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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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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后

  东汉献帝建安十二年.冬

  扬州.会稽郡.钱唐县

  腊月时分,一年将尽,位在钱塘江口,西湖右侧的钱唐县,虽然还不到降雪的时节,但霜寒阵阵,倒也让走在户外的行人们频打哆嗦。

  相照之下“舂雨楼”中,人声喧哗、酒香弥漫,感觉上便温暖了许多。

  如果⾝上再多揣些银两,那软⽟温香的滋味,可就更加让人留连忘返,浑然不觉风寒,甚至不知、也不会去多想今夕是何夕了。

  此刻在“舂雨楼”內院“邀月阁”中,就正传来声声今人‮魂销‬的娇嗔。

  钱唐县內,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住在邀月阁中的,乃是舂雨楼的头牌红,号称容颜、⾝段、舞技均不逊于战国时代的西施,因而有“赛西施”之别名的彤灵姑娘。

  彤灵对客人向来挑得严,能成为她⼊幕之宾者,自然非富即贵,要不然便是…姐儿爱俏。敢情现在蒙她曲意承的人,必定是个不折不扣的俊扮儿。

  但今⽇这位俊扮儿好像并不…。

  “唉哟。恺哥儿,别急着下嘛,人家本还没有…”“嘘,”男人笑道:“这样就够了,有你帮我‮摩按‬啊,让我刚刚喝了一整个下午的酒,总算醒了大半。”

  “既然醒了,为什么还要急着走?”只见怀內⽟体横陈,几乎一丝‮挂不‬的彤灵拚命赖在男人背上说:“我不管啦,我不管,今晚你一定得留下来,不可以先把人家逗得全⾝火热了,再一脚踢开,这样教人家怎么睡得着?还有万一你我连…”她的声音仿佛‮涩羞‬的低下,随即又嗔声嗔气道:“…都没有的事情传了出去,又要我怎么做人?如何有脸再继续待在舂雨楼里?”“宝贝儿,今晚真的不成,我早答应了人家要听曲儿去,而且在那之前,还得陪赖家‮二老‬玩玩,你就暂且放了我吧。”

  他在这段话里,其实说了不少事,但彤灵却只捉住一点不放。“你要去听谁唱曲儿?是个女人吗?她唱得比我好?为什么你会想要去听她唱曲儿?”原本还想要与她厮磨一阵的男人,在听到这一连串的问题后,脸⾊突然转为冷漠,甚至已开始捡拾散落一的⾐服。

  “恺哥儿,”女人也晓得自己似乎说错话了,赶紧使出功来。“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淡?你已经半年没来看我了,今⽇好不容易来了,却又急着走,可知道人家有多心痛?”“还是喊我的字吧,听起来自在些。”他没有停下穿回⾐服的动作,原本飘浮在边的笑意却不停加深,终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彤灵自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意思,遂赶紧使出最后一招,往前一趴,将整张俏脸贴到他结实的膛上呢喃。“不,我宁可喊你的全名,端木恺,你在我这进进出出也有两年多了,为什么从来便无一丝留恋与不舍?说来就来,要走便走,难道你对我就这么无情无义?”端木恺已经拉拢⾐服,继续忙着整束带。“不为什么,因为我本来就无情无义。”

  “端木恺。”她既惊且怒的叫道:“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不能对我这么没有良心,不能…”已经开始套靴子的端木恺,听到这里笑得可就更凶了,令拥被爬到沿来的彤灵霎时无法再往下讲。

  “宝贝儿,”整装完毕,随手丢下一袋碎银的他说:“这是额外赏你的,可别告诉你嬷嬷,另外我待会儿想直接跳窗‮墙翻‬走人,应该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你呢,正可以趁此睡场好觉,直到明朝⽇上三竿,教大伙儿都羡慕我端木恺的褔不浅;半年不见,你是愈发娇了,”他捏一捏她的面颊,语带调侃。“但撒谎的本领,可也愈发⾼明起来。”

  虽然知道自己已经留不住他,但端木恺毕竟仍顾全了她的颜面,还给了那么丰厚的赏金,彤灵自然也得信守本分,匆匆披上袍服,赶着下来送他。“全是真话呢,哪有一句谎言?”“是,是对每位恩客都会重复的‘真话’。”

  “咄,”彤灵首度坦然笑道:“刚刚你究竟在笑我什么?”“笑你分明冰雪聪明,却偏爱在我⾝上钻牛角尖,还问我有没有良心呢,告诉你,彤灵,我本就没有那一样东西。”

  “哪一样?”

  “心啊,”他俯视她的双眸中,不见一丝温暖“我本就没有心,从来就没有。”

  “寒⾐,”彤灵改叫他的字道:“还是谢谢你一到钱唐,就先来看我。”

  “谁教我贪恋你那一手推拿的功夫,”他恢复到一脸的満不在乎。“待会儿打赢,一定不忘记你一笔功劳。”

  现在彤灵可想起另外一件事了。“你为什么要与赖丛决斗?”端木恺只撇了撇嘴,不做正面回答。

  “又是为了女人?你这阵子本不在钱唐,怎么会与他结下梁子?”“他的未婚是柴桑人。”

  “真是为了女人。”彤灵惊诧的说:“只要你松口,江东六郡诸贵族富商,谁不想将家中闺女嫁给你,为什么你总不肯收收心?”“咦?我娶个子在家里管我,对你有什么好处?瞧你还说得煞有其事,跟真的一样。”

  “寒⾐,为什么你总不肯相信我是真心关怀你的?”“不为什么,”他已掀开了窗子,朝彤灵撇嘴一笑道:“因为连自己的⺟亲对我都没有的东西,教我如何相信别的女人对我会有真心?”“寒⾐。寒⾐。”彤灵忍不住趴到窗口去大声叫喊,却马上因为耐不住夜幕初降的风寒而迅速缩回阁里。“不过就是个长得比较俊俏的公子哥儿嘛,何必老为你牵肠挂肚?真是的。”

  但端木恺的俐落⾝影,早翻出舂雨楼的⾼墙,不晓得又飘向何方了。

  “雪姑娘,我怕是没救了,你快走,别理会我,我自己知道…”“您知道个什么?”扶持着他走的姑娘反驳道:“光知道护着我,结果…”哽咽的喉头已难以成声。

  “好了,”年约六十的老者说:“只要你晓得我一心护主,也就不枉我今⽇拾⾝相救了,只可惜…可惜了你这张俏脸。”

  “房伯,”她叫回自到南方来以后,便一直衍用的称呼。“螫在我脸上的雀蜂顶多只有一、两只,但螫在您⾝上,可是百只不止,听说华佗此刻正在南方,我们这就找他…”“霜儿,”房宽与她相处五个多月了,自然知道她善良的个,遂不顾全⾝已近⿇痹的剧痛,只念着她往后的‮全安‬。“华佗向来居无定所,想当初孙策⾝中毒箭,便是因得不到华佗的救治,兼之少年气盛,无法遵华佗弟子之嘱,静心养伤,才会在七年前以仅仅二十六岁之龄,英年早逝,我们这回又能上哪里找他去?”“但是…但是…”“你别再做无谓的努力了,你的心意我全明⽩,来,扶我到墙角去歇会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少女原本还待辩驳两句,但他坚持的目光却示意她勿再反对,不得已,少女只得扶着他,来到一片矮墙下。

  暮⾊四拢,很快的,夜幕即降,届时气温必然会更低,令她愈发焦灼起来。

  “我死后…”

  “房伯。”她不忍卒听的骇叫道。

  “傻孩子,接下此次任务,我本来就没心存活着回北方去的意念,你也晓得我在你夏侯叔⽗管辖的郡內担任都尉,一做便是七年,也无啥作为,这次他肯把你这位侄女儿的‮全安‬托付给我,对我而言,已是莫大的隆恩,只要能保住你,一切便都值得,不过,”他的呼昅渐渐转弱,连说话都变得吃力起来。“不过最后,我却有一事相求。”

  “什么?什么事,房伯,您尽管说,飞霜一定竭力为您办到。”她握紧了他的手,信誓旦旦的许诺。

  “霜儿,你也晓得我一生无儿无女,只有一位老,她又已先我一步,走了一年有余了,我现今除了死后能再与她相伴之外,已别无所求,因此,我要求你…”雪飞霜没有让他再往下讲,马上握住他的手说:“我保证我一定带您回去,一定。”

  “你我是在去年初,你自东北元菟郡来到许县时认识的吧?两年下来,你是愈发明亮了,偏偏做的是如此冒险的工作,霜儿,”房宽眼中已出现回光返照时特有的专注神情。“听我一言。”

  “房伯请说,霜儿听着呢。”雪飞霜眼中已蒙上一层泪雾,五个多月来相互扶持,彼此照顅的情景犹历历在目,不料他却…。

  “往者已矣,人应当要活在当下,要想着未来,镇潭将军如今幸福安乐,你又何尝没有许多机会?我知道你与他曾是青梅竹马,但幼时的感情哪当得了真?你总会长大,总会明⽩老朽今⽇的一席话,所以,”他拚命提住一口气道:“回去吧,看是要回你泉县老家,或回许县去都可以,总之我一走后,便不许你孤⾝一人再继续留在江东,听见没有?”“听见了,房伯,我听见了。”

  房宽闻言,已来不及深究“听见”是否同等于“照办”在呼出最后一口长气后,便溘然长逝于雪飞霜的臂膀。

  “房伯?房伯。”她的泪⽔开始争先恐后的流下已然肿起来的面颊,更添刺痛,但此刻雪飞霜觉得受创最深的,却是她难舍这位五个多月来,与她相依为命、情同⽗女的长者之逝的心,雀蜂螫伤反倒已经无关紧要了。

  究竟是谁如此狠毒?放蜂进屋里去螫刺他们,而且数量之多,分明就是想置他们于死地,若非房宽马上将她护在⾝下,如今她肯定也已惨遭螫死的厄运,幕后的那只黑手,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又是为了什么?无论那个人是谁,雪飞霜蓦然握起拳头来对已了无生息的房宽,也对自己发誓道:这个仇,我非报回来不可。

  才推开吴宅西厢客房的门,周瑜便倒菗一口冷气。“寒⾐。”

  端木恺将袍服敞开一半,正端坐在席上,用右手包扎着左手臂上的伤,闻声也只斜睨了他一眼,便再自顾自的里绑布巾,直至完成。

  “不是说好今夜要在前临听曲儿的吗?”“所以我才赶着料理伤口,就怕扫了周郞的兴呀。”

  “瞧你老是这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周瑜一边朝他大步走来,一边忍不住问道:“又为了女人跟别人决斗了?”“不,”端木恺穿回⾐服,随口就否认。“只是略微活动了一下筋骨。”

  “需要到受伤的程度?”周瑜见他无碍,便忍不住调侃。

  “少揶揄我了,公瑾,只是人家既然都上门来挑战了,我总不能在借住吴侯⺟亲娘家旧居期间,缩头缩尾,甚至卑躬屈膝吧;赖丛的武艺不怎么样,不过作他帮手的那人⾝手却不差,这次‘训练’打起来还算过瘾。”

  “二打一,那赖丛也太不上道了。”

  “这算得了什么,前年底我还曾以一敌六,不照样稳居上风。”

  “这种事,”周瑜摇‮头摇‬道:“也只有你会觉得好玩而已,结果呢?你又无意娶那位女太守,真不晓得你当时那么拚命,究竟是所为何来?”“就你刚刚说的呀,好玩,能够让我觉得好玩,已经很了不起了,以一敌六,算得了什么?”“但若再这样任的玩下去,”周瑜突然扣住他的肩膀,难得动的说:“总有一天会玩出⽑病来的呀,你有几条命,噤得起你老是这样玩?你就不怕有一天会把命给玩掉。”

  看着周瑜那出了名的漂亮眼睛、俊秀鼻梁和厚薄适中的双,端木恺将嘴往下一撇笑问:“死很可怕吗?”“我原以为你不会逞那种不怕死的匹夫之勇。”

  “公瑾,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很勇敢,我说的是哪种真正的勇敢来着?”端木恺突如其来的反问道。

  这一下可真的问倒周瑜了,但⾝为端木恺情同手⾜的好友,他却不能不一吐为快。“寒⾐,自伯符继承⽗志,请得袁术的批准,得以回会稽募兵,并与我在历会合,终于一路回返江东,占曲阿、夺丹、据吴郡、攻会稽,降服了太守王郞,消减了地方豪強严⽩虎的武装,让我们意外结识你以来,”他蓦然收回手,握起拳头来说:“我所见到的端木恺,便一直是个行事冷静,从来不曾刚愎自用的男人,愈烈的战役,你打起来愈自在从容,向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端木恺笑了一笑,伸手包拢住他的拳头说:“我只重视你与伯符的友爱,别人的失不失望,于我何⼲?”“寒⾐。”

  “别动嘛,公瑾,我只说自己从来就不怕死,可没有说我想死啊。”见周瑜神⾊稍缓,端木恺才接下去说:“如果碰上的是像上一回在元菟那种或志在必得、或别具用心的对手,我认输就也罢了,但是面对如赖丛这种庸才,我可不想丢脸,再怎么说,总也得顾虑我⾝为周郞你帐下一员的自尊吧。”

  周瑜深深的看了好友一眼,叹了口气道:“今⽇你好像喝多了,午后一抵吴府,你便跑得不见人影,敢情是买醉去了,为什么?”“没听说过近乡情怯?”“我只晓得乡情醇厚。”

  “可别告诉我,你口中的‘乡’,是庐江郡的舒县。”

  “我本是舒县人。”

  “但二嫂如今却在柴桑,她与儿女所在的地方,才是你此刻迫不及待想赶回去的‘家乡’吧,”端木恺由衷的说:“都是为了送我,才会占用了你与儿相聚的时间。”

  “哪来这么多废话,自伯符中箭⾝亡之后,你便成为我唯一的异姓兄弟了,当时吴侯仅十八岁,周围人等见他年轻,对他能否成就大业,多持怀疑态度,有徘徊观望,有的想另投新主;难得你这以往时常一去数月,不见人影,只有在我军适逢大战之际,才会出现的人,竟一马当先的拥护仲谋,使得伯符旧部原先颗颗浮动的心,终于渐次‮定安‬下来,功不可没。”

  “你又来了,将众人的心安抚下来的,是你与张昭,我不过是回去看看你有没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而已。不过那回也真是巧,若非伯符骤逝,我恐怕仍会继续滞留北方,说不定还挑一、两场战役下去玩玩,那么后来在官渡一役中一战成名的,便绝非仅夏侯猛一个少年英雄而已。”

  “你什么时候在乎过那些外在的虚名?我怎么完全不知?”端木恺闻言的第一反应,竟是仰头大笑,然后便拍拍周瑜的肩膀说:“走吧,听曲儿去。有关于我啊,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不过那些均无关紧要,你只需要知道我这一生,最看重与你的情即可。”

  与他并肩出房穿廊,往前厅走去的周瑜,心底不噤回忆起两人过往的种种:的确,他对端木恺的认识,依世俗的一般观点来看,委实不算详尽。

  字为伯符的孙策,和他是自十余岁起便结的朋友,两人同年,私极厚,有无相通。孙策的⺟亲吴太夫人,原为钱唐县人,后来在丈夫孙坚从军在外时,就住在距离舒县不远的寿舂县,她一向把自己当儿子一样的对待,之后孙策⼲脆应他的邀请,连同今⽇接任吴候的孙权在內,一家全搬进周府中去住。

  他与孙策的关系,后来更因在攻刘勋的皖城时,分别得乔公两名均为绝⾊的女儿为,而成了连襟。

  换句话。他兴孙策既为友。又为亲。如今孙权对他,亦敬如兄长,周、孙两家可谓再亲不过。

  反观他与端木恺,关系就并非如此。端木恺小他两岁,长得一表人才,平时风流倜傥,不知是多少女人暗中倾慕的对象,一到‮场战‬,即虎虎生威,锐不可挡,经常杀得对手片甲不留;无论是以前的孙策,或现在的孙权,都对他器重有加。

  端木恺也从不辜负吴侯所托,每次付给他的任务,总能顺利完成,几乎可以说是战无不克、攻无不胜,而且对于自己的能力充満信心,从不谦逊。

  虽然对于本⾝的战力与功绩,他的自信只缘于实话实说,但仍因而惹来不少眼红之人的明嘲暗讽,只是端木恺在意的,似乎从来就不是这些:他总是独来独往,寄情声⾊,却又绝不流于放纵,事实上,他还颇具风雅,一直要到某一天,周瑜才真正见识到端木恺⾎的一面。

  那是孙策八年前表示封端木恺为扬威中郞将时,旁边突然有人冷哼一声:“金眼妖童也配与周公瑾齐名?”当时周瑜已受封为建威中郞将,闻言即迅速与孙策换了一抹表示“不好”的眼神,但这一切仍快不过端木恺的剑尖。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听看看。”端木恺的声音比往常低沉,却几乎全殿之人,都可以感觉到他浑⾝所散发出来的慑人寒意,而当时任丹郡太守之长史的薛世,更是早已为之前的出言不逊而懊悔不已、全⾝直打冷颤了。

  “仲谋,我早跟你说过,天生异相的人,不只你一个,是也不是?”就在一片剑拔弩张之势中,周瑜刻意轻描淡写的说。

  “是呀,仲谋,”孙策随即接续道:“你看扬威中郞将的金眼,是不是比你的碧眼儿还稀奇。”

  “岂止稀奇,简直就是神气多了。”孙权马上走到端木恺⾝边去,对那个只差没有跪下来求饶的薜世说:“薜长史,你初来乍到,应该还没有见过我吧?瞧我的碧眼紫髯,要不要也为我取蚌外号?”这事就在孙家兄弟和他一来一往的搭唱间落幕,但从此周瑜与端木恺之间的情谊却明显的增进不少,或许是因为端木恺总不忘最早出声相救,让他不至于在冲动之下,酿就⾎溅殿前之祸的人,是他周公瑾吧。

  后来他自然也和大家一样知道了端木恺的⽗亲是会稽郡治山县首富,⺟亲且具皇室外戚⾎统,可是他同时也发现到端木恺极少返乡,对于家中一切,亦几乎绝口不提。

  被封为扬威中郞将以后,他平时的行踪仍然飘忽不定,但只要自己透过他老家一对朱姓夫妇传话予他,端木恺无论人在何处,定然及时赶回,助他一臂之力。

  正因为两人是如此心照不宣的莫逆之,所以当端木恺极为难得的对他提及“有事”必须返回山一趟时,自己才会一路相送到钱唐来。

  可恨复令人焦急的是,这端木恺分明怀有心事,却直到两人已达事先讲好送至此地即可的钱唐,犹不肯松口半分,与他一吐中郁闷。

  “在想什么?”端木恺突然出声问他:“听说只是一对江湖卖唱的⽗女,你可别又使出看家本领来为难人家。”

  两人相偕跨进前厅,周瑜笑着反问:“什么看家本领?”“曲有误,周郞顾呀,明知故问,”端木恺轻推了他一下取笑道:“普天之下,谁人不晓得你周郞从小就爱音律,乐曲演奏时如有错误,你都能一一指出,故有‘顾曲周郞’之称,还在这跟我装什么…”端木恺话还没有说完,已被周瑜拉着坐下,并示意要他噤声倾听。

  结发为夫,恩爱两不疑。

  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展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场战‬,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舂华,莫忘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厅前屏风后隐隐可见一个⽩⾐⾝影,织细窈窕,但最楚楚动人的,却是她清唱的歌声。

  若非对自己的歌声充満自信,谁敢随意清唱?但这位歌女的声音清丽婉约,⾼处飞越,低处回旋,全无窒碍,并将这首古诗中的绵、恩爱、痛楚与不舍,单纯藉由歌声,完完全全的展现出来。

  “公瑾,如何?”端木恺悄声相询。

  “好极、妙极。”虽然只是简短的四字,但出自周瑜之口,却已是莫⾼的评价。

  由于今夜的邀唱,并非出自周瑜或端木恺的安排,而是吴氏族人原就预定好的节目,所以他们两人的对话,也就淹没于一片喝采声中,倒是那位卖唱女紧接在后的道谢声,一下子便又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家⽗午后新丧,所寄客居又遭洗劫一空,小女孩但求在座爷儿们⾼抬贵手,多给一些赏金,好让小女子料理家⽗丧事,扶棺返乡,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此言一出,正引得众人一致议论纷纷时,端木恺突然扬声问道:“我们与你非亲非故,又怎知你说的话是真是假?若⽩⽩被你诓去银子,岂不冤枉。”

  屏风后的⽩⾐⾝影曾经僵了那么一下,但随即恢复镇静说:“公子若愿意,可随飞霜回转已无长物的居所一探。”

  “万一反遭你本没死的⽗亲洗劫呢?”此言一出,连周瑜都朝他投来诧异的眼神,他所认识的端木恺任侠仗义,今夜为何反对一名卖唱女子百般嘲弄、万般刁难?“请问公子大名?”卖唱女的平静反应也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我乃吴侯帐下之扬威中郞将…端木恺。”

  “可怜吴侯。”贾唱女突然讥剌道。

  “大胆。”端木恺随即喝斥,而座中诸人除了周瑜仍一派气沉神定以外,其余人等早都噤若寒蝉。

  “前任吴侯渡江南下之初,将兵虽只有六、七千人,但战力坚強,所向皆破,无人莫敢当其锋;我还听说孙策为人,美姿颜、好笑语,阔达听受,善于用人,是以士兵见者莫不尽心,乐为效死;到了江东以后,且严申军令,士兵不得掳掠民间财物,⽝菜茹,一无所犯,因而受到百姓的,声势渐盛,终至威震江东。”

  想不到屈屈一个卖唱女,对孙策生前的功业会有如此深⼊的认识,厅內霎时鸦雀无声。

  “简言之,孙策能以⽗亲孙坚所留下的一点名气,及几个⼲部和数百名部曲的小小遗产,凭其个人的英武,在江南开创基业,殊为不易,惜英年早逝,幸后继有人,临终前对现任吴侯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这话可说是‘知弟莫如兄’,讲得对极了。孙权不常自将,但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推心置腹,信任专一,的确不负乃兄所托。我只是不明⽩,何以有你这位耝鄙无礼的反证?莫非言多必失、行多必错,所以才说可怜吴侯,中郞将,难道我有说错?”端木恺从未被人抢⽩至无言的地步,正当座中诸人,除了周瑜仍旧面不改⾊,甚至还満怀‮趣兴‬,等着看端木恺的反应之外,余者尽皆为⽩⾐歌女捏一把冷汗之际,厅內突然又起变化。

  “雪飞霜。你这个女人居然没死,看我不…”一进厅內便推倒屏风,往飞霜⾝上扑打过来的女人,因为被飞⾝向前的端木恺拦住,所以既没有得逞,也没有机会骂完。

  “吴府之內,岂容你撒野,快住手。”

  “我为什么要住手?她害得我…”年约四十,长相不错,偏因一脸蛮横而变得狰狞的女人才再度开骂,便又嘎然而止,随即喊道:“寒⾐?你不回山,还在此地做啥?难道不知舅⽗、舅⺟与我双亲,皆已为你和莲妹的婚事忙翻了天?”原来如此。端坐在一旁的周瑜心想:原来这位泼辣女人的妹妹,正是端木恺一路沉郁寡言的缘由;不过话说回来,若天底下一般姐妹,都如同他的爱小乔与其姐大乔容貌相似、个也相仿那样,端木恺还的确是有烦恼的道理。

  岂料端木恺接下去的反应,却令周瑜也失了镇静,惊跳起来。

  “荷表姐,我不回山,先至钱唐的原因很简单,那便是她。”他不但口里说着,手也已经伸出去,将雪飞霜拉近⾝旁。

  “她?你和她有什么关系?”

  “也难怪你不知道,因为我本没让任何人知道;荷表姐,见过我的子?”话一说,他便将雪飞霜脸上的面巾掀开。

  “呀。”端木恺的表姐率先尖叫出声:“鬼啊。”

  那的确是一张不怎么好看的脸,眼泡肿,鼻歪嘴斜,一张脸⾜⾜有别人的一倍半大,左脸颊尤其‮肿红‬⾼耸,几乎就将左眼给挤成为一条细

  “荷表姐,请你放尊重一点,勿要胡说八道,”端木恺却一派镇静的要求:“别忘了,算起来,她还是你的弟媳妇儿。”

  “我…我才没有这么丑的亲戚,寒⾐,你是在开玩笑的,对不对?她不可能是你的子,对不对?难怪这狐狸精每次唱歌时,都只让她爹在屏风前拉弦或弹琴,自己则始终躲在后头,这样也能将邱霖那死鬼得团团转,我倒是要看看等他见过你这妖女的真面目后,还你?走,跟我见我夫君去。”

  “荷表姐,我说过了,”端木恺以其拔的⾝材,护住雪飞霜,挡住了叶荷。

  “这是我的子,一待办完她爹的后事,我马上就带她回家里去拜见公婆。”

  “寒⾐,这种事,岂可儿戏?”

  “你们擅自帮我决定对象,还以我若不从,便要向吴侯举发为胁,才是在开我玩笑。”

  “你若不是有屈从之意,又何必有返乡之行?”“错了,荷表姐,我本是为了要与⽗⺟画清界线而回。”

  “你说什么?”

  “总之你叫令妹另择良木而栖吧。”

  “我就不信你这风流天下闻名的人,忍受得了那个丑八怪。”

  端木恺不怒反笑。“你没听说过:‘红颜薄命,丑陋伴老。’吗?我倒觉得我们可以⽩首偕老,你说是不是,夫人?”雪飞霜抬头向他,扯动嘴角,以外人皆看不出来的笑颜回道:“是,我很乐意陪在你⾝边。”没有说出口的话则是:端木寒⾐,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想利用我?可以,只要你不介意我也反过来利用你的话;若能为曹公招得你这名悍将,暂且充当你一阵子的子,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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