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月斜,朔风凛冽,大地、荒野,都是一片灰沉沉的。
玄煜等人围着营火而生,放眼望去,只见平沙万里,渺无人烟。
玄十八骑四散分开,千步一哨,在数里之內布下了严密难越的岗戒。
“庭雪,你冷吗?”玄煜低声问着怀中的庭雪,用披风将她纤弱冰冷的⾝躯圈在自己前,因为心疼所以将她搂得更紧了。
这一个月来,众人赶赴边关,一路上旅途险恶,晓宿夜行,还得避遇雍军耳目,实是艰苦至极。众人皆是自小练武的⾝子,还不觉得辛苦,但庭雪是养在深闺的金枝⽟叶,自幼尊贵娇弱,何曾经历过这般的风霜流离?众人眼看着她⽇渐憔悴消瘦,却咬牙坚忍从不喊苦,心中佩服之余,不噤也感到深深的不忍与不舍。
庭雪倚在玄煜怀中,微笑着摇了头摇,轻声道:“我不冷。”
熊熊火光映着它的容颜,更添几分娇。
夜⾊缓慢伸⼊无尽的山野,众人看着玄煜和庭雪相倚相偎的⾝影,只觉仿佛是从图画中走出来的神仙眷侣,实是众人生平稀见的一双美丽人儿。
如此无瑕的璧人,命运却又如此多舛||众人心中暗暗叹息,世间爱侣易遭天嫉,多不能相守至⽩头。玄煜和庭雪虽然相互眷恋,情深意浓,但前途困厄、灾劫重重,确是不得不令人感叹造化弄人。
庭雪抬头看着天上银河,遥见牛郞织女双星夹河相对,不噤痴了。想起她和玄煜初识之时,玄煜以半強迫的方式带她泛舟游湖,还会笑指天上双星,说着长相厮守、永志不离的绵绵情话…那时缱绻绵的乐对照今⽇仓皇流亡的凄凉,如今想来,真教人觉得恍如隔世。
玄煜虽然地想起了那⽇的情景,喃喃道:“明月依然,星光如昨,却已人事全非…”他握紧庭雪的手,轻声道:“山河虽改,还好咱们依然能够相守,老天爷待咱们总算不薄。”
庭雪偎在他怀里,望着星光痴痴地道:“牛郞织女原本也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可是天帝偏偏要拆散他们,让他们相思相望不相见,可见太恩爱是会遭老天爷嫉妒的呢!咱们真能一生一世相守吗?老天爷会不会再想个什么方法来拆散咱们?”
“除了你,我已没什么可失去的了。”玄煜叹道。“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失去你。老天爷已夺走了我的一切,不会再从我⾝边夺走你的。”
“我也是,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亲人、家庭,什么都没有了。”庭雪紧紧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说过,你永远都不会放开我的手||答应我,你要紧紧捉住我。不管发生任何事,永远永远都不要放手!”
“我自然不会放手。”玄煜只觉紧握在掌中的柔软小手冰凉而微颤,他低声问道:“怎么了?庭雪,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心中害怕。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庭雪神⾊凄,眸中闪着清亮的泪光。“我们真能平平安安厮守一辈子吗?我总想,老天爷待咱们不会这般好的。”
玄煜缄默不语,心中漾过一丝不祥之感。
“咱们虽有相守之心,却未必能够如愿…”庭雪低婉泣的轻喃在他耳畔回着。“到那时,你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玄煜搂紧庭雪,喃喃道。“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如果失去彼此,我们将会一无所有。你,是我的心啊!我怎能没了心而活呢?”
风雪満途,皑皑积雪覆盖大地,放眼望去只见⽩茫茫一片,就如他们茫茫未知的前途。
他们历尽艰辛赶赴边关,想调集边关军力,反攻京城,救出被俘皇室宗亲。诅料边关守将王将军也被雍王收买,众人不但求援未成,反而差点误人陷阱被捕,幸亏玄十八骑舍命护主,拚死杀开⾎路,众人才全⾝而退。
沈月寂寂,千夜无声。玄煜心中一片空茫,现在他们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天地虽大却似乎已无他们容⾝之所,未来究竟该何去何从?他心中一点定论地无。
纷沓错落的马蹄声如雷般响起,黑夜中听来格外惊心,玄十八骑立即跃⾝而起,菗出兵刃,急速围到玄煜⾝边保护,严阵以待。
黑暗中出现一队军马。马上之人清一⾊都是黑⾊薄毡大氅,神⾊骠悍。前面十骑奔到近处,拉马向两旁一分,最后一骑从中驰出。
“请问南烜玄煜太子可在此处?”那策中而出的是个英气青年,他朗声道。“北垚拓跋⽔成,奉敝国圣上之命,特来接玄煜太子至敝国作客。”
“原来是北垚拓跋将军。”玄煜扬眉道。“不知将军怎知玄煜⾝在此处?又不知北垚墐帝为何要接玄煜前去作客?”
“大约一个月多,圣上得知贵国靖南王爷举兵造反,十分关心太子的安危,便派末将四处打探太子的讯息。末将研判太子定会向边关守将求援,因此近半个月来一直派人在边境打听太子下落,终于在昨⽇掌握到太子的行踪,末将接获线报,立即敌程前来接太子,来得唐突,远望太子见谅。”
“玄煜已是个亡国之人,太子之称,不过是个虚名罢了。”玄煜沉声道。“目前的玄煜,不过是个流亡之徒,何德何能惊动贵国圣上大礼接?玄煜心领了。”
“正因为太子目前流亡于途,所以更需要北垚的协助。”拓跋⽔成微笑道。“雍王挟持南烜文武百官,致使南烜朝中无一人敢援助太子,连边关守将王将军都被收买,在雍王天罗地网的追捕之下,放眼天下,除了北垚,又有谁可提供太子庇护之所?圣上久仰太子贤德,只是素来缘悭一面,心中常引以为憾,今⽇好不容易有此机会可邀太子至北壶作客,太子又何忍拒绝圣上一片心意?”
玄煜本要坚拒,但见到庭雪憔悴清瘦的容颜,实不忍心让她再受这种餐风露宿、担忧受怕的流亡生活。再见到炎夜一脸期待的神情,显是因为可以见到永欣公主而心动。他长叹一声,明⽩为了爱侣、好友,这赵北垚之旅是势在必行了。“墐帝盛情来邀,玄煜若再推拒,就是不知好歹了。拓跋将军,请带路吧!”
“那拓跋就领路先行了,太子,请!”拓跋将军策马导领北垚骑队前行。
众人翻⾝上马,随着北垚骑队暗夜赶路,驰向北垚。
北垚,都能城,玄武坐镇,以土德王。皇宮气象宏伟,宮墙厚实,以琉璃为瓦,在光下显得金碧辉煌。
玄煜等人随着拓跋⽔成⼊了皇宮,来到玄武殿上,只见殿中居中一席,桌椅均铺绣了金龙⻩缎,当是北垚墐帝的御座。
拓跋永成招呼罘人在东西两侧的紫缎客席坐下,众人方才坐定,便听得值殿太监朗声道:“圣上驾到!”
四名执戟卫士缓缓推开殿门,北垚墐帝⾝穿⻩袍、头戴金冠,缓步走进玄武殿。
众人肃⾝起立,玄煜拱手为礼说道:“南烜萧玄煜,参见陛下。玄煜亡国之徒,蒙得陛下盛情以待,实是感不尽。”
墐帝锐目一扫,仔细端量玄煜,微笑道:“太子具稀世俊美之相,果是人间龙凤,怪不得小女对你倾倒备至呢!”
玄煜没料到墐帝一国之尊,竟会当众提及永欣公主之事,一时尴尬至极,又怕庭雪多心,偷眼觑她,见她神⾊如常,似乎未受影响,这才放下心来,说道:“玄煜流亡之⾝,得公主错爱,实是担当不起,陛下莫要闻玄煜玩笑。”
墐帝面⾊严肃,说道:“这可不是玩笑话,朕曾和煇帝协盟,原有以婚议和之约,如今你虽流亡于途,可朕为一国之君,万民之表,自当一诺千金,岂可失信于煇帝?朕既已允婚,自当遵守承诺,将永欣许配给你,况且南烜雍王夺朝篡位之后,只怕就有扩充版图,略侵邻国之心,我北垚求安治和,自不乐见两国兵,祸延百姓,因此我在北垚的立场,与其让雍王坐稳南烜之位,倒不如助你复国。”
玄煜听至此面⾊大变,只想打断墐帝的话,可碍于自己不过是亡国之徒的⾝分,只得隐忍。
墐帝一拈长须,悠声道:“只是朕若贸然出兵助你,就怕师出无名,要让天下人非议啊!但若是你成了朕的爱婿,那形势自然又有所不同,朕为爱婿出兵,天下人又何敢置一词?”
墐帝这番话摆明了婚,玄煜却只担心庭雪的反应,他侧首望向庭雪,只见她面⽩如雪,毫无⾎⾊。他伸手握住庭雪的手,朗声道:“陛下抬爱,玄煜心中十分感。永欣公主娇无双,天下闻名,玄煜亡国之⾝实在匹配不上。况且玄煜早有爱侣,又岂可忘恩弃情,做一个负心之人?”
墐帝眸中冷光乍闪,他虎目微眯,微笑道:“庭雪郡主天人之姿,果然清丽无双,也难怪太子一往情深。只是太子当真要为了儿女私情而将国仇家悢全置之不顾吗?我听说庭雪郡主是雍王之女,太子若是执意和她厮守,只怕于复国大业有极大阻碍吧?”
玄煜面⾊冷凝,淡淡道:“复国之事,玄焜自有打算,勿劳陛下心。”
墐帝碰了个钉子,倒也不以为悴,只是笑笑道:“战时秦晋两国世为婚姻,晋公子重耳失国,出亡于外。亏得秦穆公发兵将他纳之于晋,卒成晋文公一代霸业。”他手抚长须,语含深意地道:“朕有意当秦穆公,就不知玄煜太子是否愿当晋文公了?”
玄煜清朗地道:“朝代不同,情势也不同了。陛下固有秦穆公之德,玄煜却无晋文公之能,因此陛下盛意,玄煜心领了!”
墐帝见玄煜一再推拒,不由得面⾊微沈,冷冷道:“太子远道而来,定然是累了。请先至客殿歇息,待太子休息够了,精神养⾜了,咱们再好好谈谈。”
手一挥,走下龙椅,离开玄武殿。
庭雪⾝为女眷,被安排住在西华殿,而被安排居住于崇光殿中的玄煜,此刻正痴痴看着院中缤纷盛开的樱花,低低说道:“这樱花,长得真像梅花呢。”
罘人知道他想起了新月小榭中的梅林,梅林中的许多株梅树,原是他幼时亲手栽种的。
“如果你不接受北垚墐帝的提议娶永欣公主,只怕你一辈子也见不到新月小榭的梅林了。”炎夜的声音幽幽冷冷地响起。
玄煜讶然回头,不敢相信这话竟是由炎夜口中说出来的。“你是在劝我娶了永欣公主?”
“毕竟她钟情于你。”炎夜面⾊苦涩黯然。“咱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惟有墐帝出兵相助,我们才有复国的希望,他也说的很清楚了,惟有你成为他的‘爱婿’,他才肯出兵,你还有得选择吗?”
“是啊,太子。倘若北垚和咱们结成姻亲,有了北垚兵力相助,咱们才有可能讨伐雍王那个逆贼,夺回山河啊!”王刚也出言相劝。
玄煜面⾊越来越沉。“庭雪为了我,叛⽗背家舍弃一切,甚至不惜以命相拚,迫雍王让我们安然脫险,她对我是如此情深义重,而你们竟要我负她另娶?”
“你不能负她,就能负亲、负民吗?难道你为了一己私情,就要误尽天下苍生大事?”炎夜沉痛地道。“我敬佩庭雪郡主,也感她为你所忖出的一切,只可惜她是雍王之女,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啊!”玄煜默然不语,他永远也无法抹杀庭雪是雍王之女的⾝分,他只得沉默了。
炎夜脸⾊转和,低声道:“我也希望你和庭雪郡主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更不希望你和永欣结成连理,毕竟她是我所爱的人…只可惜姻缘簙上注定没有我和⽔欣的名字;而你和庭云的痴情,也终将成为遗憾。”
玄煜冰眸如火,有着凛凛无悔的浓情深惜。“雍王叛变围城那⽇,在最危急的时刻,庭雪不顾亲恩,以命相搏。她保住的,不只是我的命,更是一份艰危莫夺的挚情!而我,怎能辜负她的一片真情?又怎能背叛我和她那深深相爱的两颗心?”
炎夜深深叹了一口长气。“你们之间这份痴爱,不但为世人所弃,且不见容于天地,你不要忘记了,你和庭雪之间除了儿女之情外,还有国破家亡之恨,而这份解不开的眷恋和仇冤,终将成为你万劫不复的遗憾。”
玄煜眸中有着坚毅的执着。“天地可以不仁,世人可以相弃。但是我自己总耍守住这一份心、这一片情。如果我舍弃庭雪,就是舍弃自己的心,一个连心都可以出卖的人,又如何立⾜天下?如何奢谈复国?这样的人,又怎么值得你们追随?”
“太子,我们并非要你舍弃庭雪郡主啊!”王刚说道。“自古以来,哪个皇上不是三宮六院,妃嫔无数?您婜了北壶永欣公主为正宮娘娘,那庭雪郡主就封她为西宮娘娘。至于太子心中爱的是谁,要偏着谁、专宠谁,那都是太子的事,又有什么人管得着了?”
“两颗心容不下三个人,如果我娶永欣为,便是背叛了和庭雪之间互信互赖的感情。”玄煜语气中有着生死莫夺的坚决。“我不能舍弃庭雪,也不会舍弃这份感情!”
“不能舍也得舍!”炎夜口气转硬,冷冷道。“这不只是你和庭雪两个人的事,而是牵涉到南烜的兴亡,还有咱们的皇亲命。你忘记了被俘的圣、圣上皇叔、所有萧姓皇室宗亲和忠节不屈的众多文武大臣吗?”
玄煜正要再说,玄十八骑突然冲了进来,手中捉着一只信鸽,人人脸⾊惨⽩。
“太子,江陵传来消息,雍贼自立为帝,改国拂为南雍,并下令杀屠萧室皇亲,自圣太后以降,无一幸免…”
玄煜和炎夜眼前一黑,⾝子摇晃,他们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江王爷呢?”炎夜双眼充満⾎丝,捉住十八骑其中一人,嘶声问道。“我江王府是否有事?”
“江侯爷,您要节哀。”那人哽声道。“江王爷⾝为九皇弟,自是难以幸免。江王府被封,王爷王妃均被赐死。朝中文武大臣,不降者皆斩首于市,连畅宰相也…也殉难了!”
“砰”一声,炎夜一拳捶烂了桌椅,手上⾎迹斑斑,他却恍若不觉地瞪向面⾊惨⽩、双眸失神的玄煜。
“现在你和雍贼之间,不仅有着夺国之恨,更有着不共戴天的弑亲⾎仇!”炎夜的声音嘶哑可怕。“而你,还坚持要守住和仇人之女的一片心和一份情吗?当你抱着她时,你能忘记她体內流的是雍贼的⾎吗?你能忘记和雍贼之间的国仇家恨吗?玄煜,你要想清楚,这是⾎||海||深||仇啊!”玄煜面上毫无⾎⾊,出其不意的寒与热紧紧攫住他的心。他⾝子摇晃,双眸茫然失神,只觉在这天地之间,他什么都失去了。那自幼疼他、宠他的圣,仁德慈祥的⽗皇,美丽温柔的⺟后…他们全都离他而去了,而且竟全是丧生在自己挚爱之人的⽗亲手中!不论他再如何自欺,他明⽩横亘在自己和庭雪之间的,已是永远也抹灭不了的⾎海深仇。
命运已将他上了绝路,他明⽩自己终得做个抉择了,在爱情和复仇间抉择,虽然这抉择是如此绝望和无据,是如此无奈和痛苦,但他没有退路了啊!
他凄冷而决绝地笑了起来,两行泪⽔滑过面颊,如果命运终要舍弃他,如果他终要坠落无边地狱,那就连他的心一起舍弃吧!他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他拿过一个圆碗,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往腕上一划,鲜⾎如流和着泪⽔,滴滴都淌⼊了碗中。
“以⾎为酒,以泪为盟。我萧玄煜在此立誓||今生今世,誓报家国⾎仇!”他拿起⾎碗,饮了一口,然后递给了炎夜。
“玄煜,你终于想通了!”炎夜眼神滶动,哽声道。“我知道这苦了你,但是这才是我萧家的好子孙啊!”他拿过⾎碗和匕首,也在自己腕上划了一刀,滴⾎⼊碗,仰首喝了一大口。
待王刚和玄十八骑都喝了⾎酒之后,玄煜才沉声道:“王刚,烦你告知北垚执事太监,就说我要求见墐帝…”他声音空冷。“和北垚联姻之议,我萧玄煜允了!也希望他能信守承诺,出兵助我复国。”
王刚点头,泪⽔却不噤夺眶而出。他明⽩主子所舍弃的,是比生命还重要的爱情。太子和庭雪郡主曾以命相搏,拚死也要守住爱情,终于抵不过命运的布摆,眼看着就要保不住了…
玄煜眼中有着被凌迟般的痛楚,心已鲜⾎淋漓。命运终究注定他要负了庭雪。他保不住柄家、保不住亲人,而现在他连生命中仅有的、最珍贵的感情都保不住!
情未尽、缘已悭,这是最难承受的痛啊!痛得他心魂俱摧,痛得他肝肠寸断。老天爷待他,太不公平!
他凄厉地大叫一声,发出如同负伤野兽般的狂哔之声,转⾝冲了出去。
“⽗皇、⺟后、圣,是玄煜没用,玄煜救不了你们,玄煜保不住你们的命!是玄煜无能,玄煜对不住你们啊…”玄煜狂奔在雪林之中,他想大叫、想狂泣。
痛失亲人的剧恸,竟是摰爱之人的⽗亲所赐,这份解不开的仇冤和爱恋,该教他何以自处?
“为什么?我只是想和庭雪携手共度平凡岁月,为什么连这一点微薄的心愿都不肯成全我?为什么她要是江时雍的女儿?”
他呐喊问天,苍天却缄默无语。款款深情,无可寄托呵!他不想负心,却终究要当个负心人!他扑倒在雪地之上,満脸泪⽔凝结成冰。他的心、他的⾎,却比冰还冷,冷得他对外界的一切都空茫了。
再幸福的爱情总有终结的一天,然而他和庭雪之间的缘分竟是如此短暂。他不甘心呵!
一声微叹,如细雪般轻轻飘落。
玄煜抬头,只见一抹⽩⾊倩影落寞地站在樱树下,温柔、脆弱而离地望着他。
他怔忡恍惚地看着庭雪清灵纤弱的⾝影,心口如中大锤,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是锥心的爱恋、是刻骨的仇恨,一寸寸凌迟着他的心,他好痛,好痛啊!
庭雪沉默而凄柔地望着他,只见她花容憔悴,却一点儿也不曾减损她的美丽,仍是美得慑人,美得教人心碎。
“庭雪…”他嘶声唤她,喉中梗着泪的痛楚,沙哑几不成声。
庭雪默然不语,凝眸中似有満腔心事。
“庭雪…”他又唤,站起⾝来,踉跄着向她走近,展开双臂想拥她⼊怀。
庭雪依然默然,美眸垂顾満地落花,对他的靠近似乎不闻不见。
为什么?为什么始终不发一言?为什么不肯看他?为什么不肯走向他和他相拥?玄煜站在离她⾝而三步之地,突觉和她相距是如此遥远。这是宿命吗?他们终要分隔在对峙的距离||不可抚触,不可耳鬓厮磨,不再执手问暖的距离。
“你,有话告诉我吗?”庭雪轻声问,神情凄柔,仿佛已经预知了他不能宣诸于口的心事。
玄煜一震,吐语如冰。“南烜传来消息,我萧氏宗亲皆被杀屠,无一幸免。”
庭雪⾝躯剧颤,面上毫无⾎⾊。“是我⽗王下的手?”
玄煜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凄冷她笑了。“我早知有这么一天,以我⽗王的子,是会赶尽杀绝的。这笔⾎海深仇终究是要落到我和你的头上。”
玄煜沉默,心中揪着痛不生的悲楚。
她抬起头来,神情中有着萧索凄清的悲哀。“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有仇者,复之。更何况亲仇不共戴天||所以我需要北垚的兵力。”玄煜声音中有着冰寒彻骨的凄伤。“我,要娶永欣公主为!”
庭雪退了两步,容颜惨⽩异常。她咬牙忍住心碎绝的痛楚,⾝子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摔倒似的。
不能恨,不能怨呵…终究是她⽗王造的孽,玄煜満门⾎仇,再加上夺国之恨,他想怎么做都是理所当然之事,别说弃她另娶,就算是一剑杀了她也不为过,谁教她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之女?
可她何辜啊?只因她错生为雍王之女吗?为了玄煜,她叛⽗逃家舍弃一切,如果玄煜舍弃了她,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深邃飘忽的⽔瞳茫地望着远方,无可依靠的心情就如同空的思绪,飘飘忽忽无处安置。
很长一女时间,也们都没有开口,也没有移动,只是相互凝视着彼此幽暗的眼眸。充塞在两人心中的是无尽的凄苦。两人心中都明⽩,他们虽然想依靠着彼此而支持下去,但在此时此刻,谁也给不了谁力量。
“你…没话想间我吗?”在一段僵硬而窒人的沉默之后,玄煜终于开口了,他哑声道。“譬如说,我们两人的未来…我娶了永欣公主之后,我们之间该怎么办?”
“我纵有千言相询,你又有何言以对?”庭雪凄凄冷冷地笑了。“总之你是要娶永欣公主为了,我们之间,还能怎么办?”
玄煜一颗心沉到了⾕底。“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早知道她清烈决绝的子,是绝对无法忍受他的背叛,但她难道不能体谅他的苦衷?若非她⽗亲杀屠了他所有至亲,他又何需弃她另娶?
“自从那⽇在新月小榭的悔林之中,我听到你和江侯爷的对话之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诚如江侯爷所说,我是叛贼雍王之女,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她抬起头来望着玄煜,凄楚而黯然地道:“我们之间,不论如何相爱,终是没有未来!”
玄煜⾝子摇晃,退了几步,心恸裂。“没有未来?”
庭雪飘忽而茫地道:“天意从来⾼难问,况人情易老悲如许。我们本来就不该相逢,不该相识,不该情深种。是你我硬要逆天意而行,以为可以保住这一份情、这一片心…现在,该是梦醒的时候了。”
“天意?我从来不信天意!”玄煜狂疯而痛楚地道。“你告诉我什么是大意?既然老天不容许我们长聚,为什么又要安排我们相逢?既然允许我们相爱,为什么又硬生生将我们拆散?你说这就是天意吗?”
庭雪凄惋欱绝地望着他,冰结的泪珠在眼睫上头叫着。
他捧起庭雪苍⽩美丽而哀伤的脸庞,痛道:“相信我,我从来不想伤害你啊!如果早知道会这般伤害了你…”他梗住,凄恸几不能言。“如果早知道会这般伤害你,我但愿从来不曾遇见过你;我但愿遇见你而能够不爱上你;我但愿爱上你而能够不伤害你…可现在的我,连保护你都不能啊!”往⽇的月下盟约,都已成灰;而亲手毁掉情缘的人竟是他自己!这教他情何以堪?
细雪,如泣如诉地飘落,仿佛也为着他们有缘无分的苦悬而叹息…
庭雪清冷飘忽的⽔瞳中充満了忧伤与无奈。“一切都是苍天弄人,你弃我而去乃是为亲仇不共戴天,终究大过在我⽗王,我不能怨你,也不会怪你||”
“你不恨,不怨!可是我恨,我怨哪!”玄煜悲愤万分,他们本是幸福美満的神仙佳偶,她是他唯一的、无可取代的爱侣啊,却这样硬生生地被拆散。此后云山万里,孤影单飞,他如何捱过那无尽的寂寞凄寒?如何忍受那锥心的痛楚悔恨?光是想像,他就几发狂。“娶永欣公主,我情非得已,⾝不由己。苍天如此弄人,固执者如我、固执者如你,又如何能够甘心?”
庭雪抬起头来,看着天际一弯明月,月光冰凉,仿佛有着说不出口的冷冷悲哀。这别离的伤痛,来得如此迅速,令人猝不及防,怕此后千山万⽔魂梦凄凉,无人为伴,只有明月相随了。
“一切已成定局,不甘心又能如何?当初是我自己的选择,一切后果就须自己负责,就算被弃,也无话可说!”庭雪凄凉地说,仰看満天星斗,都成落泪。
玄煜喑哑无言。被弃?他另娶是真,却未曾想过弃她而去啊,可是在庭雪眼中,他终究成了负心人。她虽说不恕不恨,却不可能没有丝毫怨怼吧!但他的苦,又有谁知?那碎还绝的心,该向谁诉说?
红樱、⽩樱落満一地,他俯⾝捡拾,落花盈手,片片都是飘零的心。“我娶了永欣公主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怎么做吗?”庭雪角勾出一抹凄美决绝的微笑,素⽩的容颜在月光映照下有种慑人的灵秘与幽美。
“我,要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