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唉呀,唉呀。”
“你叫够了没有?”土豆吁吁的说,汗水一串串的自额头滴了下来。“雨楼就快到了,你就别喊了。”
“我痛呀。”黄汉民哭叫,着鼻子搭搭的。
听到哭声,江磊自柜台后匆匆走出来,只见土豆歪歪斜斜的背着黄汉民,后者身上一脸一身的伤,哼哼嗨嗨的哭个不停。大厅客人的眼光全望向这头来,议论纷纷个没完。
“怎么了?”不想引起騒动,江磊跟一位伙计急忙把两人扶到柜台后。
土豆蹲下来,拍着心口一脸息难定。“一早樊家的人在城外堵了黄秀才,硬押着…黄秀才去找琼玉姑娘,然后就把人带走了。我到江大娘那儿批货,凑巧见他伤成这样,才把人背回来。”
一提到琼玉落入樊家,江磊怒急攻心,大力拎起黄汉民的衣襟喝问:
“你做了什么好事?”
“我…我什么都没有做…”抚着红肿的脸颊,黄汉民哀哀的哭起来。“他们我去找琼玉,我…我没办法,没办法呀!”
“没办法?!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江磊扔开他,气得吼叫出声。“要是琼玉有什么万一,丢你一百个脑袋也不够赔!”
“去找姑,把事情告诉她!”随手抓住身旁的伙计,江磊吩咐道。
“磊哥儿,你去哪?”那伙计赶忙从柜台后探出半个身子问。“这秀才要拿他怎么着?”
“我到樊家去。至于这个人,问姑吧。”
早在听到大厅的騒动时梁河诠就起了警戒心。听完前头的传话,她恼怒的跺跺脚,把事情代给一旁帮忙的大婶,便匆匆朝后奔去。
一早起来出了房,冯即安便嗅出不寻常的动静;下了楼来,看到地上仍哼哼嗨嗨的黄汉民,却看不到平该在柜台招呼的琼玉和江磊,他更觉得不对劲。
“你们姑呢?”走去厨房,见不到梁河诠,他好奇的问道。
“到樊家去了。”托着盘子,与他擦身而过的土豆忙道。
这答案听得人莫名其妙,但光是听到樊家,就足以令他皱眉了。冯即安按捺下子,笑的等土豆从厢房里端了空盘子出来。
“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一点儿?”
土豆照实说了。冯即安听完,不呻一声!那丫头是个潜在的火葯库,冲动起来,上哪儿哪儿便要倒楣。
“刘当家呢?”
“一早姑请他到市场把帐给结清。”
连那个唯一理智的老头也不在。冯即安摇头朝门外走去,樊家是这城里的大户人家,应该还不难找。
“冯少侠,你…你往哪儿去呀?姑她…她从后头走水路去樊家呀。”土豆喊住他。
他紧急煞住,恼怒的回头。“我知道。”
得找个人管管她才行。冯即安奔下石阶,到马房牵出坐骑,一边扯下系在马头上的绳索,一边仍掩不住愤怒的想:成这般莽莽撞撞,总有一天会出事。
樊家这边,梁河诠在三声喊话无效后,身子自小舟上跃离,手上的大汤瓢应声敲断了樊家的大锁,再借力一弹,翻进了樊家的后墙。
听到下人通报,佟良薰匆匆忙忙赶出来。偌大的晒布场上,他染坊的工人全东倒西歪,或坐或躺的在地上哼哼唉唉,一匹匹方染好的布五颜六的掉在地上,脏成一团。
而那个罪魁祸首正挥舞着一汤瓢大吼大叫。汤瓢?佟良薰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那真是汤瓢,江湖上什么时候出现这号人物?
“这位姑娘,有何贵事?”
“你是谁?”
“在下是这儿的管事,姑娘有何指教?”自始至终,佟良薰谈吐间都带着微笑与和气,丝毫不以眼前象为忤。
眼前梁河诠没欣赏男人的心情,她眯着眼睛,语带威胁的觑了他一眼。
“NB462嗦!快快放了人便是!”“放人?放什么人?姑娘的意思,在下不懂。”佟良薰困惑的望着她,表情无辜。
装傻?来这招。梁河诠一张脸灰漠漠的没半点表情,心里怒气直达云霄。怎么她就这么倒楣?碰上的男人什么都不会,空有一张好看的脸,就只会装糊涂。
佟良薰被她凶悍的眼睛看得有些尴尬,呐呐的开口喊了一声,没想到河诠却吼起来,差点吓得他滑落手上的褶扇。
“你今天要是不放人,我一把火烧了你们樊家!”
“姑娘…”不等他喊完,梁河诠已经朝前奔去,直冲入宅。佟良薰终于皱起眉头,回身挡下,儒扇一拍,化去了她的攻势。
原来这人竟会武功的,河诠心一惊,随即怒火更炽。
“不让我进,我偏要进!”梁河诠怒斥,衣袂翻拍,汤瓢使得虎虎生风。她多年厨艺,手中家伙灵活跃动仿若她的第三只手,砍劈切剁无一不得心应手。那男子正待因应,墙外却掠进一道人影,影中疾出三道暗器,嚓嚓嚓的全打在她的汤瓢上。梁河诠连连退了好几步。一见来人,又惊又怒。
“河诠儿!苞我回去!”冯即安在空中喊道。
“是你!吧什么?放开我!别这样拉拉扯扯!难看!”战事方酣,却被人莫名其妙的朝后拉去,梁河诠不停挣扎,摆他的手。
“难看?你也知道难看?一个女孩家像泼妇似的站在这儿跟个男人叫骂,你知不知羞。”
差一点点冯即安就要吼叫了,他浑身肌骨骼无一不被她气得打颤。再这么下去,他一定壮年早逝。
“我知羞,我要是知羞,琼玉就没人帮她了,雨楼没半个男人帮衬,我不出头,谁出头!?”这番指责令她恨恨的吼回去。要不是眼前有更要紧的事,她非要冯即安为这话付出代价不可。
冯即安惊异她那气势,不同于当年的柔弱无依,也不同于她前些日子的刁蛮耍赖,一时间他竟说不出话来。向来视责任为生命最难承受包袱的他,显然被这女人的想法怔住了。这完全跟他的想法相去甚远。
“你不出头,还有我呀!”他不加思索的吼回去。看过她那一晚的脆弱后,说什么他都觉得她的好强愚蠢无比。
“你是谁?你凭什么?”原以为越墙而来的会是个好帮手,没想到不但没帮上忙,反而在外人面前吵起架来,梁河诠气得全身发抖。
她竟敢拿这种话他,冯即安一向的笑容失去了。
“凭我是你大哥,你的事一切由我作主!现在跟我回去!”
“琼玉不放,我不回去!”她大叫,汤瓢朝他抓来的手拍去。
“她不在这里!”他叫道,急急闪开汤瓢。
“我听你放!”
听到那句话,冯即安怒气突然没了。他叹了口气,发现近来他是越来越多愁善感了,像个怀少男,不是叹气就是烦恼。一甩身,他招降似的对梁河诠举起手来。
“你别这么冲,有话好好说。”
“有什么好说的?”她冷哼一声,手中的大汤瓢又一次不客气的朝那批东倒西歪的家丁指。“樊家的人,都是一群人渣。”她喃喃骂道。
“跟我回去吧。”一听到她骂人,他又过来握住她的手,一面暗暗防着她。
“你没听清楚吗?他们没放人,我不走。”这一次她动了动,却没挣开他的手。
“我说过了,琼玉不在这儿,你放火烧了整个宅子也没用。”
她瞪了他一眼,正待要反驳时,那男人却开口了。
“冯兄也在这儿?”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佟良薰松了口气,不过这一次,他放弃从这位泼辣姑娘口中问出答案。梁河诠瞪着对方,惊异他居然认得冯即安。
“佟兄弟,别来无恙。”冯即安微微点头,口气俱是恼意。
“好说,这位姑娘是…”那男子仍一脸和气的笑着,一面吩咐里面的仆人把受伤的家丁扶进去敷葯。
“这位是…”
“不准说!”她汤瓢一闪,冯即安格手挡开,对那男子的笑容多了五分抱歉。
“是舍妹。”
“冯兄行走江湖向来独来独往,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这么标致的妹子,我怎么不晓得。”
“佟兄弟取笑了。”冯即安又叹了口气,一脸家丑外扬的悲哀。
“你们烦不烦?喂!你到底放不放人?”
“放什么人?”佟良薰困惑的问。
“就是放…”梁河诠待要回答,冯即安又开始把她往后拉。
“好啦好啦,佟兄弟,都是误会,都这是误会,改我再登门谢罪,走了。”他低声吼住她,一面又不停的跟佟良薰道歉。
“跟你说人不在这儿了,你还这么固执。”他嘀咕。“不要我,不然没面子的会是你。”
“你说什么啦哩啦喳的我听不懂,不要拉我!”她哇哇大叫。“你叫樊多金放人,听到没有?!”
“他不是樊多金。”冯即安再一次忍耐的开口。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樊多金!”她以同样愤怒的声音回应冯即安。“他是樊多金的管家。那有什么关系,叫他放人也一样!”
“不一样!”他喊道。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确实是听到他话里头隐不住的些许笑意。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情!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冯即安!”她几乎气得要哭出来了。
“他不是樊多金,这儿也不是‘樊记’,这里是‘四时绣’,这位是佟掌柜,你没见一院曝晒的布匹吗?‘樊记’是开钱庄的,不是卖布的!”冯即安忍无可忍的吼出口。“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会被你气死,还是…还是被你…被你笑死。”他一咬牙,随即爆出一声哀号。
梁河诠整个人呆在当场,脑中一片空白。她简直无地自容,但更糟的是,在冯即安的话之后,现在每个人都围过来了,并看见她的糗状。事情终于水落石出,那位佟先生恍然大悟之余,只能同情的看着冯即安。
好啦,仇家找错门,这种丢脸的事也只有她才做得出来。一路上,梁河诠不知怎么自处的,尤其温喜绫又偏偏在她出了大糗之后,走进“四时绣”
“四时绣”和“翠湖帮”的私甚笃,温喜绫和佟良薰的感情更是比亲兄妹还好上几分。让温喜绫看到这一幕,她真想挖个地把自己藏起来,永远别见人算了。
在房里。温喜绫捧着肚子,整整一刻钟过去,笑声仍没断过。不仅如此,她全身更是不住的打颤,趴在上息。
梁河诠扁着嘴,终于,确定自己忍受够了。
“这么好笑,你笑死好了!”她气不过,站起来气急败坏的骂道。
“笑死倒好了,”温喜绫拭去眼角的两滴泪,肠子不知扭绞了几圈;她勉强了两口空气,才忙解释:“你不能怪我,你真的…真的太离谱…冯公子真的说对了,你教人不知该气死还是笑死,难为我佟大哥是个好说话的人,要不然这事要传遍苏州城,我看你…看你…”她咬着,末了实在忍不住,咯咯咯的又笑起来。
“够了吧?再笑下去,我要翻脸了!”她跳上,语带威胁的吼道。
此招似乎奏了效,但也才两秒钟,温喜绫的角又再度扬起。
“喜绫儿!”
“不笑,不笑。”她举手投降,见河诠要出房,随即挡在身前。
“你去哪儿?”温喜绫吃吃的笑问。
“还能上哪儿,当然是去找琼玉!”她叉着,心浮气躁。
“那我陪你去,省得…”这一次,温喜绫又笑得嘴角发酸,许久才把话说全。“省得你又找错门。”
“喜绫儿!”梁河诠怒视她一眼。“你找死是不是?”
“我不笑了,真的保证不笑了,”她一阵猛咳。
直到佟良薰进门,两人才止了争吵;一见是他,梁河诠难堪的低下头,耳子都红了。
“对不起,佟大少。”
“没关系。一会儿我和冯兄弟会到樊记解释清楚,相信这件事全都是误会。”佟良薰微微一笑,又瞪了一张嘴咧得跟西瓜大的温喜绫一眼。“你跟我出来。”
“她已经很难过了,还笑人家。”出了房外,他将她拖到一旁,收起褶扇轻敲她的头一下,低声念道。
“很好笑嘛,真的很好笑嘛。”温喜绫辩驳着。“你也想笑的,干嘛这么假道学。”
佟良薰瞪了她半晌,终于不情愿的翘起嘴角,嘴一张却难再收拾,他摇头跟着笑了起来。
“我承认这找错人的误会是过分糊涂了些,但你也别太超过,进去陪陪她吧。记得,别起哄,也别凑热闹,听到没有?”
房门被推开,梁河诠仍一脸的尴尬。“佟掌柜,我还是很担心琼玉和江磊,还有土豆,他一定在雨楼等急了。”
“这件事倒好办,我马上派个人过去招呼一声。”
“那…”
“暂时什么都别说,一切皆等杨姑娘平安回家再说。”他客气的谢绝她。
知道杨家的姑娘被带回来了,就在大厅候着,樊多金迫不及待的从花园直冲大厅。一进厅里,只见一名蓝衫少女掩着脸跪在地上,其间只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哭也没有用,这是你欠我的。”他大摇大摆的跨过门槛,得意洋洋的走到她面前,不客气的把她的脸托起来。待看清楚长相并非那夜与他拜堂成亲的新娘子,樊多金怔住了。
“你…你是谁?来人!”
“少爷!”
“你们这两个混蛋,找这个谁来?!”一人各赏了一个耳括子,樊多金气急败坏的跳脚。
“说呀!哪儿找来的?”
“午后咱们俩见黄秀才同她在城外说着话,又拉拉扯扯,咱们俩问黄秀才,确定这是杨家的姑娘,没错呀!”樊家的家仆抚着脸,冤枉的喊起来。
“是呀,那黄秀才也是这么说的,这姑娘也承认了。”另一名家仆也忙不迭的点头。
“放!放!”樊多金原地一阵跳脚,扇柄接二连三的又在他们头上各重重的敲了几下。“她认了你们就抓人回来,她要不认,你们是不是就拍拍股走人?!我要找的人根本不是她,我要找的姑娘比这个还漂亮!”
“少爷,咱们俩谁也没瞧见过杨姑娘的真面目,黄秀才就算…就算是指个阔嘴麻脸的,咱们俩当然也只有相信了。”两个家仆护着头,想躲又不敢躲,只得委屈的喊。
三步并作两步,樊多金怒气冲冲的跳回杨琼玉的旁边,一柄扇子挥舞着。
“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杨家的姑娘?”
杨琼玉吓坏了,朝后缩了一两步,不停的摇头。
“你说不说?!当心我揍你!”
眶当一声,一个樊家的下人自门外飞进来,江磊随之冲进。
“你要敢碰她一下,我先揍死你这混蛋,放开她!”江磊怒吼。“阿磊!”杨琼玉哭出声,扑过去想抱他,却被樊多金大力揪回。
江磊见状怒吼,飞身过去想把樊多金一拳揍倒在地;两名下人扑上去及时拦住他,但这一着已经把樊多金吓得连手上的扇柄都掉了下来。
“来人哪!”这一喊招来更多的人。纵然江磊蛮力惊人,也拼不过众家丁纷纷扑上来的力量。十分钟不到,他已经鼻青脸肿、五花大绑的被捆了起来。
见对手已被牢牢捆住,樊多金又得意了起来,拍着扇子大敲江磊的头。“你是谁?”
“我是谁干你事!这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子,不准你动她分毫!”江磊被敲得冒火,大声咆哮。
“樊少爷。”
“佟掌柜?”樊多金揪起眉心,看到门外走进两位翩翩男子。
“你怎么进来的?”
“没人通报,”冯即安手一摊,笑得好无辜。
“是呀是呀,咱们等了半天,没人通报。”佟良薰也跟着进嘴,笑的跨进门。
江磊抬头见到来人,张口言,被冯即安抛来的眼神制住。
“来做什么?奉茶。”樊多金坐上大位,头也不回的吩咐下人。“快说,我没时间磨菇。”
“这两位可是樊少爷要找的人?”
樊多金斜睨佟良薰一眼,嚣张的跷高脚。“干你什么事?”
“这两个人都是雨楼的小厮,想是误会,才会到樊家来,我与那刘寡妇曾有过数面之缘,所以过来关心一下。”
“原来。”樊多金一僵,随即冷笑连连。“佟掌柜的消息也真灵光,人才带到这儿,你就赶来了。”
佟良薰仍是那不疾不徐的语气。“好说好说。能否请樊少爷看在薄面上,让我把人带回去?”
任他财大气,气势却不住这两人。樊多金抖着脚,沉了半晌。
“不过是跟个寡妇数面之缘,你竟这么热心,我看可没这么简单。佟掌柜的,这‘数面’两字可改改,我看该是‘数夜’之缘吧?”
“看你人模人样,说那什么浑话侮辱咱们姑!有种把我放开,我非把你这混蛋砍成八块不可!”被五花大绑的江磊扭动身子,忿怒的咆哮出声,杨琼玉急急拉住他。
“别冲动,他是来帮我们的。”她低语。
一旁下人冲上前去,拉开杨琼玉,劈头就要给江磊一阵拳打,冯即安大步跨前,轻轻一抬手,那两个下人哀叫一声,平平朝门外飞去,还撞翻了两张太师椅。
“有话好说,又何必动手呢。”冯即安拍拍衣袖,原以为他已是怒容面,谁晓得竟还是和佟良薰同样一张笑脸。
一番话把樊多金得跳起来。“你又是谁?”他走过去,不客气的瞪着冯即安。
“是谁并不重要,”冯即安又微笑了。“重要的是:你要动手,绝对没半点胜算。”
“你又是什么东西!说把人带回去,就把人带回去!?樊记也太好说话了。”他冷哼一声,口气已经软下来。
“呃,在下忘了替樊少爷引荐。这位是冯先生,在下旧识。”佟良薰进两人间,和和气气的介绍双方。
樊多金翘首昂扬的盯着这始终带着微笑的陌生男子,原想以气势人,结果却得脖子酸痛不堪;原因无他,这个姓冯的长得太高了,他无论怎么看,都得仰着脸。
“听说朝廷已经批下诏来,要赐封樊家老太太贞节牌坊一座,这等荣耀之事,相信樊家与有荣焉;若在此时闹出什么不好听的风声,说樊家强行掳人,传出去,樊家族人脸上也不光彩,想必这事也不会进行得太顺利。”冯即安抱以待,对上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樊多金。
“就容我买个人情,樊少爷放人,一切误会都当烟消云散,如何?”趁他心意动摇时,佟良薰顺水推舟的开口。
樊多金仍盯着冯即安思考半晌。这个陌生男人似乎是有备而来,每一个字皆切重核心,话里虽客气,却没有半点妥协。在那戏谑的笑容底下,藏的却是个凛不可犯的气质。
“好吧,看在‘四时绣’的份上,这人情算卖给你了。”
“多谢。那么,在下就把这两个人带回去了。”
“慢着。”樊多金举手一挥,隐隐总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对劲。“四时绣”和“樊记”虽然素有生意上的往来,可也仅只限于商场际而已,这个佟良薰平行事潇洒不拘,处事作风完全与一般富家大少合不来,今竟单单为了一个寡妇的数面之缘,甘愿出头,此事不可谓不怪。
还有,这个姓冯的男子,感觉也不是好惹的;或许他的身高占了一部分原因,但无论如何,这的确让他迟疑了。樊多金仍那般睨他,这次却说不出是嫉妒还是羡慕。
终于,他收起扇子,生意人的市侩笑容布脸上。
“佟兄,这位冯先生,不只是你的旧识吧?”
“冯先生从前曾效命朝廷,跟当今狄大将军也有些渊源在,数年前虽然离开官家,目前投身承南府张…”
“没必要说这些。”冯即安微笑低语,手肘却狠狠撞了佟良薰一下。
好汉不提当年勇,虽说冯即安今也不落魄,但他仍不喜别人提起过往之事。
“承南府怎么着?”在“樊记”的规矩里,商与官是最最不能起冲突的两个字,樊多金收起轻忽之心,摆上一副笑脸。
“樊少爷,那不是我们的重点,”冯即安笑容加深。“重要的是,你肯不肯卖这个人情。”
“好,至少得让我清楚一件事。”他转向江磊,危险的眯着眼观他。“这位姑娘真是你的未婚?”
“是的。”
“既然如此,她为何跟黄汉民在城外纠不清?”
江磊困惑的转向杨琼玉,只见她无奈的摇头。“我真的跟他已经划清关系了,我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这件事很重要吗?”佟良薰问道。
“当然。”樊多金恼怒的坐下来。“我要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黄汉民把他的未婚让给了我,拜堂后那货却在新房偷了东西就跑,我找了黄汉民两个多月,直到今天,却发现被那该死的秀才摆了一道。原来根本不是这个女人,那人虽然泼辣,”他了口气,指着杨琼玉。“却比她漂亮多了。”
“新娘子偷东西?”冯即安揪起眉心,语气变得怪异。
“没错。”樊多金俊俏的脸上因为忿怒而突然变得狰狞不堪,随即出个古怪的笑容。“但是没关系,我会找到她。”
“如果找到她,你会打算送她见官吗?”那件事佟良薰完全不知情,仍一派天真的问。
“当然不。”樊多金冷冷一笑,眼睛闪着的光芒。“怎么说我都跟她拜过堂,她已算是我樊的家人,我自然会用我的方式好好解决她。”
大厅上每个人全注意听樊多金的话,江磊和杨琼玉对那晚的事早就心里有数;只有冯即安脸色越来越难看。
出了樊家,冯即安的脚程快得惊人,江磊等三人全远远的被抛在脑后,连错身而过的走卒贩夫、行车人马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气,纷纷痹篇他三尺以外。江磊奔上前,被佟良薰拉回。
“现在不是时候。”他警告。
“我必须跟他解释清楚。”江磊叹了一口气。“省得回头他又跟河诠儿吵起来。”
“我怕你撑不到解释清楚,相信我,”佟良薰叹息。“你不会想在一只发怒的老虎身上拔的。”
“我不想拔,”江磊的口气坚决。“我只想解释清楚。”
“那只是比喻而已,但如果你坚持的话…”佟良薰耸耸肩,松开了手。“请便,别说我没告诉过你。”
江磊半走半跑,好不容易才跟上他的步伐。
“冯先生,我不懂你在气什么,那件事我可以解释。”
停住脚步,冯即安对他出一个皮笑不笑的表情。“不必。”
“冯先生。”
“我说不必。”
“樊多金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我应该?我为什么应该?”冯即安冷笑连连。“我应该做的是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不认识你,不认识河诠儿,更不必听你们那些假扮新娘、把一个好好的闺女往樊家那个虎口送!”
“你低估了河诠儿,那种情况她可以应付。”
“她当然可以应付!”冯即安歇斯底里的咆哮起来,随即喃喃自语的咒骂出声:“就凭她手上那大汤瓢,还有那异于常人的方向感,任何事都会给她应付得七八糟。”一时间江磊张口结舌,半天竟不知怎么应对他的怒气。
“我…我不知道你这么在意河诠。”半天后他才支支吾吾的开口。
这话不说还好,一开了口,冯即安脸色当场寒下。
“你!”上天可鉴,他真他妈的恨死江磊这么一针见血。对对对!他就是在意又怎么样?!冯即安咬牙切齿的瞪着他,偏偏找不出半个字可以反驳。
没错,他非常非常在乎!他大可在江磊面前吼出这个事实,但是那只会把他现在的境况得更糟而已。每每听到她曾经跟那个多金少爷拜堂成亲的“伟大事迹”就不免想起她跳楼时差点死他的惨剧;可是每每当着她的面,他再怎么生气,顶上那三万八千怒发全像被泼了冷水,塌得不像话,冲不了冠,只好嬉皮笑脸的气她,然后两个人关系得是火葯味。这会儿他要是在江磊面前承认了,后梁河诠还不拿这筹码把他吃得死死的!
江磊脸色惨白的连连退步,开始后悔没听佟良薰的话。从冯即安踏进雨楼以来,一直都是笑脸一张,就算方才面对樊多金那般惹人厌的嘴脸,也没见他皱眉过,更遑论见过他连眼神都可以让人血溅当场的怒火。
“那…那是真的喽?”吓坏的江磊挡不住话,竟结结巴巴又开口。
这一次他怒视江磊一眼,后者掩住嘴,干脆拔腿逃回佟良薰的身旁去。
“磊哥,你不舒服吗?”杨琼玉见他白着脸,不关心问道。
只有身旁的佟良薰悠悠哉哉的一个劲儿摇着扇子。
“我早说过的,太岁顶上的,拔不得的。”他说。
谁说太岁顶上拔不得?起码梁河诠就不是符合这定律的那个人。无论江磊怎么跟她挤眉眼的暗示警告,她却完全不当一回事,最后江磊连佟良薰的比喻都出动了,还是挡不了梁河诠。
进了偏厅,里头只有佟良薰和冯即安两个人。一个自顾自的啜着茶,摇头叹息,似乎无限心事;一个则是仰着脸紧盯着钉在墙上一副巨大的山水织锦,不住点头轻叹。显然这两个男人都太专注于自己的事,末了还是佟良薰先发现她。
“嗳,刘寡妇。”佟良薰笑着招呼她。
“我…我是来谢谢佟掌柜的。”
“哪儿的话,”他摇摇手。“平安就好,赶紧过来瞧瞧,这是昨夜从濠州快马加鞭送到的,这可是‘僖绮庄’上我义母领者那些织工花了一个月完成的。”
这织锦维妙维肖,绣的西湖十景一样不缺,比例完美。如果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梁河诠真愿意坐下来看它个三天三夜。但眼前实在不行。
“呃,我有话跟他说。”梁河诠尴尬的说。
佟良薰会意过来,点点头,小心下墙面的锦绣,挟在腋下离开了。
“江磊说你在发脾气。”
他斜睨了她一眼,嘴角微翘。
“他被樊家的下人打昏头了,神志不清,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就算他神志不清好了,那你在气什么?”
“我没生气。”
“你有。”
“我没有。”他脸的不耐烦。
“你有。”梁河诠并不就此罢休。“到底是什么事?因为我吗?”
“没什么。”他不想提那件事,反正越提只会让情形越糟罢了。再说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再怎么追究都于事无补;坐在这儿喝茶磨蹭了半个时辰,还不是想磨掉火气。
不过只要想到樊多金誓言非找到新娘子的话,冯即安便一肚子火。癞蛤蟆想吃逃陟!?除非从他尸体上踩过去,否则他死都不会把河诠到那种人手里。
但话又说回来,他最最困惑的是:没事他干嘛这么生气?
搔搔头,他举杯大口把茶水咽进肚子里。
“人平安无事,这事就算了。”
“不行。”提到这个就有气,就算不拿她梁河诠斤斤计较的个性,卜家牧场恩仇分明的作风,想忘都不许忘。
“河诠儿。”他警告的瞪她一眼。
“不行。”她大摇其头。
“河诠儿!”她真是没办法沟通,冯即安这一刻突然希望回到八年前,她还是个小丫头片子,而他可以把她按在腿上,狠狠的揍她一顿股。
眼前只怕是揍不成了,除非她…冯即安心头一震,叹了口气。人年纪大了,头脑也糊涂了,他居然…居然想像娶她为的情形。
老天!这么凶悍,成天光是想到要躲她那大汤瓢,累都累翻了。
实在可怕,也完全没道理。晴空万里无云,出大太阳的气候里,冯即安却平空生起一身冷颤。他仍为自己突然而起的念头不可置信的摇头。
但话又说回来,他又该如何回头解释那时候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寡妇”时,自己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呢?
“是他们先强行掳人,错在他们。”
“你别忘了你不分青红皂白,冲到‘四时绣’打人的事。”
“那不一样。”她跺脚抱怨。
“有什么不一样?”他叹了口气。“这事情就这么算了,‘四时绣’出面摆平这件事,我和你都欠了佟掌柜的人情,你再去找樊家麻烦,就是让他难做人。”他双手握,不发一语,一会儿抬起头来,竭力把表情淡化。
“今儿个早上,你说…我的事一切由你作主,是真的吗?”
“我说过这句话吗?”他困惑的问。
“冯即安!”装傻?来这套!梁河诠警告的看着他。
“呃,那句话呀,当然是真的,”倒茶的他抬起目光,不疑有她。“今天这件事要由你的方式作主,杨姑娘能带回来吗?那个江磊跟你的脾气一样冲,樊家的人全让他得罪光了。如果今不拿利害关系住樊多金,你当他跟佟当家的一样好说话?”喝完茶,冯即安原来的怒气没了,反而碎碎的NB462嗦起来。
“不是我爱讲你,姑娘家不能老这么好强,有些事还是要由男人来打理的。”
“我哪有好强。”这人真爱训人,哪里像江磊口中发怒的老虎,说是呱呱叫的乌鸦还差不多。梁河诠扭过脸,不高兴的喊。
“没有好强?拜托!要不是我亲眼瞧见,我真的不敢相信,你的方向感简直糟得惊人。”
“我只错这一次而已!”她羞愧难当的喊起来。“对这件事,你非得一再重提不可吗?”
“什么一次而已。好吧,你要不承认,就别怪我跟你翻旧帐。”他的表情仍不可思议的瞪着她。“你有没有算过八字?你的命真的很好嗳,记不记得那一晚,要不是我冲上去抱往你,你怕不早跟那顶凤冠一样,四分五裂。”
因为是实话,梁河诠闷闷的住了嘴。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加上一句,我的名字也真是取得好,你逢了我,便能立即逢凶化吉,转趋成安。”他仍在一旁说个不停,到了后头,竟自吹自擂的捧起自己来。
他是故意气她的,她发誓,他一定是故意的。梁河诠喝住他:“你说够了没有?!下次我带张地图去,不就得了,这干你姓名事!”
还有下次?一条顺着水不需分叉找路的河道她都能左右两边搞不清楚了,他能寄望她还有什么下一次!
见他脸色仍是难看,梁河诠终于妥协。
“好嘛好嘛,这事冲着你,就这么算了,可是我得跟你约法三章,不准你再提我…”
“提你什么?”
“提我…”她嘴巴张了又合,最后小声的咕哝:“提我认错路的事,再提,我会翻脸的。”
“只要你别再跑,这有什么难的?”他手一摊,推门走了出去。回身又扭头大声说道:“说到这个,以后你只要出去有人陪着,也别再惹是生非,身为大哥的我,就不会丢脸;不会丢脸,就不会心烦;不会心烦呢,就不会唠叨;不会唠叨呢,就更不会提你找错门户的事了。”
梁河诠瞪着他的背影。这臭人,每次想要跟他讲东,他就顾着说西,若跟着他说西,绕回来偏偏又把人气得半死!
“NB462NB462嗦嗦的烦死了,什么逢凶化吉,说是逢必楣还差不多!”她狠狠捶着桌子。
房门被推开,杨琼玉出现在镜子里,正在梳妆的梁河诠手下没停,替自己编好最后一束辫子。
“大夫说你受了惊吓,怎么不在房里躺着?”她咬着簪,含糊的开口。
“早不碍事了,你别大惊小敝。”杨琼玉掩上门,走上前去接过簪子,替河诠绾好头发,又细细的打量了她一番。
镜中的女孩,脂粉末施的脸庞,却清丽秀雅。
杨琼玉突然叹了口气。“姑,你真该点些胭脂的。”
“点胭脂做什么?费事又麻烦。对了,找我什么事?”
“呃…是关于昨天,”杨琼玉有些迟疑。“佟掌柜帮了忙,我想谢谢他。”
“应该的。”梁河诠点点头。
“姑也同意吗?”杨琼玉眼一亮,愁颜一扫而空。“那…我想请姑替我写几个字,送帖去请佟掌柜。”
梁河诠没说什么,马上坐下来摊纸磨墨。沉了一会儿,写下几行字后,拿起纸,吹干墨痕后递给了琼玉。
“别忘了还有另外一个人呢。”
“我请我的客,干他事!?”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谁,梁河诠冷哼一声。“讲到吃,那个人的鼻子比蚂蚁还灵,雨楼哪一餐里有不见他人影的,用得着我请?”
“话不是这么说。你没瞧见,他当时的气度多好呢,要是他没拿话住樊多金,佟掌柜也没这么快把我和磊哥儿带回来。”
“喔,他真了不起,那就派个人跟他说一声吧。”梁河诠假意哼笑,完全不感兴趣。
“不可以这样啦,要是他瞧见佟掌柜的拜帖,他却什么都没有,心里一定会不舒服。”耐着子,杨琼玉努力解释。“你别以为男人不在意这些事,他们最好面子的。”
她拨拨头发,又摆摆手,最后终于提笔沾了墨,却无端心烦起来。
“你已经写了一张了,照抄不就得了。”见梁河诠迟迟不动笔,杨琼玉又开了口。
“不要,我不想写了。”笔一丢,她站起来。
“好吧,但至少你得亲自走这一趟。记得,你得温柔点儿,嘴也甜一点儿。”
“为什么又要我!”她跳起来,想到要再去听那比和尚念经还烦人的唠叨,梁河诠声音更愤慨不平。“做当家要这么倒楣,那‘雨楼’我送给你好了。还有,要我学那花牡丹,妖娆娆的攀着他讲话,我梁河诠还有这么点儿品,做不来!”
收好笔墨,杨琼玉看她那副样子,摇头叹气。“谁要你学花姑娘来着?”
“可你说要温柔…”
“你这副气势比人强,任哪个男人见了都怕。姑,你心里也明白,这件事不闹进官府,小事化无已是最好的结局了;你若真心要谢他,大家客客气气,又不是谁真的要对谁低声下气。”
“那…那为什么要我去说?”她软下语气,咕哝一声。
“姑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懂?”
一句话问得梁河诠语。
她当然明白琼玉问这句话的用意。“雨楼”这么些年来,杨琼玉跟她的情分,远比在关外的妹妹还亲上几分。
“我认真有什么用?他又不在乎。”说着,眼眶一红,仿佛这才承认了自己的无助。这些日子,和冯即安之间,就像小孩吵闹半天,却连一点儿集都没有,心里沮丧一逃卩过一天,她几乎相信,冯即安真的只当她是妹子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在乎?就算是他亲口说了,这话也得打个折儿才成。”见梁河诠哀怨成那样,杨琼玉不知是该恼还是该笑。认识梁河诠这么久,一直只瞧见她独立争强的一面,哪知她对感情如此低能。
“打什么折儿?你何时见他瞧我像江磊瞧你那样。”梁河诠鼻子,不甘心的反问。
“好端端的,扯到我这儿来。”杨琼玉脸一红,忽然挤到她身边坐下。
“记得‘雪楼’失火的那晚?你脸被薰黑了,头发也了,身上没一处干净的…”
“那又怎么的?”
“怎么的!泵回来的时候,脸擦干净,头发也给梳过,身上衣服也…”
“你特别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偷换我的衣服?”梁河诠脸通红喊起来,随即啐她一口:“该死呀,这事儿你怎么不早说,我还当是你替我换的。”
“当然是我替你换的,”见她想到那层去,杨琼玉急得脸更红了。“你被披风裹得紧紧的,冯少侠怎么会是那种人,你这么误会他,不把他气死才怪。”
“那…”
“要说他对你没半点心,怎么会在意你的模样,替你擦脸梳头的。还有啊,你别忘了,那一晚,是他赶上前去接你的。就算当你是妹子,也没这么拼命救人的。还有啊,你没有没想过,樊家这件事,我和磊哥和他没半点情,他何必NB467这浑水?”
听着那些话,原被浇熄的希望被重燃起,应该是说这份感情从来没消失过,只是被压抑了。男人嘴里说什么不重要,心里想什么才重要…尤其冯即安又是那种闷騒性格的男人,说不定他对自己还是有意思的。
“哎,你怎么不早说呢。”她似乎太兴奋了,回头又不确定的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见她又惊又喜,又娇又羞,杨琼玉也跟着宽了心。
“那…我找他谈去!”
“嗳,记得温柔点。”杨琼玉提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