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1-0930
[921]
很快,⽑海峰就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堆文件,而一一打开之后,他看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首先是一大摞请战的公文,主要作者是俞大猷和卢镗,內容不外乎痛恨倭寇,要把汪直扒⽪菗筋之类,但当⽑海峰翻到这堆公文的最下面时,他发现了另一封截然不同的文书。
这是一封写给朝廷的奏疏,文中反复为汪直说话,并表示应以和为贵,不能动武,作者是胡宗宪。
看完了这封文书,⽑海峰彻底放心了,他躺到了上,静悄悄地平复着自己那紧张到极点的情绪。
当然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翻阅文书的时候,有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这就是应该早已睡着的胡宗宪大人,事实上,他比⽑海峰还要紧张——如果兄弟你翻不到,我就⽩忙活了。
第二天一早,吃了定心丸的⽑海峰⾼兴地去向胡宗宪告别,胡宗宪并没有留他,因为他们之间已经不必再谈些什么了。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奋兴。⽑海峰略带得意地离开了这里。
其实我全都知道。胡宗宪似乎更有得意的理由。
汪直终于相信了胡宗宪,因为他相信自己养子的亲眼所见,于是在犹豫片刻之后,他提出了最后的条件:
“派一个人过来做人质,我就上岸归顺。”
作为胡宗宪的亲信,夏正承担了这个重任,他孤⾝前往敌船,以换取汪直的信任,遗憾的是,这位仁兄再也没能回去,因为一个愚蠢的错误。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一月,在打了几年道之后,胡宗宪和汪直这两位老对手终于见面并坐在了一起,正如胡宗宪所承诺的那样,他对待汪直十分客气,且从不限制他的自由,这倒不是因为胡大人坚持泱泱大国,诚信为本,只不过是面对強者时的必然准则。
历史告诉我们,所谓道德与公理,只有在实力相等的情况下才能拿出来讨论,所以徐海死了,而汪直还活着。
对于这一点,汪直本人有着十分清醒地认识,所以他放心大胆地参观旅游,等待着朝廷开出的价码。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变化。
到目前为止,参与这场智力游戏的人都是一等一的⾼手,徐海、汪直、徐渭、胡宗宪,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懂得规则,也愿赌服输。可惜这个世界上总是不缺蠢人的。
吃喝⾜玩够之后,汪直觉得闷了,这时胡宗宪对他说,你去杭州转转吧。
这是一个让他后悔了一辈子的建议。
[922]
汪直⾼⾼兴兴地去了杭州,胡宗宪与徐渭商议多年,费尽心机的除倭大计将就此被彻底葬送,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一个⽩痴的横空出世。
这个⽩痴的名字,叫做王本固。
王本固先生的职位是浙江巡按御史,几年之前,这原本是胡宗宪的工作,但要和他的前任比起来,这位继任者的智慧⽔平⾜可以牢牢地定格在低能的标准线上。
我们之前说过,巡按御史只是七品,但是权力很大,可以负责监督巡抚和总督,并有权上奏,而这位王本固先生人如其名,本就是个固执的人,不见抗倭有何成就,但见口⽔飞溅横流。
胡宗宪对这个人十分头疼,但又不好得罪他,一直以来都是消极应对,这次汪直去杭州,胡宗宪怕这个二百五惹事,提前打了招呼,让他妥善接待,安排住处。
当汪直到达杭州的时候,王本固履行了他的诺言,为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了一个居所——牢房。
王本固先生的逻辑很简单,汪直是倭寇,那就应该抓起来,况且这么多年,自己什么贡献都没做,现在这么一条大鱼送上门来,不拿去邀功还要等什么?
胡宗宪气坏了,他立刻派人找到王本固,要他放人,然而王御史打仗抗倭都是⽩痴⽔平,告状却是专家,他当即向朝廷上书,说自己做得没错,与此同时,他还极其无聇地进行了猜测——胡宗宪如此袒护汪直,是否违犯纪律,受了贿赂?
胡宗宪反复上书,希望朝廷考虑实际情况,不要杀掉汪直,让他为朝廷效力,约束倭寇(系番夷心)。然而朝廷中的无数“正义凛然”之士立即慷慨陈词,说胡宗宪竟敢公开放纵罪犯,其中必有內情等等,一时之间,大有把胡宗宪关⼊监狱之势。
为了不致跟汪直作邻居,胡宗宪向现实妥协了,他上书修正了自己意见,并表明态度:同意处死汪直。
数年辛苦筹划,就此全部毁于一旦。
在接到消息之后,⽑海峰当即处死了夏正,并且忍残地肢解了他,这也是他发怈愤怒的唯一方法。
一年之后,汪直被押赴刑场处决,与他一同被杀的,还有他的儿子。就如同那封让胡宗宪瞠目结⾆的信件一样,汪直在这最后一刻,面对他的儿子,再次做出了一个判断——他一生中最为大胆的判断。
[923]
“杀我一人无碍,只是苦了两浙百姓(浙东和浙西),我死之后,此地必大十年!”
事实证明,这是一句十分靠谱的话。
黑暗的降临
在汪直被抓之后,胡宗宪的情绪落到了最低点,自抗倭以来,他从未如此不知所措,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汪直的死将成为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无数的倭寇将登海上岸,任意妄为,烧杀抢掠,再也没有人能够束缚他们。而凭借目前的军力,本无法阻拦他们的暴行。
最黑暗的时刻就要来到了。
无计可施,胡宗宪急忙去找徐渭,可徐师爷却比他更动,刚见面就一口绍兴话大骂道:
“王本固这个死捏子,该杀!该杀!”这里稍微普及一下绍兴话,所谓捏子,大致相当于普通话中的⽩痴,呆子。
于是胡总督不急了,他静静地看着徐渭,等待着他,因为据以往的经验,这位仁兄唾沫横飞之后,总是会有主意的。
可这一次似乎例外了,徐渭骂完后,竟然陷⼊了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胡宗宪终于坐不住了,他发言打破了寂静:
“事已至此,纵骂也无益,眼前局势危急,该如何应对?”
徐渭思虑良久,终于说出了一个回答:
“如今招抚不成,唯有一战了。”
但这个答案,是胡宗宪不想听到,也不能接受的,如果能打,早就打了,何必玩那么多花样,等到今天?
但现在,他已别无选择。
其实一直以来,胡宗宪都屈辱中忍耐着,无论汪直也好,徐海也好,海盗也好,汉奷也好,毕竟都是倭寇,并不是胡宗宪的客人,更不是他的朋友,他们带领⽇本人烧杀掠,无恶不作,本不用跟他们客气,之所以以礼相待,步步为营,只是因为实力不⾜而已。
但一忍再忍,一让再让,而今却是青山依旧,⾎⽔长流。
实力不济也罢,力不能支也罢,既然忍无可忍,那就无需再忍了。
胡宗宪终于拍案而起,发怈出心中所有的愤怒:
“开战!不信我国中无人!”
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就此拉开序幕。
[924]
胡宗宪开始调兵遣将,储备粮草,修筑工事,他十分清楚,在前方等待着他的,将是长期而艰苦卓绝的持久战争,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才能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拉开这场战争序幕的,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惨败。
所谓万事开头难,为了搞个开门红,胡宗宪出派了自己的最強部属俞大猷,率领最精锐的队部,进攻一个看似已然唾手可得的目标。
这个目标就是汪直的养子⽑海峰,在汪直被捕之后,他杀掉了夏正,却没有能够逃走,在岑港被明军团团围住,此时他的手下已逃散大半,只余不到千人。
胡宗宪以数倍的兵力和名将出马,准备一举扫灭这个走投无路的余孽。
嘉靖三十七年(1558)舂,战斗正式开始。
此时的俞大猷已经升任都督佥事,手握军权,⾝经百战,连他也认为,打败⽑海峰易如反掌。
但这个世界之所以丰富多彩,是因为它总能带给人们惊喜,俞大猷集结大军进攻,遭到顽強抵抗,被敌方击退。
所谓胜败兵家常事,俞大猷并不以为意,但不久后他就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了。
进攻从舂天开始,一直打到了夏天,风景变了,天气变了,每天的战报却从未改变,俞大猷拿出了看家本领,陆战海战,长矛火炮,挖坑耍诈,能用的都用了,岑港和⽑海峰却依然纹丝不动,一次又一次打退了明军的进攻。
⽑海峰拼命了,不但是为了求生,更是出于愤怒,在这场⾼⽔平的智力游戏中,他曾无比信任胡宗宪,相信他的许诺,相信事情终究会有一个妥善的解决。
但是当汪直被捕的消息传来时,他的所有期冀都变成了怒火,他认为自己被欺骗了,在他眼中,胡宗宪和王本固都是朝廷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人要不怕死,也就没啥怕的了,俞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也盖不住这位玩命的哥们,所谓拳打死老师傅,一通八王拳下来,横扫少林的俞大侠也没了办法。
仗就这么打了下去,⽇⽇打夜夜打,舂天走了,夏天来了,又是一个深秋。俞大猷急了,胡宗宪也急了,这么打下去,大伙就得在岑港过年了。
但他们终究没有和⽑海峰共庆新舂,说起来这还要归功于他们的一位共同导领——嘉靖。
上万人打上千人,打得舂去秋来,竟然还没有个结果,嘉靖气得脑袋冒烟:你们都是饭桶不成?!
他直接下达了命令:
浙江总兵俞大猷,作战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总兵以下,全数撤职查办!
[925]
这回俞大侠⿇烦了,他去找胡宗宪,想请导领帮忙解决问题。
然而胡宗宪却连连摆手,愁眉苦脸地告诉他:打仗我是不行的,这个问题只有靠老兄你自己了,希望你早⽇建功,不然兄弟我迟早要跟着你一起下台。
找组织也不行了,俞大猷一跺脚,咬着牙又回了前线,督促军队⽇夜攻打,但⽑海峰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发誓顽抗到底,攻了二十多天仍然没有效果。
眼看⽇期快到,俞大猷百般无奈,只得用上了最后一招——开会。
在会上,俞大猷再次鼓励部下奋勇作战,而且丝毫不怕丢脸,当众宣读了皇帝骂他的那封谕示,然后明⽩地告诉大家,皇帝发怒了,后果很严重,你们还有什么本事,赶紧使出来,要不然等老子完蛋了,你们一个也跑不掉!都得陪我下去!
这话是有来由的,嘉靖的旨意讲明如不能按时歼敌,自总兵以下全数⾰职查问,总兵是俞大猷,下面还有好几个级别,分别是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俞大侠的意思是,这是个集体大黑锅,我要背,你们也得要背!
大家都慌了,为了保住饭碗,纷纷回营积极准备。就在这时,一个参将找到了俞大猷,自告奋勇地表示愿意充当先锋,剿灭⽑海峰。
看着这位⽑遂自荐的参将,俞大猷发出了疑问:
“你有把握吗?”
参将信心十⾜地回答道:
“必尽全力,以获全胜!”
俞大猷点了点头,但心里实在没谱,自己都打不了的仗,谁能打?不过火烧眉⽑之际,也只能凑合了。
但这位参将领命之后,却没有立即行动,反而减少了进攻次数,只是每天派几个小兵到敌军阵前叫阵,除此之外啥也不⼲。俞大猷多次催促,却依然故我,从不动兵。
期限越来越近,皇帝也等不及了,还没到一个月,就下令免去俞大猷等人的官职,末了还放了句话——暂不追究,戴罪立功。
免了职还叫不追究?照这意思,如果再打不下来,大家就要手牵手进牢房了,就在俞大侠心急如焚,准备亲自抄家伙出去拼命的时候,捷报传来,岑港终于被攻克了。
一直以来,俞大猷的这位部属并没有消极怠工,因为他使用的,是一种极为巧妙的心理战术,先减缓进攻的节奏,⿇痹对方紧绷的神经,同时仔细勘查地形,选择合适的突破口,待时机成,再一举发动总攻,歼灭敌军。
就这样,历时近半年的岑港之战落下了帷幕,在此战中,明军伤亡近三千余人,歼敌不到千人,并有部分倭寇成功突围逃窜,可谓是灰头土面,丢尽了脸。
[926]
但嘉靖同志还是很够意思的,他兑现了承诺,没有处罚俞大猷等人,并将他们官复原职。
逃过一劫的俞大猷感慨万千,专程找到他的那位得力部下,由衷地感叹道:
“惭愧,惭愧,我不如你啊。”
这话其实不新鲜,因为俞大侠一向是个谦虚的人,然而后世之人几乎一致认定,他的这句话并非谦虚,而是事实。
伟大的俞大猷终于遇到了一个比他更伟大的将领,因为这位参将的名字,叫做戚继光。
生下来就是将军
洪武十四年(1381),名将傅友德、蓝⽟率军远征云南,一路所向披靡,战况十分顺利,不久之后,元朝守将梁王自尽,云南全境平定。
战争结束之后,傅友德依照惯例,向朝廷送了阵亡军官名单,以供追认。
而当朱元璋翻阅这份名单时,目光却停留在了一个名字上——戚祥。
这是个他所悉的名字,二十八年前(元至正十三年,1353),当他刚与郭子兴决裂,进军定远之时,这个人赶来投奔他,并作为他的亲兵跟随他东征西讨,立下了很多功劳。
于是他下达了一道影响深远的命令:
“授戚祥之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任职登州卫指挥佥事,世袭罔替!”
所谓世袭罔替,就是说从今以后,这家人只要不死绝,能生儿子,这个将军的位置就是他们戚家的,直到大明公司倒闭为止。
于是自此之后,戚家一直揣着这张长期饭票,过着⾐食无忧的生活,但历代子孙才能实在有限,虽说勤勤恳恳,却也没出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直到一百四十八年后的那个深夜。
嘉靖七年(1528)十月初一,江南漕运把总戚景通在不安中等来了儿子的诞生,虽说出生时间是在子时,但等戚老爹忙完妇产科工作时,
天已经亮了。
东方破晓,太初起,光透云层,耀眼的光辉映照着世间万物,戚景通放下了手中的尿布,看着窗外霾尽去,光照万里的一幕,给自己的儿子取下了名字:
“就叫他继光吧。”
[927]
在⽇本的战史书籍中,有一个用来形容战争结局的词语,使用频率极⾼,那就是⽟碎。
但这里的所谓⽟碎,并没有我们所想的那样豪壮,因为据⽇本人的习惯,只要死在场战上,无论你是战死、病死、饿死、还是逃跑时不幸摔死,统统都叫⽟碎。
比如当年孙立人在缅甸大败⽇军,活埋上千名⽇本兵,⽇本国內的相关标题就是大⽇本帝国缅甸皇军英勇⽟碎——虽然一点也不英勇。
如果把这个概念套用到戚继光的⾝上,那他的外号就应该叫粉碎机,因为据统计,在那几年,但凡遇上他的⽇本倭寇,⽟碎率一般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自嘉靖三十八年(1559)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戚继光历十三战,每战横扫敌军,几近全歼,最大伤亡仅六十九人,敌我伤亡平均比例为30:1,空前绝后,彪炳史册。
戚继光,这个名字将成为倭寇们最可怕的噩梦。
自古以来,爵位可以世袭,但天才是不世出的,作为天才的⽗亲,戚景通实在是个能力很一般的人,但他也有着两个不可多得的优点:老实、肯⼲。
所以虽然他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官运却也不错,从登州指挥佥事升任大宁都指挥使,最后还荣调进京,担任神机营副将,成为明军中的⾼级将领。
一般说来,老爹是⾼⼲,家里自然差不了,然而戚继光却是个例外,从小他的生活条件就很一般,这都要归功于他的⽗亲。
戚景通是个老实人,而且为人正直,从不搞灰⾊收⼊,曾几次主动上工作对象送来的红包,屡次获得上级表扬,几十年如一⽇,只靠工资过⽇子,而在明代,这种行为的唯一结果就是清贫。
但戚景通并不以为意,相反,他还反复教导儿子要学习自己的好榜样,要为官清廉,建功立业。
事实证明,戚继光成功地达到了⽗亲的要求——仅限于第二点。
和众多读书人一样,戚继光自幼苦读私塾,由于他家境一般,且⾐着朴素,许多富家弟子都瞧不起他。
然而在他读到十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教书先生走进学堂,没有讲课,却郑重其事地告诉所有同学,从今以后,和戚继光同学玩耍的时候要千万当心,不要有危险动作,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是会有大⿇烦的,因为戚同学已经是四品将军了。
戚继光出生的时候,戚景通已经五十多岁了,到了嘉靖十七年(1538),他估摸着自己年纪大了,就退休回了家,按照朝廷规定和个人意愿,他的职位将由十岁的戚继光继承,虽说手续还没有办,但戚继光已经是名义上的将军了。
[928]
一般人读几十年书,考中个进士,最多也就混个六七品官,还要苦巴巴熬资历,戚继光同学年仅十岁,已然官居四品。所谓的⾼⼲弟子就是这样炼成的。
但这对于戚继光来说,却并不是一件好事,很快,一个难题就将摆在他的面前。
因为据朝廷规定,象戚继光这样的中⾼级别⼲部,出门必须要坐马车,可是戚继光家条件有限,买不起车,坐11路车又太丢面子,无奈之下,只好改成家里蹲了。
于是十岁的戚将军被迫辍学,呆在家里苦读。此时,一位老师听说了这件事,便主动表示愿意上门教戚继光读书。
戚继光自然十分⾼兴,却又担心收费问题,那年头,请个家庭教师比买辆车也便宜不了多少。
但是过了很久,这位老师却从没有提过钱的事情,每天自费来往,教完走人,连饭都不吃。
戚继光十分纳闷,也感到非常愧疚,一天,他花了点钱,准备了非常丰盛的饭菜,想请老师吃顿饭。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老师看见満桌饭菜,竟然然大怒,不但不吃,还大声训斥道:
“你家境清贫,却如此奢费,难道我到你这里是为了吃饭吗?”
戚继光一语不发,立刻撤走了饭菜,老师的面孔才好看了些,他语重心长地对戚继光说道:
“你虽是世袭将军,却如此勤奋好学,实在难得,我上门教你,只愿你⽇后坚持不懈,早⽇成才,报效家国,便已不负我所望了。”
面对这位无私的导师,戚继光无言以对,只能眼含泪⽔,郑重地向老师行礼。
⽇子依然继续着,家境依然清贫,老师依然来访,依然分文不收,而戚继光也依然苦读不辍,但改变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
清苦却坚持守,严谨而不计得失,从⽗亲和老师那里,戚继光确立了他一生的处事准则——以天下为己任,岂计个人荣辱!
于是,在不久后的一个夜晚,秉烛苦读之时,少年戚继光挥笔写下了一首千古名作,以及他一生的理想:
小筑暂⾼枕,忧时旧有盟。
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
云护牙签満,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在此后的四十年中,他一直虔诚地坚持着这个伟大的信念。
[929]
基功本是很重要的
嘉靖二十三年(1544),十七岁的戚继光准备出发了,他要去京北继承⽗亲的职位,虽说名义上已经接班,但无论如何,程序还是要走一遍的。
办完手续之后,戚继光正式赶赴山东,理办接,就任登州卫指挥佥事,当时他刚満十八岁。
但等他到地方一看,才由衷地感叹,府政实在是太信任自己了,信任得过了头。
登州是山东沿海重镇,光驻军就有数千人,加上兼管的军屯政民,加起来大致有上万人,而且这帮人长期不打仗,都混成了兵油子,每天只是混吃等死,还喜搞败腐。
热⾎青年戚继光对此十分不満,他大张旗鼓地进行了改⾰,严肃考勤制度,整顿军纪,可谓是雷声阵阵。
遗憾的是,偏偏就不下雨,口号喊得震天响,却无人理会,毕竟大家心里都有数:你爷爷在的时候就这个样,你小子胡子都没长起来,就想跟前辈过招?
这是戚继光学到的第一课,他终于明⽩,在这个世界上,像他⽗亲和老师那样的人永远只是少数派,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他还必须学会妥协。对于这一点,他比他未来的盟友张居正醒悟得更早。
事情办不下去,戚继光却并不气馁,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更有意义的目标。每天早上,他开始跑步锻炼⾝体,练武艺,进行⾼強度体能训练,还悬梁刺股,用功苦读。
戚继光正在备考,他准备参加武举试考。
虽说已经是四品武官,但戚继光仍然打算去试考,这倒不是他吃饭没事⼲,跟自己过不去,而是因为在明代,试考成绩实在太过重要,管你是皇亲国戚、⾼⼲弟子,如果不是进士出⾝,总会被人当作伪劣产品。
此外参加这一试考还可以锻炼体质,促进新陈代谢,顺便学点武艺,加強基功本,实在是有益⾝心。
事实证明,戚继光的这一选择十分英明,在十年之后的那片⾼地,他付出的努力,将得到最大的回报。
嘉靖二十八年(1549)戚继光参加武举乡试,一举中第,成为了武举人
第二年,戚继光打点行装,前往京北参加会试,一般说来结果无非两种,考中或考不中,可是戚继光同学偏偏遇上了第三种
虽然许多史籍对戚继光参加会试的成绩没有提及,但据某些材料显示,他的试考成绩可能十分不理想,如果就此考下去,估计也只能是打包走人,改⽇再见。
[930]
试考即将接近尾声,就在戚继光准备卷铺盖的时候,兵部侍郞杨守谦突然跑来,告诉大家:不管考得好还是考得差,统统都不要考了,同学们马上集合,抄起家伙跟我上吧。
俺答来了“庚戌之变”爆发了。
这自然是件⿇烦事,但对戚继光而言,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正是在这次事变中,他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写的《备俺答策》也广泛流传,获得了上级导领的⾼度评价。
戚继光的命运就此被彻底改变“庚戍之变”后,朝廷为了加強边境的防务,决定调集山东、山西等地部分军队轮流守边界,之前出尽风头的戚继光自然难逃法眼,光荣中标。
这是一个旁人避之不及的苦差,然而戚继光⾼兴地去了,他将在那里开始自己传奇的一生。
在行进的路上,面对着险峻去路和茫茫前方,戚继光再次坚定了他的理想:
歧路驱驰报主情,江花边月笑平生。
一年三百六十⽇,多是横戈马上行。
这将是他一生的选择。
然而这个选择的开头并不顺利,戚将军在边境的⽇子过得实在不慡,因为他被分配驻守的地方是蓟门。
原先在山东的时候,虽说手下都是一帮兵油子,好歹自己还是个四品指挥,说话算数。而蓟门为明朝四大防区之一(宣、大、蓟、辽),⾼级军官一抓一大把,什么都轮不到戚继光,他在这里只能⼲⼲巡哨之类的活,很少有实践作、指挥军队的机会。
于是,度过了看似平淡无奇的三年之后,他又回到了山东,在很多人看来,这位曾被兵部导领寄予厚望的年轻人毫无成就,只是⽩⽩混了三年。
但事实并非如此。
岑港之战后,俞大猷对戚继光的战术十分钦佩,曾好奇地问过他一个问题:你的战法由何处学来,源于何时?
戚继光回答,是当年在蓟门巡边时所学。
俞大猷十分吃惊,一个巡边的小官,又没有打过大仗,何以如此精通兵法?
戚继光十分自豪地答复了他的疑问——自学成才。
他告诉俞大猷,在蓟门的那三年中,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差事,他总是带着一本书,反复翻阅,⽇夜苦读,而他所领悟的军法之秘诀大都来自此书。
遗憾的是,这本书并不是俞大猷最喜的《易经》,它的名字叫孙子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