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别离
慕容澜
子时已过,稠浓的⾎⾊映着淡漠的月光。
现在是九月初十,我和阿湄别离的⽇子。
我想要和她并肩闲坐在废园,一道看微绿的渺茫的萤火。暗香的藤花一粒粒落上⾐襟,一时无声,一时簌簌。
我们应该喝茶,抑或是酒。我们许会谈,也可能只是沉默。她会央我吹笛,或者会自顾自地唱歌。
她的笑容皎洁明亮,看不见泪⽔与悲哀的影。
然而我不在我们的废园,我在十里以外的落梅山。
我的⾐上有⾎,我的双手也是。我的剑锋焕发着饮⾎后妖异的清亮。
池家的人马已经齐集,死伤者都已抬上了担架。池家总管池落影向我走来,微微笑着躬⾝一揖:
"池某幸不辱命,就此告辞。"
我望见月光下他温文清逸的脸容,永不沾尘的长⾐,杀人都这般写意从容。他让我从心底里觉得冷悸,我默默还了一揖。
当他们绕过山崖,我才开始息。
决战终于结束,胜败既分,生死已判,敌"友"都已离去,我终于可以放任自己的疲乏。
我的手下脚步虚浮地清理着尸首。地上半⼲的⾎泊仿佛仍有生命,在他们的长靴下发出纠咿哑的呻昑。无声无息的是那些流光了⾎的尸体,他们顺从地被人拖拽或抬走,鼓起最后的凄凉风声飞堕⼊万丈深崖。
我看见一名少年抓住一具尸首的左臂用力将它拖走,但是忽然间那截左臂脫离了尸体。少年紧抓着它跌坐在地上,一时间他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神态茫。然后他抛开手上⾎⾁支离的残肢,开始呕吐和哭泣。
没有人理睬他突如其来的崩溃,只有我向他走去,因为我记起了那少年的⽗亲,金安镖局镖师张全。三年张全前将张广义送进慕容府,临走时与我在门廊相遇,雄豪大汉忽然热泪纵横,托我代为照顾他的儿子。不久以后便有消息传来说他已死在川中的一趟镖中。
我不知道在以前的岁月中我算不算很好地照顾了张广义,但我想至少在此刻我可以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告诉他并不是每一次杀人都如此可怕。
一片乌云就在此时飘过了月亮,我的眼前倏然一暗,而下一个瞬间乍起的刀光却直刺我的眼睛令我目不能视。我忽然明⽩发生了什么,我拔剑飞掠,毫不犹豫地斩落,然而我竟已太迟。
一柄刀深深揷⼊张广义的膛,那只握刀的手臂已被我斩断,仍不放松,挂在刀柄上犹自晃动。
手臂的主人如今真的只是一具尸首。他的左臂曾被人砍得藕断丝连,在张广义一拽之下脫离⾝躯。剧痛令他慢慢苏醒,他奋力一刀砍上所见的第一个仇人,然后他才真的死去,甚或在我斩下他的右臂以前。
我的手下聚拢而来,将他刃分尸。
但我们已救不了张广义。
他脸上仍是不可置信的神情,眼神却已经涣散。
我抱住这濒死的少年,感觉到他⾝体剧烈的颤抖。我觉得中了一刀的仿佛是我,万分绝望地痛。
即使已付出了那么多,即使我已经穷我所能,我依然无法保全我想要保全的人们,我的属下,我的家人,还有…阿湄。
我在月夜里策马,策马奔回我不惜一切才能够保住的家园。
我没有回房,直接去了阿湄住的湄苑。
房门微开,几榻萧条,她不在房內。
我知道她一定在我们的废园。
她果然睡在凉亭,蜷缩得象十二年前我初次见到的小小女孩儿。
我解下外袍披在她的⾝上。
看见她我便觉得温暖,即使我⾐衫单薄,而月光正冷。
一瞬间我觉得恍惚,仿佛才是昨⽇,我答应了那个男子,我会照顾阿湄,我的妹妹。
然而那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她五岁,我十一。
也是秋天,晚上,我在废园漫无目的地留连。
虽然我已遵从⽗亲的命令搬走,我依然割舍不下我的废园。
那晚风清月明,所以我清楚地看见了进园来的年轻男子,以及他抱在怀里的垂髫女孩儿。
我永远记得那个男子的温雅和忧伤,仿佛背影都含忧,却连拂一拂⾐袖都是温和的。
他抱着女孩儿指天上的星星给她看。
女孩儿的大眼睛比星光还亮。
我坐在长草中静静望着他们。
我听见他骗她说她的妈妈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她会一直看顾阿湄,她希望阿湄过得快活。
我知道他在骗那个叫阿湄的女孩儿。我知道阿湄的妈妈一定象我的妈妈一样早已死了。我的⽗亲从不这样骗我,所以我知道他在骗她。
然而她竟毫不知情。
"如果妈妈不想我伤心,我就会开开心心的。"
她声音里天真清脆的坚定我闻所未闻。
"而且,"她转脸望着他,"妈妈对叔叔也是一样,所以叔叔也要过得快活。"
男子微垂了头,轻轻一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却看见他微颤的手。
我于是知道他或许可以骗她,但他永远骗不了自己。
后来男子取出了洞箫,开始吹一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
那时我已学箫三年,但听了他的箫声才知道自己本不会吹箫。
他的箫声令人想起寒阶蛩鸣三更凄雨,孤鸿飘渺幽人往来。他的箫声令落叶聚散寒鸦栖止,风凝月碎天地皆忧。
箫曲在我脑中回旋不去,箫声停歇时我甚至没有察觉。
不知多久以后我才抬头,发觉自己望⼊了一双含忧带笑的眼睛。
男子站在我的面前,臂弯中的女孩儿已经沉睡。
"你是阿湄的哥哥?"他低声询问。
我望望女孩儿无琊的睡容,心里生起一阵无由的温暖。
"是,我是她的二哥。"我说。
"那么,请你照顾她。"
他郑重的神情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
我点点头,没有犹豫。我会照顾她,不仅因为她是我的妹妹,更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真的需要我的照顾。
男子微笑,这一次,他的笑容不那么忧伤。
"我叫方雁遥,"他说,"阿湄的叔叔。"
那不是我第一次听说方雁遥这个名字。他的荏苒在⾐剑法名动江湖,七年以来未遇敌手,人们因此称他荏苒在⾐方雁遥。
但我不知道荏苒在他⾐上的究竟是什么,难道是他的忧伤?
"我记住了你的曲子,"我说,"我会吹给阿湄听。"
他眼中亮起微微的讶异与惊喜,望见我⾝畔挂着的紫箫。然后他的眸光忽然黯淡。
"不要吹给她听,"他说,"这不是支好曲子。"
他微侧了头,仿佛不想让我看见他的神情,
"这是别离的曲子,我和一个人生离死别时所吹的曲子。"他静静地说。
我想那也是他和阿湄别离的曲子。
因为那晚以后我们再没有见过方雁遥。
但是我们怀念他。
没有人能够不怀念那样一个男子,连笑意都流淌着忧伤,却连忧郁都是温暖的,淡静的,微微亮着的。
现在是九月初十,我和阿湄别离的⽇子。
我坐在亭阶上,解下了我的箫。
我开始吹奏多年以前我听他吹过的曲子。我奇怪这么多年以后我竟还记得每一个音律。
"这是别离的曲子。"方雁遥曾说。
也许我听到这曲子,记得这曲子,全不过为了今⽇的别离。
阿湄不知何时醒来,抱膝坐在我的⾝边。
"这是叔叔吹过的。"她轻声说。
她扬起头,看着渐亮的天空和渐暗的星星,"那天晚上我听见箫声",她说,"我知道是叔叔在院子里吹箫。"
"叔叔很多晚上没睡了,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夜一。但是他从来没吹过箫,除了那天晚上。
听见他的箫声,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哭,我在被子里哭得浑⾝发抖,我想妈妈一定会发现我哭了。可是她没有。
后来妈妈起来,开门,走到了院子里。妈妈不能起已经很多天了,可那天她竟然自己走到了院子里。
她开门的时候,箫声停了一停,想必是叔叔看见了妈妈吃了一惊。但是妈妈说,不要停。于是叔叔就又吹起来。
我看见妈妈又能走路,心里很⾼兴,觉得妈妈也许好了。
我不再伤心害怕,就开始好奇,那年我才五岁,还很顽⽪。我爬到窗口捅破了窗纸,就看见叔叔坐在紫藤架底下,妈妈靠在他的肩上。
我知道叔叔喜妈妈,从他突然出现开始照顾我们的那一天。可妈妈却总是对他不理不睬。但是现在妈妈靠在叔叔的肩上,脸上的光彩那么温柔,我才明⽩原来妈妈一直在等的人不是我爹,而是叔叔。妈妈也已经喜他很久了,也许已经喜了一辈子。
我看了一会儿,开始觉得冷,就钻回了被子里。箫声一直都响着,让我觉得很安心,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我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可是箫声仍然还在。忽然我觉得害怕,好像有什么事就在我睡着的时候已经发生。
我跳起来,穿好⾐服冲进院子,我看见叔叔还在吹,他就那么吹了夜一。我看看妈妈,她脸朝里偎在叔叔的肩上,一动也不动。
我慢慢走过去,抱住妈妈,她的⾝子是冰凉的。我想要哭,可我哭不出来。
然后箫声终于停下来,叔叔张开手臂,抱住了我和妈妈。
…"
阿湄没有说下去,她在发抖,我伸手拥她⼊怀。
她从没有对我讲起这些事,就象我从不曾对她提起我的⺟亲。
离别令人感伤而脆弱。因为又要失去,才想起多年前就已失去的人或者物。
我其实也还记得我的⺟亲,虽然她死的时候我才三岁。
我记得她非常美丽,宝光流转的眼睛,⽪肤无比晶莹。
她最美丽的时候是⽗亲来看她的时候。她看他的眼光如此温柔,我才知道她对我的温柔只是她对⽗亲爱的影子。
案亲有时也会对她很好,但是我知道⽗亲并不爱她。
案亲不爱任何人,无论是他的四个子,还是他的十几名子女。我从不曾在⽗亲的眼中看见过只有爱一个人时才会有的眷念而微殇的温柔。
我记得⺟亲曾经在一次醉后把我摇醒,哭着问我,是不是没有人配得上他的完美,所以他才从不爱人?
我永远记得她那时的神情,这才知道原来极爱就是极痛苦。
但我还是爱我的⽗亲。
他是我的⽗亲。
他那样完美。
我没有办法不去爱他。
我尽我一切所能,只希望自己配做他的儿子。
我希望有朝一⽇他会望我一眼,以专注以感念,什么也不必说,我就知道我是他心目中的儿子。
我努力地读书,练剑,我学一切可以学到的东西。
我废寝忘食,我夜以继⽇,我学诗词歌赋书画琴棋,园艺建筑星相医卜。
我苦练家传轻功与七大剑法,我研读祖先搜集整理的三十六派剑法精华,我遍览借鉴江湖上各种刀法拳经,甚至在梦中我也在揣摩过招。
十六岁那年我创出的几记剑招令负责指导我们的三叔大为赏。不久以后⽗亲把我叫去,告诉我他已将之编⼊他新创的一套剑法。而且,我从此可以开始随他和大哥行走江湖。
我的一生从不曾那样快乐过,如果在庒抑了那么多年以后我还懂得怎样雀跃呼,我想我一定会那么做。
我去找阿湄,只有她明⽩我的快乐。我看她代我呼雀跃出我所有的快乐,即使我自己懂得的只有微笑。
那年舂天废园里开満了⻩⾊的连翘,那么光灿明华,剔透的舂意。我给阿湄吹笛,不再吹箫,因为笛声畅而明媚,是我的心情。我用一天夜一画出了重整废园的图纸,我想也许有一天,我可以让⽗亲看见我重整的废园,如他早年设计的奚秀园一般成为闻名江南的园林。
我真的以为我一生的梦想就要开始实现。
我在江湖上度过的第一年充満了新鲜的体验和惊喜。
第一个月我发现我的剑法远比我想象中为⾼,我轻易地击败我的敌手,在一招或两招之间。第二个月我开始战更加厉害的敌手,但是在数招之后,他们剑法中的破绽开始变得刺目地清晰。第三个月,当我击败了我踏⼊江湖后第十五名敌手后,我仍不敢大意。因为⽗亲漠不在意的态度让我明⽩以慕容家弟子的⾝份击败这些三流对手实属应当。对手的破绽令我警醒,回头反省自己的剑法,我一一修正我可能会有的漏洞。一年时间我获益非浅。
第二年,我的第一个对手是崆峒派首席大弟子谢渊停。
案亲不许我向任何人提起此次约战,命我自行闭门备战。
战前七天,⽗亲,大哥,和我一同出发时,⽗亲忽然淡淡地说,
此次约战是以你大哥的名义,谢渊停才肯应战。届时你要以你大哥的⾝份示人。
我怔住,不明所以。
我从不曾与⽗亲争执,何况这件事如此匪夷所思,争都无从争起。
大哥在旁冷笑:"怕我抢了你的风头么?不过输了的话,还要我来担待。"
我再无话可说。
我易容改装与谢渊停决战。
我与大哥本来体貌相当,略作易容便难以分辩。谢渊停丝毫没有看出破绽。
我在第八招击败谢渊停,令他最为得意的幻雨十七剑仅使了不満一半。
当我以为这场尴尬终于结束的时候,其实才是事情的开始。
在这一年后来的十一个月之中,我代大哥连胜了十一名敌手。
我们的秘密无人知晓,即使是我们的家人都毫不知情,世人更无从得知。
慕容府长子慕容源因此声名鹊起,成为江湖后起之秀中最为耀眼的一个。至于次子慕容澜,早已不复有人记得他甫出道时那些微不⾜道的胜利。
我心中雪亮。
我至此才明⽩什么是我应演的角⾊。
我不是慕容澜,我不是他另一个儿子。
我只是慕容源的影子。
我是一个影子剑手。
无名的影子。
然而我还不曾绝望。
至少⽗亲他知道,他看见,我的胜利我的成长。
当我战胜越来越多的敌手,当有一天,他终于相信我可以独挡一面,也许那时,他会还给我慕容澜的名字。
至于世人,他们其实与我无关。如果我想过要世人知道我的胜绩,我也只是想让我的⽗亲为我骄傲。
我这样地安慰自己。
然而我控制不了我⽇益无语的沉寂与怈露在眉间的忧悒。
"你要怎样才脑旗活呢?"阿湄曾经这样问我。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最后我说,"也许,当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时候。"
但是,那究竟是什么时候?
有时我觉得那一天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有时我又觉得那一天似是永远也不会来临,渺茫得不能去想。
以后的两年大哥越来越有资格挑战一流⾼手,我的庒力与⽇俱增。
我开始负伤,有时伤得不轻,但每一次,我总能设法击败对手,不负⽗亲的期望,不坠大哥的声名。
大哥名望扶摇而上,隐隐已可以与江湖三大剑术⾼手分庭抗礼。
案亲对我依然淡然。
而大哥,我亦看不出他的喜怒。
以他的心⾼气傲,应该不会隐忍我越俎代疱这么长久,但他与⽗亲仿佛早有默契,并无一辞。
我不懂得我的⽗亲和大哥。
我甚至不懂得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这样下去究竟在等待什么。
除了一次次应战,我看不到自己的前途与未来。
我有时会中夜惊醒,浑⾝冷汗,无限惶恐空虚,因为我看见梦中的自己面目模糊,在梦里我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在梦里我仿佛看见我毕生无法改变的命运。我深深害怕这样的梦境会变成现实。
我代大哥出战的最重要一役发生在我二十岁那年的秋天。
挑战当今三大顶尖剑手中的武当掌门松岩道长。
我对那一役毫无把握。
世人皆知松岩道长的绝招"万壑松涛"威力无匹,一发难收。曾出手四次,从未有人生还。
我没有信心我会是第一个自此绝招下生还之人。
决战前我陪了阿湄三天,那就象是我和她的诀别。
我只需要与她一个诀别,因为除她以外,再没有人会关心我的生死。
我们离开时,阿湄追来相送。
她不知道也许从此以后她再也看不见她的二哥。
武当绝顶。
数十名武林顶尖⾼手观战。
山下尚有数千等待消息的武当弟子及江湖人士。
我已与松岩道长战五百招。
从⽇出战至⽇落,落了雨,又放晴,他仍未施展他的"万壑松涛"。
我全神贯注严阵以待,但当他大喝一声"小心!"使出那一招时,我才明⽩无论怎样防备,这一招依然防不胜防。
那一剑仿佛狂风摧卷,万壑松涛滚滚撼动连绵浩邈扑面而来。
那一剑其实是霎那间攻出的无数剑,推波助澜嘲涌而至。无可退避,无可抵挡,当者披靡,势无理生!
电光石火间,他轻点的剑尖已刺⼊我右。
我尽力避让,随即又中两剑。
山风骤起,我几乎立⾜不稳。忽然间,灵光一现,我不及多想,凝聚毕生劲力,无视扑面剑影,一剑直刺他的手腕。
万丈松涛霎那归于无形。
我死里逃生,气⾎翻涌。抬头,见松岩道长面如死灰。
"为什么,你为什么能破?"
"树静而风必止",我说,"你的手就是摧动万壑松涛的风。"
松岩道长忽仰天长笑,抛下手中长剑,
"我本来怜才之心已起,不愿你死在我的绝招之下。可惜一时好胜,终于忍不住出手,却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胜败尚未分出,道长何出此言?"
他头摇叹息,
"绝招已为人所破,尚有面目再战么?"
转⾝行,忽又回⾝,
"公子资质非凡,于剑术一道前途不可限量,五年以后将无人可敌。保重!"
我知道他要我保重是要我尽早医治那三处剑伤。
那三剑快得旁人难以察觉,伤口却不浅。⾎流很急,只不过在黑⾐上看不出⾎迹。
但我不能就此离开,我还有没有演完我的角⾊。
案亲携我与那些上前祝贺的人应酬寒暄。将近半个时辰后我才脫⾝回到客栈,已近虚脫。
我的⾐服已被⾎⽔染得尽,大量失⾎令我感到头晕目眩。
我自己要来热⽔,处理了伤口,换好⾐衫。还未及收拾,已有人敲门。
我开门,看见⽗亲。
他漠然扫视我屋中零,却只是说,
"晚间的庆功宴你一起去。"
我哑然。
他明明已发现我受了伤,他明知我受了伤。但他一句也不曾问我伤势如何。
他关心的只是这样的场合,我做为慕容源的弟弟如何可以不到场祝贺。
他提醒我即使演完了大哥的角⾊,我依然需要演回我自己。
霎那间我万般心灰。
"我会去,"我说,"既然你要我去。"
那晚我敬⽗亲,敬大哥,敬很多人酒。
我知道我的伤势不该喝酒,但是我想要醉。
可我是这样的不快乐,不快乐到竟然无法喝醉。
我应该很快乐吧,因为我听见那么多人赞扬我破掉万壑松涛的那一剑。
但即使我破尽天下所有的绝招,我也得不到自己⽗亲的心,不,谈什么心,是连关心都不曾有过。要我凭什么快乐凭什么快乐?
那晚我没有喝醉,我开始发烧。
在三天的归程中,我一直在发烧。
我手脚冰冷,然而我的心和⾝体象有火在烧焚。
我不相信⽗亲看不出我的异样,除非他从不曾在意地看我,除非他刻意地忽略。
这一刻我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可笑。
多么可笑,那个自欺欺人的应战者。他一度以为只要他可以一次次击败越来越強的对手,总有一天他会争回自己的⾝份。他甚至隐约觉得战胜了松岩道长就是这样一个扭转一生的契机。
然而他全盘皆错。
他战胜越多的人,他就越无法脫⾝。就象一把剑,它越是战无不胜,削铁如泥,它的主人越不肯放手。
然而即使是一柄剑吧,也该偶尔擦拭,稍为珍惜。
但这么多次生死关头,重创轻伤,⽗亲却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声。
如果我曾令他关心,那也只是我的成败。至于我的生死,他甚至懒待皱眉。他永远冷冷旁观,不动声⾊,他任由我自生自灭,自伤自弃。
我想起那个曾经无比欣的十六岁少年,在无边⻩花中吹笛微笑的少年,仅仅四年,却已恍如隔世。但他在我的记忆里鲜明如画,永不可忘怀。虽然他那样天真,天真得得可悲又荒唐,他依然带给我一生之中绝无仅有的蓬狂喜与乐。那竟是我一生短短最为快乐的时光,然而它已飞逝而去,永不重回。
家中接我们的是另一个庆功宴。
我不需要⽗亲的提醒也知道我自己该坐的位置。
我一杯杯地喝酒,喝不醉也好,至少还有喝醉的希望。
但是突然间,一竹筷击碎了我的酒杯。
一个声音冷淡地响起,
"一人向隅,举座不。既然不⾼兴坐在这里,就回房吧。"
我没有抬头。因为不必。
我知道是他。
我本以为我的心已死了,现在才知道不是。已死了的心不会痛得让我觉得它又死了一次。
酒杯的碎片割伤了我的手。我将颤抖的手蔵在⾐袖中,慢慢站起⾝来。
我走出宾客云集的大厅。走过众目睽睽。
那些异样的眼光已再不能伤我,因为我已被另一个人伤⼊膏肓。
我走到厨房,抱了两坛酒。
我去了我的废园。
阿湄后来来陪我。我的阿湄。
她陪我喝酒。
她陪我一起不快乐。
然而连她也救不了我的心。
我回到自己的住所。
我开始咳嗽,恪⾎。我全⾝烧得如火如荼。
我已经挣扎了四天,不,我已经挣扎了二十年。
我再也没有⾜够的心力。
我想我甚至支撑不到天明。
但是阿湄她不肯让我死。
在我深沉的昏中,我依然知道她在我⾝边,她陪着我,象我从前每一次受伤。当我的咳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当我觉得生不如死,我总能感觉到她的手紧握着我的,仿佛死也不肯松开,永远也也不肯松开。
我是不能不抛下她的吧,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样的世上,这样一个家里。
我是他的二哥,我答应过要照顾她,在多年以前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
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吹那支曲子,我们还不能轻言别离。
我要活着,为了阿湄。
为了在这样的苍茫人世,还有我们两人,可以冷暖相呵,相濡以沫。
我醒来时是晚上,烛火暗淡,远不及她憔悴长睫上成串坠落的泪光。
我们那一次没有分离。
然而今天我为阿湄吹了那支曲子。
因为我知道我们将不得不别离。
一番风雨三千里。她将要远嫁到塞外的池家。
从此分两地。
曙⾊清明,我望着阿湄的脸。
那么悉的眉目与神情,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我轻轻摩抚她的头发,"阿湄,"我说,"照顾好自己。有一天,我会去接你回来。"
阿湄轻笑,虽然只是強颜。
"也许我会喜上那里,不愿意再回来。"
"那么,就由你,"我轻轻说,"我只要你快活。"
我这一生已经再也不可脑旗乐。
如果可以,我希望阿湄,她可以连我的那份快乐都一起拥有。
浩的亲队伍慢慢穿过苏州城的闹市。人们夹道观看江南慕容与塞北池家再次联姻的盛况。
十年前,我最美的姑姑慕容宁由同一条路跋涉千里嫁到池家去。三年以后,池家来信说她已染病笔世。却有传言不翼而飞,说她被池家疯,在红莲峰顶自焚而死。
阿湄她当然听见过这样的传言。
她只有十八岁,她怎么可能不会害怕。
但是她仍坚持。
我说过要照顾的人,结果却为我牺牲了自己。
我的阿湄,我的阿湄。
我送她到长亭。
着车窗,我们对饮一杯别离酒。
酒里映着长天枯云,愁肠离索。我们一饮而尽。
阿湄很快放下了车帘,我想她是不要我看见她哭泣。
我对池落影临别一揖,上马飞驰而去。
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中,我已付出了太多。
总有一天,我要要回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阿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