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宋,重文轻武守礼严明,然而在繁华鼎盛严遵礼教的外表之下,依旧充斥着上等社会与下等阶层的重重藐视与隔阂。
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的门户之见更普遍形成了一种风气,不知道有多少对有情人儿,就因这天与地、云与泥的差别,深深地被划成了银河两边,亘古的鸿沟。
礼部
尚书省礼部主客司,近⽇正为北疆蕃朝进贡中原天朝之事忙碌安排、驿传、给赐等工作,还需挑选前往京城门口接的人员,负责接待北疆呼延国的太子和公主朝贡的仪式。
整个礼部大厅里満是来来去去的员官,可是繁忙中依旧有条理,低语谈的嗡嗡声更是不绝于耳。
“呼延国虽是北疆小柄,然而地处西夏和辽国南侧,地理位置异常重要,所以朝廷也相当重视此蕃进贡。礼部和鸿胪寺会同协办此大事,我们一定要办得漂漂亮亮,好堵一堵工部那些滑头油条老官吏的嘴。”礼部尚书郭言民一抚⽩须,目光环视大厅众员官。
“就是!上次工部无帮上奏弹劾我们礼部办事不力,存心污蔑我们好抢功,若不是小暗…“另外一名员官又觉好笑又与有荣焉地道:“那回哪能出了那么大一口气?”
“就是就是…”
“大厅众员官纷纷七嘴八⾆地赞叹、讨论起来。
只有少数几名年轻才俊,是今年初进礼部的新科郞中,还来不久,浑⾝上下傲气蓬,听见众人在赞美那个三天见不到几次面,摆明了在混的“无行浪子”情不自噤皱紧了眉头,嘴角微撇,充満了不屑之⾊。
“什么玩意儿?不过就是脸⽪子长得比人好看一些罢了,靠着容貌骗吃骗喝,少爷我早就看不顺眼了。”新礼部郞中戴仁低低对⾝畔的好友道。
也是新进郞中的刘奇凤也呸了一声“就是!就凭他那模样儿,在礼部呼风唤雨,这些个老家伙脑子都坏了是不?”
这两人踏⼊礼部不久,什么情况都还未摸透,不过骂起人来倒是刻薄的。
冰尚书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谈,他只是面带微笑,无限満意地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往后礼部要在六部里叱咤风云,是非寒梅才能担此重任了。”
礼部最年轻也最有权势的侍郞…傅寒梅,出⾝豪门世家,⽗亲是京城首富,⺟亲朝郡主是位⾼权重的狄王爷的掌上明珠,在朝廷或內宮的地位分量都非同小可。
寒梅是傅家独生子,十七岁时,就凭出众的才华夺得了状元,后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成为皇上宠臣,通七国夷语辨四方蛮俗,风流蕴藉潇洒不羁,是朝野人人称羡的新贵精英。
他今年方二十六,就已经是从二品的礼部侍郞了。但教人不明⽩的是,以他卓绝出⾊的能力,怎么会只安于在礼部?又怎么舍得?
说到这个…
“寒梅呢?到哪儿去了?“郭尚书突然直了杆儿。
大家面面相觑,愣了一下。
是啊,研拟这么重大的事,他怎么不在场?
“他早上应过卯,抱着一叠公卷就出去了。”刘奇凤冷冷地道。
冰尚书跌脚“又给他溜走了!我还有要事要寻他…”
“大人,傅大人实在太不像话了,这堂堂礼部活似他家后院儿,他要来就来,要走就走。”戴仁极不服气地一昂头,迫不及待地告状“他也太不把大人您放在眼里了,无尊无长无礼无法,这成何体统?”
众人奇异地望了他一眼,气氛瞬间异常地僵滞沉默了。
冰尚书眯着眼睛,细细打量这名年轻气盛的新进郞中,好整以暇地道:“你…看不惯傅寒梅的行事?”
戴仁仗着他爹是兵部尚书,和郭尚书有同事之谊,一膛道:“是!大人,下官虽然到礼部还不到半个月,但是半个月內只见傅大人过来几回应了卯就混小摸鱼去了…大人,请恕下官胆大问一句,这傅大人是否受过什么特许?又是何人给他特许,准他如此藐视礼部殿司?”
人群中已有人噗哧一笑,強忍住了幸灾乐祸之⾊。
冰尚书苍眉微挑,慢慢地道:“特许?你言下之意是我纵容他了?”
戴仁満脸倨傲,背负着手看也不看他“哼,这下官就不明⽩了。”
众人嗖地昅了一口凉气,只有刘奇凤大称快意。
冰尚书皱纹満布的脸上微微一蹙眉,不动声⾊地道:“看来你尚未摸清楚状况啊!“
戴仁又哼了一声“尚书大人,戴某只知道礼部诸事繁忙,傅寒梅⾝为侍郞,当尽一己之力烦公事,可是他每⽇来过就走,如此散漫…“
“看来你很不服气啊!”郭尚书慢呑呑地弹了弹靴底的灰尘,蓦地目光厉然道:“你可知礼部都在办些什么?”
他一愣“礼部各司大致为掌管祭祀、礼仪、科举和对外往…”
“没错,主客司一⽇待办之事,单单礼制和宾卷宗即有一百二十七案,你可知傅寒梅一人就揽了八十二案?而且决断神速精准、布置缜密圆満;如果你可以达到他五成的功力,再来跟我谈究竟是‘谁’纵容了他!”郭尚书苍眉挑也不挑,冷冷地看着他“还有什么问题吗?”
戴仁“蹬蹬蹬”退了三步,尴尬气恼又狼狈,冷汗涔涔,低垂视线,咬着牙道:“下官…不敢。”
“很好。你们继续忙吧!”郭尚书锐利的眸子扫视了几名特定员官,缓缓起⾝,负着手踱出了门。
刘奇凤大气都不敢一口,面⾊一阵青一阵红,待众人都各息忙乎去了,他才向前跨了一步,扶住了戴仁的肩头。
“戴大人…”
戴仁抬起头来,额上蹙紧了仇恨的线条,咬牙切齿地道:“可恶的傅寒梅!竟让我蒙受这等聇辱…”
刘奇凤被他眼里放肆狂野的怒火吓住了,呆了一呆“戴大人,您…”
“难道你想被那个娘娘腔骑到头上,一辈子出不了头吗?”
“我…”刘奇凤口一热“我当然不愿意!”
“很好,咱们有共同的目的了。”戴仁险地笑了。
暗寒梅算什么?将来踢走老家伙,坐上礼部尚书位子的将会是他戴大公子!
***
礼部大堂外,花木扶疏舂盎然,一株株老梅虽因冬尽而枝上无花,然而舂风吹拂而来的气息,也熏放了満枝桠的青嫰梅叶,随着徐徐凉风摇曳送慡。
斑大梅树枝桠间,慵懒横陈着一个修长的⾝影…
黑发微系、面若寇⽟,斜飞的浓眉底下是一双清亮黑眸,大手懒洋洋地掀过一页页的卷宗,脸上浮上隐约的笑意。
他就是傅寒梅,⾼大、英、潇洒不羁一如旷野千里驹,却有着异样慑人的尊贵气息。
此际他⾝穿淡紫⾊官袍,瘦削间系着小小红⾊锦囊,囊中是他的官印,锦囊绣工精美奇巧,底下缀垂着的金⾊穗子在他手掌中随意把玩,流泻金波…
“杭州刺史奏请圣上封赏其为夫人?”他翻过另一个卷宗,蓦然失笑“这年头怪事特别多,沽名钓誉的更不少…就因为他子宽怀大度能容他纳妾?啐!”
这要真报上去,皇上只怕会先砍了他小小刺史的头!
寒梅随手将这卷宗轻飘飘地搁在树梢,可任凭风如何吹弄,轻薄的纸页儿好似粘住一般,稳稳当当贴靠在树枝上。
左边右边的枝头上排排贴靠了好几张公文,如拟允许的在一边,荒谬不允的在另外一边。
很快地,他将沉重繁杂的公文卷宗统统处理完毕,大手轻轻一勾,抱着两叠文件轻⾝一跃,下了梅树。
剩下的只要代给底下的文事员去拟文就好了。
“傅大人,您又上树了?”一名老仆役弯着,正扫着満地被风卷着跑的柳絮儿,看见他,笑咪咪的问好。
“树上凉。”寒梅微微一笑“老⻩叔,有劳您上回倒了碗茶给我,不胜感。下次我带两罐子大河⽩⼲给您,保证合您的胃口。”
老⻩叔又感动又感慨“这怎么好意思?我不过是倒碗耝茶给您,您不见弃就是我小老儿的荣幸了,怎么好意思收您的礼呢?老实说,我老⻩在礼部做杂役也四十年了,从没看过像您这种体面⾼贵的大官儿这般和气的…我老⻩是修了几世福才能遇见您啊!?
“老⻩叔把我捧上天了。“他露出雪⽩的健齿一笑,懒懒地迈步走向大堂“您忙,我先去差了。”
“傅大人慢走、慢走。“老⻩哈着,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叹。
***
回到大堂內部的案牍前,笔砚生已经磨好了浓墨等着他了。
“大人,您可回来了。方才郭大人又来找了您一回呢!”笔砚生连忙接过他手上的公文,仔细一部部帮忙摊开。
“郭大人找我什么事?”寒梅执笔沾墨,运腕如飞,很快地在一份呈卷上,写下项项累如蝇头却龙飞凤舞的批示。
“好像是为了呼延国贵宾进贡开朝的事。”笔砚生恭恭敬敬。
“他们不是商议妥当了?”他目光如鹰,看也不看地拿过尚未批示的公文,又一一书写裁示妥贴。
“可郭大人的意思好似要您当接风使,让您在下个月二十代表朝廷与礼部前往接驾。”
寒梅眉⽑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挑,淡淡地道:“知道了。”
居然趁他溜出去的时候把这种⿇烦事往他⾝上推?郭大人就是算定了他不在场,没法子议抗?
很快地,数十件案子处置完毕,寒梅眉心,微恼地道:“我回去了。”
“可是郭大人…”大人特地代过还要再来的。
“明⽇我自会寻他说去。”
他一撩⾐下摆,跨步迈出大门。
午后光如此好,傻瓜才会将之浪费在案牍劳形上。不如典⾐喝酒去!
***
小桥流⽔花飞去,庭台楼阁柳袭来。傅家大宅里,无处不是怡人舂⾊,明媚风光。
卓绣娘坐在一丛雪⽩香花下,坐着小小的石墩椅,低头细细起⾐衫。
她脚边还有満満一篮子待的⾐服,但是她小巧细致的脸蛋上完全没有不耐之⾊,她就像一尊⽩⽟娃娃,宁静安详地细补手中的丝绢儿,让五⾊彩绣一来一往间,紧系两边⾐。
她长得纤小极了,満头青发紧实地挽成髻,随意用一枝荆木钗簪住,小脸细致如画,笑意温柔,通⾝青蓝耝布⾐也掩不住窈窕的⾝段。但是她的双手却満而着细细伤痕和茧,雪⽩修长的右手指尖灵活地穿针引线,左手却出奇的僵硬许多。
“绣娘,你怎么坐在这儿⾐裳?管大娘不是要你在西厢小房里慢慢儿铸吗?”一名仆妇经过,忍不住笑问。
“张大嫂,谢谢你,这儿光好,我就着光补就行了。而且西厢小房虽好,管大娘又太客气了,一会儿让丫头送茶送点心的,绣娘实在过意不去。”她温柔微笑。
张大嫂见四处没人,索走了过来,蹲下⾝子笑道:“那是你这一手针黹着实好,我们上上下下做了几十年的女红还敌不过你呢!瞧你绣的花儿,鲜活得像只要噴下⽔就会活转过来似的…啧啧,你可是织女来转世的?怎么这么厉害呢?”
绣娘小脸通红,头垂得更低了“张大嫂真会开玩笑。和您比,我这点小玩意儿算什么呢?”
“姑娘,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若不是你的针黹功夫绝顶出⾊,管大娘怎么会安心把府里主子们的⾐裳都给你绣?上回你帮夫人绣的那几个荷包,她非但爱不释手,还细细收在柜里舍不得用呢!”
她的脸更红了“夫人是个大好人,很是照顾我。”
“我是说真是。你才接了府里绣黹工作一个月,就这么合夫人的意,实在太不简单了。”张大嫂羡慕地道:“若是我女儿也有你这样一双巧手就好了,每个月也能帮我多挣些银子呢!”
绣娘不好再接口,只是嫣然微笑,温和的模样像是一朵雪⽩清净的茉莉花,羞怯可人。
张大嫂又是哇啦哇啦讲了一堆,到最后意犹未尽地拍拍裙摆起⾝,笑道:“姑娘今儿会早点回去吗?如果有闲暇,可以到我那儿教教我女儿针线活儿吗?”
她受宠若惊“大嫂,我不行的!我的功夫还不到家,怎有资格教令千金?”
“你这是不愿意吗?”张大嫂脸垮了下来,有点小心眼地问“还中你怕教会了我女儿,这府里的针线活会换人做?”
“不不不,”她连忙头摇,担忧地睁大了眼睛“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好,咱们说定了,有空你就到我屋里来教我女儿。”张大嫂不由分说,笑眯着眼道:“你知道我屋子在哪吗?就是西侧仆人房间倒数第三间。我等你。”
“张大嫂…”
张大嫂扭着庇股自顾走了,留下愕然的绣娘张大了小嘴,为难地扭绞着小手,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出来。
“人早走了。”一个懒洋洋的男声突然响起。
绣娘低声惊呼,小脸苍⽩,倒退两步,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大男人。
这名好看的男人嘴里叼咬着青草,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微笑。
“你是谁?”她呆呆地问。
“你又是谁?”
“我姓卓。”她小脸一红,心儿没来由狂悸。
他是谁?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这儿是佣仆的园子,难道他也是傅府中的佣仆吗?可是他全⾝流露的气质却太过矜贵,一点都不像个下人…
她摇头摇,小小声告诫自己:“我⼲吗想知道这个?”
“卓什么?”
“咦?”他慵懒地重复一次,笑意隐约跃于畔“告诉我。”
“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她小脸浮上一丝防备,又退了一步。
他微微一跨前,⾼大并充満威胁气势的⾝影完全笼罩住她。明明她退了三步,为什么他随便一步就欺⾝到近乎贴靠她口?
她惊一声,小手本能抱护住前,防御地瞪着他“你要做什么?”
他眼底掠过一抹兴味,懒懒地俯下⾝去,近到已然可以嗅察她呼出来的气息,淡淡清机关报的茉莉香溜⼊他鼻端,奇异地騒动着他的感官。
绣娘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涨红了小脸,震吓得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看着她惊如呆兔的模样,手指情不自噤挲划过她细嫰的脸蛋,低低轻笑“叫什么名字?”
“绣、绣娘。”她紧紧闲上了眼睛,心跳在口急擂得好大声,怦撞得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回答。
只要他别…别离她这么近,要她立刻把祖宗八代统统背给他都行!
他的笑声轻浅敲击着喉底,却深深震动了她“啊,秀娘?秀气的小娘子?”
“是…绣花的绣。”她不明⽩自己为什么要解释清楚,但是他凌人的气势狠狠夺走了她所有的防卫和理智,她觉得心好慌、好慌…
她在心底拼命求恳老天爷让得到答案的他拉开点距离,没料到他俊的鼻梁却轻轻地挲摩起她敏感的耳垂,嘴在她耳畔隐约低语吹气…
“我叫寒梅。”
每一个字都起了她的战栗。
绣娘僵硬害怕地想要再往后退,这么剌惊悸的事儿她怎么受得了?
可是他偏生恼人的勾揽住她柔软的肢,绣娘眼圈儿一红,仓皇如受了惊的鸽子,振翅急飞去。
“放、放开我,你这个…坏贼!”她实在想再骂大声点,却不争气地像是在告饶。
“坏贼?”他趣意盎然地地挑了挑眉,蓦地笑了,铁臂依旧稳箍不动“你骂人可真优雅。怎不骂我贼浪货小人?”
她瞪大了眼,显然这些词汇远超出她的认知“你…你…放开我!”
“你是傅府新来的绣工?”他纹风不动,深邃惑的黑瞳探索⼊她眼底。
“你先放开我,我再…告诉你。”
“你先告诉我。”
她呼昅急促,美好的线频频起伏,不经意地引勾了他的视线。
等绣娘意识到他正猛盯着自己的口时,她连耳朵都红了,急急地道:“我、我说…你可不能撒赖。”
“一言为定。”他琊琊地笑了。
她苦恼地呑了口口⽔,点了点头“我是新来的绣工。”
“你住哪儿?”他又笑了。
她挣扎起来,眼里有着満満的惊异与议抗“你说我回答以后就会放了我的。”
“我几时这么说过?”他状似无辜地耸耸肩。
“你刚刚明明和我有言在先的!”她气恼地叫道,眼帘急促颤动。
她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有这种说过就不认帐的赖⽪人?
他看见她的恼怒,挑眉微笑“我只答应你,你说了之后就不撒赖,可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你告诉了我,我就放开手…你不也没有特别注明吗?”
她简直不敢置信…
原来她被骗了!
“你…你是坏人!”她大大挣扎起来,又气又恼。
“嘘…”他幽幽在她耳朵吹着暖气,她挣动的⾝子又僵住了。他见状忍不住又轻笑起来“你是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啊!”她都快要急器了“你、你可不可以放了我?我跟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他浓密的眉微微拧起,闷闷地道:“你这样说,好像我是什么含冤待雪的女鬼似的。”
“我绝对不会错认你是女鬼。”她眼中泪雾盈然“你是男鬼,而且还是那种脸⽪最厚最凶恶和不讲理的男鬼。“
他一怔,随后一笑“哈哈哈…真亏你这小脑袋想得出来。不错,我是蛮不讲理的赖⽪鬼。你怕了吗?“
他这么说,是承认他真的是鬼吗?
一时之间,她也无力去细思他有影子有暖意有实体,尤其现在又是大⽩天,怎么可能是个鬼?她只知道从头到尾自己被住了,而且很有可能他不打算放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