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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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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出声。

  我怪我不肯与他际应酬。他不甘心。

  他从来没想到我有什么道理要跟他际应酬。

  这一章又翻完了。

  我最近确有与何德璋往来。我与他没有看电影喝咖啡这种程序,我们很快就络,有一种奇异的默契。我并没有怪他关于钱玲玲这件事。我何尝没有张佑森凌奕凯这种黑点,这种男人要是喝多两杯,出去宣扬我与他们间的“情史”也能说得很难听。

  我一向不理别人说些什么,人家爱说破嘴,是人家的事。

  我问他;“太太去世后,生活很寂寥?”

  “自然。”

  “不忙续弦?”我随口问。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问。

  “对不起。”我说“我说得太多了。”

  他笑。笑完后说:“找不到好对象。那时候我精神较为有寄托,掌珠小时候很听话很可爱。”

  “那时候掌珠是没有脑袋的小可爱,你不能一辈子叫她这样活下去。”

  何德璋‮头摇‬叹息。“她长大了…我老。”

  “你是怕老所以不让她长大?”我问。

  “多多少少有一点。”他答。

  我说:“掌珠觉得你不爱她。”

  “她不明⽩我的苦心。”他说“像她现在这个男朋友,我庒儿不赞成。”

  “放心,她不会嫁他。”

  “她与你倒是很相处得来,这也许是我惟一安慰的地方。”他说。

  我看何德璋一眼。“掌珠也说这是她惟一安慰的地方。”

  “你陪掌珠去看医生的事,我全知道。”他说道。

  “啊?”我吃一惊。

  他凝视我,然后悲哀地低下头,他说:“事前我竟不知道。”

  我说:“在今⽇也是平常的事。”

  他说:“我不能接受。”

  “你思想太旧。掌珠需要大量的爱,不是管制。”

  “你不能胡放纵她。你帮了她的忙,总得也教训她几句,她很听你的。”

  “我说过她,她是聪明人,我信任她。”我说“不消噜嗦。”

  他当时坐在丝绒沙发上,摇着拨兰地杯子,忽然说:“翘,让我们结婚吧。”

  我一呆,面孔慢慢涨红,热辣辣地,我一句话顶过去“穷教师终于找到男主人做户口了?谢谢你的侮辱!”我愤怒的站起来“伟大的⽗亲为爱女儿,牺牲地娶了女教师…”

  何德璋也站起来,举手就给我一个耳光。我掩着脸尖叫起来“你打我!”

  “你这种人非挨打不可!”他沉声说“什么事都反过来想…自护自卫,自卑得要死!不掴醒你是不行的!”

  我哭,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男人面前哭。

  我转头就走,他并没有送我,女佣人替我开门。走到门口我已经后悔,如果他不迫上来我怎么办?失去他是一项大损失。我转头,他已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端正的脸,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直在逃避的事终于发生了。

  “我送你回去。”他说。

  他是个君子,这方面的礼仪他做得又自然又十⾜。我认识过一些男人,在中环陪他们吃完饭,送到天星码头为止,叫一个女人深夜过海,再乘一程车,摸黑地搭电梯上楼,碰不到歹徒是运气,他见这女人没有啥事,平安抵达,第二次又来约。

  还有一种单⾝汉赴约,看见席中有独⾝女子,先吓得半死…“她又不是林育霞,莫叫我送她”…赶紧先溜。

  或是有男人,约独⾝女人到⾚柱大屿山去野餐,叫她在约会地点等的…这等男人何必做男人,换上裙子做女人算了,有很多女人的气派还不只那样。

  一路上胡思想,并没有开口说话。

  我并不恨男人。可是我独⾝久了,见得光怪陆离的男人大多,在这方面份外有心得,故此一有机会发表意见,不可收拾。你让太太们说她丈夫的怪事,恐怕也可写成一本厚厚巨著,只是她们没有机会,可怜。

  至于何德璋…他有一种迹近顽童式的固执,非常像男人,有着男人的优点与缺点,不知怎地,我与他矛盾得要命,这恐怕是感情的一部分。

  我暗暗叹了口气。

  何德璋看我一眼,仿佛在怪我唉声叹气。

  我⽩他一眼。但我们始终没有开口,被他掌掴的一边面孔犹自热辣辣的痛。

  他停好车送我上楼,看我进门才走。

  我心情好得很,不住的吹起口哨来,第一次,真是第一次,我觉得连老⺟这一号人物都可爱起来…活着还是不错的。

  掌珠在小息的时候很‮奋兴‬的跟我说:“我爹爹是否向你求婚了?”

  我说:“我不知道,”有点嗫嚅的“说是这么说。”

  掌珠笑了,在光下她的笑容带着鼓舞的力量。

  而我几时变得口都涩。话都不能说了呢?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求婚,他只说:让我们结婚吧。随后给我一记耳光。

  掌珠说:“他叫我带一样东西给你。”

  “什么?”我问。

  掌珠摊开手,她手指戴着枚钻戒,晶光四。“爹爹说:‘告诉她我是真的。’”

  掌珠把戒指脫下来给我。

  我用两只手指拈着它在光下转动,据我的经验与眼光,这只戒指是新买的,三卡拉,没有斑点,颜⾊雪⽩,款式大方,是真正好货⾊,价值不菲。这年头正式求婚,又送上名贵礼物的男人为数并不多。

  等了这么些年,我想:等了这么些年!在校园的光底下我忽然悲恸起来,像一个留级的小‮生学‬,等到家长来接的时候才放声大哭,我现在也有落泪的感觉。

  “你快戴上吧,”掌珠焦急的说“快做我的妈妈。”

  我十分情愿。我把戒指缓缓的套上左手的无名指。

  “真好看!”掌珠说“多⾼贵,爹说你的手略大,起码戴三卡拉的才会好看,果然。”

  “他真的那么说吗?”我很感动。

  “当然真的。”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我这么好这么有诚意,被照顾是幸福的。我低下头,一口真气外怈,我完全妥协了,为了我的终⾝。没想到我也这么关心我的终⾝。原来我也是一个女人,比任何女人都容易崩溃。

  “爹说如果你要教书,他不反对,不过他说看样子你也很疲倦,不如不教,替他煮早餐,他说他有十多年没吃过早餐,因为他痛恨中式早餐,而佣人老做不好煎蛋烟⾁。”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很久,我说道:“看样子我的确又要辞职了。”

  “家里的窗帘要换,都褪了⾊,又霉又丑,我房里缺一盏台灯,摸黑做⾜半年功课,还有厨房地板出了问题…”

  “这也是你爹说的。”

  “不,这是我说的。”

  “我早知你是个小表。”我说。

  我顺利地辞了职。

  老校长说:“我很替你⾼兴。”

  我变成何家的老妈于,天大头上绑一块布指挥装修工人⼲活。何家岂止窗帘要换,玻璃已十年没抹,厨房的碗碟没有一只不崩不缺,掌珠的还是婴儿时期自漆木,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倒霉的五房两厅。

  何德璋最沉默寡言,他只是歉意地微笑。

  掌珠快乐似一只小鸟,绕在我⾝边转,我跟她说:“你的男朋友呢?⼲吗不与男朋友出去玩?”她说:“现在家又像家了。我喜这只花瓶的颜⾊。藌丝林,我想去配一副隐形眼镜…爹一天只给我五元零用,怎么算都不够用,求你跟爹说一声。做了⾐橱之后,把杂物锁迸橱內,我的房间看上去大得多。那张松木真是漂亮。爹爹一直想要张真⽪椅子…”

  最后她问:“你几时搬进来住,藌丝林?”

  “你叫我‘藌丝林’,藌丝怎么可以与男人同住?”我微笑。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嘎?几时?”

  “好像是明年。”我说。

  “好像?”掌珠说“快点好不好?”

  “掌珠,你可有你⺟亲的照片?”我想起问。

  “没有,一张都没有。”掌珠非常遗憾。

  这倒稀罕,不过我不怕雷碧嘉,活人没有理由妒忌死人。

  “你当然是不记得她的相貌了?”

  掌珠却犹疑一刻。

  “怎么?”我小心地问。

  “爹说我一生下来她便去世。但是我却记得见过她。”

  “你小时候弄糊涂了。”我笑。

  “不,我记得她有一头卷发,很卷,仿佛是天然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对,你才离娘胎就知道烫发与天然卷发的分别!”

  “不,真的我知道她是一个美妇人…但是爹与你一样,都说是我过敏,闲时想她,把东拼西凑的印象加在一起,硬设一个⺟亲的形象。”

  “爹说我没可能记得⺟亲,除非我是神童。”何掌珠说。

  “神童?你也可算是神童了。”我笑说。

  我在书房角落找到一只锦盒,里面有一条断线的珍珠,我说:“掌珠,来看。”

  “好漂亮的珠子,尚不止一串呢。”

  我说:“三串。不知道是谁的,怎么不拿到珠宝店去重串?”

  “管他呢,现在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你拿去串了挂。”掌珠怂恿我。

  “这怎么可以?”我笑。

  把盒子取到珠主店,他们很惊异,都说两百多粒珠子颗颗滚圆,实在不可多得,尤其是那只钻扣,是四粒一卡拉的方钻,本⾝已经是很登样的一件首饰。

  “‮姐小‬,你打算重串,抑或卖出?”

  “请重串。”

  他们诺诺的答应。

  我好奇的问道:“都说人老珠⻩不值钱,这珠子怕已很久了吧。”

  “并不是,大约十年八年。珠子也很耐久,三五年才变⻩,不能传宗接代就是了。”

  这种小事,我也不去烦德璋。等屋子全部装修好,他诧异的问:“怎么主人房还这么破?”

  “你是主人,你看该怎么个装法。”

  “你也大多心,你喜怎么改就怎么改,别忘了将来你也住一半房间。还有,你的婚纱做了没有?”

  我呑一口唾沫“我想穿纱太烦。”

  德璋沉默一下“是因我结过婚,你不便穿纱吧?”

  “是。”我直言不讳。

  “那么穿浅⾊礼服。”他说。

  掌珠说:“爹,这里装修了多少钱?”

  德璋拍一下额头“对!我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订洋是谁付出去的?”

  我不好意思。“我。”

  “你哪来的钱?都是我糊涂。”

  我说:“难道我做了那么多年工,一点积蓄都没有?”

  “怎么要你填出来?我明天就为你到‮行银‬去开个户口。”

  一向我只知道赚多少用多少,如此的不劳而获还是第一次。感情是没有市价的东西,以前我赔着老本,正当要关门大吉,忽然有人大量投资,这种玩世不恭的尖酸思想现在也可以改掉了吧。我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德璋问“笑我糊涂?”

  “你不糊涂。”我温和的说。

  掌珠在一旁掩着嘴“藌丝林像换了个人似的。”

  “怎么?”我问。

  “你一向都不是这样的。”她笑“藌丝林最讽刺了,谁做错功课,倒不是怕挨骂,而是实在怕你的幽默感。”

  我转头诧异问:“我竟是个那么刻薄的人?我倒不发觉。”

  德璋说道:“周处的故事重现。”

  我扬起一道眉。

  “不敢说了。”掌珠笑得直不起来。我一生中的⽇子第一次充満快乐笑热闹,不由我不叹一声:命中有时终须有。

  一⽇早上睡得糊,按到媚的电话:“把手指都拨断了,老天,你人在什么地方去?就算已搬到未婚夫家去,也该留个话。叫我在你学校横打听竖打听,都只说你不⼲了,好家伙,三个月內辞职两次,真厉害,终于有什么个张太太告诉我许多事,怎么,钓到金⻳婿,连老友都忘记了?”

  又是张太太,真多谢世上有这种人。

  我说:“事情来得太快,我只怕是做梦,没敢说出来。他是一个很理想的人,没理由无端端看中我。”

  “你又有什么不好?你什么都好,就是运气不好,人有三衰六旺,你只是不习惯好运,慢慢就没事,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吃喜酒?”

  “我不做主了,多年来什么都是我自己想法于,伤脑筋,好不容易有人照顾,他说什么我听什么。”

  “好得很。”媚在电话说。

  “你呢?”我问。

  “我,我什么?”

  “你的男友呀?”

  “分手了。”

  “什么?”我差点掉了下巴,心中像塞着一块铅。“媚!”我很懊恼。

  她像是无所谓,声音很平稳。“有幸有不幸呵。”

  我说“怎么回事?”

  “不管是怎么回事,都不过是因为他不爱我,或是因他爱我不够。”

  “你看得那么清晰?”

  “嗯。”她说。

  “你可…伤心?”

  “很倦。”她木然。

  “媚…”我觉得天下如意的事实在太少。

  “不用安慰我,你尽情享受你的幸福。”

  “是。”我说“但媚,你可需要任何一方面的帮忙?”

  “我?你开玩笑,我是摔跤冠军,一滑倒马上再爬起来,长的是生命,多的是失望,这条路就是这么走下去。”

  我没有再说话。

  “祝你快乐。”她说。

  “谢谢。”

  “不用同情我,我也快乐过。”

  我想到那⽇她上我家来,展示她为爱人买的金表链子、脸上充満幸福,施确是比受有福。媚有她生活的方式,她不计牺牲地追求真正的快乐,即使是一刹那的光辉都好过一辈子的平庸。

  可惜她也累了。即使斗士也有累的时候。

  媚说:“有时我觉得你小心过头,翘,你是这么的吝啬感情,永远叠着手只看人做戏,你嘴角的冷笑多惹人生厌,有时我也想给你两个耳光。可是你做对了,尽管寂寞,你没有创伤。而且你也终于等到你要等的人。”

  “我…”我不知道该谦虚两句还是自傲两句。

  “翘,有空时我们再通消息。”她说“再见。”

  “再见。”

  别人的事,再也不会挂在心上长久,唏嘘一阵也完了,我零零碎碎置着婚礼需要的东西,像⽔晶的香⽔瓶子,名贵肥皂,真丝睡⾐,我的快乐在心中长苗成为枝叶茂盛的大树,暗暗的快终于在脸上洋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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