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平当下问:“我能做什么,接待员?”
“李平,你要是坚持这么想,没有人能够帮你忙。”
“对不起。”
“朱明智会教你。”
这几天李平去朝见朱姐小,一见面,就知道她们可以成为朋友。
她就是李平羡慕的大都会女代表:漂亮、正直、智慧,能⼲、果断、慡朗,没有任何后**独靠学问及努力做到这个地位。
李平不由自主的崇拜她。
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朱明智人如其名,在李平没有出现之前,她召集三十多个下属开过会议,半真半假的说:“我们有位新同事,下个月来上班,大抵你们都知道她的⾝份。这个烫山芋,我并不想接,但是不得不接,只得视为一项挑战。我要你们速速搞通思想,新同事在位期间,我不要听到一言半语有关她的闲言闲语,以免连累他人,即使不能成为她的朋友,也请听其自然。我个人的想法是:每个人都应该得到一个机会。”
手下诸大小将领一律会心微笑。
照说,像夏彭年这样的人,再宠一个女人,也该把她搁得远远的,公私分明。竟然把她放在左右,要朱明智培训她,可见已经着魔,无可救葯。
一向英明神武的老板居然行此愚着,犯此奇险,反而令他们觉得此举浪漫无匹,心一软,原谅了他。
李平进到这间空气调节恒久维持在摄氏二十五度的办公室,有点怯意。
朱姐小接见她,看到李平红花绿叶的套装配金⾊假首饰以及一双翠绿困金边的鞋了,便在心中暗呼,上主,我如何应付这个女子呢,她简直是个一人马戏班嘛。
但是朱明智随即看到她谦卑的眼神及有礼有姿态,李平的⾝体语言传达清楚的讯息:她衷心愿意学习。
朱明智中文虽然不大灵光,也不由得想起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句谚语来。
她决定给她一次机会。
“请坐。”她对李平说。
“谢谢你。”李平说。
啊已经不容易了,她不是没有神志的。
“你是我个人助理。”
“是,多谢朱姐小栽培。”
朱明智从没听过这种老式对⽩,大吃一惊,继而叹口气。
夏彭年派这个任务给她的时候,曾经说:“赋你全权,绝不⼲涉。”
她答:“彭,你要开除我,不必来这么险的毒招。”
朱明智对训练哈佛管理科硕士都不感趣兴,何况是一个刚正在学英语会话的女孩子。
但是夏彭年说:“我觉得你俩有许多相似之处。”
这句话感动了她。朱明智在工作十年后才进修获得大学凭文,一直认为是项成就,于是不再言语。
况且三五七天后,这女郞玩腻了,起不了,该场匪夷所思的游戏即告结束。
李平“上了一天班”接触到城內一群年轻才俊,他们与夜校的同学、⽇本料理店的伙伴,以及她过往接触到的有很大的分别:老练、世故、自律、有礼,对她突出的外型像是视若无睹,十分客气,但难以亲近。
那八小时內,李平捧着朱姐小指定要她阅读的文件,起码有三十次以上同自己说:回去算了,回去做一只宠猫算了。
但是鼓起勇气,熬下去,捧着字典苦苦查阅商用词语。
夏彭年并没有过来看她,他成天要开会。
午饭,与朱明智一起吃。
李平腼腆的问她:“为什么整间写字楼的职员都似穿制服?”
朱一怔“是吗,这是你的感觉?”倒很新鲜。
“你们好像爱煞灰⾊。”
“我们?”朱明智哑然失笑。
“为什么?”
朱明智和颜悦⾊的回答:“我个人认为,工作时间,一件⾐服,如果昅引到任何注意力,便不是好选择。”
李平怔怔的“我也要穿灰⾊?”
“你不必。”朱微笑。
李平想,我偏要跟风,向阁下学习。
下午,她接到卓敏的电话。
这个鬼灵精。
聪明的卓敏永远找得到她。
“你在上班?”她讶异地问。
李平有点怕卓敏,只是笑。
“李平,羡明想见你。”
李平一震。
“你可方便出来?”
李平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也望渴见到王羡明。
卓敏又说:“没想到我竟协助你们藕断丝连。”声音有许多无奈。
李平太知道卓敏,王羡明是她的克星。
“我现在不方便说太多,明天中午等你电话。”李平不想被人看见她说人私电话。
卓敏吁出一口气“明天见。”
李平放下听筒,朱明智便推门来,李平十分庆幸。
朱坐下便说:“我不你错过一星期五天的学习,夏先生已同意你上课时间由上午九时至十一时,下课立即到这里实习,你认为如何?”
李平当然知道这是命令,本没有征询的意思,朱姐小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站起,这时回道:“是。”
朱明智笑一笑,出去了。
李平发呆。
这是⼲什么?
夏彭年为何要她受军训,他为何要栽培她?
上进是很吃苦的一件事,要提出议抗的话,还来得及,否则假期真正过去。
下班,她同司机说:“假如夏先生问起,说我去买东西。”
她走到时装店,买了几套朱式套装,然后去搭计程车。
车驶到一半,李平与司机攀起来。
“你是车主还是租车开?”
年轻的司机在倒后镜里看清楚乘客的容貌,十分意外,是哪一个女明星呢,一时认不出来。
“租车,”他答:“一辆计程车连牌照兼首次登记税要五十万哪,哪里置得起。”
“租车怎算?”
司机又看她一眼“⽇更租金一百元左右。”
“收⼊多少?”
“约莫三百。”
“啊,那也有两百赚头。”
“姐小,”司机笑了“油钱由我们自负,一更赚一百,已算了不起,遇到塞车,⾎本无归。”
他不明⽩女乘客怎么会有趣兴知道他们的苦处。
李平一听,顿时气馁。
王羡明永生永世翻不了⾝,出不了头。
司机说下去:“成万个行家争这一口饭吃,我要是有本事。立即改行,要不就买一辆计程车做车主。”
李平仔细聆听。
“五十万,一个月分期付款七千,捱七年,可以做老板。”司机喃喃自语。
李平不出声。
五十万,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笔数目,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又微不⾜道。
李平怔怔地,満怀心事地动起脑筋来。
计程车停下来,司机说:“到了,姐小。”
李平付了丰厚的小费。
夏彭年闻声自屋中出来,接过李平手中的袋袋包包。
他问:“喜办公厅生涯吗?”
李平说:“这个问题,才一天经验,怎么回答得出来。”
夏彭年知道李平,这表示她不十分欣赏他的安排。
她心事含蓄,从不直接表达。
他有点失望“那么,我们取消这项主意。”
“让我试三个月,一百天之后,没有进展,我会知难而退。”
夏彭年又⾼兴起来“好,一言为定。”
当下李平问:“彭年,你给我的钱,我可以自由动用吗?”
夏彭年一怔“当然可以。”
“你不过问?”
“要问就不会把款子过到你名下。”
李平微笑“谢谢你彭年。”
“打算做投资?”
“在考虑。”
“公司里有许多专家,你可以请教他们。”
“我会很小心。”
夏彭年笑一笑。
第二天中午,卓敏的电话还没有到,朱姐小就同李平说:“跟我来,好叫你习午餐会议。”
李平才一怔,朱姐小已经扬起一角眉⽑,像是说:姐小,你不是要我早半年预约吧。
李平只得说:“我马上过来。”
朱姐小说:“有话留给玛丽代你代好了。”
“是。”
没有特权嘛,李平想,她把她当一般职员,随即又笑出来,一般职员岂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再没有特权,也还是特权份子。
她仔细吩咐玛丽,用许多“⿇烦你”、“谢谢你”、“请你”、“不好意思”这类词语,太着意了,像玛丽这种老资格的行政秘书不噤会心微笑。
李平出来约半小时,玛丽便接到找李姐小的电话。
是男孩子打来的。男孩,不是男人,因为声音怯生生:“李平姐小在吗?”
玛丽有礼地答:“李姐小出去开会。”
那边静寂,没有反应。
“请问可要留个口讯?”
“不用了,下午我再找她。”
“贵姓?”
已经挂断了。
玛丽耸耸肩,这一定是李姐小微时的朋友,不然,为何不大大方方陈词?
照李姐小适才着迹的样子,她好像还顶在乎这个电话。
玛丽不想多管闲事,趁老板外出,取出一本小说来读。
李平这次外出,到下午三点才回来,又被朱明智捉住问她刚才到底听懂多少。
李平的答案叫朱明智吃惊,她完全外行,但具摄影机记;忆,现场四个人的对⽩句句记得一清二楚,并且具推理头脑,能够把事情分析一二。
朱明智不敢待慢,她分明遇上可造之才,连忙把李平不明⽩的窃诀一一点破,把对方的企业、自家的弱点、人家的优点、夏氏的长处全部解释清楚。
李平听得⼊,太精彩了,没想到原来商场谤本同场战一样,在一旁观战已经这么刺。
她的地平线忽然拓广,如哥伦布发现了新陆大。
朱明智看到她双眼发光,知道此人迟早会上瘾。
她感喟说:“二十年来,我都没有收过徒儿。”
“朱姐小,你就收我吧。”
朱明智点起一枝烟“岂敢岂敢。”她微笑。
李平低下头。
“时间差不多了,你休息一下,可以下班。”
李平只得退出。
朱明智噴出一口烟,可惜李平⾝后有个夏彭年,她始终是他的傀儡,永远摆不脫这个男人的影子,否则痛下苦功,可以真正成才。
但,如果没夏彭年,李平何来机会,不知多少人才格于时运,淹没云云众生之中。
夏彭年推门进来“她如何?”
朱明智按熄香烟站起来,虽是夏彭年手下重臣,礼数,更要做⾜。
“不坏。”她说。
“愿闻其详。”
“不嚣张不恃宠,心中有尊卑之分,十分大方得体,再加冰雪聪明。”
“是可造之才?”
“彭,你要造谁,谁就是人才。”
夏彭年大笑起来。“真有那么厉害?”
朱明智喜李平,难得她没有一丝小老鼠偷到油吃那种小家子气。
“你给我看住李平。”
“好大的责任。”
“我会报答你的。”
轮到朱明智笑了。
“我对李平有很⾼的期望。”
朱明智不想知道夏李之间的私事,太危险了,于是说:“放心,我会教她我懂的一切。”
夏彭年⾼⾼兴兴的出去。
他去找李平,看到她在讲电话,听到她与对方说:“…卓敏,对不起,我临时有事,明天好不好,明天一定行。”
夏彭年马上给她一个手势,表示一会儿再来,心中却想,原来李平也有她的小朋友。
他不打算⼲涉她,无论李平如何小心维系这一种友谊,总会受环境⼲扰而无疾而终,到最后,她会同朱明智这一级的人成为莫逆。
李平稍后到他房间“你找我?”
“今晚我们出去吃饭。”
夏彭年看清楚李平改是改穿灰⾊纯⿇套装,但內穿一件⽩底佻⽪红点的衬衫,一双红鞋尽露马脚,他不由自主笑出来。
李平呶一呶嘴,娇嗔地拔脚就走。
夏彭年待追上去,一想这是办公室,才由得她去。
他很快乐,喜孜孜在大班椅上转个圈,⽩天也能看到李平,太理想了。
那夜,在城里最好的法国饭店,李平喝着克鲁格香槟的时候想:王羡明,从来不把她当小玩意。
人就是这样,吃了便想得到其他的,特别是自尊。
夏彭年喜她,但总觉得她不够好,要改造她,看她脫胎换骨。
王羡明的看法不一样,李平是他的女神,就那么简单。
李平已尽得吃西菜的精髓,再挑剔的社仪态专家,也看不出任何纰漏。
此时的她却忽然想起行角食档的汤团来,许久没有吃了,一团面粉当中裹一颗小小⻩糖那种,人生如果像它就好了,香且糯,代价又不贵。
李平听到夏彭年问:“要甜品嘛,巧克力苏芙利?”
李平摇头摇“不,谢谢,我吃不下。”
她把胃里的空位置留着,第二天中午,见到卓敏,刚想建议去吃汤团,发觉王羡明没有来。
她问:“羡明呢?”
卓敏答:“他开夜更车…”
“现在是⽩天。”
“姐小,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卓敏的心情似乎欠佳。
她说下去:“明明约的是昨天,你又偏偏慡约,昨晚羡明把车开出去,在大光豪夜总会门外接客,不知怎地,与人争执起来,额角上擦伤油⽪,一双眼睛,肿得似烂桃子。”
李平吓一跳,惯的低下头。
“今天我本不想见你,是他叫我来的,他说:你推我我推你,这个朋友恐怕做不下去。李平,这样⽑躁的一个人,独独对你恒久忍耐,处处为你设想。”
“他伤得不重吧。”
“是他先动手,捱完揍,对方气平了,不用他去出派所,否则岂非更烦。”
卓敏处处护着他,以王羡明发言人的姿态出现,李平闻弦歌而知雅意,不问可知,卓敏此刻已以羡明的红颜知已自居。
李平当然懂得做人的道理,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帮羡明一把。
她微微笑,试探地说:“我早说过,你们是一对。”
卓敏刷地涨红子面孔。
她顾左右方方他:“我换了一份文员工作,薪酬比从前⾼。”
李平衷心说:“那多好,简直好极了。”
“我自己也还満意,老实说,离乡别井,倘若生活没有改善,又为何来,有些人会用到往上爬这种字眼,那是故意歪曲上进心,丑化人往⾼处的心理。”
李平苦笑,她仍是她最谈得来的朋友“卓敏,你是上进,我是不择手段。”
“你太谦虚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耍手段的机会的。”
寒暄已毕,李平踏⼊正题:“卓敏,我有事同你商量。”
“我知道你不会平⽩无故赴我的约。”
卓敏仍然一句是一句,绝无拖欠。
“卓敏,开计程车,也是一行正职。”
“不偷不抢不拐不骗,自然是正当行业。”
“租车开,太吃苦了。”
卓敏大眼睛朝李平瞪:“我不明⽩你的意思。”
“假如说,有位车主,愿意把租金折为车款,把车子给他用,若⼲年后,车子属于他,他⼲不⼲?”
卓敏冷笑“那把车主莫非发神经?”
“也许,但有可能,他想偿还王羡明。”
“王羡明不想念不劳而获。”
“卓敏,他还得省吃省用苦⼲做若⼲年,没有人要把车子送给他。”
“人欠他,他又欠人,一生糊涂帐,哪里还得清。”
“卓敏,人人纠不清,独你撇脫清⾼,不如做尼姑去。”
“李平,你为什么不直接向王羡明讲?”
李平微微笑,一顶⾼帽子无形无迹地送过去“他一向只听你的话,卓敏。”
斑卓敏此刻那里还是李平的对手,只觉李平深明她意,深知她心。正是:人要好话听,佛要香烟受。
当下卓敏口气软化“车从何来?”
“你家亲戚众多。”李平提醒她。
“都是穷人。”
“这些细节,慢慢筹划,主要是大前提获你通过。”
卓敏刚想说什么,李平又抢着说:“你慢慢考虑周详了,才知会我不迟。”
午聚时间有限,卓敏是不敢迟到,李平则怕人看小,不想迟到。
回到写字间,她嘘出一口气,靠在门上,闭上眼睛,像是卸下部分担子。
谁知朱明智叫住她:“李平,你回来了吗。”
李平心想,我可没迟到呀。
“夏先生打锣找你,有要紧事。”
“我这就去见他。”
“他已经回草莓山道去了,叫你立即赶到。”
李平顿觉十分尴尬,明明是办公时间,夏彭年却如此着迹,把她呼来喝去,在众人面前破坏她形象:本不像是出来做事的人。
朱明智像是看澈她的心事。“你放心,这确是件事,你坐我的车,玛丽只当你替我办事,没有人知道。”
李平感朱姐小的细心,赶着去了。
朱明智看着她背影摇头摇。
这就是李平难脑粕贵之处了,不少办公厅女郞巴不得人前人后暗示同事伊与老板有暖昧的一手。李平,明明是这种⾝份,却还努力划清公私界限。
做她也难,朱明智叹口气,李平还年轻,好胜心強,总不明⽩,一旦走进这只镀金笼子,便终⾝脫不了金丝雀的⾝份。
转变包装,于事无补。
李平一上车,就接到电话。
夏彭年奋兴而愉快的说:“叫司机尽速赶来。”
“彭年,是什么事?”
“大事。”
李平受他感染,笑起来“什么大事。”
“到来你就知道。”他竟挂断电话。
什么大事,生意上的来往,再大买卖,他也引以为常,不会提起,那究竟是什么事。车子抵小洋房门口,李平已经知道非同小可。
她看到夏家的大车停在门口,那是夏镇夷的座驾,出动到老太爷,一定有事。
他们在等她。
前来启门的是夏彭年,他一脸的笑容:“李平,猜猜是谁来了。”
夏彭年把⾝子侧一侧,让她看清楚室內情况,李平立即称呼:“夏伯伯,伯⺟。”
“李平,这是谁?”
李平一停睛,看到夏氏夫妇当中站着一位瘦削的妇女,她怔住,过半晌,缓缓向前踏一步,轻轻地,不置信,试探地问:“妈妈?”
是,是她的⺟亲。
李平转过头去,夏彭年竟秘密地把她接了出来。
此刻他正看着李平微笑。
李平大意外了,百感集,只会得呆呆看住⺟亲。
夏镇夷说:“我们先告辞,晚上一起吃顿便饭。”
夏太太也说:“你们⺟女俩必然有体己话要讲。”
由夏彭年把他们送出去。
李平这才上去握住⺟亲的手“妈妈,你来了。”
到这一天,算一算,⺟女已⾜⾜三年没有见面。
李平只觉得⺟亲又⼲又瘦,额角眉梢眼边嘴旁,统统密密⿇⿇布満细纹。
她神情惘然,彷徨多过快,⺟女俩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李平让她坐,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孩子初次到陌生人家做客。
李平又让她喝茶。
夏彭年回来了,双手揷在袋里微笑。
李平上去,悄悄抱怨:“你都不同我商量。”
夏彭年说:“你总是犹疑不决。”
李平有苦说不出,过一会儿问:“她以什么⾝份居留?”
“游客,不喜的话,可以随时回去。”
李平一听,才松了口气。
夏彭年这才发觉李平与⺟亲并不亲厚,有点犹疑,原本是一番好意,要给李平一份惊喜,不过,⺟女总是⺟女,不用替她们担心。
他说:“我已告诉伯⺟,我们下个月订婚。”
啊,李平想,这使她⾝份明朗许多。
“你怕在伯⺟面前,没有代吧。”
他什么都想到了。
“⻩昏我来接你们。”
夏彭年走了之后,屋里只剩下李平⺟女。
她坐到⺟亲⾝边去“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人吧。”
“到现在我才想起来,原来是他。”
“你指夏伯伯?”
“可不是,他是你外公行里的_个秘书。”
李平说:“现在的⾝份不一样了。”
“想都没想到,”李⺟微笑“以前他叫我大姐小,替我养的蚕找桑叶吃。”
李平可以想外公家最繁华时节的盛况。
“三十几年的事了,说来做什么,不过这样念旧的人家,无论在什么年代,都算少有。”
李平说:“他们一家都对我好。”
“李平,你舅舅呢?”
舅舅,多么陌生的一个名词,李平几乎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搬出来已经有一年多。”
李⺟担心的问:“你同彭年打算几时结婚?”
李平知道⺟亲一有机会必定会问这个问题。
经过那么多的劫难,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所关心的仍然是如此原始琐碎简单的事。
也好,李平想,证明不折不挠,是人类天。
“时机到了才谈婚姻问题。”
“但是你人已经先过来了。”
不可思议,李平看着⺟亲,在这个⽔门汀森林里,求生存活下来已是天大的本事及运气,她却来计较名份面子。
李平站起来“妈妈,你休息一会儿吧。”
李⺟当下发话:“也许我是不该来的。”
“可是你已经来了。”
“咪咪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妈妈,咪咪是咪咪,我是我,她叫李和,我叫李平,我们是两个人。”
李⺟不出声。
李平掩着面孔“妈妈我们不要吵了,请你体察我的难处,这三年,我总在梦中看到你,谢天谢地我们终于见面。”
李⺟吁出一口气。
“妈妈,既然来度假,好好的轻松两个星期,想吃什么告诉我,爱上什么地方,也尽管同我说,别想太多。”
李平领她到睡房休息。
她取出提琴,也不弹,把它捧在手上,对它说话:“⺟亲从来不曾喜过我。”她轻轻诉苦“无论我做什么,同李和一比,马上分出优劣,”李平叹口气“我又不能拿李和作榜样,我本没有机会认识她。”
说完了,图书室一片静寂,李平把琴轻轻放回盒子。
待会儿⺟亲看见了,又会得皱眉头,说声:“你还在玩这个”?
⺟亲爱她,那是一定的,但表达方式却令她说不出的难堪。
傍晚,夏彭年来接,同李平说:“我已替伯⺟安排好节目,不用你费神。”
李平笑,这个人,无论办什么事,都舒服妥贴。
“看得出她受了很大的创伤,李平,帮助她度个愉快假期。”
“彭年,我还没有谢你。”
“哟,不敢当,只要不怪奴才办事不力,奴才已经心満意⾜。”
谁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谁要寻求人版,把夏彭年推出示范。
一连数天,李平停了上课时间,她⺟亲忙于游览名市名胜。
好几次,李平想叫⺟亲留下来,让她尽点孝心,话到嘴角,又缩回去。
只要她玩得⾼兴,李平于愿已⾜。
趁着她兴致⾼,李平问她:“还喜这里吗?”
“我不会打算久留,你们忙得那么厉害,看得出这个社会属于年轻人。”
李平不说什么。
“李平,这三年来,看样子你也很吃了一点苦。”
她強笑“没有,我过得很好。”
“待你结婚的时候,或许我会再来主持你的婚礼。”
李平握住⺟亲的手。
夏彭年私下与李平说:“要不要把霍氏夫妇请出来见一见。”
李平答:“不用了,何必呢,大家都怀着鬼胎,我又不急于表演今非昔比,所有恩怨告个段落算了。”
夏彭年说:“一切随你。”
听上去好像拥有极大自由,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李平笑一笑。
李⺟的心情较前几天好得多,越是这样,李平越与她相敬如宾,什么重要话都不去说,没有话题,就一味⼲笑,夏彭年旁观者清,觉得李平很累。
他満以为⺟女会得相拥痛哭,大诉衷情,不料两人都是硬骨头。
当天,李平待⺟亲睡了,站在露台看风景,适逢十五,月如银盘。
夏彭年告诉她:“伯⺟说,她过两天就要回去。”
“她肯来见我,已经难得。”
“怎么,”夏彭年笑“你做过什么令她失望的事不成。”
李平过一会儿才答:“她一直怀念李和,认为我是次货,无法代替李和。”
“你多心。”
“没有,我确不能同姐姐比,我穿她的⾐服,睡她的,长得像她,但不是她。”
“我相信你比她強壮。”
李平笑“我是耝胚。”
夏彭年说:“我就是喜你这样子。”
李平答:“我很幸运。”
夏彭年略觉意外,跟着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
但是,如果夏家同李平外祖⽗没有渊源,她就没有今天的地位,更不要说是讨价还价的机会。
还是幸运的。
李平听见⺟亲咳嗽。
她进睡房去,看到⺟亲正取起茶杯。
李平坐在脚。
“你还没休息?”
李平微笑“我还不累。”
“这两个礼拜,我玩也玩过,看也看⾜,休息两⽇,要回去了。”
“是。”
“不如把舅舅请出来吃顿饭。”
“妈妈,他早已恢复了本姓。”
“啊。”
“他的厂,也不叫陈氏制⾐。”
“但是…”
李平说:“他同外公的纠葛,算了。”
李⺟怔怔的“当年你外公收他为过房儿子,外婆反对无效。制⾐厂的资本,却由你外婆垫出来。”
李平想了一想,反而帮老霍说话“不过他们夫的确长袖善舞。”
李⺟无奈地说:“总算是一场亲戚。”
“何必叫他见了你心惊胆颤。”
李⺟又追问:“他照顾过你,有没有?”
“有。我在他那里,住饼一年多,他管我吃住,还给我一份工作。”
李⺟似征询女儿意见似说:“那就算了。”
她躺下来。
已经损失太多,受过太大的打击,一切她都不计较了。
“你若真想见他的话…”
“不,”李⺟摆摆手“他也不会认得我了。”
李平放下一颗心来,她怕霍某有意无意间露了口风,使她⺟亲难堪。
李平不想老人家知道太多,纯为她好。
她听到李⺟长长一声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