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1-1410
[1401]
关于这位兄弟的评论,我想了很久,很久,却是很久,很久,也想不出来。
你说他没⼲过好事吧,之前二十多年,似乎⼲得也不错,你说他软弱吧,他还搞了三大征,把⽇本鬼子赶回了老家,你说他不理朝政吧,这几十年来哪件大事他不知道?
一个被张居正庒迫过的人,一个勤于政务的人,一个被儿子问题纠了几十年的人,一个许多年不见大臣、不上班的人,一个终生未出京城,生于深宮、死于深宮的人。
一个复杂得不能再复杂的人,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人。
于是,我最终懂得了这个人。
一个热⾎沸腾的青年,一个励精图治的君主,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经历残酷的斗争,无休止的吵闹,无数无效的抗争,无数无奈的妥协后,最终理解了这个世界,理解了现实的真正意义,并最终成为了这个世界的牺牲品。
大致如此吧
明神宗朱翊钧,万历四十八年逝世,年五十八。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面前,他还不够勇敢。
明光宗朱常洛
虽然几十年来,万历都不喜自己的长子朱常洛,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做出了抉择,将皇位传给了这个久经考验的儿子。
担惊受怕几十年的朱常洛终于熬出头了,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一⽇,朱常洛正式登基,即后世所称之明光宗,定年号为泰昌。
由于此时还是万历年间,按照惯例,要等老爹这一年过完,明年才能另起炉灶,用自己的年号。
可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个年号,竟然没能用上。
因为朱常洛活了三十八年,明光宗却只能活一个月。
一个撑了三十八年,经历无数风雨险阻到达目标的人,却在一个月中意外死亡,是很不幸的。
导致死亡与不幸的罪魁祸首,是郑贵妃。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402]
红丸
应该说,朱常洛是个好孩子,至少比较厚道。
几十年来,他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亲眼目睹了⽗亲的冷漠、朝廷的冷清,感受到了家国的凋敝,时局的危险。
他不愿意再忍受下去,于是,当政后的第一天,他用几道谕令显示了自己的决心。
大致说来,他是把他爹没办的事给办了,包括兑现⽩条——给辽东前线的士兵发工资,废除各地矿税,以及补充空缺的员官。
这几件事情,办得很好,也很及时,特别是最后一条,把诸多被万历同志赶下岗的仁兄们拉了回来,实在是大快官心,于是一时之间,光宗的人望到达了顶点,朝廷內外无不感恩戴德,兴⾼采烈。
但有一个人不⾼兴,非但不⾼兴,而且很害怕。
万历死后,郑贵妃终于明⽩,自己是多么的虚弱,今⽇之城內,已是敌人之天下。所谓贵妃,其实也不贵,如果明光宗要对付她,卖的可能是相当的大。
很快,一件事情就证明了她的判断。
考虑到万历死后不好办,之前郑贵妃软磨硬泡,让万历下了道遗嘱,讲明,一旦自己死后,郑贵妃必须进封皇后。
如此一来,等万历死后,她就成了太后,无论如何,铁饭碗是到手了。
明光宗看上去倒也老实,丝毫不赖帐,当即表示,如果⽗皇如此批示,那就照办吧。
但他同时表示,这是礼部的事,我批下去,让他们办吧。
按说皇帝批下来就没问题了,可是礼部侍郞孙如游不知怎么回事,非但不办,还写了个奏疏,从理论、辈分、名分上论证了这件事,最后得出结论——不行。
光宗同志似乎也不生气,还把孙侍郞的奏疏庒了下来,但封皇后这事再也没提。
郑贵妃明⽩了,这就是个托。
很明显,这位看上去很老实的人,实际上不怎么老实。既然如此,必须提前采取行动。
经过深思虑,她想出了一个计划,而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是一件礼物。
十天之后,她将这件礼物送给了朱常洛,朱常洛很⾼兴地收下了。
光宗皇帝的命,就丢在了这份礼物上。
这份礼物,是八个美女。
对于常年在宮里坐牢,哪都不能去,啥也没有的朱常洛而言,这是一份丰厚的礼物,辛辛苦苦、畏畏缩缩了几十年,终于可以放纵一下了。
古语有云:一口吃不成胖子,但朱常洛应该算是不同凡响,他几天就变成了瘦子,在史料上,含蓄的文言文是这样描述的:
“是夜,连幸数人,圣容顿减。”
⽩天⽇理万机,晚上还要辛勤工作,⾝体吃不消,实在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于是不久之后,朱常洛就病倒了。
这一天是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
计划的第二步即将开始,四天之后。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403]
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四⽇
皇帝的⾝体依然很差,⾝体差就该看医生,崔文升就此出了场。
崔文升,时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前面曾经讲过,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职务,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
可是这人来,并不是要给皇帝写遗嘱,而是看病,因为这位崔兄多才多能,除了能写外,还管着御药房,搞第二产业。
后来的事情告诉我们,第二产业是不能随便搞的。
诊断之后,崔大夫有成竹,给病人开了一副药,并且乐观地表示,药到病除。
他开的这幅药,叫泻药。
一个夜晚辛勤工作,累垮了⾝体的人,怎么能服泻药呢?
所以后来很多史书都十分肯定地得出了结论:这是个“蒙古大夫”
虽然我不在现场,也不懂医术,但我可以认定:崔文升的诊断,是正确的。
因为之前的史料中,有这样六个字:是夜,连幸数人。
这句话的意思大家应该知道,就不解释了,但大家也应该知道,要办到这件事情,难度是很大的。对光宗这种自幼体弱的⿇杆而言,基本就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但是他完成了。
所以唯一的可能是,他找了帮手,而这个帮手,就是物药。
是什么物药,大家心里也有数,我就不说了,这类物药在明代宮廷里,从来就是必备药,从明宪宗开始,到天天炼丹的嘉靖,估计都没少用。明光宗初来乍到,用用还算正常。
可这位兄弟明显是用多了,加上⾝体一向不好,这才得了病。
在中医理论中,服用了这种药,是属于上火,所以用泻药清火,也还算对症下药。
应该说,崔文升是懂得医术的,可惜,是半桶⽔。
据当时史料反映,这位仁兄下药的时候,有点用力过猛,手一哆嗦,下大了。
错误是明显的,后果是严重的,光宗同志服药之后,一晚上拉了几十次,原本⾝体就差,这下子更没戏了,第二天就卧不起,算彻底消停了。
蒙古的崔大夫看病经历大致如此,就这么看上去,似乎也就是个医疗事故。虽说没法私了,但毕竟大体上没错,也没在人家⾝体里留把剪刀、手术刀之类的东西当纪念品,态度还算凑合。
可问题是,这事一冒出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立刻断定,这是郑贵妃的谋。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404]
因为非常凑巧,这位下药的崔文升,当年曾经是郑贵妃的贴⾝太监。
这真是跳进⻩河也洗不清,要看病,不找太医,偏找太监,找了个太监,偏偏又是郑贵妃的人,这太监下药,偏又下猛了,说他没问题,实在有点困难。
对于这件事情,你说它不是郑贵妃的计划,我信,因为没准就这么巧;说它是郑贵妃的计划,我也信,因为虽说下药这招十分拙劣,谁都知道是她⼲的,但以郑贵妃的智商,以及从前表现,这种蠢事,她是⼲得出来的。
无论动机如何,结果是肯定的,明光宗已经奄奄一息,一场惊天大变即将拉开序幕。
但这一切还不够,要达到目的,这些远远不够,即使那个人死去,也还是不够。
必须把控权政,把未来所有的一切,都牢牢抓在手中,才能确保自己的利益。
于是在开幕之前,郑贵妃找到了最后一个同盟者。
这位同盟者的名字,不太清楚。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她姓李,是太子的嫔妃。
当时太子的嫔妃有以下几种:大老婆叫太子妃,之后分别是才人、选侍、淑女等。
而这位姓李的女人,是选侍,所以在后来的史书中,她被称为“李选侍”
李选侍应该是个美女,至少长得还不错,因为皇帝最喜她,而且皇帝的儿子,那个未来的天才木匠——朱由校,也掌握在她的手中,正是因为这一点,郑贵妃找上了她。
就智商而言,李选侍还算不错(相对于郑贵妃),就人品而言,她和郑贵妃实在是相见恨晚,经过一番潜规则后,双方达成协议,成为了同盟,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
现在一切已经齐备,只等待着一个消息。
所有的行动,将在那一刻展开,所有的野心,将在那一刻实现。
小人物
目标就在眼前,一切都很顺利。
皇帝的⾝体越来越差,同越来越多,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尽在掌握之中,在郑贵妃和李选侍看来,前方已是一片坦途。
然而她们终究无法前进,因为一个微不⾜道的小人物。
明光宗即位后,最不⾼兴的是郑贵妃,最⾼兴的是东林。
这是很正常的,从一开始,东林就把筹码押在这位柔弱的太子⾝上,争国本、妖书案、梃击案,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坚定地站在这一边。
现在回报的时候终于到了。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405]
明光宗非常够意思,刚上任,就升了几个人的官,这些人包括刘一璟、韩旷、周嘉谟、邹元标、孙如游等等。
这几个人估计你不知道,其实也不用知道,只要你知道这几个人的职务,就能明⽩,这是一股多么強大的力量。
刘一璟、韩旷,是东阁大学士,內阁成员,周嘉谟是吏部尚书,邹元标是大理寺丞,孙如游是礼部侍郞。当然,他们都是东林。
在这群人中,有內阁大臣、人事部部长、法院院长,部级⾼官,然而,在后来那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他们只是配角。真正力挽狂澜的人,是一个看似微不⾜道的小人物。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杨涟。
杨涟,字文孺,号大洪,湖广(湖北)应山人,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任常知县,后任户科给事中、兵科给事中。
这是一份很普通的履历,因为这人非但当官晚,升得也不快,明光宗奄奄一息的时候,也才是个七品给事中。
但在这份普通履历的后面,是一个不普通的人。
上天总是不公平的,有些人天生就聪明,天生就牛,天生就是张居正、戚继光,而绝大多数平凡的人,天生就不聪明,天生就不牛,天生就是二傻子,没有办法。
但上天依然是仁慈的,他给出了一条没有天赋,也能成功的道路。
对于大多数平凡的人而言,这是最好的道路,也是唯一的道路,它的名字,叫做纯粹。
纯粹的意思,就是专心致志、认真、一筋、二杆子等等等等。
纯粹和执着,也是有区别的,所谓执着,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而纯粹,是见了棺材,也不掉泪。
纯粹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人,他们的一生,往往只有一个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们可以不择手段,不顾一切,他们无法被收买,无法被威,他们不要钱,不要女⾊,甚至不要权势和名声。
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一个目标,以及坚定的决心和意志。
杨涟,就是一个纯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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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幼年的事迹并不多,也没有什么砸⽔缸之类的壮举,但从小就为人光明磊落,还很讲⼲净,⼲净到当县令的时候,廉政考核国全第一。此外,这位仁兄也是个不怕事的人,比如万历四十八年(1620),万历生病,半个月不吃饭,杨涟听说了,也不跟上级打招呼,就跑去找首辅方从哲:
“皇上生病了,你应该去问安。”
方首辅胆子小,脾气也好,面对这位小人物,丝毫不敢怠慢:
“皇上一向忌讳这些问题,我只能去问宮里的內侍,也没消息。”
朝廷首辅对七品小官,面子是给⾜了,杨先生却不要这个面子,他先举了个例子,教育了首辅大人,又大声強调:
“你应该多去几次,事情自然就成了(自济)!”
末了,还给首辅大人下了个命令:
“这个时候,你应该住在內阁值班,不要到处走动!”
毫无惧⾊。
据以上史料,以及他后来的表现,我们可以认定:在杨涟的心中,只有一个目标——为国尽忠,匡扶社稷。
事实上,在十几天前的那个夜晚,这位不起眼的小人物,就曾影响过这个帝国的命运。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夜,乾清宮
万历就快撑不住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反省了自己一生的错误,却也犯下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没有召见太子。
一般说来,皇帝死前,儿子应该在⾝边,除了看着老爹归西、嚎几声壮胆以外,还有一个重要意义——确认继位。
虽说太子的名分有了,但国中的事情一向难说,要不看着老爹走人,万一隔天突然冒出几份遗嘱、或是几个顾命大臣,偏说老头子临死前改了主意,还找人搞了公证,这桩官司可怎么打?
但不知万历兄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反正没叫儿子进来。
太子偏偏是个老实孩子,明知老头子不行了,又怕人搞鬼,在宮殿外急得团团转,可就是不敢进去。
关键时刻,杨涟出现了。
在得知情况后,他当机立断,派人找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王安。
王安,时任太子侍读太监,在明代的历史中,这是一个重量级人物。此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里,他都起着极为关键的作用。
而在那个夜晚,杨涟只给王安带去了一句话,一句至关紧要的话:
“皇上已经病得很重了(疾甚),不召见太子,并不是他的本意。太子应该主动进宮问候(尝药视膳),等早上再回去。”
这就是说,太子您之所以进宮,不是为了等你爹死,只是进去看看,早上再回去嘛。
对于这个说法,太子十分満意,马上就进了宮,问候⽗亲的病情。
当然,第二天早上,他没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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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洛就此成为了皇帝,但杨涟并没有因此获得封赏,他依然是一个不起眼的给事中。不过,这对于杨先生而言,实在是个无所谓的事。
他平静地回到暗处,继续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很清楚,真正的斗争刚刚开始。
事情正如他所料,蒙古崔大夫开了泻药,皇帝陛下拉得七荤八素,郑贵妃到处活动,李选侍经常串门。
当这一切被组合起来的时候,那个无比险恶的谋已然暴露无遗。
形势十分危急,不能再等待了。
杨涟决定采取行动,然而现实很残酷:他的朋友虽然多,却很弱小,他的敌人虽然少,却很強大。
周嘉谟、刘一璟、韩爌这拨人,级别固然很⾼,但毕竟刚上来,能量不大,而郑贵妃在宮里几十年,基极深,一手拉着李选侍,一手抓着皇长子,庇股还拼命往皇太后的位置上凑。
按照规定,她应该住进慈宁宮,可这女人脸⽪相当厚,死赖在乾清宮不走,看样子是打算长住。
因为乾清宮是皇帝的寝宮,可以监视皇帝的一举一动,一旦光宗同志有啥三长两短,她必定是第一个采取行动的人,那时,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而要阻止这一切,杨涟必须做到两件事情:首先,他要把郑贵妃赶出乾清宮;其次,他要把郑贵妃当太后的事情彻底搅⻩。
这就是说,先要郑老寡妇搬家,再把万历同志临死前封皇后的许诺当放庇,把郑贵妃翘首企盼的申请拿去垫桌脚。
杨涟先生的职务,是七品兵科给事中,不是皇帝。
事实上,连皇帝本人也办不了,光宗同志明明不喜郑贵妃,明明不想给她名分,也没法拍桌子让她滚。
这就是七品芝⿇官杨涟的任务,一个绝对、绝对无法完成的任务。
但是他完成了,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他的计划是,让郑贵妃自己搬出去,自己撤回当皇太后的申请。
这是一个看上去绝不可能的方案,却是唯一可能的方案。因为杨涟已经发现,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只要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一下,就够了。
这个弱点有个名字,叫做郑养。
郑养,是郑贵妃哥哥郑国泰的儿子,郑国泰死后,他成为了郑贵妃在朝廷中的联系人,平⽇十分嚣张。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408]
然而杨涟决定,从这个人⼊手,因为经过细致的观察,他发现,这是一个外強中⼲,格软弱的人。
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六⽇。杨涟直接找到了郑养,和他一同前去的,还有周嘉谟等人。
一大帮子人上门,看架势很像宮,而事实上,确实是宮。
进门也不讲客套,周嘉谟开口就骂:
“你的姑⺟(指郑贵妃)把持后宮多年,之前争国本十几年,全都是因为她,现在竟然还要封皇太后,赖在乾清宮不走,还给皇上奉送美女,到底有什么企图?!”
刚开始时,郑养还不服气,偶尔回几句嘴,可这帮人都是职业选手,骂仗的业务十分精湛,说着说着,郑养有点扛不住了。
⽩脸唱完了,接下来是红脸:
“其实你的姑⺟应该也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想守个富贵,现在朝中的大臣都在这里,你要听我们的话,这事就包在我们⾝上。”
红脸完了,又是唱⽩脸:
“要是不听我们的话,总想封太后,不会有人帮你,你总说没这想法,既然没这想法,就早避嫌疑!”
最狠的,是最后一句:
“如此下去,别说富贵,⾝家命能否保得住,都未可知!”
郑养彻底崩溃了。眼前的这些人,听到的这些话,已经打了他的思维。于是,他去找了郑贵妃。
其实就时局而言,郑贵妃依然占据着优势,她有同,有帮手,如果赖着不走,谁也拿她没办法。什么富贵、命,这帮闹事的书呆子,也就能瞎嚷嚷几句而已。
然而关键时刻,郑贵妃不负⽩痴之名,再次显露她的蠢人本⾊,在慌的外甥面前,她也慌了。
经过权衡利弊,她终于做出了决定:搬出乾清宮,不再要求当皇太后。
至此,曾经叱诧风云的郑贵妃,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这位大妈费劲心机,腾折了三十多年,却啥也没腾折出来。此后,她再也没能翻过⾝来。
这个看似无比強大的对手,就这样,被一个看似微不⾜道的人,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但在杨涟看来,这还不够,于是三天之后,他把目标对准了另一个人。
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九⽇,杨涟上书,痛斥皇帝。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409]
杨先生实在太纯粹,在他心中,江山社稷是第一位的,所以在他看来,郑大妈固然可恶,崔大夫固然可恨,但最该谴责的,是皇帝。
明知美女不应该收,你还要收,明知舂药不能多吃,你还要吃,明知有太医看病,你还要找太监,不是脑袋有病吧。
基于愤怒,他呈上了那封改变他命运的奏疏。
在这封奏疏里,他先谴责了蒙古大夫崔文升,说他啥也不懂就敢来,然后笔锋一转,对皇帝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勤劳工作,不爱惜自己的⾝体。
必须说明的是,杨先生不是在拍马庇,他的态度是很认真的。
因为在文中,他先暗示皇帝大人忙的不是什么正经工作,然后痛骂崔文升,说他如何没有⽔平,不懂医术。最后再转回来:就这么个人,但您还是吃他的药。
这意思是说,崔大夫已经够没⽔平了,您比他还要差。
所以这奏疏刚送上去,內阁就放出话来,杨先生是没有好下场的。
三天后,这个预言得到了印证。
明光宗突然派人下令,召见几位大臣,这些人包括方从哲、周嘉谟、孙如游,当然,还有杨涟。此外,他还命令,锦⾐卫同时进宮,听候指示。
命令一下来,大家就认定,杨涟要完蛋了。
因为在这拨人里,方从哲是首辅,周嘉谟是吏部尚书,孙如游是礼部尚书,全都是部级⼲部,只有杨涟先生,是七品给事中。
而且会见大臣的时候,召集锦⾐卫,只有一种可能——收拾他。
由于之前的举动,杨涟知名度大增,大家钦佩他的人品,就去找方从哲,让他帮忙求个情。
方从哲倒也是个老好人,找到杨涟,告诉他,等会进宮的时候,你态度积极点,给皇上磕个头,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了。
但是杨涟的回答,差点没让他一口气背过去:
“死就死(死即死耳),我犯了什么错?!”
旁边的周嘉谟连忙打圆场:
“方先生(方从哲)是好意。”
可到杨先生这里,好意也不好使:
“知道是好意,怕我被人打死,要得了伤寒,几天不出汗,也就死了,死有什么可怕!但要我认错,绝无可能!”
就这样,杨涟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宮,虽然他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将是锦⾐卫的大。
可是他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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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躺在上,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帝陛下非但没有发火,反而和颜悦⾊说了这样一句话
“家国的事情,全靠你们尽心为我分忧了。”
虽然称呼是复数,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只看着杨涟。
这之后,他讲了许多事情,从儿子到老婆,再到郑贵妃,最后,他下达了两条命令:
一、赶走崔文升。
二、收回封郑贵妃为太后的谕令。
这意味着,皇帝陛下听从了杨涟的建议,毫无条件,毫无抱怨。
当然,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个顺理成章的安排。
但他绝不会想到,他这个无意间的举动,将对历史产生极重要的影响。
因为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心中的想法。
从这一刻起,杨涟已下定了决心——以死相报。
一直以来,他都只是个小人物,虽然他很活跃,很有抱负,声望也很⾼,他终究只是小人物。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这个统治天下的皇帝,却毫无保留地尊重,并认可了自己的情感、抱负,以及纯粹。
所以他决定,以死相报,致死不休。
这种行为,不是愚忠,不是效命,甚至也不是报答。
它起源于一个无可争议,无可辩驳的真理:
士为知己者死。
这一天是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二⽇,明光宗活在世上的时间,还有十天。
这是晚明历史上最神秘莫测的十天。一场更为狠毒的谋,即将上演。
八月二十三⽇
內阁大学士刘一璟、韩旷照常到內阁上班,在內阁里,他们遇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李可灼,时任鸿胪寺丞,他来这里的目的,是要进献“仙丹”
此时首辅方从哲也在场,他对这玩意趣兴不大,毕竟皇帝刚吃错药,再来,这个黑锅就背不起了。
刘一璟和韩旷更是深恶痛绝,但也没怎么较真,直接把这人打发走了。
很明显,这是一件小事,而小事是不应该过多关注的。
但某些时候,这个理论是不可靠的。
两天后,八月二十五⽇
明光宗下旨,召见內阁大臣、六部尚书等朝廷重臣,此外,他特意叫上了杨涟。
对此,所有的人都很纳闷。
更让人纳闷的是,此后直至临终,他召开的每一次会议,都叫上杨涟,毫无理由,也毫无必要。或许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叫杨涟的人,非常之重要。
他的直觉非常之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