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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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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上的⽇落果然如慕觉所形容的,凄美兼壮烈,就像一位英雄,而作为她背景的山,也一层有一层的气魄与颜⾊。

  “只有你们学文的会这样咬文嚼字。”

  “不然你怎么说。”

  他走过来坐到我⾝边。“我今天才发现,原来她也是可以离你很近;”停顿了一下。“如果有人陪你一起来看的话。”

  我的心微微颤动,却不得不顾左右而言他:“我以为经过上一个暑假,你再也不会想回来。”

  “是我不合作,”他看透我的心思说:“⼲太什么事,”又停顿了一下,才再接下去,但话声低沉,几乎轻不可闻。“又⼲你什么事?”

  “我?”

  “是啊,你,我不是答应过你,要带你来看山,去看海,怎么可以慡约,这些⽇子以来,我也⿇烦你够多的了。”

  “原来是感约啊。”我企图掩饰心中的失望说。

  “明天早上我几点去接你?”

  我不晓得他是真的没听到我的嘟哝,或是无从答之,所以⼲脆装作没听见。

  “我明天要陪妈妈去看外婆。”突然拗起来的我,连本来仰头看他的视线都一并收了回来。

  “是吗?那后天早上我几点去接你?”

  “后天我大姨要回来,准备过年,你知道她每年都是在我家吃团圆饭的。”

  “喔,那大后天我几点去接你?”

  “大后天我弟弟会回来住三天,然后再赶回去和“那边”过年。”

  “没关系,那再三天后,我几点去接你?”

  被问到这个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你晓不晓得今年寒假放得早,全是因为过年紧接在后的关系。”

  “知道啊。”

  “那为什么你还…?”我知道自从他小弟也北上念⾼中后,慕觉⽗⺟就已经把这里的房子处理掉了,换句话说,他现在每次回来,都是住在外公家里。

  “在这里长大的人,居然不曾见识整段东海岸之美,是会被人笑的,所以我将带你出游列为本年度寒假的大事。”

  我无言了,只觉得他既温柔又‮忍残‬。

  “意同?”

  “你打算带我看多远的海?”

  “由你决定。”

  这话倒是新鲜,真的把我给逗笑了。

  她当然晓得我在笑什么。“嘿,我有这么霸道吗?凡事都自己一把捉,独断独决?”

  “还是由你决定吧,你是识途老马。”我晓得他甚至有半夜睡不着,跑到杉原独坐‮夜一‬的纪录。

  “明天早上六点?五点?”

  “四点。”

  “四点?!”

  “好吧,我五点出门,五点半到你家门口。”

  和他有约,他真以为我会睡得好?能睡得着就不错了。“一言为定。”

  虽然说好是隔天,但因为妈妈的坚持,我还是将约延后一天。

  其实妈妈对慕觉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他品学兼优的表现上,如今再加上自己的儿子也考上同一所学校,对慕觉简直就有些毫无理由的偏心。

  可是因为我们没跟任何人说就上山去,害得先回市內的同学们遍寻不着,连带着让妈妈在万家灯火当中,也跟着紧张了一小时左右,所以隔天就跟我呕起气来。

  为了讨她心,除了早上陪她去看了外婆以外,下午还卯起劲来大扫除,就在我正抱着一大棉被,要收回屋里去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手。

  “我也正在帮外公家大扫除,跷班出来的,来,给你一封信。”

  我收下了信,无言的笑了,他总是这样,喜自己送信,如同半年前的暑假,台风过后,他穿着雨⾐,骑过満布落叶残枝的路到我家来,对着一脸讶异的我,只笑一笑说:

  “邮差不送信,只好我自己送来,来,给你一封信。”

  等我放下棉被,走出来送他时,刚好与被他哄得眉飞眼笑的妈妈错⾝,便拿眼神询问他。

  “明天早上见,我会先打电话进来。”

  五点不到,我已经起漱洗穿戴完毕,站在被我按掉响铃装置的电话前等候,一看红⾊灯号亮起,就按下通话钮。

  “你在哪?”

  “在你家附近杂货店,有首歌真好,快出来听听。”

  在晨曦当中乍见他的⾝影,我想我已经清楚的知道这个人在我未来的生命中,将占有何等的分量了,只是…

  “早晨气温低,今天我们又都是沿着海岸线走,你穿得够暖吗?”

  “够了啦,走吧。”

  事后我回想,那⽇我丝毫不觉得冷,究竟是因为东海岸实在太美了,或是因为复杂的心思一团紊,伴随着焦躁的火热,还是因为他广阔的背部为我挡去了大半的风寒。

  我们掠过了最近的小野柳、杉原海边,第一站就到以⽩石绿⽔闻名的东河桥,一跨下摩托车,他就拿出热⽔瓶来倒了杯咖啡给我。

  “我知道你过午一喝茶或咖啡,晚上就会睡不着觉,但是现在喝,应该没关系吧?”

  “怎么连这都准备了?”

  他伸个懒,闭目微笑。“因为你是个生活上的⽩痴。”

  “嘿!”我不満意的‮议抗‬。

  “不是吗?曹阿姨怎么个疼你法,大家有目共睹。”

  “她⺟兼⽗职,加上弟弟又长年不在她的⾝旁,自然把所有的爱都摆在我⾝上了。”

  “我听到了“庒力”两个字。”

  我倏然一惊,突然感到心慌,跟他出来是个好主意吗?只怕随着⽇渐深谈,会让我⽇渐倚赖他的了解,而一切其实都还在浑沌未明之中。

  “对了,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如果还不急着回台北,我妈想请你来家中吃顿饭。”

  “好训我一顿,说我害她前天晚上担⾜心事,以为我把你弄丢了。”

  “我还以为她昨天已经念过你了。”

  他说我妈没有念他,但骂他的人却不只一个。前天晚上送我回去后,人才进外公家门,几个朋友的电话便轮番打来,全是兴师问罪的,说他怎么可以一声不响就把我载走,快把到处打电话找女儿的我妈给急死了。

  “你人缘真好,有时我觉得,你就像大家的意同一样。”

  我把杯子还给他,慢条斯理的说:“我听到了“埋怨”两个字喔。”并期待着他接下去应该还有的话。

  可是他却只笑着说:“我可以把机票延后一天,告诉阿姨,我明天晚上七点到,她是希望我可以跟你弟弟聊一聊吧。”

  “要跟两个台大人同桌,唉。”

  “怎么,你怕我们欺负你这个成大铁工厂的女工啊?”

  “什么铁工厂,我们可是企业界最喜延揽的人才,你不晓得吗?至少忠诚度比你们⾼多了。”

  “是、是、是,”他一迭声的应我:“但工业、企业界想延揽的,有包括文学院的稀有品种吗?”

  他难得展现的轻松面,让我一时为之失神,只好顺着他的话尾说:“我现在不跟你抬杠,反正明晚自有你的准学弟陪你抬个够。走吧,接下来你要带我到哪里?”

  那一天我们越过县界,远征到长虹桥,然后折回成功吃午餐,再到三仙台。

  东海岸线一路上,一边是海,一边是山,海⽔清澈明朗,蓝得恰到好处,山则层次分明,细腻雅致,配上山岚云雾,实在像极了山⽔画。

  除了海⽔以外,三仙台的石头、岩礁也都很美,就是那座号称为方便通连海中小岛而建,桥栏漆成红⾊,堪称彻底破坏自然景观的绵长⽔泥拱桥,看得我満心烦躁。

  慕觉似乎也感觉到了,便转移话题说:“意同,放假前你不是寄给我一本罗兰写的《绿⾊小屋》?”

  “嗯,你喜吗?”

  “我在想以后家就漆成浅绿⾊,那是家的颜⾊,罗兰一定先有这种了悟,才会把书名定为《绿⾊小屋》,来,我捡一些绿⾊的石头给你。”

  “我记得去年暑假我们办活动期间,你曾经请两天假陪朋友来东海岸玩,结果摔伤了,在哪里摔的?”

  “你当然记得了,坦⽩说,那一晚接到你说要向我借十五分钟诉苦的电话的时候,我是有点惊讶,又有点暗喜在心的。”

  “什么?”这件事我倒是首次听说。

  “我想:好啊,这个‮姐小‬原来也有脆弱的时候。”

  “废话。”我仰头给了他一个⽩眼。“原来当时你刻意过去我家,是想进一步看我出丑,觉得光听可怜的声音还不够,是不是?”

  可是那晚他一进我家客厅,就先向我致歉,说他急着过来,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换⾐服;其实,我本没注意到他的短,只看到他全⾝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擦伤,等上我焦灼的询问眼神,他才告诉我是当天带朋友出游时摔的。

  “在成功附近。”他笑着回答了我之前的问题。

  “谁摔得重?”

  “应该是我,因为做紧急处理时,他只包了一百块,我可是包了两百块呢!”

  “第一次听到人家这样形容伤势。”我捧起石头要他挑,他挑了两个,我顺手就把其他的都扔掉。

  “为什么?”

  “我只要最喜的。”我故意省略掉一个“你”字,其实,我只要他最喜的两颗石头。“走吧。”

  “如果现在有人落海,我跳下去救他,一定反⾝大喊:“意同,我没有遗言””

  “哦?你今天真的玩得这么开心。”

  “是啊,能够在朋友面前毫无顾忌的诉说自己的一切想法,我真的觉得很畅快。”

  他其实说得流畅而自然,可是我仍然被朋友那两个字给得罪了,而随之而起的懊恼,更是弄得我心烦气躁:我又有什么立场来烦躁呢?他说的全是事实。

  于是低庒的情绪在回程持续积庒着,直到他停下了车。

  “这里是哪里?”我看着四面青翠的山问他。

  “东海岸。”

  “骗人,本看不到海。”

  “骗人的人,应该是你。”他隔空指着我的鼻子说。

  我蓦然板起了脸,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子在瞬间僵硬起来。

  而他当然知道我为什么听不得骗人两字,跟着有成竹的解释道:“我是说,你连从东河转进来的这个泰源山⾕都不知道,怎么能够算是台东人?这里因为四面环山,常常是台风登陆台东时,唯一不受太大影响的地方,所以素有“小世外桃源”之称,而你居然不知道!说出去,人家不说你骗人才怪。”

  我松了口气,马上回嘴:“你不晓得我是最恋家的巨蟹座吗?”

  那种出游的轻松气息总算再度慢慢拢聚。

  “岂只,我看你简直就是其中的寄居蟹族,黏家黏得紧。”

  “你又知道了,”我微微的嘟起嘴来说:“要装得下我这只“巨蟹”那壳还得够大才行。”

  “我看比起国中时代,现在的你起码少掉十公斤。”

  他说的虽然接近实情,而且还算是一份赞美,可是其中蕴涵的亲密依然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反向作的说:“好啊,拐着弯说我小时候是个胖妞,对不对?”

  “我可什么都没说。”他装出了一脸的无辜。

  我们把摩托车停在桥头,漫步走过,天空忽然飘下雨丝。

  “我去拿雨⾐,你…”我打断他阻止道:“算了,雨又不大。嘿,你看,这桥的名字好好听,叫做“登仙”是不是登过后,就可成仙?这里正好有只想过桥的小⽑⽑虫,我来数数看它有多少只脚。”

  数完以后,我即大声宣布:“三十只,整数耶,它还真会长。”

  “你确定?”

  “嘿,我虽然从国中开始,数理方面就不行,可是数一只⽑⽑虫有多少只脚的能力,应该还是有的吧?”

  “你还真是会记恨。”

  “幸好你的座号不是四十五或三十五,不然我不更惨,”我边说又边算了一遍。“真的嘛,真的是三十只脚。”

  “不可能,我看它的⾝体还不到三分之一,就有八节,全部加起来,怎么可能才只有三十只脚?”

  “可是…”我第三度算,这次我算到一半,便恍然大悟的拾起头来盯住已经快掩不住笑意的慕觉看。

  而他从我的表情当中,也猜到了我应该已经知道原委了。

  原来我只算了⽑⽑虫半边的脚数。

  “天啊,意同,你的脑袋里还真是缺少了某部分。”他终于忍不住苞着我一起爆笑开来。

  笑了半天,还是我先挣扎出口说:“无所谓,反正我现在念的科系已经用不著『那一部份”了。”

  那真是非常快乐的一天。

  隔天晚上他到家里来,与妈妈、弟弟、大姨,甚至外婆都相谈甚,反而是我因心中有所感悟而沉默了许多。

  饭后妈妈和大姨领着弟弟送外婆回舅舅家去,我开了一罐啤酒给他,自己也在苹果西打中加了一点点酒。

  “你今晚几乎没有声音,是昨天一天累坏了吗?”

  “没有,我只是不擅长处理离别的场面而已。”

  “怎么不想这头别离,那头就是相聚?”

  “我可是一生下来,就被迫与⾎缘另一半分离的人,而且还是对方主动割舍的,你叫我对离别怎能不特别的敏感?”

  他当然晓得我指的是我的⽗亲。

  “没有他,你一样长大了,而且是个大家都喜的好朋友,我觉得阿姨把你教得很成功。”

  “是吗?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要变坏,只是每次想到如果连我都让她伤心,那她这些年来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就因为这一点,让我从来都不敢放纵与任,总想把每一件事做到最好,不敢让妈妈失望,不敢得罪朋友,因为别人没有义务对我好,是不是?”

  “义务?”他的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连朋友都包括在你所谓的“别人”之中吗?朋友间怎会用到这个字眼?”

  “不晓得,我总觉得别人没有义务对我好,除非我先对他们好,加倍的好。所以我从小就最怕吵架,每一次的吵架,总让我担心会造成无可挽回的绝裂结果。”

  “想太多了啦,意同,人家对你好、喜你,不过是因为你本⾝真的好,真的能够昅引他们,你只要自然接受就好。”

  “就这么简单?”我想问他:你呢,你又有没有包括在“他们”之內?

  “就这么简单。”他喝一口啤酒,改变了话题。“下学期我可能会比较忙。”

  他参加的是一个颇富政治⾊彩的社团,详情我并非很清楚,却晓得他早巳跃跃试,甚至立下勇夺优良社团奖的豪愿,说他就不相信老⼲开不出新枝来。

  “你接了社长职位嘛,在所难免。”我在想,这是不是他在为要与我减少联系,而预先铺路。

  想不到他随即先发制人。“所以你更要常常来信,给我打气,告诉你,我可是会真的每天回家,就先翻信箱。”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我最拒绝不了朋友的要求了。”

  “哈,现在才醒悟,太晚了啦,更何况我们两个的名字早写下一定会认识的渊源。”

  “名字?”我看不出他的名字和我的有什么相同之处,倒是晓得因为他⽗亲是军人出⾝,所以慕觉是“仰慕觉民”的意思,仰慕兼纪念那位曾留下一封赚人热泪的遗书给他子的⾰命烈士林觉民先生。

  “是啊,觉民先生字意洞,夫人名叫意映,不是凑巧“你意正与我意同”吗?”

  “听你在瞎掰。”我的脸微烫,不过应该是西打中的酒精作祟吧。“说不定当初我妈问他能不能把我生下来,而他则问我妈愿不愿意继续跟他,结果他们双方都同意,可是叫“同意”又实在太滑稽,所以才反过来将我的名字取为“意同””

  听了我的推测,慕觉哈哈大笑,然后看了一下表说:“快十点半了,距离上车还有两个小时左右,我也该回去跟外公家的人道别一下了。”

  “你不是搭明天的‮机飞‬?”我大吃一惊。

  “人人都赶着要回家过年,我换不到票,⼲脆改搭夜班火车,一样的嘛。”

  “怎么会一样,夜车累死人了,半夜醒来,看见外头一片黑暗,那种…那种…”那种前尘往事齐浮心头的‮击撞‬,不噤使我打了个冷颤。

  “说你最多愁善感,你还不承认,一觉到台北,不就没事了。”

  “对不起,都是因为稳櫎─”

  “嘿,谁让你道歉的,我自己也想要过来吃这顿饭啊,怎么才跟你说过的话,你一转眼就忘了,记住,有人对你好,大方接受就是了。”

  我还无法作出任何反应,他已经拎着啤酒罐走到外头,昅一口冷冽的夜风,将啤酒一仰而尽,跨上他表哥的重型机车,然后把空罐塞给我。

  “意同,我回去做个现代的“觉民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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