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查问
斗转星移,夜一很快过去。
阮云卿陪了小裴一宿,他哭到最后,神情呆滞,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似的。阮云卿也没有再劝他,他们奴才,连在人前展露悲伤的权利都没有,过了今晚,到了主子面前,不管他们心里有多少委屈难过,也都得露出一副温和笑脸,听主子的吩咐。
也只有今晚,小裴能为他死去的亲人伤心流泪了。如此,又何必再劝他。与其生生忍着,倒不如趁此夜一,好好把心里的难过都发怈出来为好。
第二⽇一大早,就有人过来拉袁佑姜的死尸。
阮云卿帮小裴给袁佑姜换了一套新⾐,又重新梳过发髻,拿一棉被将他的尸⾝重新卷好,搭到一辆平板车上。
小裴的眼泪好像在夜一之间流⼲了似的,阮云卿本以为他今⽇会哭个不住,谁料小裴从袁佑姜被搭到车上,到车⾝渐行渐远,穿过永安门去,他都没有再掉一滴眼泪。
小裴的眼神发空,他盯着空的门洞,发了好一阵呆。阮云卿生怕他承受不住,小裴却已经背转⾝去,踉跄着脚步,慢慢往丽坤宮的方向走去。
宮里没有炼化死人的地方,袁佑姜要被拖到城外,在西郊的窑场里焚化。阮宝生早就派人打点好一切,给了那个为袁佑姜送葬的老太监五十两银子,托他将焚化后的尸骨带到京郊的坟地埋葬。
一切都办妥之后,阮云卿将事情向小裴一一待清楚。
小裴默然听着,只木木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再细问阮云卿,袁佑姜的坟地在哪儿,坟前可有人看管等等。
自那⽇之后,小裴在阮云卿面前,就再也没有提过袁佑姜这个人。他好像自守灵之后,就将袁佑姜从脑子里抹去了一样,对任何人都不再提起。
袁佑姜死后一个月,一场大雪纷然而至,转眼腊月过去,新年到来,満宮上下再也没人记得袁佑姜的存在,就像那些莫名死在这皇城里的无数冤魂一样。这世上,仿佛从没出现过袁佑姜这个人。
小裴的情绪也渐渐好了,只是他整个人都比从前沉默了许多。除去在皇后的寝殿里当值,其余时候,他都一个人闷在屋子里面,也不与人来往。闲暇时他依旧摆弄些香料,魏皇后有兴致时,也会召小裴过去,陪她一起调制香料。
自袁佑姜事后,小裴对阮云卿也格外依赖起来。他凡事都要与阮云卿商量,从皇后那里得了什么赏赐,也都会分出一份来,给阮云卿送去。
姚珠的事一直梗在阮云卿心里,他曾试探着问起,袁佑姜可认识舒贵妃宮里的人。
谁料一提这话,小裴的脸⾊便陡然一变,他不待阮云卿的话说完,便斩钉截铁的答道:“不认得”
小裴的眉目间露出一股狠意,他咬牙切齿说道:“舒贵妃最是笑里蔵刀,她⾝边的人又哪有什么好人。师傅才不认得他们”
不知怎的,阮云卿生生让小裴吓出一⾝冷汗,一提起舒贵妃,小裴整个人都变得凶狠起来,那眼睛里的狠意跟上次他见到姚珠时一样,都恨不得将人撕碎似的。
阮云卿不敢再问,然而他刻意隐瞒,明明认得却说不认得,让阮云卿不得不怀疑,这个孩子,也许是知道袁佑姜死去的真相的。
小裴不肯说,阮云卿也只好从别的地方去打听,莫征出派人去,结果只查到姚珠是舒贵妃家的家生奴才,当年是随舒贵妃一起⼊宮的。
姚珠的爹娘如今还在舒尚书家当差,是舒府的上等管事,在主子跟前,也是有些脸面的。姚珠从小就服侍舒贵妃,与舒贵妃的情分也非同一般,她是卷云宮里的掌事姑姑,舒贵妃极为信任她,行事之间更是十分倚仗,就连大皇子宋轩,在姚珠面前都恭敬万分,见面后总要叫一声:“姑姑。”
这样一个心腹宮女,与舒贵妃的关系又如此亲密,她该对舒贵妃的一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才对。
可如此就更加奇怪,舒贵妃与魏皇后面和心不和,两个人当年为争皇后之位,也曾闹得腥风⾎雨,就算是如今,她们年纪渐长,彼此之间都把锋芒蔵了起来,宮里的人也都清楚得很,这两个人,生来就是对头,不管面上装得多么亲热和美,暗地里,也是恨不得整死对方。
天生敌对的两方,姚珠到底是怎么和魏皇后宮里的管事太监扯上关系的单看那⽇情形,姚珠哭得肝肠寸断,实在不像作假,她如此情重,该是十分看重与袁佑姜的关系,可为何查来查去,却没人知道內里细节阮云卿推测多⽇,也只想到姚珠与袁佑姜,应该是暗地里结了对食的夫,因为皇后与舒贵妃的关系,他们之间的事情一直瞒着外人,因此也只有像小裴这样的亲近之人才知道,而其余人等一律是不知情的。
莫征回来复命时十分沮丧,姚珠的事他只查到些⽪⽑,而真正的有用的,却一概没有查到,阮云卿难免安慰一番,又托莫征给赵青捎个口信,让他在卷云宮里,再帮忙查查此事的细节。还有那方罗帕,至今都不知是何人送给袁佑姜的。那帕子一看就是女孩儿的东西,要说如今能与袁佑姜扯上关系的女子,也就只有姚珠一个。
阮云卿给赵青画了个图样,让赵青查查,姚珠是否喜爱用这样的帕子,她的帕子上是否都绣有一枚姜果。
若袁佑姜与姚珠真是结成对食的夫,他们之间的关系自然非比一般,那方罗帕,也极有可能是他们二人的定情之物。袁佑姜对此物如此珍视,时常把玩,乃至上面的绣线都褪了颜⾊,他还是珍而重之的妥为收蔵,⾜见他对帕子的主人用情至深。
莫征领命去了,赵青也回话说,一定尽力而为。阮云卿这才放下心来,把袁佑姜一事暂且搁在一边。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新年过后,舂⽇回暖,转眼又是二月天气。
阮云卿自调⼊丽坤宮后,与宋辚见面的机会也逐渐多了起来。除去每⽇夜间定时相会,宋辚来给魏皇后请安时,两个人也总能见到。
魏皇后十分喜小裴,自他与阮云卿被郑长舂调⼊皇后的寝殿当值后,他们两个就常伴魏皇后⾝边,做些传话、奉茶的细致活计。
魏皇后每⽇的饮食起居都极为规律,她通常卯时起⾝,这之后便有各宮嫔妃以及皇子公主们前来问安。皇后多数时候都不与众人见面,只派人出来答一声知道了,便把人全都打发走了。只有偶然心情好时,才会请人进来,或是闲坐一阵,或是奉茶一盏,说几句闲话,各自散了。
魏皇后素来冷淡,通常也只有孙婕妤、舒贵妃,和几个亲近些的妃子们方有此礼遇,其他人不是⾝份低微,就是魏皇后心中不喜,除去一些重大⽇子,实在躲避不开,她通常不会在丽坤宮中待客。
魏皇后的⾝份摆在那里,她为人又严谨端正,不像宏佑帝似的,一抓一个把柄。⼊宮多年,魏皇后从没出过差错。太后病中,魏皇后更是在她病榻前一力服侍,端汤奉药,比宏佑帝这个亲生儿子还要孝顺。如今太后病故,后宮中她⾝份最⾼,她与嫔妃之间只要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客套,其他人也挑剔不得。
宋辚每⽇来丽坤宮问安。自上次中秋宮宴之后,魏皇后对宋辚的态度也大有好转,请安过后,她偶尔也会留宋辚用早膳,⺟子三人和乐融融,阮云卿看在眼里,心中只是⾼兴。
宋辚对此却警觉起来。阮云卿进宮刚満一载,对魏皇后的情也不是十分了解。他那里为宋辚和魏皇后和解,能像普通⺟子一样围桌吃饭而⾼兴,可宋辚心里,却不由得阵阵发寒。他不得不时时刻刻強自己,不要被眼前的假象所蒙蔽,一举一动都要多留个心眼,小心提防才好。
不是他不尊孝道,实在是魏皇后过去的所做所为,让宋辚心中难以信任。试问一个从小都对你不闻不问的人,突然在夜一之间态度大变,对你温柔关怀起来,谁都得在心里打上一个愣怔,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宋辚不是不想和⺟亲和解,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盼着魏皇后对他,能如同对待宋轲一样。哪怕不是那样慈爱呢,哪怕只是一句小小的赞赏,宋辚心里都能喜上好几天。
这样的祈盼到底持续了多久,宋辚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从那次之后,他对魏皇后便冷了心肠,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他的⺟亲恨他,而且那恨意如此強烈,強烈到魏皇后在他这个刚刚五岁的幼童面前,都不屑于掩饰的地步。
宋辚苦笑一声,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彻底变了吧。过去那个天真活泼的孩童,在夜一之间知道了什么是仇恨和憎恶,也在那夜一之间,他彻底将他的心封进了厚重的硬壳里。
他不相信任何人,不,确切的说,是他不敢相信任何人。
那夜一的痛苦至今还绕在他心头,让宋辚的一颗心变得脆弱而冷酷,他必需要如此,因为他不知道该向谁去诉说。用冷酷伪装起来的面具十分好用,宋辚再也不用担心他受到伤害,然而,与此同时,他也彻底失去了做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所能体会到七情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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