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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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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战⻩沙。

  只一个月时间,那场让人忧心忡忡的叛在大齐最精锐军队的扫下奇迹般敉平。东北、西北二军班师回朝,受到了热烈的。皇帝派德⾼望重的王怀愿大人携厚赏到郊外犒军,参战将士,俱官升一级。这无疑是天大的好事,旷野上的将帅士兵,却个个垂眸肃立,毫无喜⾊。

  东北军的统帅裴麟不在场。

  幼澜随御医匆匆赶到裴府,见到的是垂危的裴麟。

  他挣扎着想从上坐起,被所有人制止,向幼澜歉然一笑后,被服侍着躺回去。

  留御医单独在房中问诊,幼澜在门外询问事情始末。

  氨将李从谐双目噙泪,"朝廷给的粮草,只够半个月吃的,我们咬牙撑了一个月…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背⽔一战…将军一马当先,大伙儿自然也都不含糊,塔什人眼看落败,竟然放毒箭…将军为了保护西北军的一个将士,手臂上中了一记,跟着口…又中了一记,那时军中伤葯已经不多了,将军怎样都不肯用…说要先让给别人…"菗菗噎噎说到这里,他哽咽得难以继续。周围的侍从将官们回想当时的情形,一条条铮铮铁汉,也不能止住泪长流。

  幼澜不敢置信地捂住嘴,止不住全⾝的颤栗,"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李从谐闻言怒吼:"去问问你家那好皇帝!我们呈了多少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上去要粮草要葯,都宛如石沉大海!他好,他以为他在皇宮里享福,我们这些人命,为他拼命死了也应该对不对?我告诉你,如果将军真的、真的…我们要他好看!"他此话一出,在场将领均是脸有忿忿之⾊。

  "你冷静些。陛下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这句话的底气有多虚。

  "你是她婆娘你当然这么说!避他什么陛下不陛下,我们这些耝人,只会认死理,将军、将军他救过我的命!"说到这里,他抱头蹲下,沉闷的菗泣声隔着盔甲传到她耳中,无限凄

  她不信,她不信诜会克扣粮草,这样做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但无声的有声的指控历历摆在跟前,她心了,语塞了。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所有人一齐涌上。

  "怎么样?"

  御医垂目,摇‮头摇‬。

  "毒素早已侵⼊心脉,裴将军能支持到现在,已是奇迹。"

  一直垂泪无语的裴老夫人一下子晕倒在丈夫怀中,裴老将军颤抖着双手招来下人扶她回去休息。

  "裴将军请老将军与李将军进去…叙话。"他说得委婉,众人却却心知肚明,那是临终嘱咐。

  幼澜楞楞地呆在当下,周围的啜泣声都似隔得老远老远传来。

  麟哥要走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脑中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几句话。

  想起小时候刚刚见面时的恶作剧,想起他是她失恃后童年生活中惟一的亮⾊,想起他在红着脸说着私奔的提议,想起他警告她好自为之不要过多牵涉进朝政…他明明说,他这个兄长永远给她靠,怎么能这么不守信用地先走了?怎么能?

  上回临行前,他最后的那句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天!如果答应他能让他活过来的话,她愿意啊!她不要诜了,她不要了好不好?

  "皇后,皇后?"迭声的叫唤终于将她从悔愧中惊醒,裴老将军虎目含泪,却仍不失恭敬地道:"⽝子斗胆,请皇后⼊內一叙。"

  她费了很久才了解话中意思,跌跌撞撞地进门。

  "麟哥!"

  裴麟看见她来,浑浊的眸子闪过稍许神采,吃力地指着榻旁的椅子,她坐下,満是关切地盯着他苍⽩的脸。

  他闭目不语,显然是在调整气息。许久以后,才开了口。

  "我、我恐怕是等不到您说的那位顶好顶好的姑娘了。"他笑,笑中带,然后是剧烈的咳嗽。

  "等得到的,麟哥,你要安心休养…"止不住的泪⽔滴到了⾐襟上,病情再清楚不过,她这样无谓的安慰,骗谁呢?

  他也不争辩,歇了一歇,开启另一个话题。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约好要一起去塞北的吗?"

  她点点头,"记得。麒哥说,如果⽇后他做了安西都护,就带我们一起去玩。"

  她说的是这段回忆,两人脑海中同时闪现的画面,却是…

  月夜下,少男拉着少女的手说:"澜儿,别上京城。我们私奔吧,去塞外,那里天⾼皇帝远,没有人会找到我们的。"那时的他紧张得満脸通红,无比真诚。

  "麟哥,我对不起你。"如果当时就走,现在决不至于这个样子,她真恨自己曾引以为傲的坚持。

  "不,您的决定是对的。您对我只有兄妹之情,您的幸福就不会在我这里。是我自己…看不开。"生命将终,他辛苦掩蔵的感情再也无法隐瞒。

  她又何尝看不出他眼底时有的挣扎?

  "麟哥,你这么好,明明值得更好的女子爱你。"

  他微微笑了,"那你呢?如若今⽇真的是陛下害我至此,你就能放下对他的情意吗?"在他心底,她就是最好的女子,但她心中最好的男子,却从不是他啊。

  "我…"

  他了然地看着她,"是吧?这种事是无法勉強的。不要自责,您不欠我。我相信克扣粮草不是陛下做的,就算是,也不要为了我去记恨于他,那样会让您痛苦一生。"

  他过分的冷静与宽容让她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般大哭起来,"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好?我会愧疚一辈子的啊!"

  "我只对一个人好。只要她幸福,无论我在哪里,心中都是一片喜乐。知道吗?她必须幸福,不脑器待自己。"

  他的眼睛聚起最后的精光,视着她,要一个承诺。

  "嗯,她会幸福,决不亏待自己…"她泣不成声,咬牙说出了这个遵循一生的保证。

  "好。现在,轮到我自私一下了。"他神情无比轻松,艰难地向她伸出大掌。

  "可以握一下您的手吗?"

  她点头,将右手轻轻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郑重握住,満⾜的笑容像是得到了全世界。

  没有人会记得,在那个江南的盛夏,有一双在荷塘畔向他伸出的耝糙小手,手心托着几颗胖胖的莲子,手的主人,对他笑得灿烂而得意。

  莲子,怜子。

  她那时是无意,从此在他的心中,却再也装不下别人。

  就是这双手啊,引得他一路从江南追随到京师,建功立业只求能有资格近处端详她的容颜。

  现在,这双手正握在他手中。

  "澜儿,澜儿…"没有皇后,没有"您",只有他私心恋慕的邻家妹妹,陪他走这最后一程…

  他无悔。

  手渐渐松开,嘴角是灿烂的笑意。

  他走得安详。

  将他塞到手中的东西收进⾐袖,她起⾝,在他耳边说话,轻轻地…轻轻地,才不会将他吵醒。

  "麟哥,我今生负你。如果你不嫌弃,来生澜儿为你洗⾐做饭,生儿育女。"

  擦去‮滥泛‬的泪⽔,她直直向大门冲去,将震天哭声甩在⾝后,"回宮。"

  。--。--。--

  挫败。

  初宮里,面对着一堆未看的奏折,挫败感又一次席卷褚诜。

  这些东西怎么会变得如此难懂,提出的每个问题怎么会都如此的尖锐棘手?澜以前处理的时候是那么举重若轻,为什么到了他手里,一切都变了样?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上朝听事了,十天前问及户部尚书青州人口数目时他错愕的神情令他无地自容,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他们认为他该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曾经批下去的奏折和拟下的诏谕如此表明,殊不知清楚的人本就不是他。

  越来越没有信心,越来越害怕面对充満担忧或者探究意味的目光,他惟一能做的,却只有逃避。群臣的上书渐次迭⾼,他打不起精神来批复。如果有⾜够的勇气,他会承认,其实他是怕他们又揪着他回复的內容在朝堂上极力争执,而几乎每次,他都是无力招架的那一个。

  他们都在无形中被澜训练得赶上了她的思路,争相成为出⾊的辅佐,他们的行动一如既往积极,而他却举步维艰。

  敝谁呢?把罪责推在澜⾝上实在有失公允,是他固步自封,五年来少有长进。心中明⽩,无法坦然面对澜更多的是因为自惭形秽、嫉妒以及迁怒。

  他也曾经应对自若的。开始时,是为不忍心⽗皇失望而努力想当个明君,后来是澜为他想好了每一步的走法。现在,对于前者他早已意兴阑珊,后面这条路更是已被他自己封死。

  那么,他该如何面对接下来数十年的窘困?数十年?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煎熬。

  别想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伴下未写一字的御笔,他决定再去练一圈昨⽇悟出的招式…只有武学,可以让他如痴如狂,忘记一切。

  才起⾝,书房门被大力推开,幼澜像烈焰一般‮烧焚‬过来,当着阻止她1內的众侍卫之面,狠狠甩了一个耳光在褚诜脸上,嘴角立时淌下细细的鲜⾎。

  室內一片死寂。

  她毫无畏惧后悔之情,用⾜以杀人的眼光将他死死盯住。

  "你们都给我下去!"

  惊惧莫名的侍卫们用眼光请示褚诜,待他微一点头,逃命般告退,带上门。

  "朕不记得,本朝的皇后有殴打皇上的权利。"褚诜強抑怒气,首先开口。

  "你为什么要杀麟哥,为什么?"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幼澜面无表情的质问更像是喃喃自语,却让褚诜忍不住从心底生出一股恐惧,她…看起来好绝望。

  "发生了什么事?我要杀谁?等等,裴麟…死了?怎么可能?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大军不是刚刚凯旋吗?不会是责怪他没亲自出,她才小题大做气得神志不清吧?

  "怎么不可能?你不给粮草不给医葯,让百万大军在边境上拼死杀敌。麟哥他们用命来保障‮家国‬安宁,换来的是你这个万乘之尊公报私仇,你満意了?褚诜,你让我觉得恶心…"

  "住口!"他再也听不下去,他可以忍受她的无礼她的责骂,但绝不肯被她这般厌恶!"裴麟捐躯,朕很难过,朕从来都没想过让他死,但兵部从来没向朕上奏他们缺少粮草的事情,不管你信不信,这件事朕确实不知。"

  她研判地看着他良久,才决定相信,事情已经糟到不能再糟,他没有撒谎的必要,但是…

  "难过?不知?你以为这样就能减轻你的罪责吗?不说你⾝为一国之君,竟然对重要军情毫无所知是多么可笑多么失职,我只问你,你当初为什么要把麟哥派去西北?天山和叶⾊的守军力量都不弱,跟塔什部落距离也很近,如果他们跟西北军三方联手夹攻,一定可以赢得漂亮。你看看你⼲了什么?调遣东北军去支援西北,使得东北防御空虚,而且麟哥他们远道疲惫,又刚经过一场大战士气尚未恢复,战斗力大打折扣,稍微有脑子一点的人都不会派他们千里迢迢去一个本不悉情况的地方!"她摇‮头摇‬,眼底透出浓浓的失望,"你把朝政弄得一团糟我管不着,你躲在宮里十⽇称病不朝我也管不着,甚至你要选秀我也不吵不闹,以为你总会给一个解释,但是今天你犯了众怒了!东北军扬言要找你讨回公道,麟哥是为救西北军的人受重伤,西北军对他感恩戴德,你说吧,这件事,你要怎么收场?"冷淡的口气听进他耳中成了幸灾乐祸,这比现在的局势更让他愤怒!

  "是,朕蠢,朕是不比你的麟哥雄才大略!你以为朕为什么要这么迫不及待遣开他?就因为你一口一个麟哥叫得那么亲热,因为你每次只要他一进京就欣喜若狂地跑去相会,完全不避男女之嫌,因为已经有大臣暗示说你们的行为有失君臣体统!做丈夫的连子都管不住,你让朕何颜面对天下人?"

  幼澜听完他气愤的控诉,竟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笑弯了,笑痛了肚子,笑出了泪⽔,哭笑声中不容错辨的強烈悲哀让人⽑骨悚然。

  笑够了,她才缓缓站直⾝子,嗓音已是嘶哑:"说到底,麟哥竟然死在你的妒忌心下。我错了,我不该失了⾝份与其他男子太过接近…即使待以兄妹之礼,我不该以为你信任我一如我信任你,我不该认定我们可以一对一地相伴着彼此终老,我最最不该的,就是当年没随麟哥私奔、倒霉地来了京城遇见你!"

  她竟敢抹煞他们之间的一切?十一年的夫恩情,竟然从此烟消云散?他怒极骇极,终至口不择言:"你早就后悔嫁给朕了是不是?你其实一直都没对他忘情是不是?今⽇死的若是别人,你会要死不活地来找朕兴师问罪?说穿了,裴麟不过是朕养的一条狗,就算朕下诏赐死,君要臣死他也不得不死!死个裴麟算得了什么?当年三哥三嫂五哥的命可比你情郞尊贵多了,不是也没能逃得过你的'用心良苦'?"

  以一番话揭起了幼澜內心深处潜蔵的愧疚,也让她心寒,"你要我忘记,自己却始终记得是我害了太子夫妇和五哥,你在报复…原来如此…你已经弄死了我最重要的亲人,接下来看你是要拿我娘家人开刀,还是我自己,都无所谓…但别指望我会任你宰割。"

  "嘶"的一声,她扯下⾐袖弃置于地,淡淡瞥了眼,抬头决绝说道:"我与你,从此恩断义绝!"

  十一载夫,如梦一场,现在该是梦醒的时候了。

  褚诜面如死灰。

  幼澜转⾝往门外走,行了几步后回头,"忘了告诉你,麟哥临终前将兵符给了我,如果不想大军哗变,长安百姓遭屠城之厄,就把你铺下的烂摊子全部收拾⼲净!"

  眼见褚诜垂首望着地上的⾐袖默然不语,接着弯⾝将之拾起执在手中。她不想再留下来确认他是否听进去了方才的威胁,硬起心肠离开。

  "等等。"他唤住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定,沉声说道:"给朕两个月的时间,朕会给你们所有人…一个代。"

  。--。--。--

  暗中克扣粮草延误军机的是兵部尚书,因为裴老将军虽任侍郞,才望却都在他之上,他担心裴麟的军功会成为其⽗升迁的助力,遂趁着皇帝对付国事左支右绌之际瞒报军情。大理寺查明真相,将之就地正法。

  裴麟⾝后极尽尊荣,追赠国公,上谥"忠勇",葬以亲王之礼,配享太庙,⽗兄加官进爵。裴麟昔⽇部将,亦多有赏赐,副将李从谐受命接任辽东都指挥使一职。死者已矣,而圣上臧否得宜,东北西北二军怒气渐平,奉诏回归驻地。

  但事情似乎并未就此结束。

  裴麟下葬之前,皇帝就突然一病不起,许多‮家国‬大事,都是在病前由皇后与重臣商定,皇帝只负责‮听监‬与最后盖章而已。大臣们本来心怀不満,但眼见皇后下的决策少有失当之处,比之前段时间的皇帝只有更见英明,纵觉不妥,却也无话可说。

  一个月后,褚诜下罪己诏。第一条耽于杂学,荒废国事;第二条决策不当,昏聩失查,致使良将殒命;第三条妄动选秀之议,劳民伤财;第四条不听忠言,刚愎自用等等,共计一十二条,将自己骂得一钱不值。虽然让不少人觉得他敢于自责,但骂得太凶太狠,致使威信扫地,却是难免。

  便德六年三月丁未,皇帝漏夜宣王怀愿、郑潜、裴重三人秘议,次⽇午时驾崩,遗诏传位于皇后。

  大臣们还没来得及悲痛绝,就被这道遗命搞得头昏脑涨。

  夫死继,这种奇事简直旷古未有。皇帝虽无子嗣,幼弟幽王讷却已经长大成人,皇室旁支也算旺盛,没道理让皇后来继承大统的。

  但是没有人敢公然说什么,局势不明,任何一点倾向都有可能招来杀⾝之祸,当年夺嫡之争的教训,大多数人记忆犹新。观望,只能观望核心人物的动静了。

  皇后闭门不出,不眠不食,痛悼夫皇,对即位之事不做任何表态。

  众人眼中最名正言顺的皇帝人选褚讷三⽇之內上书五道坚辞皇位,并请皇嫂遵从遗命,早登大宝。

  后宮还是没有反应。

  第三⽇,褚诜临终顾命的三位重臣齐刷刷长跪于宮门前,恳请皇后即位,并保证誓死效忠。

  乐幼澜没反应。

  第四⽇,长跪不起的人数增加到十五个…这三位大臣手握大齐命脉,应该值得押宝。裴重声泪俱下地求皇后以社稷山河以及腹中龙种为念,保重⾝体。众人这才知道原来皇后已经有近四个月的⾝孕,这无疑为她的继位添加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代子听朝,及长还政…当然前提是胎儿为男。

  没反应。

  第五⽇,文武百官尽数跪在宮门口,哭声震天。

  寝宮內。乐幼澜缓缓自不知坐了多久的椅中站起,望向褚诜曾经躺过的病

  "原来,你说的代,竟是这样…胆小表,你以为这就是对我的补偿吗?"她静默许久,抚着‮部腹‬,"恐怕,你也早知道我‮孕怀‬的事了吧?"她笑…说她心思深沉,他又何尝不是啊。

  "也好。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何必推辞?说不定,我的幸福,只能在那里。"

  出了⽔殿,一步步走向宮门口,路上不断有宮人矮⾝行礼,同情地看她一脸泪⽔…她最近,似乎总是在哭泣。

  现在该停止了。

  "开门。"她平静下令。

  随后,稳稳地走向刺耳的喧嚣,走向她的未来,她的…

  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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