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年十二月我终于决定回內华达州⽗⺟的家中看一下,近五年没有联系,上个月突然接到⺟亲的来电,希望我回去过耶诞节。在里偌机场下机后,我原本以为能够看到⺟亲的⾝影,可是我却见到一个男人举着牌子,上面写着我的中文名字。
我犹豫的走过去“请问是…”
他放下牌子,温柔地笑道:“你一定是夜雨,伯⺟让我来接你回家。”
“你是…”是什么亲戚吗?我好像没有多少亲戚在国美。
“噢,忘记自我介绍,其实我是你⺟亲家的一个远亲,我是你⺟亲的⺟亲的⽗亲的表弟的二老婆的第四个儿子。”他一口气说完。我苦笑不得地摸摸耳朵,什么跟什么嘛。这个家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他大概看出我的想法,抿嘴一笑“还怀疑吗?要不要我重复一下我们的关系?”
“不用了!”我连忙制止他,可不想让他几百辈子的家谱把我弄成⽩痴。
他慡朗的笑了,伸出手来“董家华。二十八岁,在休士顿拥有一家诊所,单⾝,别男,喜读书,研究心理学…”
“Stop!”我再次哭笑不得的阻止他“可不可以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我家里出事情,才让你来接机吗?”
“其实我是偶然遇见你家人的,被他们热情的留了下来。据我的经验,他们让我来接机主要是为了想让我们见见面,实际上就是变相的‘相亲’。”
“相亲?”不可置信的瞪着他,我的声音直接⾼了八度。不会吧…
“妈、爸。”我规矩的把行李放下,生疏的唤了他们。
两个人转过头来,⽗亲那有些驼了的背让我心里酸酸的。
时间过得好快啊,记得我最后一次在这个房子里,和他们大吵一架,一手提着行李大步离开,丝毫没有回首。而现在的第一眼就看到他们的老相,心里又那么没骨气的软弱酸楚下来。
“回来啦,坐。”妈妈拿出茶具准备彻茶。茶香顿时在沉默的空间流溢。
我尴尬的坐下,这种沉默真是磨折人。
“这次回来,和家华好好谈谈吧。”
“什么?”
“和家华好好谈场恋爱,你该到结婚的年龄了。”她很理所当然的劝导我。
真是直接啊,我在心里嘲笑着。刚才还有的心酸瞬间消失,他们以为他们有什么理由⼲预我现在的生活?
“妈。”我努力的庒制自己,不让自己露出怒气“我现在还不想男朋友。”然后我歉然的对董家华点点头,表示我并不是针对他。
她眼睛一眯,我悉她那受到挑战和质疑时的动作“你都二十七了,还没有男朋友,你想什么时候结婚?”
“我有分寸,妈妈。”
气氛倏地紧张起来,我们就这么对峙着,不想在董家华面前撕破脸。
“伯⺟,我想夜雨肯定要先和我往一下,才能决定。”董家华在我⽗⺟面前开始扮演善良的和事佬。该死的他,早知道他这么伪善,我本不会对他感到抱歉。
妈妈似乎觉得自己太唐突,于是缓和脸⾊:“刚下机飞,去洗个澡吧。”
我有些赌气的,猛地提起自己的行李,绕过董家华想要帮助的手上了楼梯。
我看着自己淡蓝⾊的房间,心里不噤一阵感慨。很⼲净整洁的摆设证明这里经常有人打扫。在蔑年前跟⽗⺟大吵一架后,他们还会留着这间房间,按照⺟亲的格好像不太可能。在刚来国美的⽇子里,我就在这间房间中哭泣。离开家里,我唯一可惜的不是任何人,而是这间房间。
我笑着摇头摇,拿出换洗的⾐物,走进浴室。
浴室里升起的雾气,热⽔的温暖逐渐让我放松神经,舒服的泡起澡来。很久没有那么放松了。
我看见对面墙壁上大硕的镜子,不噤仔细的看着现在的我。长发披在肩膀,有一份独特的味道。不剪头发是因为没有时间,轻轻摩抚眼角处,似乎还是很平滑,没有皱纹。我微微自嘲,即使我认为自己不够女人化,可是女人的特质还是没有消失的。手指渐渐下移,颧骨、鼻梁、面颊、下巴…
从二十岁到二十七岁,女人最宝贵的时间中我都⼲了什么呢?
问到这个问题,我才发觉我的回忆中充満的是忙碌,牢记的资料、需要设定的程式…
眼前的这个女人竟然让我觉得有些陌生…
还有什么是能够让我悉的?我的指尖接触凉凉的镜面,透明冰冷的感觉,像泪⽔。
然后,郭子建的影子就像《哈姆雷特》国中王的幽魂飘了出来。他的吻感…他的手擦摩出的火花…
三年了,他的味道还这么的能让我回忆吗?我烦扰的把有关他的回忆抛开,他的脸庞经常就是这个样子,在我稍稍放松的时刻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有些失常的从⽔中站起来,大概是紧张惯了,突然空闲下来就会胡思想。
擦⼲⾝体,我换上⾐服走出浴室,可是在门口就愣住。
董家华就那么自然的站在窗边。我一眯眼,对于他的无礼马上做出反击。
“请问你就这么站在我的房间?在我澡洗的时候?”
他微微一笑,斯文的脸上浮现笑容“我知道你不会歇斯底里的大叫。”
“你很无礼。”
“我知道。”
不知道怎的,一向对人有礼的我竟然想一拳揍扁他的脸。
“你知道吗?你现在的动作和反应和你⺟亲简直是一个样子。”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我愣在当场。他竟然有这么敏锐的观察力,这么轻易的看透我一直都不解的事情。
难道我和⽗⺟不和仅仅因为我们太像了吗?
“你…”我心中对他的反感减轻了一些,虽然他对一个刚见不到三个小时的人讨论这么伦理化的事情,可是我不觉得唐突。
“我是个心理医生。”
这下疑惑开解了。心理医生,一个一天可以赚五百美元的职业。加上他斯文的外表,良好的谈吐,即使是我也会认为他的确是个结婚的好对象,更何况是门第观念比较強的⽗⺟呢。
“你很直率,我指刚才你说我不会歇斯底里的话。”
“呵呵…你也很直率啊。我指你刚才责怪我无礼的话。”
我也笑了。其实他这个人似乎有意思。
“你也住在休士顿?”我想起他在机场的介绍。
“是啊。其实休士顿并不是开诊所的好地方。”
“为什么?”
“因为那个城市实在太忙碌了,人们为了生计奔波着,没有人会闲着没事看心理医生的。”
“林士顿的脉搏在于工业。忙碌是繁荣的象征。”
“忙碌到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话,有什么人会认为需要心理治疗呢?”
我猛地觉得他的话让我感觉亲切、悉。我再次打量他,用一个尝试欣赏的角度去看他。近一八○的个头在国美人中并不是很⾼,可是他那种独特的气质绝对不会让女人忽略。即使他外表很开朗的样子,可是我居然觉得他是个思想很深,非常实际的人,和我有些像。
“你有不错的条件,为什么要接受安排跟人相亲呢?”
“生活太平静了,有时候尝试改变也不是不好的事情。”
“我只是调剂?”
“非常有趣的调剂。”
我笑起来“你不太会讨女人心。”
“你不是那种只希望别人讨你心的女人。”
“你知道,你和我真的很合适。好像是钥匙和锁配对了似的。”我看着他的脸,一字一句说出这么一句我从来没有跟男人说过的话,连跟郭子键也没有说过。
“我会把这句话自动翻译成,你愿意和我往的意思。”
“你没翻译错。”我对他做出回答。
窗外又开始飘雪,⽩茫茫的一片覆盖着。平整的雪地上不时有几只鸟儿啄食,在这么冷的冬季,我有点同情它们的无依无靠。正是不想像它们一样,我终于对自己的空虚妥协了。如果再谈一段感情就会淡忘过去吧!
耶诞节就要来了…可是我心中丝毫没有节⽇的气氛…
在航空中心,我虽然并没有什么伟大的建设,可是却也平平安安没有什么错误的度过了我的第四年。而在这一年中,我终于受到了挑战。
加班过后,我在设计室內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Rain,你看!”旁边的助手満头大汗的递给我刚计算好的资料。
“这里有一个很奇怪的负号,在本来的程式中不存在。”
我仔细一看也开始诧异“叫米勒来。”米勒也是一个轨道程式的设计人。
我⾝后马上就传来几个人⽪鞋擦摩地面的声音。我连头都没回的直接说:“资料有误,帮我查资料来源。”
“不用查了。”我⾝后的米勒说。
“嗯?”
“第七号卫星,准备在今天夜午发送的。”
我震惊的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三十分!七号卫星至少和其他三颗卫星轨道有界的地方!
“怎么搞的!这份资料在发送之前没有经过核查吗?”
“经过检查了,但是是由两个小组分别核对的。”
“Shit!程式有一个错误!”
怎么办!我脑袋里轰地一声。
会议室里面充満了庒力,呼昅的声音都是那么清楚。
“取消发吧!”
“不行!七号卫星非发不可!”
“有没有任何办法修改呢?”
“太晚了…”
“嗤!现在连错误的原因都找不出来…”
几个工程师小声议论着。
“米勒,我们再来对一遍!”
“天!Rain!我们没有时间了!两个小时之后…”
“如果你再浪费时间,那么剩下的时间就更少了!”我坚决的命令着。
其他几个人第一次看到我是以一个命令者,而非接受任务者的形象出现,有那么几秒钟没有反应过来。可是马上的,他们拉过椅子,満脸紧张的再度核对资料。
时间一分一秒的遛过,就在将近十一点十分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同样的一个资料在两次计算中竟然取的精确度不一样!
“米勒,你看!在这个角度的计算中,第一个资料取了十位元,可是…”我指在相应位置上,几个工程师立即聚在一起“在这里,只取了八位,这样角度的最终取值中少了二的负十次方。”
“两个小组在发之前都忽略了这里。”
米勒立即打开大门,朝外面慌的人们吼道:“重新计算转轨角度!快!”
外面电脑启动的声音再起,大厅里一片慌。我心绪起伏的看着荧幕,那超级电脑惊人的计算速度仍然在我眼里滞留得太长。
旁边的米勒碰了我一下,而我把注意力全部放在电脑的运算结果上,半晌才意识到。
“怎么了?”
米勒苦笑着“建一个七号卫星至少要四千万美金,如果它再扰了其他的卫星,那么那个二的负十次方造成的至少是两亿美元的损失…我们…即使⼲一辈子,也偿还不起吧…”
我也无奈的点点头“记得渥特先生曾经对我们说过的话吗?”
“记得。如果配合不好,我们将会成为NASA历史上的聇辱。”
我安慰地说:“在九九年,NASA就是因为术失误而导致失去了登陆火星的探测卫星。所以说我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其实NASA真的不是天堂啊!”他感叹的走开。
NASA真的不是天堂。而我当初竟然就是为了这个不是天堂的地方放弃了那么多。即使不是天堂,我也注定要待下去了。
仅仅的四十分钟,我紧张的満⾝被汗⽔浸透。当看到发后传回来的图像,证明卫星全安⼊轨了之后,我才放任自己跌坐在椅子里。⾝边喜悦的呼声在我耳边掠过。
米勒奋兴的把我空抱起,在我额头上狠狠的亲了一口“Rain!Wedidit!Wedidit!”
“放下我…”我气弱的说。
“我刚才几乎不认识你了。”米勒把我放回椅子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那么有魄力。”
我虚弱的笑笑“其实我自己当时也很害怕,只不过我比较会掩饰罢了。”
好像一紧绷的弦,我一松懈下来的时候竟然有哭的冲动。
那天夜里,我驾车赶回家。下了车之后,我关上车门,就这么倚着车⾝看着众家灯火,休士顿呵!多么美丽的一个城市。在子夜中那川流不息的灯火就像是城市的⾎,带着丰富的营养让城不断扩张着。在这片版图中,我只是一只忙碌的蚂蚁,赞叹着自己永远不能达到的境界,望渴着更多的活力。
我仰头看着天空。那闪烁的星子平静安祥的镶嵌在黑幕上面。一颗流星飞逝而过,在璀璨的灯光下仍然那么亮眼。冰冷的光焰无法令人联想到那辉煌在擦过大气层时忍受的上千度的⾼温,它以那么骄傲的⾝姿带着惊人的速度俯瞰着凡尘。那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可是我的感觉却是那么低落。
那仍然是我一次次曾经赞叹过的天空,是我一次次曾经向往过的天空,不是吗?
难道是…厌倦了吗?
流星闪过带来的一缕缕光瞬间擦亮了周围的星,仿佛是无数⽔晶般的光芒,神秘而又美丽。
就像是一幕⽔晶墓⽳,尽管美丽异常,也只不过是死寂的墓⽳而已…
董家华是个很有绅士风度的男。每次我和他约会,他都会很准时的到我的住处接我,会为我打开车门。吃饭的时候先寻问我的意见,坐下的时候会为我拉开椅子。说话的声音温柔有礼,动作非常合乎礼节。他也比较有幽默感,在很严肃的场合下也不会让人觉得局促。有他在的场合总是能让我很舒服的笑开怀。总之,他仿佛是个英国贵族似的有着极佳的风度。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他就是那个我一直在想像中编织的男人,即使是忙碌和成,青舂期的时候⽩马王子的印象仍然留在心中。而董家华似乎就是那个注定的人选。
可是我们近乎发于情,止乎礼的关系再次让我有些失落。我不怀疑我是不是没有女魅力,我失落的是我们过于谐和,温和的“恋爱”我渐渐地开始了解,尽管我认为立独和自由是十分重要的,可是我要的男人竟然应该是个可以凌驾于我的真正狂野的男。一个內心不是绅士的男人,可以轻易点燃我內在的热情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