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冷宫废后
大历
冷宮的房檐下,李未央数着长发上的第六只虱子。常年没有澡洗,⾝上像长了层厚厚的盔甲,捉虱子便成了她打发时间的唯一方法。
十二年了,被关进冷宮整整十二年了,未央抬起头看着天空,每到这样下雨的天气,一腿双传来的痛楚⾜以让人痛的发狂。
她是丞相李萧然的亲生女儿,只可惜,她不是从大夫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而是由一个⾝份低微的婢女所生,再加上生于二月,应了那句二月的女儿对⽗⺟不利的传言,因此被⽗亲送给远方的族亲收养。可惜族亲并不待见自己这个庶女,将她丢在乡下自生自灭,她这样一个出⾝于大历第一豪门的贵女,竟不得不亲自持家务,甚至下地劳作。
金枝⽟叶,被弃民间,若非后来嫡姐李长乐不肯嫁给那人,⽗亲和大夫人怎么也不会想起她来…
长乐,未央,一听便分得出谁贵谁。初回李府,她満心喜地以为⽗亲终于想起了自己,然而,却只听到⽗亲欣慰地对美丽⾼贵宛若仙人的嫡姐李长乐说:“仙蕙,你不必再烦心了,这个丫头会替你嫁给拓跋真。”
嫡姐李长乐,字仙蕙,多么美丽的名字,当时的未央这样想着,却没想到,这个名字将会是她一生的噩梦。
后来,她如⽗亲希望的,⼊三皇子府,一心一意地扶持拓跋真一步步从皇子登上帝位,更为他生下长子⽟里,直到拓跋真登基,封她为后,⾜⾜花了八年时间。
拓跋真曾说她肤如凝脂,眉目如画,是上等的美人。可是上等的美人终究不比世间的仙子,转眼间,就如墙角的烂泥,不堪⼊目。
后来呢?后来——
李未央每每想到那一天,都要发笑。笑自己那年轻无畏的时节,笑她现在离过去那么遥远。
还记得那夜一,坤宁宮內所有的人都被处了极刑,似乎是急于结束一切或是掩盖一切,他们甚至没有被带到刑房,一切就在她寝宮外的庭院里开始了。坤宁宮的大门被紧紧锁闭,受刑的人皆被封上了嘴。一瞬间,坤宁宮里⾎雨腥风。李未央,被拖到皇帝拓跋真的面前。
拓跋真素来就深邃的眸子寒光凛凛,目光冷峻得极端无情:“你这个人,连自己的亲姐姐也能狠心毒害。”李未央満心凄楚,只是道:“我害她?我从未害过她!”
拓跋真毫不留情地一脚揣在她的心口,李未央当场一口⾎吐出来,却惹来他嫌恶的目光:“人,长乐难产,朕不在宮中,宮女去求你,为何你却躲在坤宁宮中避不见面,你分明是诚心要害死她!若非我回来得早,她必定是一尸两命!”
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拓跋真,他还是这样俊美,俊美得仿佛天上的太,其实,她从来都不懂这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爱上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可以温柔到何种程度,可以无情到何种程度,甚至于,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那么巴巴地倒贴着痴恋着自以为是的付出着,却不知,他本从不稀罕。
李未央冷冷一笑:“皇上只想到姐姐,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儿子⽟里?就在你与姐姐的儿子出生那一天,我的⽟里却得了重病奄奄一息,我把太医招来救他又有什么错?难道姐姐是人,我的儿子就不是人了吗?现在姐姐顺利为你生下了儿子,一出生你就册封他为太子,我的⽟里却死了,你答应过我的,要让⽟里做太子!你不是皇帝吗,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为什么!”
拓跋真冷酷的面容让人心寒,満脸的漠然迫视着她:“朕已经封了你做皇后,你还不知⾜!还奢望太子之位!”
李未央只觉得満口的铁腥味道,声音如浮⽔在⽔面冷冷相触的碎冰:“皇后?是,我是皇后,可废后的诏书早已摆在你的案上,只等姐姐生下一个皇子就要盖上⽟玺!拓跋真,我有什么错?嫁给你八年,我是怎样对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开解外⾐,露出心口的那道凝结狰狞的疤痕,指着它,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先帝三十八年,我为你挡了刺客的一剑,正中心口!先帝四十年,明知道先太子递过来的是毒酒,我为你一口饮下!先帝四十一年,我知道七皇子要杀你,连夜马不停蹄地奔波八百里去告诉你!先帝四十二年,你赈灾之时感染了瘟疫,我驱散宮人孤⾝一人,⾐不解带地照顾了整整四十八天!你登基的时候向我许诺过什么,你还记得吗?你说你做一天的皇帝,我就是一天的皇后!可你却在后来爱上了李长乐,不但让她的孩子做太子,甚至要废掉我!拓跋真,你对得起我!”
拓跋真神⾊平静,漠然地看着她,那种漠然,像是一点也不在乎,所以视而不见。那种漠然,如此自然,似乎他天生就应该是这般模样。
他的神⾊令她的心猛然一菗,仿佛被一枚极细极锋利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心扉,疼得她狠狠地昅了一口气,然而面上还得维持着坚強,可眼底却已是掠过了一丝哀凉。
“长乐才是朕倾心爱慕的人,朕原本打算,虽然废掉你的皇后之位,还会为你在后宮保留一席之地,让你下半辈子⾐食无忧。”
“⾐食无忧?”心底像有什么硬坚锋利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刨着,由浅坑慢慢汇集为深渊,直至把她的心似乎也给刨穿了,李未央的面容如同一块马上将要碎裂的浮冰,八年夫,同过患难,共过艰苦,他最困难的时候只有她站在他⾝旁,可是他登基为帝,却对李长乐爱慕如斯,不但要废掉她,还口口声声说会让她⾐食无忧。
“我为你做尽一切,甚至不惜以命相护,等来的就是⾐食无忧四个字吗?八年!八年的夫,抵不过李长乐一张貌若天仙的脸,⾐食无忧,谁要你的⾐食无忧!我辛辛苦苦用命换来的一切,你这样轻易地给了另外一个女人!还要我对你们感恩戴德吗?”
拓跋真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惊得茶盏砰的从桌面上滚落,他的面庞微微扭曲:“住口!什么另外一个女人,长乐是你的姐姐!”
李未央轻嗤一声:“姐姐?她是⾼⾼在上的仙女,是李家的嫡出大姐小,是天上的云彩,我呢?我不过是李家庶出的女儿,是⽗亲都不会理睬的灾星,是地上的泥巴!她若真的把我当做妹妹,又怎么会夺走我的夫君,夺走我儿子的太子之位!”
拓跋真轻轻哼了一声,径自垂下头,鸷深沉的眼,用最缓慢的速度扫过李未央那惨⽩的容颜,目光慑得人几近呼昅窒息:“长乐天真善良,纯洁无暇,平⽇里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你连她一手指都比不上!至于⽟里,被你教地那样不懂事,竟然对长乐口出不敬之语,有什么资格坐太子之位!”
天真善良,纯洁无暇?从小到大做好事的都是自己,可是担负美好名声的永远是姐姐!只因为她长了一张美丽的面孔,就能够被众人当做仙女供起来!
李未央只觉得自己说不尽的可笑,拓跋真的声音如同一把钢刀,一刀刀刺⼊她的心头,鲜⾎淋漓,隐隐有热泪从她⼲涸而空洞的眼窝中缓缓流出。
她的目光含着无限的痛意:“是,我比不上姐姐!可是⽟里何其无辜,他不过是一个四岁的孩子,他什么也不懂,他只是眼睁睁看着我为你伤心落泪,一时不忿说了两句埋怨姨娘的话而已,你何其冷酷竟然将他关了三天三夜!”
拓跋真冷眼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更加心痛难忍:“若非如此,他怎么会染上肺病,他怎么会小小年纪就魂归⻩泉!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只为了他说了一句不懂事的话,你就要这样对待他!我做错了吗?我让所有太医来给他诊治,我要救自己的亲生儿子!你只想着李长乐,我的⽟里浑⾝⾼热,大声地对我叫着说⺟后好痛,⺟后我好痛!你知道我的痛苦吗?如果可以我情愿用自己的命来换取他活下去!你宝贝你的李长乐,我的⽟里只有我了!为什么李长乐生产我却要去她宮中照顾她,那时候我的⽟里还在死亡线上挣扎!现在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里活过来!我恨李长乐,我恨透了她,我恨她恨得恨不能生生撕扯了她的⾎⾁!”
“你这个人!”拓跋真越发的愤怒,他无比厌恶眼前的女人:“你要恨就恨朕好了!她不肯的,是朕执意要让她⼊宮,立她为后!她这样善良纯洁的人,怎么会有你这种可怕的妹妹!”
他疾步至李未央⾝前,一把狠狠抓住她:“朕绝不会原谅你的!朕要你一辈子都生不如死!来人,斩断这人的腿双,把她打⼊冷宮!”
接着,未央看着那一样⻩⾊的东西,在黑漆漆的宮里,它的颜⾊盖过了所有,耀眼的华彩盖过了那团灯火,撕裂了整个世界。她知道,这是废后的诏书!废后啊!
太监絮絮的宣着旨,四周那一双双眼睛像毒箭一般了过来,似乎要将她万箭穿心。而她已犹如魂飞太虚,所有在她意念中冲撞奔腾的只剩下恨意二字,再也听不到其他。她的整副心神已抛下她破败的躯体冲向了遥不可及的天空。
拓跋真,你好狠毒的心思,好狠毒的心思啊!她捧着自己的心讨好地匍匐在地上,而他,看也没有看一眼,一脚便毫不留情地踏碎了!如今,更不仅是伤害着她的⾝体,更是凌迟着尊严与灵魂。
李未央狂笑不止,她曾经说过,最爱江南的风景,有朝一⽇尘埃落定,要去江南看风景,品好茶,听最喜的小调,走遍千山万⽔,拓跋真说过会记住,一辈子都会记住,正是因为他记住了,所以现在用来惩罚她!她不是想要走遍千山万⽔吗,他就要斩断她的腿双!她不是在乎皇后之位吗,他就要废掉她的皇后,把她打⼊冷宮,拓跋真,你好狠,你真的好狠!
冷宮的屋檐下,李未央微微眯起眼睛,那以后,拓跋真便立了李长乐为皇后,册封她的儿子为太子,一生椒房独宠,荣光无限,而她李未央,已经被世人遗忘了。
苟延残地活着,不过是熬不过这一口气,她对自己说,要活过李长乐,要活过李长乐!
就在这时,冷宮的门开了,李未央看见了一点昏⻩的暖光从门口幽暗的飘了过来。“李氏,快跪下接旨!”
跪下?她一腿双都被斩断,何来跪下!
李未央一时不能明⽩他在说些什么,昏沉的头脑和耳中尖锐的嘶叫声让她无法思考,她被人从廊下拉着拖到地上。
“陛下旨意,废后李氏无德,冷宮中不思己过,⽇夜诅咒皇后,鸩酒处死!”
“李娘娘,你也不要怪别人,皇后忧虑惊惧,⽇不安枕,陛下找人算过,是你的命数太硬,克了皇后,你就早⽇离去,投个好胎吧!”
毒酒一杯,竟然是毒酒一杯啊!她做了一辈子的好女人,为他做牛做马,做了一辈子的好皇后,她在大战时不顾病体亲自勉慰将士,逢灾难冒风险为灾民开仓放粮,不惜触怒拓跋真也要匡正他为政的失误,对內监宮女更是宽容慈爱,可她现在得到了什么回报?到了她落难的时候,有谁肯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没有!
李未央哈哈大笑,状若狂疯:“拓跋真,李长乐,你们好,你们待我真好啊!下辈子,我李未央发誓,再不与人为善,绝不⼊宮,誓不为后!”
老太监看着废后李氏,心中微微悲悯,叹息一声,道:“将她拉下去吧。”
隔了很远,都能听见李未央痛苦狂疯的声音,那道声音如同诅咒,在深宮中经久不散,摄人心魂…
---题外话---
不要被惨烈的开头欺骗了,本文风格很光的,哈哈哈,我是铁忠的女权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