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脫掉大麾披风、金线绣莲藕鞋,换下双合缎带、丝纱裙,褪去飞云流霞锦佩、百凤⾐,拔了翠翘花钗金步摇,拿下长生锁、如意⽟佩,朱烟去尽一⾝皇家服饰,披上了简朴的纱⾐。
朱烟在穿⾐镜前转了个圈,为镜中人的改变而満意地微笑着。
经由霜晓天的手,经过岁月,她已经是个女孩儿,是个姑娘,不再是个小表。
而且,镜中人已不是个公主,只是个平凡女子,能无牵无挂长伴他⾝边的人儿。
只要他愿意,这事便成了,而她有満満的信心、耐和他耗下去,耗一辈子,再也不让他逃走,让他遵守他的诺言。
彼此都是有心人,她不会让双方抱憾终生的,永不离弃之诺,若他做不到,那就由她来执行吧!
朱烟环顾简朴的屋子,走到边坐下,任⾝子一倒,便浸在霜晓天的味道里,她不由得微笑了。
她好昏、好累,好久没有办法安心睡了,在没有他存在的地方,她睡不安稳。
待⽇落后,霜晓天一掀帘进房,便看见朱烟含笑而眠的画面,没料到她不仅又跑来吊脚楼,还自作主张地睡下,这二、三天来镇⽇躲着她的霜晓天不自觉便要转⾝。
突然,一声娇斥划破宁静的空气。
“不准你走!”
朱烟说完,人便坐了起来,利落走下,一步步地近霜晓天。
霜晓天放空表情,佯装未闻,朱烟却呵呵笑着,明明是悦耳之声,却好生刺耳。
“呵呵!我穿了阿尘的⾐服,怎样,好不好看?不像个公主了吧?』朱烟一个快步偎进霜晓天前,听着他心音狂舞,轻轻吁道。
霜晓天没有接受,却也没有阻止,单单站在那儿,不予响应,太多的情绪在发作,他怔住了。
以为闭上眼就看不见光,可那光线的热度烫贴在⽪肤上,是那么令人着、舒适,于是更加不已。
他无处可逃!
面对霜晓天的冷静反应,朱烟不但不以为忤,还笑得更是开怀。
他愈极端的反应,正代表她在他心中有愈大的存在,过去她刻意不去算计他,但从现在起,不能怪她卑鄙了。
是谁说过“在情爱里,每个人都得自私些”的?
“不回答也无妨,我决定不再和阿尘住在私塾,我是为你而来的,从今天起,我就睡这儿,省得每天来找你时,你都逃到山林里。唉!这里不是碧山院,我老找不到你,所以我要守着你,你没有资格拒绝唷!这是你自己许下的诺言,快一点想起来吧!”
那悉的任和刁蛮,让霜晓天再也忍受不了。
“你仍是个公主,这点是不会变的。”他不可能自欺欺人,但此话一出,他仍是椎心一痛。
朱烟闻言绽笑,手抱得更紧,更不愿放开。“是吗?”
“难道不是?你叫朱烟,是朱棣之女,是大明的永忆公主!”
“我叫朱烟,而你叫霜晓天,是吗?”
“废话!”
“才不是废话呢!青,这才是你真正的名字吧?”
朱烟话一落地,便感觉霜晓天…不!是青周⾝一震。
青几乎无法承受,将朱烟推开,她含笑带怨地望着他,笔直而真诚的视线,让他扭过头去不能看她。
但下一秒,右手纱布外传来紧勒感受,青低下头,一个墨黑手铐扣在他的手上,十五来尺的锁炼另一头,则扣在朱烟手上。
“意外吧?”朱烟顿了下,又笑着说道:“听阿尘姐姐说,这叫寒钢,天底下唯有海儿姐姐的⾚骁刀脑瞥断这玩意儿,反正你的右手伤了,也不能用,正好和我一起扣着。”
朱烟笑语之姿,却有种魔之狂。
狂的不只是他,要知道,她虽生亦死,没有痛快半秒,教她怎能不狂疯呢?
青一听,长叹一声,像是失了气力,落坐在边。仇还未报,他不能叫那个名字,那是个提醒烙印。
“我不叫青,我叫霜晓天。”青说道。
见他坐下,朱烟也跟着坐下,依偎在他怀里,神思俱、心驰神。
她想起大前年的夏天,那个酷暑的夏天。
“在诗经里,青是舂天,而我是朱烟,明朝公主,自然是朱明,朱明是夏天呢!咱们是相连的,分不开的,舂至夏随,没有舂天,便不会有夏天。在我的生命里,总是冬寒,直到你出现后,才有了温暖,我才活了。”
朱烟听是英说,他在她毒发那⽇曾不自觉地喊了个怪名字,加上他⾊目人的⾎统,追溯到十七年前,恰巧有个名叫“青”的⾊目神童,以十五岁的年少便取中科举榜眼。
而他的亲爹和哥哥,便是镇守山东,当年在靖难之役中让她爹吃尽苦头的兵部尚书铉,和他的儿子橙、靛、红。
一门忠烈,誓死不降,全族殉主。
不能怪他这么恨她爹,可她无能改写过去,只能看向未来,她会用尽一切,补好他心里的伤。
突然,青放声狂啸,连带的手上寒钢锁炼也因甩动发出铮鸣巨响,他眉立目竖地和朱烟四目相对。
“哈哈哈,我不是青,这仇一⽇不报,我就是霜晓天,冷霜彻天,我一族之蒙天大冤呀!”青恨恨说道。
朱烟敛了笑,淡淡地看着他,试图要找出一丁点的未来迹象,可供他们一起走下去的可能。
可惜,她看不到。
“若你真报了仇,接下来呢?”
这一问,让青哑口无言,脑子闪过朱烟的泪和她淡然转过⾝的背影,无法作答。
猜到几分,朱烟又笑。
“咱们就要在无尽的仇恨里度⽇,你杀了我爹,然后我不能不恨你这杀⽗仇人;你虽取回了名字,到达了从未有过的未来,却没有活下去的目标。青,将恩怨看得淡薄一些,未来在咱们的一念之间。”
青的双眼,惘地看向远方,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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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了锁、上了枷,形影相随的青和朱烟虽然从不谈,却好似回到在碧山院时的⽇子。
⽇升月落,雾散云流,⽇子一天天过去,代替朱烟的朱尘由方元护送离开,于是在朱烟⾝边,已无任何一件当初随⾝之物。
反正也没有差别,她不需要那些,她只要有青就⾜够了。
偶尔唤他晓天,偶尔唤他青,朱烟很満⾜,能看见他的面容,纵然是冷漠,也不碍着什么。
在无限的时光里,总能改变些什么的,她不急,而青也不急。
因着青过人的医术,虽然凡事要自行打理,但他们⾐食无缺,在笨拙的⽇常生活里,他们重新又在彼此⾝上发现新的感动。
朱烟什么都不会,而青刚好是个极简主义者,两个人在一起,很多事都轻轻松松就过去了。
很平凡、很普通的幸福,便是相依相守,朱烟再无所求。
常常,她看着青,看着看着便悲从中来,总是笑一回、哭一回、嗔一回、骂一回,然后累倒在他⾝边,等醒来,不知不觉回到上,又是在他怀里,她眸一柔,便又笑了。
幸福有太多样貌,病鲍主加上鬼大夫,只是其中一种。
任着幸福降临,不去奢望、规定它的规格,便能从內心感受到快乐。
有一天,朱烟突然领悟到,原来那感觉也是一种自由,她是一阵轻烟,飞出了碧山院,跨越大海,追随着他。
她很幸福,幸福得快要不能呼昅,可她一点也不害怕。因为爱,她更是无惧。
而青在朱烟⽇⽇夜夜痴之下,总被仇恨和爱意替炙烧着心房。
当他磨葯时,她偎在他⾝边无聊睡着,纤纤小手紧抓他的⾐袖…
当他读医书时,她窝在他怀里睡着,小手还是抓着他的⾐襟不放…
凡此种种所在多有,而他不能不看着那容颜出神。
像抱着易碎的琉璃人偶,他轻柔地将她抱上了,为了她在睡梦中皱紧眉心而心疼不已。
他想忘记过去,可他却忘不掉…
朱烟依凭着坚強,无畏地待在他的⾝旁,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一种解脫的感觉。
他无法主动要她留下,但他需要她在⾝旁:所以,也可以说是一种救赎。
她何时变成这么人的姑娘?在他的心里,那个又瘦又⼲的小小少女还在,一转眼,却又变成暖香温⽟投⼊他的怀中。
命运难以预测,他们又聚首,他不噤想起师⽗的话--
丢掉过往,活在当下,一切世事自有其因果,不必空挂念,各人来世上,都是为了个人的债,谁又替得了谁?
青的过去,是否也因随那断剑、碎⽟佩、墨发带,全留在家故宅的柳树上,消失在大火之中?
他没有答案,也没有师⽗的大智慧,但他至今终于能体会,师⽗所说所做,全是为了他好。
他心好,可又好愉,因为他中了名为“朱烟”的毒。
但他心甘情愿,所以,请老天再多给他一点时间去想清楚,然后再也不让朱烟的眼里不经意流出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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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天后
墨黑的夜⾊中,打火石一闪,光芒由星渐片,照亮了红⾐人的凝重面容,正对面的大上,一个娇柔⾝子依依不舍地起⾝。
若是往常,警觉心异于常人的男人早就醒了,可现下他却昏不醒。
朱烟轻轻摩抚着青的俊容,一脸不舍。
“决定了?”龙海儿轻问。
她真不愿打鸳鸯,可为了大局,她们都无奈,只能被洪流推着走。
朱烟含着笑,没有流泪,却像在哭。
“唉!你也是不得已,没想到事到临头,方元将阿尘姐姐给抢走了,还攻击了大明⽔师,我再不回宮,便是战火连天、青史留名的红颜祸⽔。”朱烟不在乎地回答。
三天前,海鹰飞书回拢港,方元的确将朱尘送到太仓浏家港,可却在世人面前抢了大明公主,随即不知去向。
此举,让大明朱家和龙家陷⼊更⽩热化的冲突,况且是龙家先开火的,朱烟怕万一泷港被攻落,青会被五马分尸。
她知道⽗皇手生杀大权,所以她不能让青⾝陷危险。
得知此事后,朱烟便知道,幸福的⽇子得结束了。原还以为是无止尽的,但她忘了事上没有永远不变的事情,唯一不变的正是变化此事。
地久天长都是别人的,书里可供笑谈的不属于她,被局势牵着走到死路一条,但她只能接受。
“你愿意吗?”
“由不得人呀!海儿姐姐,帮我们斩断这炼吧!”
龙海儿冷着脸走上前,长刀一菗,转瞬间,至坚之寒钢便断了。
朱烟捧起青的伤腕一吻,呢喃轻语:“这样就好了,咱们果然无缘。”
龙海儿看着朱烟逞強的面容,几乎不忍卒睹,但还是得铁下心。“我派船队送你回碧山院?”
朱烟一听,摇了头摇。
“⽗皇派了探子在你手下不是?就让他悄悄送我回宮吧!哎呀,当年靖难开启了宮廷斗争,我明明是个皇女,又不会争皇位,可是要我小命的人还是不少,我得活着直接回宮面见⽗皇、⺟妃,才能好好拆开这一局。”朱烟了然地说。
龙海儿一听,没想到向来以玩笑面世的朱烟竟有如此细致的洞悉力,心惊之余,却忍不住叹息了。
她这个妹妹命太苦了,上天开了她好大一个玩笑,让她投生在皇家,⾝中剧毒,又过上了对立的霜晓天。
“你有了打算?”龙海儿柔问。
“回去就是要嫁人嘛!可我不愿,你也清楚的,所以我想将这条命还给青,让他放下仇恨,从此不再为恩怨所困,这也算是最适合咱们的结局;至于更多的情爱、咱俩的未来,就取决在他的选择了。”朱烟豁达地说。
这一个月来的幸福,也许是孤单⻩泉路上最温暖的陪伴。
她被太过幸福的感觉催动,滴下清泪,正好打在青面容上,像是男人也溢出眼泪。
朱烟倩然一笑,洒落地起⾝,在夜⾊中随着红影,头也不回地悠然离去,将未来给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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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七年三月初
一匹快马避人耳目地来到太仓沿海,一妇人戴着笠,在大雾中坐上一艘久候的小船,划了两盏茶,登上一艘气派的海船,不在大明沿海多作停留,马上起锚扬帆往西方走。
那妇人悬着心,好不容易又过了五⽇,一登岸,便见到龙海儿正在等她,忙脫了笠上前拱手。
“少主。”是英语音哽咽,不能成句。
“我领嬷嬷去见霜晓天。”轻拍着如同朱烟亲娘的是英,龙海儿轻轻说道。
是英点了下头,她是女中英豪,挥了泪,便让龙海儿领路,穿过农田森林,来到崖边的吊脚楼。
屋子里有个清瘦男人,一言不发地坐在窗边,眺望东方。
看见霜晓天整个人枯瘦了一大圈,是英又泪流不止,而龙海儿也只能叹气。
半个月前,知道朱烟走后,霜晓天便不吃不睡,⽇夜都坐在窗边,看着大明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被人的哭声惊动,青慢慢转过头来。
“好久不见,是嬷嬷,怎么是你?你没有随朱烟嫁到定远侯府吗?”青淡淡问道,语意好似惊喜,但面容却波澜不兴。
打朱烟走后,他便顿失生活重心。
是英摇了头摇,走了两步上前,将一朵已枯萎的含苞待放紫⾊芙蓉放在青面前。
“姐小不肯等花开之⽇嫁人,所以她仰葯自尽了。”是英艰难地说道。
青一听闻此悲音,双眼散混,而后急火攻心,眼前黑去,嗓中一甜,竟吐出大口殷红鲜⾎。
是英忙要来扶,却被青抓住手臂,扣出五个窟窿。
“她怎么会寻短见?这是不可能的!”青发了疯似地咆哮。
是英一听,哭得更惨,亦是哀凄,却不能否认这话。
青边全是⾎,被眼泪冲淡后,慢慢化开。
她该嫁人生子,而后子孙环绕,年老祥岁,在幸福的睡梦中,没有痛苦地离开人世;怎能让她如花一样含苞,可再也没有绽放风华的机会了呢?
“命运,你要罚,要杀,就来杀我呀!为什么要让我心爱的人死?你太不公平了,她这一生坎坷,为何不许她一个幸福的婚姻?”
青说完,失心癫狂至极,左手打开⽟匣,便捻起三银针,往自己眉心、气⽳扎下,正要落第三针,眼尖的龙海儿一刀穿他的⾐袖,不让他继续自残。
青右手带伤,无法移动,只能目光炯炯地仇视着龙海儿。“放开我!龙海儿,我说过,我不是你的手下,我要做什么,你管不着!”
龙海儿心痛至极,也大声吼回去。“我看不惯有人不爱惜生命,更讨厌有人不努力就放弃,难道你不知道,小烟的幸福,只有你能给吗?男人真是蠢物!”
青一听,笑到怆惶,心上人已死,他纵有一⾝医术,也拉不回无气的人呀!
“你要我努力什么,让我死不是更好吗?让我去陪朱烟,她是个寂寞的孩子,我不能让她在地府还是个孤鬼!我不能啊!”青一啸完,不知哪来的力气,撕开了⾐袖,拔起那刀,往自己口揷去,泪流満面的是英忙抢了那刀丢在地下,改将几柄金属物事给他。
“霜公子,求你救救姐小…”是英哀声说道。
青一听,不明所以,泪眼虽看不清手上为何物,但可以感觉那是钥匙之类的事物。
他全⾝颤抖,眼前一片⽔雾,用大手硬是抹去了泪,扶住⾝前哭到坑谙气的老妇,睁眼望着龙海儿。
“这是怎么回事?我需要一个解释。”青为了庒下悲怆,只能抖着音,咬牙问道。
“知道回宮只有嫁人这条路,朱烟说不如用来还你一命,⽗债女偿,若你视仇恨至重,那她这一死,正好可以让你重生,不用再做霜晓天,好好地活下去。她临走前再三拜托,绝不可以让你自残。”龙海儿冷笑道。
青一听,心又碎了。天哪!预言是真,他让心爱之人生不如死!
回想起她的一言一笑,青痛不生,抓紧手中事物,生硬地又再启声。“然后呢?”
空气凝结了半晌,龙海儿冷眸又扫,看霜晓天至悲至恸的模样,便不再吊他胃口。
“若你能放下仇恨,看轻恩怨,和她携手一生,不再过问红尘俗世,那么,就去大明皇陵救醒她吧!”
龙海儿话一落地,青怔怔不能言语,算了时间,三个⾚红大字在他脑海涌现。
“续命丸?!这东西不是失传了吗?”青动问道。
龙海儿不答反笑,旋⾝作势往外走去,青一个箭步上前揪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让美姑娘回眸瞪他。
“我龙族能养毒姬,奇人、异士,难道有几枚你师⽗圣心老僧的丹葯会很奇怪吗?”龙海儿轻启齿笑问道。
青大吃一惊,依师⽗云游四海、普渡世人脫离病痛的个,可能因故到过泷港,这一点是毋庸至疑的。
而当年师⽗唯一不肯传他的绝活,便是续命丸。
传说中,续命丸服下后能呈现假死状态,然后在七三二十一天后会醒来,也就是说--朱烟诈死!
青因为朱烟的任和至情,惊愕到不能言语,龙海儿便用力挥开他的手,径自向港口走去。
看见那景,是英忙拭了泪,急急走到青⾝边。
“若霜公子不快点去救姐小,她被钉在棺木里,等醒来也是会闷死的。”是英说道。
青脸⾊突转沉,他决计不可能让她死的,但他力有未逮呀!
“皇陵有守陵军队护卫着,纵有开棺室的钥匙,我也不可能像如⼊无人之境…天啊!朱烟,你为何是大明公主,我该怎么救你呢?”青吼问苍天。
听见那吼声,龙海儿轻盈的步伐停下,回眸一笑,顾盼有威。
“那正好不是吗?”龙海儿顿了顿,眼神泰然“你这几天不问世事,大概不知道,我已准备好要攻打应天府,到时候,所有的军队全被引到河岸边,尤其是孝陵的一万守军,呵呵!不如顺势一道走吧!”
龙海儿讲得轻松,青也听得平常,回房拿了⽟匣,便随着龙族战船队,正式对大明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