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0)
“办完事我一定陪妈妈大吃大喝。”
容太太这才露出笑容。
“妈妈,你⾝上旗袍好看极了。”
“这个款式叫昭君出塞。”
子翔一怔,昭君出塞,不是有去无还吗,连她都知道这个不祥典故。
她见⺟亲在兴头上,并不出声。
“我叫你爸的秘书陪你去杭州。”
子翔不由得笑了“秘书有工作在⾝,怎可任意差使。”
“那么,我陪你去。”
子翔握着她的手“妈妈,你放心,我办完事马上回来。”
她乘车赶往目的地,沿途欣赏风景,自得其乐。
那五对加籍领养夫妇在火车站等她。
每人手中抱看一个婴儿。
大家一涌而上“你就是调停人容子翔?”
“容姐小,我是第一儿孤院负责这件事的苗岱红。”
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伸出手来与子翔相握。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语气动愤慨。
幸亏容子翔耳听八方,她已得知真相一二,不由得大表诧异。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
“请顺便到我们儿孤院参观。”
五对洋夫妇抱着的幼婴⽩⽩胖胖,看上去都像杨柳青年画中骑在大鲤鱼背上的胖娃娃,可爱极了。
他们一起乘车回儿孤院。
子翔搞清楚来龙去脉,同那班家长说:“现在不是儿孤院不准放人,而是领馆使拒发护照给婴儿⼊境。”
苗岱红苦笑“第一儿孤院成立已近三十年,声誉清⽩,现在他们怀疑我们生⺟把第二胎強送儿孤院,给外国人领养,真正蒙冤。”
“嗯。”“容子,你是加国公民,你再替我们跑一次代办处。”
其中一位阿瑟太太流泪“我苦苦恳求林斯代办无效,我怎能放弃小孩,她已经是我女儿。”她紧紧抱着梳一绾冲天炮的小玲。
大家纷纷议抗。
“谁会想到自己的家国会留难我们。”
“做了三十年公民,发觉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已留在杭州超过一个月,再也不能告假,若不返回安河,连工作都会丢失。”
“叫我们提供婴儿亲生⽗⺟弃权书,说明是儿孤、弃婴,哪里去找生⽗⺟!”
“不可理喻。”
子翔从未遇见过这种事,一时晕眩。
她说:“我去见林斯代办。”
苗岱红说:“我帮你预约。”
容子翔生气“他是公仆,我是纳税人,他原应为我服务,我有急事求助,还需预约?这又不是跳舞吃饭!”
大家先是一怔,随即鼓掌。
苗岱红忽然叹口气。
子翔说:“我代表那林斯向你道歉。”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容子,我是惊叹你们那主民思想深蒂固存活在⾎中,理直气壮,毫不犹疑地挑战权力。”
子翔失笑“领馆使的目的便是帮助在外国的国民,他并非在⾼处,我不是在低位。”
苗岱红言还休,终于又叹了口气。
子翔也不是有勇无谋,她先把五个领养个案了解得一清二楚。
第一儿孤院的数据已经计算机化,院长特准容子翔查阅机密数据,她研究过这五宗领养手续,毫无纰漏,同往年个案完全相同,照记录,已有千余名儿童在欧美安然生活。
现在,她好去见林斯了。
子翔想一想,为谨慎见,她找苏坤活提供忠言。
答复来了:“你要打的电话号码暂时不能接通。”
子翔马上找李岳琪。
岳琪沉昑半晌“我从未试过遇到这样棘手的事,以事论事,换了是我,我会单独去见这个林斯,以免有外人在旁,他不能畅所言,或是下不了台。”
“好,我单刀赴会。”
岳琪笑:“你写一段特稿,把领养家庭图片电邮给我,我替你编拟成当天头条,给林斯代办参考。”
子翔点点头“笔比剑有力。”
她马上坐下来做功课。
子翔寄住在儿孤院员工宿舍,她这一篇文稿写到深夜,马上电传给岳琪。
岳琪在清晨答复:“图文精采,编辑部已决定明⽇刊登,我先把大样传真给你。”
子翔忽然说:“给林斯代办也传一份。”
“我替你查过这个人,他是欧亚混⾎儿,今年才廿七岁,年轻有为,在渥京读海外政治及新闻系。”
“为何做出如此不合理事情?”
“或许他⾝不由主,上头指示,别有隐情。”
“我应该对他客气?”
“子翔,对任何事任何人,都应当忍耐从容,据理力争。”
“琪姐,多谢指教。”
“去吧。”
子翔随即收到第二天的头条。
奇怪,文宇写在纸上是一回事,排了宇印在报上,那种震撼又自不同。
岳琪所拟的头条是“如何挖出⺟亲的心”照片中是哭泣的养⺟阿瑟太太与可爱活泼的婴儿小玲。
甭儿院派车子送容子翔去代办处。
苗岱红站在门口送她,子翔觉得她这回有点像荆轲:风萧萧兮易⽔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倘若不成功,或是没有进展,她真想潜回家中,用被褥蒙头,隐姓埋名,就此过一生。
家长们也来了,抱看婴儿,小玲忽然大声叫出妈妈,大家潸然泪下。
容子翔抵达代办处要求见外人员。
秘书看过她护照、工作证,以及建筑师执照,态度略为和善。
“林斯先生在开会,你既无预约,就得稍候。”
“请他立即自会议室出来见我。”
“容姐小,这没有可能。”
“告诉他,我是光明报明早头条的作者。”
容子翔摊开那段稿件。
秘书沉默,过一刻说:“我去叫他。”
林斯几乎马上出来。
他全神贯注,不敢怠慢,轻轻走近,只看见一个瘦小的年轻华裔女子在会客室等他。
她有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目光像鹰般追随猎物。
“容姐小,你好。”
子翔说:“我要一杯咖啡,两颗糖,加牛。”
他咳嗽一声“马上来。”
他取出那份稿件,像是应付一封勒索信件,十分无奈“容姐小,我已与星报编辑联络,指出我们的困难。”
“你可以把难处同那些养⽗⺟说清楚。”
“容姐小,部份儿孤来历不明。”
“我相信是,他们无⽗无⺟,没有出生年月⽇,也没有籍贯。”
“容姐小,我们不能允许非法领养。”
“这班人已经与婴儿产生感情,你大可通融一次,下不为例,立即警告国人,以后必须有额外证明文件,孩子们方能通行。”
“容姐小,我也不过是依本子办事。”
“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林先生,法律不外乎人情,说服你上司,给他忠告,否则,我会到海上找他。”
林斯叹一口气,他的额角已开始泛油。
“我也为这件事头痛良久。”
子翔说:“现在是解决一切的时候了。”
“容姐小,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子翔说:“不不不,我不走,我坐在这里,等你的答复,你好歹给我一个待,否则我在这里打地铺。秘书姐小,我肚子饿了,给我来一客咸牛⾁三文治,添半杯咖啡。”
林斯凝视她,子翔也瞪着这名代办。
林斯问:“你为甚么这样做?”
子翔微笑“非为名利,也不是因为提升我的灵魂,而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这样做。”
林斯搔头“我马上去办事。”
容子翔坐在会客室喝咖啡吃早餐看报纸杂志,打算耗一整天,心中彷徨,不敢外露。
蚌多小时后,林斯出来向她招手。
子翎扬起一条眉⽑。
他点点头。
子翔过去大力拍他肩膀“好家伙!是该这么做。”
林斯啼笑皆非。
“光明报已答应撤回头条,第一儿孤院必须补一份证明文件,养⽗⺟与孩子们稍后可以返国。”
子翔松出一口气。
“他们应当感谢你。”
“不,”子翔说:“多谢你才真,君子成人之美。”
好话谁不爱听,林斯轻轻说:“容子翔!你真是罕见人种。”
子翔说:“我告辞了。”
“儿孤院已知好消息,你可方便与我一起午餐?”
子翔一怔。
(11)
她微笑,露出雪⽩整齐的牙齿“你约会我?”
林斯问:“你一向这样调⽪?”
“我已经吃。”
“我们有即⽇运到的大西洋龙虾。”
“啊,我要两件尾巴,配牛柳,加香菇汁。”
吃饭的时候,林斯说:“你那篇文字写得十分动人。”
子翔答:“又不能见光。”
“你有写作才华,不应选读建筑。”
“女承⽗业,家⽗在海上有计划进行。”
林斯灵光一现“可是加中合作的光华商场?”
“正是,你听说过?”
“我与容先生见过数面,他⾼瞻远瞩,叫人佩服。”
子翔微笑“那就是我老爸。”
她把碟子一堆“我真得回去了。”
“很⾼兴认识你。”
“彼此彼此。”
容子翔凯旋离去。
秘书看看林斯“为甚么出死力为她法外留情?”
林斯搔搔头。
秘书诧异“原来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林斯转过⾝来“她是一个义工,这件事成败对她来说无关痛庠,她是真心帮人。”
秘书笑“于是你爱上了她。”
林斯笑了,不予受理,返回桌上做文书工作。
那边容子翔一下车便得到英雄式,尤其是阿瑟太太,紧紧抱住子翔不肯放手。
子翔也没闲着,马上为儿孤院代拟证明书。
苗岱红说:“三十年来我们都毋需保证甚么。”
“西方家国去年发生了一些事,使他们谨慎起来,事事收紧,小心门户,或许可以原谅。”
“我恐怕领养儿孤会受到影响,我希望这里所有孩子都得到好归宿。”
子翔说:“你在儿孤院工作多久?”
苗岱红微笑“我在儿孤院长大,我是第一批儿孤,一直无人认领,到了七八岁,更加变成老大姐,我在院长大、读书、工作。”
“啊。”
“这就是我的家。”
真没想到。
“别说过去的事了,先把保证书做出来。”
她们请教过律师,措词不卑不亢,简洁地说明一切。
“明天一早,我亲自把信拿去。”
子翔用完计算机,忠告说:“用蓝牙技术比较快捷,方便得多。”
岱红微笑“我们已弃微软,决定采用国产科技,有信心跟得上。”
子翔轻轻答:“当然。”
“整个程序由我负责,你看怎样?”
“做得好极,我游览过网页,资料详尽。”
“请你指教。”
“我向你学习才真。”
两个年轻女子都笑了。
“子翔,你真好。你毫无时髦女子习气。”
“你过奖了。”
“子翔,我给你看我儿时照片。”
苗岱红按下档案密码,荧幕上出现她个人数据。
照片中的小女孩秀丽可爱,但是,仍遭⽗⺟遗弃。
“那一批只得我一个人留在儿孤院,其余孩子,都已往世界各地安居。”
语气中有许多欷歔。
这时,有人找苗岱红听电话,她走开。
子翔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密密⿇⿇的记录上。
一个容字忽然跃进她眼帘。
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客太太常常说子女千万不可读医,否则将来被人笑叫庸医。
看仔细一点,子翔怔住。
“彼得容与子马利容,地址加拿大卑诗省温哥华西十三街二二三八号。”
子翔头上像是被一吨砖头击中,这正是她家地址,她在该处出生。
容家住址怎么会在杭州第一儿孤院的计算机数据上出现?
子翔连忙阅读內容。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十一⽇加国公民容氏夫妇领养三月大女婴祥红。”
子翔不敢相信双眼。
这正是她的生⽇!
子翔猛地站起,推翻了椅子。
趁苗岱红未返,她把整份文件印出小心收好。
岱红回转来,笑着说:“林斯先生说明⽇中午亲自送护照来。”
她看见容子翔呆呆地站着。
“你怎么了?”
岱红顺手按熄计算机,收拾桌面杂物。
她再转过头来,发觉子翔已经不在室內。
她追出门口“子翔,子翔?”
子翔奔出儿孤院,一时不知去向,她截了一部街车。
司机问:“去甚么地方?”
“丹路。”
她走进一间咖啡室坐下,细看手上资料。
子翔还算镇定。
她⽗⺟的姓名地址,她的出生年月⽇,文件上还有她的照片,她的⾎是O负型。
照片中的她与今⽇无太大分别,小小圆扁脸,大眼睛。
这无异是她。
子翔抬起头,儿孤院她叫祥红,所以,⺟亲给她取一个叫子翔那样文雅动听的名字。
她仍然不愿相信这是事实。
纯是巧合,希望在地球的另一边,也有一对容彼得马利夫妇,廿五年前,在杭州收养了一个孤女。
子翔打电话给李岳琪。
岳琪惺忪的声音传来“子翔,恭喜你,事情完善解决。”
子翔难以启齿。
“子翔,甚么事?”
“琪姐,你第一次见我时我几岁?”
“十六岁,省试第一名。”
“我是否一个快乐儿童?”
“全世界最幸福。”
“谢谢你。”
“喂喂喂。”
子翔随即拨电话给林斯。
她咳嗽一声“可以出来吗?有私事找你帮忙。”
林斯惊喜“你在甚么地方?”
“丹路。”
“当心扒手,把财物放好,我十分钟就到。”
他丢下一切跑出去。
一推开咖啡室玻璃门便看见子翔坐在角落。
子翔看见他时眼神像见到老朋友似。
林斯马上知道有重要的事。
子翔问:“有没有静点的地方可以说话?”
林斯说:“你要是不介意,可到舍下详谈。”
子翔点点头。
他把她带到寓所,打开门,子翔只见公寓全⽩装饰,沙发上蒙着⽩布套,十分整洁,是个谈心的好地方。
他斟一杯啤酒给她。
子翔仰头喝⼲。
“你像是受了刺。”
“林斯,请你帮我。”
“有甚么事请直说。”
子翔把打印文件给他。
林斯打开来细阅,他面⾊也变了。
子翔把护照给他,护照小相片与婴儿十分相似。
林斯不置信地轻声问:“你是几时发现这件事?”
“一小时之前,儿孤院当我自己人,让我看机密档案,无意中发现。”
这时,子翔声音开始颤抖。
“你的⽗⺟从未与你提起此事?”
“我一向以为是他们亲生。”
“慢着,尚未百分百证实。”
“林斯,帮我。”子翔捧着头。
“我马上替你调查。”
他马上进书房去安排一些事。
林斯出来时发觉容子翔蜷缩在安乐椅里,面孔埋在手臂中,看不到她的脸。
林斯并没有叫她坚強或是振作,说比做容易,他不喜讲励志废话。
他只是轻轻说:“我已托省爱生死注册处调查计算机记录。”
子翔呜咽一声。
他故意说些别的话题:“儿孤院事件解决,你也该功成⾝退了。”
“一点迹象都没有。”
“甚么?”
子翔坐起来摊摊手“我把前半生从头到尾耝略地想了一遍,一点非亲生迹象也无,他们待我⾚诚,是世上最好的⽗⺟。”
(12)
林斯温和地反问:“那你还想怎样?”
子翔叹息落泪“他们为甚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因为太爱惜你,也许怕从此生疏,唯恐失去你。”
“人家得知真相后,会得恍然大悟,所有平时怀疑的蛛丝马迹得到答案,但是我想来想去都仍然认为我是个亲生儿。”
“子翔,你很幸运,我的童年不很愉快,十二岁之前我时时想出走寻找亲生⽗⺟。”
“真的?”
林斯点头“各人有各人烦恼,家⽗终⾝不愿正经工作,家⺟独力支撑家庭,深以为憾。”
“孩子一定很吃苦。”
他凝视她“你四处奔走,男伴没有异议?”
子翔已把他当朋友,当下有三分遗憾地说:“我连约会都没有。”
林斯愉快地说:“不能置信。”
“办公室中人人把我当某种宗教狂热分子,对社会不満,妄想凭一己之力,改变风气,力挽狂澜,像移山的愚公,挑战风车的拉曼彻人…”
“于是你走出那狭小的写字楼。”
“此刻我的确愉快得多。”
说到这里,他听见计算机叫他查电邮的讯号。
“子翔,跟我来。”
子翔跟他进宽大的书房。
书房全用中式花梨木家具,一架雕刻屏风异常精美,但是子翔无暇欣赏。
她走到计算机荧屏前坐下,读完电邮內容,颓然掩脸,耳畔嗡嗡作响。
电邮证实她一切疑惑。
子翔凝望天花板。
书房装修得非常精致,原来蛋⻩⾊天花板上漆写着略深一点点的瘦金体字样:“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不仔细留心,还真看不清。
终于,庒力实在太大,小爸炮似的容子翔失声痛哭。
林斯很守礼,他并没有乘人之危趁势把她拥在怀中,他斟一大杯热普洱茶及放一块热⽑巾在茶几上,轻轻退出书房,掩上门,任容子翔哭个够。
天花板上还有一句话叫“敬人者人恒敬之”十分写实。半晌,子翔渐渐停止哭泣,热茶与大⽑巾都派上用场。
林斯轻轻推门进来。
他手里捧着盛三⾊冰淇淋的玻璃碟子。
子翔见了,二话不说,接过来埋头苦吃。
从大学开始,子翔一遇不愉快事,便爱说:“吃死算了”或是“我将忧虑溺毙在食物中”
但是那些小烦恼不过是功课来不及做或是⺟亲希望她多多练小提琴,以及小男生的电约未到之类。
今⽇,她失去⾝份,一向以为自己是幸福女容子翔的她忽然发觉自己原名叫祥红。
吃完一大盘冰淇淋,她內心略为充实一点。
这时,林斯轻轻说:“有两个办法供你参考。”
子翔没精打采看着他。
“第一,你可以佯装甚么也没有发生过,如常生活。”
“如此厚颜,可行吗?”
“你仍然是他们钟爱的女儿,既然彼此相爱,何必追究。”
“第二个办法是甚么?”
“同⽗⺟摊开来请清楚,去与留,说明意向。”
子翔低下头。
“你看,开口多难,所以他们也一直犹疑,三五岁,太小,十岁八岁,正应付功课,十多岁,怕你一时接受不了事实,到了读大学,下意识他们觉得你同亲生女一样,⼲脆不说也罢。”
子翔喃喃自语:“并非故意瞒我。”
“你说呢。”
“但,我是谁?”
“你是容子翔。”
“不,我叫祥红,同苗岱红一样,同一年送进儿孤院,那一年,所有女孩都排红字。”
“现在你是容子翔。”
“我假借别人的姓字,过了廿多年,我原来⽗⺟是甚么人,做何种职业,有何苦衷,长相如何,健康怎样,我可有遗传病…”
她站起来,觉得晕眩,又坐下,叹气。
“慢慢想通未迟,先决定该坦⽩与否。”
子翔答:“我不能伤他们的心。”
“明智之举。”
“林斯,你是我良师益友。”
“我送你回海上。”
“我有火车票。”
“我陪你乘火车。”
到这个时候,再不敏感的人,也明⽩到他对她的心意。
岱红依依不舍送到火车站。
“容子翔,有空来看我们。”
孩子们一字排开,唱离别的歌:“…等到明年花开时,亲自跟你送花来…”
他们送上花园里剪下的栀子花。
子翔內心凄惶,拉着岱红的手良久不放。
她想说:岱红,记得我吗,我是你幼时同伴祥红,不过由一对好心华侨夫妇领养,重写一生。
子翔面⾊苍⽩地离去。
在火车上,林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火车停站,他陪她下车同小贩买纪念品。
他买了一小袋焦盐饼及三个小小无锡泥人。
“看,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子翔強颜微笑“张飞最好玩。”
火车抵涉,他们叫出租车回到⽗亲家,容太太穿着拖鞋出来。
一眼看见女儿带着男朋友,又惊又喜。
“快进里边坐。”
林斯是外人员,⾝体语言份外讨人快,他讲明⾝份,又提及曾与容先生见过面,容太太十分称心。
糖果点心茶马上搁満一桌,她与林斯细谈。
苏坤活的电话却到了。
子翔只觉恍然隔世,哽咽说不出话来。
苏坤活说:“子翔,我得知消息,你那边事情圆満解决。”
“你呢,你好吗?”
“另外一座火山又发作,地底熔岩涌上,火山膨,每⽇大三公尺,真是奇观,我们急于疏散居民,难在居民不愿离开家园。”
“灾民无处可去吧。”
“子翔,我一有空便与你联络。”
电话中断。
子翔真想多说几句。
她不得不回到客厅去,听到客太太叫她:“子翔,我们在书房。”
原来林斯在表演书法,他写了一个翔字“国中字最漂亮”又写一个飒宇“这也好看,风而立,当然英姿飒飒。”
容太太笑“子翔,我有事出去一回,林斯,你请留下吃饭。”
林斯并没有放下⽑笔,一挥手,写下“悠悠我心,岂无他人,为君之故,沉昑至今。”
子翔虽在外国长大,中文是有限公司,但是这样浅⽩隽永的句子却看得懂,心中像含着一枚青橄榄,甘香可口,回味无穷。
书房內揷着一大篷芬芳无比的姜兰,这正是子翔最喜的花束,她有点晕眩。
子翔轻轻揭起宣纸“我会珍蔵。”
她正奇怪⺟亲去了何处,忽然大门打开,容太太带着容先生回来,原来她专程去叫丈夫。
“这是子翔的朋友林斯。”
容先生亲热招呼:“林斯也是我朋友,年轻有为,我印象深刻良好。”
容先生特地菗空回来陪女儿的男友吃饭。
林斯看子翔一眼。
难怪她说,无论怎样回忆思想,都找不到任何一丝不是亲生的痕迹。
她是容家爱女,掌上明珠,珍若拱壁。
子翔显然也想到这点,她低头默默吃饭,很少说话。
吃完饭容先生说:“我与老伴去看电影,你们另有节目吧。”
他俩忙不迭体贴地外出,把家让给两个年轻人。
子翔有说不出的疲倦。
她说:“我不想继续人生旅途,我希望一眠不起。”
林斯嗤一声笑出来。
子翔也苦笑“我一向没志气,读二年级时在雨后的场玩,一跤摔到泥泞里,同学叫我起来,我也哭着说别理我,让我一生坐在烂泥里算数。”
“后来呢?”
“老师拉我起⾝,妈妈赶来替我换⼲净⾐服。”
“你看,问题得到解决。”
“他们真伟大。”子翔感慨。
“⽗⺟当然都以子女为重。”
子翔忽然想起来“我哥哥子翊,他可知我⾝世?”
“他与你差几岁?”
“他比我大五年。”
“他不会记得。”
“子翊格与我毫不相似,他几乎在十岁时已有方向,并且擅长做炒卖生意。”
“那多好。”
“他是否⽗⺟亲生?”
林斯按住子翔的手“你别理他的事,子翔,他是你哥哥,彼此敬爱尊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