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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1-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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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啥可说的了,李实结结实实地把太上皇训斥了一顿,便离开了他的营帐,去见也先。

  作为外惯例,也先与李实又开始了一次对话,而这次对话也堪称经典。

  也先看完了国书,倒也不怎么生气,看来脾气总是由实力支撑的。

  他很奇怪地问李实:怎么国书中不提接朱祁镇回去的事呢?

  李实没有回答也先,因为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不能回答。

  也先接着说道:你回去告诉皇帝,只要派几个太监大臣过来,我就马上派人送去,这样可行?

  李实仍然是唯唯诺诺,毕竟他只是个芝⿇官,哪里有这样的发言权!

  也先看李实没有什么反应,急得不行,说出了这段对话中最为经典的一段话:

  “太上皇帝留在这里又不能当我们的皇帝,实在是个闲人,你们还是早点把他接回去吧!”

  堂堂一代枭雄,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可怜的也先,他实在也是没办法了。

  一个不知所谓的使者,一个哭泣的太上皇,一个无奈的部落首领,这场闹剧般的出访就此结束。

  朱祁镇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他的帐篷里,他终于明⽩,自己回去的可能已经不大了。

  李实倒是相当⾼兴,他本是一个芝⿇官,这次不但升官,还出访见了回世面,骂了一把太上皇。

  也先却并不糊涂,他从李实的反应中发现这个人并不是什么大人物,而朱祁镇除了在这里浪费他的粮食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作用,于是他决定再派一批使臣出使大明,务必把这个累赘丢出去。

  此次他‮出派‬的使臣名叫⽪勒马尼哈马(这个名字很有特点),但估计也先本人对这次出访也不抱多大希望,因为这已经是第六批使臣了,指望外奇迹出现,似乎也不太现实。

  可偏偏就是这位名字很有特点的仁兄促成了一位关键人物的出场,并最终将朱祁镇送了回来。

  奇迹的开始

  ⽪勒马尼哈马受命来到了京城,可他到这里才发现,本就没有人把他当回事,草草找了个招待所安排他住下后,就没人管他了,别说皇帝、尚书接见,给事中也没看到一个。

  ⽪勒马尼哈马心里发慌,他虽然读书不多,倒也有几分见识,明⽩这样下去回去不了差,冥思苦想之下,竟然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访上‬。

  明朝那些事儿2朱祁鎮篇第六十二章

  章节字数:3801更新时间:07-02-22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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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先生在无人推荐的情况下,自己找到办事的衙门,表示要找礼部尚书胡濴,礼部的办事‮员官‬看到这位瓦剌人士,倒也不敢怠慢,便向‮导领‬报告了此事,最后胡濴终于得知此事,感觉闹得太不像话,便立刻去见朱祁钰,希望再派一个使臣出使瓦剌。

  朱祁钰给他的答覆是,等李实回来再说。

  此时,从土木堡逃回的知事袁敏上书,自告奋勇要带⾐服和生活必需品去瓦剌监狱探望朱祁镇(携书及服御物,问安塞外)。

  朱祁钰表扬了他的想法,然后不再理睬。

  李实回来了,告知了也先想要退还人质的想法和要求,朱祁钰耐心听完,慰问了李实,还是不再理睬。

  王直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坚持要求再派使者,朱祁钰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便随意指派了一个‮员官‬充当大明使臣出使。

  胡濴表示,上皇在外缺⾐少食,希望能够让使者带去一点,免得他受苦。朱祁钰表示他的意见很好,但仍然不再理睬。

  朱祁钰非但不理睬这些人,连这批使臣的基本费用都不给⾜,甚至连给也先的礼物也少得可怜,而朱祁镇所需要的食物⾐服更是分毫没有。在朱祁钰看来,让也先然大怒杀死自己的哥哥或是让哥哥活活饿死冻死,都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朱祁钰还故伎重演,又给了这个所谓使团一封国书,当然和上次一样,这封国书也庒没提接朱祁镇回来的事情。

  做兄弟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够意思。

  朱祁钰用他的行为告诉了我们一个权力世界的常识:

  兄弟情分,狗庇不如。

  一个见面礼少得可怜、连路费都不充裕的使团,一个被随意指派的‮员官‬,带着一封莫名其妙的国书,向着瓦剌出发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似乎又是一场闹剧。

  可是奇迹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朱祁钰为使团的出访设置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障碍,不给钱,不给礼物,甚至不给一个正当的出使名义,这些障碍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成为此次出访失败的重要原因。

  但要想做成一件事情,往往只要有一个成功的因素就⾜够了。

  而在这个使团中,就存在着这样一个成功的因素。虽然只有一个,但却是决定成败、创造奇迹的关键。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最为重要的因素竟然是朱祁钰自己造就的,因为成功的关键就是那位被他随意指‮出派‬使的‮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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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员官‬的名字叫做杨善,时任都察院右都御史,他虽然是个二品官,却并不起眼,算不上什么人物,这也正是朱祁钰挑选他去的原因之一,可惜朱祁钰并不知道,这位杨善先生是一个⾝怀绝技的人,而他的这项绝技即使在整个明代历史中所有同类型的人里也可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杨善的这项绝技,就是说话。

  明代最佳辩手登场

  战国时候,张仪游说各国,希望找个官做,却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他的子心疼地对他说,为什么要出去找官做,现在得到教训了吧。

  张仪却问了她一个问题:“我的⾆头还在吗?”

  他的子回答,当然还在。

  “只要⾆头还在,还能说话,就有办法。”

  杨善就是一个只要⾆头还在,还能说话,就有办法的人。

  杨善,大兴县人(今属‮京北‬市),此人出⾝极为特别,他官居二品,但我查了一下他的履历,才惊奇地发现,这位二品大员非但不是庶吉士(由前三甲科进士中选出的精英),甚至连进士都不是!这在整个明朝三百年历史中都极为罕见。

  明代是一个注重学历的年代,要想在朝廷中混到一官半职,至少要考上举人,而想做大官,就非进士不可,所谓“⾝非进士,不能⼊阁”在当时的‮级三‬
‮试考‬制度中,如果说进士是大学毕业,举人是⾼中毕业,那么杨善先生的学历只能写上初中毕业,因为他只是一个秀才。

  所谓秀才,也就算个乡村知识分子,本就没有做官的资格,在假‮凭文‬尚未普及的当时,杨善是怎么混到二品大员的呢?

  看过他的升迁经历就会发现,他能走到这一步,并没有半分侥幸。

  建文元年(1399)十月,李景隆率大军进攻北平,也就在此时,年轻的秀才杨善参加了燕王的军队,不过他并没有立过战功,而是专门负责礼仪方面的工作。

  杨善是一个合格的礼官,他⼲得很不错,但由于他的学历低,当与他同期为官的人都纷纷⾼升之际,他却还在苦苦地熬资格,博升迁。

  就这样苦苦地熬了三十多年,他才升到了鸿胪寺卿(三品),实在很不容易。宦途上的坎坷,使得他历经磨砺,为人圆滑,学会了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他算得上是个人精,无论政治局势如何复杂,都能做到左右逢源,不管是三杨执政还是王振掌权,这位仁兄一直稳如泰山,谁也动不了他。

  有很多人都瞧不起他的这种处世方式,羞于和他往,但他却我行我素,到了正统年间,他已升任礼部侍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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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之后,正统十四年的远征开始了,此时已经六十多岁的杨善也随军出征,要说他还真不是一般的厉害,战之际,刀光剑影⾎⾁横飞,无数年轻且⾝体強壮的大臣丧命其间,而他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竟然还逃了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每天早上坚持跑步锻炼的结果,着实让人叹服。

  之后他调任都察院,被任命为右都御史,并充当使臣出使瓦剌。

  杨善不像李实那么天真,他很清楚隐蔵在出使背后的玄机,也明⽩朱祁钰本就不想让他的哥哥回来,事实也证明了他的预想,这个所谓的大明使团一没钱,二没物,甚至连个出使的具体说法都没有。

  没有人支持,也没有人看好,在大家的眼中,这又是一次劳而无功的长途旅行。

  但杨善还是満怀信心地上路了,他决心创造奇迹,即使什么都没有,他也要把朱祁镇带回来。

  凭什么?

  就凭他的那张嘴。

  牛是吹出来的

  杨善带领着使团来到了瓦剌的营地,见到了也先派来接他的使者,可就在为他举行的宴会上,杨善经历了第一次严峻的考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出派‬的使者受到太多的轻慢,也先对这个杨善并没有多大好感,所以在他的授意下,宴会之上,接待人员突然以傲慢的语气问了杨善一个极为让人难堪的问题:

  “土木之战,你们的军队怎么这么不经打?”

  正在埋头大吃的杨善听见了这个故意找⿇烦的问题,他抬起头,直视对方那挑衅的眼神,开始了紧张的思索。

  为了处理好这一复杂局面,即不丢面子维护国格,又不跟对方闹翻,杨善决定吹一个牛,虽然他之前可能吹过很多牛,但这次吹牛我认为是最完美的。

  杨善突然愁眉苦脸起来,他叹了口气,说道:有些事情我原本不想说的,但到现在这个时候,还是告诉你们吧

  这句话说得对方一楞,连忙追问原因。

  杨善这才看似很不情愿地接着说了下去:“土木之战时,我们的主力‮队部‬不在京城,全部出征了(壮者悉数南征)。王振率军轻敌而⼊,才会失败,现在南征的‮队部‬已经全部回来了,有二十万人啊。再加上新练的三十万军队,全部经过严格的训练,随时可以作战!”

  听完这番话,也先使者不由得倒菗了一口凉气,可他们万想不到,下面他们听到的话将更为耸人听闻,因为杨善先生吹牛的⾼嘲部分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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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多岁的杨善此时摆出了老给小孙子讲鬼故事的架势,绘声绘⾊地为瓦剌人描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

  “我们在边界准备了埋伏了很多火和带毒的弓弩,你们被打中就必死无疑(百步外洞人马腹立死),而且我们还在通要道上安放了很多铁锥(隐铁锥三尺),你们的马蹄会被刺穿,本无法行动。”

  估计杨善还是一个擅长编恐怖故事的人,他最后还煞有其实地对脸都吓得发⽩的瓦剌人说:“实话告诉你们,每天夜里你们‮觉睡‬的时候,我们派了很多刺客窥视你们的营帐,来无影去无踪,你们还不知道吧!”

  就这样,杨善终于结束了他的牛⽪,微笑着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些吓得目瞪口呆的瓦剌人。

  可光吓人是没有意义的,于是杨善继续了他的表演。

  他脸⾊突变,换上了一幅悲天悯人的表情,发出了一声叹息:

  “唉,可惜这些都没用了。”

  瓦剌人刚刚被这位仁兄那诡异可怕的语气吓得不行,突然又看他态度转温,搞不懂他玩什么花样,便追问他为什么。

  杨善这才说出了他最终的用意:

  “我们已经讲和,彼此之间就像兄弟一样,怎么还用得上这些!”

  瓦剌人笑了,他们终于不用担心那些火、铁锥和刺客了,虽然这些东西并不存在。

  杨善也笑了,因为他又成功地讲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结束了这场饭局上的较量后,杨善动⾝去见也先,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将是一场真正的考验。

  最后的考验

  杨善终于来到了也先的面前,他明⽩,最后的时刻到了,他没有丰厚的礼物,也没有体面的国书,但他要让眼前的这个一代枭雄心甘情愿地与自己和谈,并且免费(他也没钱给)把朱祁镇给自己。

  他要实现这个不可能的任务,要‮服征‬也先这个雄才大略的‮服征‬者,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智慧。

  果然,谈话一开始就出现了问题,因为也先发火了。

  也先之所以愤怒,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开战以来,他吃了不少亏,此刻他抖擞精神,采用先发制人的策略,向杨善提出了一连串的责难。

  “为什么你们降低马的价格?”(削我马价)

  “为什么你们卖给我们的布匹都是劣等货?”(帛多剪裂)

  “为什么我们的使者经常被你们扣留?”(使人往多不归)

  “为什么你们要降低每年给我们的封赏?”(减岁赐)

  问完之后,也先杀气腾腾地看着杨善,等待着他的回答。

  明朝那些事儿2朱祁鎮篇第六十三章

  章节字数:4071更新时间:07-02-221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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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也先的态度咄咄人,但他提出的这些问题也确实都是事实,而杨善作为一个只管礼仪的‮员官‬,这些‮家国‬大政本就没他的份,更不用说对外发言了。

  但是现在他必须回答。

  面对这样的局面,杨善却并不慌,他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表现得神态自若,脑海中却在紧张地思索着一个得体的答覆,在过去五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他已经历过无数的危机和困难,但他都住了,眼前的这个难关应该也不例外。

  片刻之间,他已有成竹。

  杨善笑着对也先说道:“太师不要生气,其实我们并没有降低马的价格啊,太师送(要收钱的)马过来,马价逐年上升,我们买不起却又不忍心拒绝太师,只好略微降低价格(微损之),这也是不得已的啊,您想想,现在的马价比最初时候已经⾼了很多了啊。”

  “至于布匹被剪坏的事情,我们深表遗憾,也已经严厉查处了相关责任人员(通事为之,事败诛矣)。您送来的马匹不也有不好的吗,这自然也不是您的意思吧!”

  也先连忙答道:“当然,当然,我可以保证,这绝对不是我的安排。”

  此时最佳辩手杨善已经进⼊了状态,他神采飞扬地继续说了下去:

  “还有,我们没有扣留过您的使者啊,您派来的使者有三四千人,这么多人,难免有些人素质不⾼,偷个窃或是抢个劫的也是难免,我们也能理解。而太师您执法公正,必定会追究他们,这些人怕被定罪就逃亡了(归恐得罪,故自亡耳),可不是我们扣留他们的啊。其实岁赐我们也没有减,我们减去的只不过是虚报的人数,已经核实的人都没有降过的。”

  “您看,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正方辩手杨善的辩论题目“明朝到底有没有亏待过瓦剌”就此完成。

  反方辩手也先瞠目结⾆,目前尚无反应。

  在‮场战‬上,也先往往都是胜利者和‮服征‬者,但这一次,也先被一个手无缚之力的老头子彻底‮服征‬了,被他的言语和智慧所‮服征‬。

  在这场辩论中,杨善状态神勇,侃侃而谈,讲得对手如坠云里雾里,针峰相对却又不失体统,还给对方留了面子,实在不愧明代第一辩手的美名(本人评价,非官方)。

  而在这个过程中,也先表现得就很一般了,史料记载,他除了点头同意,以及不断说几个“好”、“对”之类的字外(数称善),就没有任何表示了。

  杨善再接再厉,发表了他的最后陈词:

  “太师派兵进攻大明,太师也会有损失,不如把太上皇送回大明,然后大明每年给太师赏赐,这样对两国都好啊。”

  也先被彻底说动了,他已经被杨善描述的美好前景打动,决定把朱祁镇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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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当他喜滋滋地拿起大明国书仔细察看时,却发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你们的国书上为什么没有写要接太上皇呢?”

  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你不说要接,我⼲嘛要送呢?

  杨善却早有准备。

  终究还是发现了,不过不要紧,有这张嘴在,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沉着地说:“这是为了成全太师的名声啊!国书上故意不写,是为了让太师自己做这件事,您想啊,要是在国书上写出来,太师您不就成了奉命行事了吗?这可是大明的一片苦心啊!”听到这段话,也先作出了他的反应——大喜。

  也先被感动了,他没有想到明朝竟然如此周到,连面子问题都能为自己顾及到,确实不容易。于是他决心一定把朱祁镇送回去。

  可是此时,又有一个人出来说话阻挠。

  也先的平章昂克是个聪明人,眼看也先被杨善忽悠得晕头转向,他站了出来,说出了一句十分实在的话:“你们怎么不带钱来赎人呢?”

  杨善看了昂克一眼,说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答覆:

  “我们本来是带钱来的,但这样不就显得太师贪财了吗,幸好我们特意不带钱来,现在才能见识到太师的仁义啊!”然后他转向也先,说出了这次访问中最为精彩的话:

  “太师不贪财物,是男子汉,必当名垂青史,万世传颂!”(好男子,垂史册,颂扬万世)

  我每次看到这里,都会不由得想找张纸来,给杨善先生写个服字。杨善先生把说话上升为了一种艺术,堪称精彩绝伦。

  而也先更是‮奋兴‬异常,他动地站了起来,当即表示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兄弟你先安顿下来,回头我就让人把朱祁镇给你送回去。

  他还按捺不住自己的⾼兴,不断地走动着,一边笑一边不停地说着:“好,好!”(笑称善)

  奇迹就这样诞生了。没有割让一寸土地,没有付出一文钱(路费除外),杨善就将朱祁镇带了回来,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立功了,杨善立功了,他继承了自舂秋以来无数说客、辩手、马庇精的优良传统,深⼊大漠,在一穷二⽩的情况下充分发挥了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敢死队精神,空手套⽩狼把朱祁镇套了回来,着实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是杨善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立下此不世奇功,得到的唯一封赏竟然只是从右都御史升为左都御史,应该说以他的功劳,这个封赏也太低了,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带回来了一个当今皇帝不愿意见到的人。

  这些且不说了,至少朱祁镇是十分⾼兴的,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有一个人出来阻挠朱祁镇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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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在瓦剌,很多人仇视明朝,不愿意放明朝皇帝回去,这并不奇怪,但这次不同,因为朱祁镇做梦也没有想到,阻止他回家的人,竟然是伯颜帖木尔。

  伯颜帖木尔阻挠朱祁镇回去,但原因却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必须保证朱祁镇回去后能够当上皇帝,才能放他走!”

  从伯颜帖木尔和朱祁镇的关系看,他不想让朱祁镇就这么回去,很有可能是怕他回去后被自己的弟弟(朱祁钰)欺负,会吃亏受苦,而事实也证明他的这种猜测是对的。

  伯颜帖木尔是很够意思的,他决心把友情进行到底,最后再帮朱祁镇一把。于是他找到也先,提出把使者扣押起来,等明朝承诺恢复朱祁镇的皇位后再送他回去。

  也先表示,自己已经答应了杨善,男子汉一言九鼎,决不反悔。

  于是,朱祁镇还是被送了回去,而送行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也让人不得不感佩伯颜帖木尔的深厚情谊。

  为表郑重,也先率领全体部落首领为朱祁镇送行,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大家都陆陆续续地回去了,可是伯颜帖木尔却一直陪着朱祁镇,走了一天的路,一直到了野狐岭才停下。

  野狐岭离居庸关很近,伯颜帖木尔送到此地停止,是因为他已不能再往前走了,因为这里已经是明朝的势力范围,他随时都有被敌方明军抓住的危险。

  伯颜帖木尔在这里下马,最后一次看着他的朋友,这个在奇异环境下结的朋友,想到从此天人永隔,竟不能自己,号啕大哭起来,他拉住朱祁镇的马头,声泪俱下言道:

  “今⽇一别,何时方得再见,珍重!”

  然后他掩面上马向瓦剌方向飞奔而去,从此他们再未见面,四年后(1454),伯颜帖木尔被知院阿剌所杀,这一去确是永别。

  穿越那被仇恨、偏见纠不清的岁月,我看到的是真挚无私的友情

  承诺

  居庸关守将出城接朱祁镇的归来,这些边关将领对朱祁镇还是十分尊重的,但奇怪的是,他们也并不急着送这位太上皇回去,而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等待的是京城的接队伍。

  我国素来是礼仪之邦,就算是杀人放火的事情也要讲个体面,更何况是太上皇打猎归来这么光荣而重要的事情,自然应该大吹大擂一番,以扬我国威,光耀子孙。

  可这一次却极为反常,京城的人迟迟不到,令这些等待的人疑虑丛生,唯恐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京城里确实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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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祁钰万万没有想到,他设置了如此之多的障碍,那个不起眼的老头子竟然还是把朱祁镇带了回来,这可怎么好?

  朱祁钰很不⾼兴,礼部尚书胡濴却很⾼兴,他趁机提出了一整套接的仪式。

  这套仪式十分复杂,具体说来是先派锦⾐卫和礼部‮员官‬到居庸关接,然后在京城外城由文武百官拜,最后进⼊內城由现任皇帝朱祁钰亲自谒见,然后将太上皇送往住所,大功告成。

  朱祁钰仔细听完了这个建议,然后给出了他的方案:

  “一台轿子,两匹马,接他回来!”

  厉行节约,简单易行,对亲哥哥一视同仁,朱祁钰先生也算为后世做出了表率。

  给事中刘福实在看不下去了,便上书表示这个礼仪实在太薄,朱祁钰反应很快,立刻回复道:“我已经尊兄长为太上皇了,还要什么礼仪!刘福说礼仪太薄,到底是什么用意!?”

  这话就说得重了,不得已,胡濴只得出面,表示大臣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皇帝能够亲近太上皇,前往接罢了。

  这个理由确实冠冕堂皇,不好反驳,但朱祁钰却不慌不忙,因为朱祁镇在归途中曾托人向他表示希望礼仪从简,有了这个借口,朱祁钰便洋洋得意地对群臣说:“你们都看到了,这是太上皇的意思,我怎么敢违背!”(岂得违之)

  想来朱祁镇不过是跟朱祁钰客气客气的,但朱祁钰却一点都不客气。

  就这样,光荣回归的朱祁镇坐着轿子,在两匹马的接下“威风凛凛”地回到了京城,在这里,没有百姓沿路相,也没有文武百官的跪拜,这位昔⽇的皇帝面对着的是一片寂静,几分悲凉。嗯,

  朱祁钰还是出来接他的哥哥了,他在东安门外和这位太上皇拉了几句家常,便打发他去了早已为太上皇准备好的寝宮——南宮,在那里,他为自己的哥哥安排了一份囚犯的工作。

  然后他回到了一年前自己哥哥住的地方,继续做他的皇帝。

  兄弟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朱祁镇不是傻瓜,从接的礼仪和弟弟的态度,他已经明⽩,自己不是一个受的人,而所谓的寝宮南宮,不过是东华门外一处十分荒凉的破房子。

  但他并不在乎,大漠的风沙,也先的屠刀,喜宁的诡计,他都过来了,对于经历了九死一生的他来说,能够回来就已经是老天开眼了,毕竟很多和他一起出征的人已永远留在了土木堡,相比之下,他已经很満⾜了。

  他带着急促的步伐向荒凉的南宮走去,虽然已经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但他相信,还有一个人正在那里等待着他,等着他回来。

  他并没有失望,当他打开大门的时候,他看见了这个人。

  明朝那些事儿2朱祁鎮篇第六十四章

  章节字数:3905更新时间:07-02-2216:46

  [499]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里面这个坐着的人,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站起⾝来,摸索着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她看不清来人,因为在漫长的等待岁月中,她已经哭瞎了自己的眼睛。

  我答应过你,我会等你回来的。

  当一切浮华散尽的时候,我还会在这里等待着你。

  朱祁镇释然了,他的亲信大臣抛弃了他,他的弟弟囚噤了他,他失去了所有的权势和荣华富贵,从一个君临天下的皇帝变成了被噤锢的囚徒。

  但此刻,他笑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终于确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用金钱和权势买不到的东西,即使他不是皇帝,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这个人依然会在他的⾝旁,一直守候着他。

  此情可流转,千载永不渝。

  是的,其实我们不需要刻意去寻找什么,因为最宝贵的东西,往往就在我们⾝边。

  从此,荒凉的南宮来了新的主人——太上皇朱祁镇和他的子钱皇后,说他们是主人也并不贴切,因为事实上,他们都是当今皇帝朱祁钰的囚徒。

  朱祁钰对这个意外归来的哥哥有着极大的戒心和敌意,虽然朱祁镇已经众叛亲离,失去所有的一切,只想过几天舒坦⽇子,朱祁钰却连自己哥哥这个最基本的要求也不愿意満⾜。

  景泰元年(1450)十二月,胡濴上书要求带领百官在明年元旦于延安门朝拜太上皇朱祁镇,希望得到朱祁钰的批准。

  朱祁钰的答覆是不行。

  然后他还追加了一条“今后所有节⽇庆典都不要朝拜!”(今后正旦庆节皆免行)

  为了确实搞好生活服务和‮全安‬保卫工作,他还特意挑选了一些对朱祁镇不満的宦官来服侍这位太上皇,‮出派‬锦⾐卫把南宮內外严密包围。同时,朱祁钰也周到地考虑到了环境噪音问题,为了让自己的哥哥能够不受打扰地生活,他命令不许放任何人进去看望朱祁镇,他的所有生活必需品都由外界定期定时送⼊。

  王直、胡濴曾来此看望朱祁镇,被这些忠实的保卫者挡了回去。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位所谓的太上皇实际上只是一个囚犯。

  朱祁钰把事情做绝了。

  他虽然迫于庒力,没有杀掉自己的哥哥,但也做了几乎所有不该做的事情,给他的哥哥判了一个终⾝监噤。

  那个原本和气亲善的好弟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六亲不认,心如铁石的陌生人,这虽然是悲剧,却也是皇权游戏的必然规则。

  [500]

  住在里面的朱祁镇反倒是十分平静,对他而言,活下来就已经很満⾜了,他老老实实地过着弟弟给自己安排的囚徒生活,从来也不闹事,唯一的问题在于朱祁钰割断了他和外界的联系,甚至连他的⽇常生活必需品也不能保证。

  朱祁镇并没有去向朱祁钰提出要求,因为他知道,就算提也是没有用的,可是他又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无奈之下,钱皇后只能像普通民妇一样,自己动手做手工活,托人拿出去换点吃穿用品。(钱后⽇以针线出贸,以供⽟食)

  只要不是黑牢,即使是囚犯,吃饭也应该不是个问题,逢年过节加个餐,没事还能出去放放风透透气,可是朱祁镇连这种基本待遇都没有,他每天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抬头看天,和自己的子说说话。

  所谓的太上皇沦落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千古奇闻。

  可就是这样的生活,他的好弟弟也不愿意让他过下去。

  南宮没有纳凉的场所,所以每逢盛夏,朱祁镇只能靠在树下乘凉,这也算是他唯一的一点可怜的奢侈享乐。

  不久后一天,他如往常一样,准备靠在树下避暑,却惊奇地发现,周围的大树已不见了踪影,他询问左右,才知道这是他的好弟弟所为。

  他苦笑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便回到了酷热的住所。

  他已经失去了一切,现在连自己的一片树也保不住。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朱祁钰之所以要砍掉那些树,是因为大臣⾼平对他说,南宮的树木太多,便于隐蔵奷细,这一说法正好合乎朱祁钰的心意,他立刻下令砍掉南宮的所有树木,以便监视。至于朱祁镇先生的树,当然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內。

  朱祁镇终于明⽩,他的好弟弟是一个比也先更为可怕的敌人,也先虽然文化不⾼,行为耝鲁,但还算是个比较讲义气的人,说话算数,而自己的这个好弟弟却为了巩固皇位,一心一意要把自己这个已经失去一切的人往死里

  朱祁钰,你太过分了!

  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这么过下去,毕竟能活一天就是一天。

  所以他默默地忍受了下来,依然以他诚恳真挚的态度去对待他⾝边的人,慢慢地,那些被安排来监视他的人也被他的真诚和处变不惊打动,成为了他的朋友。

  这其中有一个人叫做阮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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