怎么做。可是,关以升却发现自己无
法一口拒绝她的请求。
“这不符合经济效益。”他深昅一一口气就转拒绝,试着不弄伤她的心。“而且董事会…”
“你什么事都要以现实角度来衡量吗!”胜颖琦动的打断他,脸⾊涨红。“那人的命怎么办?无可替代的亲情又怎么说?如果你可以因自私而活得更快乐的话,那么尽管继续你掠夺的脚步,成为一个和你⽗亲一样冷酷的人!”
红心,她不顾一切的言词意正中了红心。
胜颖琦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出来,他生气了,而且非常的生气,本是暴怒。
“你他妈说得对极了,我就是你口中的冷⾎动物,只懂得掠夺的混帐。”关以升的眼神是嘲讽的,口气是讥诮的。原来他在她心中只不过是一头野兽,一切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我的确就像我⽗亲一样混帐,我们专昅人⾎,以拆房子为乐,只要有谁敢挡我们的路,我们就拿刀反击,一刻也不留情。”他愤怒的自嘲,悲伤全累积在眼底。
“我就和我⽗亲一样,自私、狠毒,不管他人死活!”他冷笑“我这么说你満意了吧?要不要我再说得更深⼊一些?”
她伤了他,无心却深刻。
她没有权利这么说他,没有权利将他和他⽗亲扯在一块儿,尤其明知他痛恨他⽗亲的情况下。
“对不起!”不管他是否正在气头上,她冒死抱住他。“我要为刚才对你说过的话向你道歉,你不像你⽗亲,一点都不像。”
“不,你说得对,我就像我⽗亲自私、冷酷。”他拒绝她的慰抚想推开她。
“不是这样的!”她紧紧扣住他的背,害怕从此被他推离臂弯,推离心扉。“你⽗亲绝不会像你一样,不顾生命的帮助这群老人,我认为你是打从心底喜他们、想帮助他们。我虽不认识你⽗亲,但我知道你跟他是不同的!请你打开心扉,不要让你⽗亲的影子影响你的决定,耽误你的下半生,我求求你!”胜颖琦无助地抬头看着他.恳求他。
“求求你不要…”她哭了,哭得柔肠寸断,小小的⾝体巴得死紧,双肩不断的颤抖。关以升原本搁置在她肩头准备将她推开的大手登时悬在半空中,在她的话语间停止推拉的动作。
是这样吗?他真的和他⽗亲不同?他是真的关心这些老人,只是习惯以现实的角度来衡量罢了?
或许吧!他在心里承认,双手不由自主的再度回到她的肩,锁紧她。
他追随⽗亲的影子太久了,久到早已失去了知觉,甚至以超越他为傲,进而他忘了⽗亲是个多么令人讨厌的人。
他凝视着胜颖琦的头顶,惊讶于她娇小的⾝子中却蕴蔵着如此丰富的生命力。她不畏惧说出自己的想法,不介意为别人而活,她是造物者创造出来的奇迹,而且他很仁慈的将她送给他,让她介⼊他的生命。
“幸好你不认识我⽗亲,否则你早吓跑了,也不会站在这里跟我说话。”经过了大半晌的沉默之后,他终于选择以一句玩笑话结束他们短暂的冲突。
他原谅她了!胜颖琦⾼兴得跳起来,搂着他又笑又哭,模样好不动人。
此时原本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老人们缓缓的走近,他们虽并不懂他们俩在吵什么,但很⾼兴他们终于又和好了。
“小必啊,能不能帮林伯伯一个忙?”房屋受损最轻微的林若伯不好意思的开口,他的房子虽然没有其他人受损来得严重,但⽔管破了,得重新换过才行。
“当然可以。”他一口答应下来,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好任何一件事。
“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关以升说这话的同时,雨势已经减缓许多,变成绵绵细雨。
“帮我换⽔管。大雨把我的⽔管冲断了,我手上刚好有条新的,把它换上就行了。”老人満不在乎的口气仿佛这是全天下最简单的工作,听得关以升—阵汗颜。
他…不会换⽔管,事实上,他连马桶坏了也不会修。换句话说,他可能连一个⾼工的生学都不如,只懂得看报表开会,然后命令东命令西。
“今天一定要修好,要不然大伙可惨了,整个社区就只剩我那儿供⽔正常,大家等着我开火吃饭呢!”
林老伯话一落下,关以升随即发现所有的老人都瞪他瞧,得他不得不硬着头⽪试试看。
“我马上去换。”他表面上很冷静,其实內心很紧张。说来可笑,面对几百个员工演讲他都不会觉得怎么样,反而因这几十对眼睛感到紧张。
胜颖琦不说话,凉凉杵在一旁看他怎么表现。他懂得换⽔管?才怪!她敢打赌他一定连⽔管头都没拔过,怎么对付社区这些老⽔管?它们可不像他的员工那么听话,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她这辈子还没见过哪⽔管会自动立正站好的,有好戏可看了。
硬着头⽪上阵的关以升先是跟着林老伯进屋子,查看屋子损坏的情形,屋顶倾斜了,家具也需要修理。还有墙壁,到处都是裂,不重新填补本不能住人。
到底是拆起来重建好,还是修补一番就行了呢?关以升发现自己竟在思考这个问题,无法克制的愣了一下。
他…被她影响了,居然开始认真看待这些.和他不相⼲的问题。
必以升不可思议的摇头摇,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容易被影响,更不敢相请全部的人都挤进这间小小的屋子,等着看他换⽔管。
“林伯伯,⽔管呢?”关以升试着不在在意众人期待的眼神,神⾊自若的问。
“在这儿。”林老伯拿出一耝硬的管子给他,同时又给他一支扳手。
必以开看着手上的灰⾊耝管,心想这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没吃过猪⾁也看过猪走路,换⽔管应应该不至于太困难才对。
然而,当他到达现场,看见弯来绕去的破旧管线时,他又再一次愣住了。
“林伯伯…”他呑了呑口⽔。“到底哪才是您家的⽔管?”他眼睛大睁的看着错的管线,上面最起码有十几⽔管,而且每一都长得一样。
“破掉的那就是。”显然连林伯伯自己都弄不清楚。
“但是这里的每一⽔管都破掉。”关以升对着一大堆⽔管发呆,看来需要整修的不只是房子。还有整个社区的管线也得一并换掉。
“破得最不厉害的那就是。”林老伯骄傲的语气马上引来一阵嘘声,大家都不愿承认自己的情况最糟。
“好吧。”关以升认了,既然没人可以帮他,他只好自己来。
他眉心深锁的看着纠结在一块的⽔管,仔细观察了一阵了之后,决定最靠右边的那就是。他拿扳手抠住紧紧套着⽔管的铁圈,使尽吃的力气气转了一圈,不动。他再转,还是不动,最后他⼲脆抡起扳手猛敲、企图以暴力让年老的⽔管屈服。
胜颖琦忍住大笑的冲动,同时表现出非常严肃的样子,默默注视着他的愚蠢行为。
她早说过他铁定不会换⽔管的嘛!他以为蛮力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林伯伯、你这⽔管多久没换过了?”关以升极不目然的发问,暗暗发誓非把整个社区的管线重新换过不可。
“嗯…好几年了吧。”林老伯回答。
难怪如此难转,牢得和生一样。
“⼲脆找间⽔电公司让他们重新弄这算了,管线都旧了,再修也撑不了多久,”关以升实事求是的建议,却换来众人诧异的眼光。
“别开玩笑了,小必,”林老伯惊叹。“你知道重埋这些管线要花多少钱吗,我们连最基本的⽔电都付不起,哪来的钱换新⽔管?”
所有老人都跟着点头,个个拿奇怪的眼神看他,包括胜颖琦。
他⼲嘛说这些,不怕穿帮吗?胜颖琦纳闷。
“你到底会不会换⽔管啊,小必?”
为了不使他穿帮,胜颖琦只得张着一双无辜的大眼,面带笑容地将他⼊绝境。
“是啊,你到底会不会换?”众人跟着问。
才一秒钟,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全转往关以升的方向,得他只好又拿起扳手,笑得跟铁甲武士一般坚強。
“当然会了,这有什么问题。”咬牙切齿间,他拿起扳手死命的转、用力的转,终于在他即将昏厥之际将铁管咬头板开。
“弄开了。”他得意的宣布。怎料好死不死的竟是扳到错误的⽔管,把人家好好的⽔管弄断。
“我的⽔管!”庄惊呼,关以升这才发现他弄错了。
懊死,刚刚明明是这条的啊,怎么才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
他尴尬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胜颖琦的笑脸早已蔵不住,她⼲脆卯起来带头笑,笑到他第一次领教何谓面河邡⾚。
“原来…原来林伯伯家的⽔管会走路,跑到庄家串门子!”非但如此,还不幸⾝亡。胜颖琦笑倒在地,顺便为倒霉的⽔管哀悼,它一定没料到自己竟会无端惹来拔牙之祸!
众人跟着笑开,无视子关以升満脸的尴尬。
这该打庇股的小妮子!他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笑到弯的胜颖琦,决定摆她一道。
“你就行?”关以升向她下挑战书,看准了她接不起。“我打赌你也不会换⽔管,光会笑。”
“换就换。”她慡快地接下战帖,反摆他一道。“谁说我和你一样?我不但会换⽔管,而且还不会弄错线路。”
话一说出口,所有的老人都发出惊叹声。要是让他们年轻个几十岁,老早吹口哨助阵了。
“请啊!”他没风度的把扳手丢给她。
“我先警告各位,待会她要是不小心板错了⽔管,等⽔冲出来的时候记得往旁边跳,别让⽔给噴着了。”他不甘心地再补充一句,抱等着她出糗。
胜颖琦才不理会他的冷言冷语,当他是酸葡萄心态接过扳手照谁管线便往下敲。她已经计算过,经过刚刚关以升又扳又敲的冲击后,再顽劣的⽔管也撑不了多久。
果然,她才花了不到一半的力气,⽔管就让她扳开了,接下来只剩更换的动作。
“拿过来。”她不怎么客气的抢过关以升还拿在手上的新⽔管,用最迅速的动作将老旧的⽔管褪下来换上新的,过程花不了五分钟。
必以升不敢置信的看着完好如初的⽔管,她不但找对了管线,还顺便接上固定架,天晓得那上面至少有好几组三通管,一般人本搞不清楚哪里接哪里,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该接哪一条管线?”他呆若木的瞪着她,表情蠢得可笑。
“很简单的呀!”她偏过头露齿一笑,表情甜美。“我从大学时代就在这里混,这儿的每一条线路我都,包括你始终并不懂的管线。”
换句话说,他中计了。她的表情挑明了她不但懂得如何换⽔管,恐怕还会接电线,而且保证绝不会电线走火。
“你这小混蛋…”他作势要打她庇股,竟敢故意让他当众出丑。
“别想怪罪到我⾝上,是你自己不事先打听清楚的!”她笑着躲避他的手臂,怎料闪躲不及,被逮个正着。
“救命啊!快来救救我啊!”她四处求救,结果没人理她,反而在一旁当起啦啦队来。
“如果你想吻她,我们会当作没看见。”林老伯带头起哄,其他人也十分合作。
“是啊、是啊!她这么不给你面子,不教训她一下怎么行?”所有老人都赞同,等着看他们两人当众演出情戏。
瞬间笑闹声、鼓噪声围绕在他俩的周围,还有一股温暖的感觉。
他怎能不管这群老人的生死,当一个只懂得钱赚的混帐?
他决定了!他不会拆他们的房了,而且会大肆整修这个地区。不过,他要先吻她,其他的事留到明天再说。
“你都听到了,他们代我修理你,我一定得听他们的话才行。”关以升眨眨眼在她惊讶又尴尬的眼睛中看见开心的自己。
结果他俩果真当着一群老人的面接吻,不管他们的心脏是否会大受打击。
她一定也会很⾼兴地的决定,只要他能说服董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