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逢
方雁遥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将我惊醒。
十二月三十,除夕。
我的口仍剧痛,是我刚刚受的伤。
然而更痛的是我的心。
当我再次看见那张脸,我才知道我还有心。十八年后忽然活转的心快得象要炸裂,因为我以为,我终于重见了我的阿翎。
然而那不是阿翎。
灯火下这一张年轻晶莹的脸,并不属于我愿以一生相守却只可以一生遗忘的阿翎。
那是阿翎的女儿,慕容湄。
但我宁愿忘记她的姓氏,而只唤她的名字。
阿湄。
我第一次见到阿湄是在十八年前,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婴儿。
我记得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仿佛整个混浊天空都已溶化,源源不绝地流淌,将人世浸成一片淋淋的苍灰。
我就在那一天来到了那个远离故乡的北方村落。
村东第三栋房屋。院篱在大雨中歪倒,小屋轮廓一片模糊。
有人告诉我阿翎就住在这里。
这样大的雨,我不知道她否听见叩响院门的声音。但即使她听见,我也不愿见她穿过泥⽔淋漓的院落来为我开门。
越过歪倒的篱笆,我走到檐下,这时我看见窗纸微⻩,许是屋中人点亮的油灯。
那使我想起十八岁离家后住饼的无数间客栈,永远一团漆黑的客房的窗。即便进屋以后,店伙张罗起桌上油灯,那一点昏⻩,映照着千篇一律的格局陈设,也只令人觉得客途凄清,无尽重叠。
然而此时此际,这低矮屋檐下透出的隐约灯光,它令我忘却⾝后霾大雨,它令我觉得温暖与定安,刹那起落的感触与愁怀…幸福与否其实早在我一念之间,多年挣扎此刻看来多么无谓,刹那渺远。
我缓缓收起雨伞,叩响房门,听见房中隐约的脚步。
我已准备好在她开门时告诉她那一句话,我原该在十年前给她的回答。
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以后,我终于决定为了她,不顾其它一切。
房门打开,一张我并不认识的脸。
我们愕然相望,然后我听见那个我曾无比悉的声音由里屋传来:
"田嫂,是谁?"
我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转脸望着里间。
房內家陈简陋,唯有里间门上挂着的门帘是从前家中旧物。月⽩厚缎上绣着成行雁影,她送给我的所有绣件上都有类似的图案。
田嫂忽而恍然,大喜。
"方姑娘,快出来看看,可是你的相公?"
我心中一动,微觉不妥,想要分辩,却终究无言。
屋中一时沉默,随后门帘轻轻翻卷。
霎那间我看见帘上雁影惊飞,往事翔回,如缤纷万花般坠落。
我看见十年未见的阿翎,站在三尺以外的门边。我看见她忽然苍⽩的脸⾊,悸震凝定的目光。
然后我才看清她挽起的发髻,以及她手上环抱的婴儿。
…
田嫂似已确认了我的⾝份,却又看出了我们的尴尬,笑着圆场:
"你家娘子替你生了一个千金,刚刚満月,不要看看么?"
阿翎一震,仿佛这才醒转,侧过头,淡淡说:
"田嫂,他不是我相公,他是我大哥,方雁遥。"
我听见她们的对答。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无比清晰。
那让我觉得就在一瞬间大地崩裂,眼前劫灰飞扬。我不知道我何以还能站在那里,静静望着我所爱女子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田嫂后来离开,阿翎哄睡了婴儿,默不作声地摆下饭菜。
我与她隔桌对坐,食不下咽。
"我不知道你已嫁了人。"我终于说,说话时我感到无数碎片在膛里声声振动。
她却不曾抬头,淡然道:"我并没有嫁谁,不过是与人有了孩子。"
她这样说比她说她真的嫁了人还要令我痛心。
"为什么?"我问。
她抬头望着我,语气冰冷:"你会关心么?"
"当然,"我说,"我终究是你大哥。"
她死死盯着我,然后她移开目光,冷笑着说:
"也许,我不过是要让你伤心难过。"
我凝望她切齿说出这句话时绷紧的脸颊,倔強神情一如从前。刹那间我觉得万般悲凉,无限神伤。
很久以后我说:
"我们离开这里,我会娶你,照顾你的孩子。"
她在我话音刚落时发出一阵笑声。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不再记得你是我大哥?"
她笑个不停,笑声凄厉。屋中婴儿惊醒,大哭,但她不去管她。
我叹口气,去房中抱起了婴儿。婴儿马上停止了哭泣,光可鉴人的大眼睛专心地望着我。我抱着她走出里间,看见她的⺟亲已由大笑转成痛哭。婴儿在我怀中不安转侧,我们两人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她哭了很久,慢慢冷静下来。
然后她起⾝舀⽔,洗脸,挽好头发,由我怀中接走了婴儿。
"你应该这样对我说,早在十年以前。"
我听见她平淡语气的一刻,已经知道再无指望。
"我已经二十七岁,"她说,"我用九年的时间对你死了心。"
她垂头看着怀中婴儿,使我不见她脸上神情。"她名湄,复姓慕容。我和她的⽗亲一年前偶然相遇,他叫慕容安。"
江南一剑慕容安,慕容世家未来掌门人。知道是他,也许我还可以略为放心。
我沉昑良久,问:"他何时会来接你?"
"我等他。"她⼲脆地说。
她声音里的坚定孤清令我觉得似曾相识,当我终于想起在何处听过时,我如受痛击。
十年前,在我离家的前一晚,她问我的问题我很久没有回答。那时她忽然挥灭了灯火,在黑暗中紧紧地拥抱我:
"你要记得,我会等你,直到我再也等不下去。"
她那时的语气就如今⽇一般。
我要她等了十年。
终于到了今天,我回来,而她等的已不再是我。
也许就在一年前我重返故乡,发现她早已遣散家仆不知所踪,开始寻找她的那一刻,也许就在那一刻,她遇到了慕容安。
也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们一步错过,从此无缘。
当夜我离开了那个村庄。我一路向北,深⼊群山。也许我只是下意识地想要痹篇江南,痹篇她正等待的人所来之处。
我清楚知道我已永远失去了阿翎,这使我领略到什么才是万念成灰。
八岁时第一次见她,她是⺟亲收养的儿孤。从此她是我的小妹,我知道我要照顾她爱护她,我是她可以倚靠的大哥。
十六岁时那个⻩昏,当我坐在紫藤架下吹箫,乍见她⾐袂翩然自朦的暮⾊里来…那时心上的莫名一窒,乍断的箫声。
就在那时我恍然发现我对她已不再是兄妹般单纯,而她看我的眼光让我明⽩她也同我一般。
然而毕竟无人说破。
十八岁时⽗⺟去世。我处理完后事,独自离开了故乡。
我不能与她在我们的古宅中单独相对,我不能令家族世代清誉毁于一旦,我不能在那样一个古老市镇惊世骇俗,我不能抛开一切带她去一个无人认识的所在,我只有远远地离开。
在我离开她的十年间,她是我不敢思念而又无⽇不思念的女子。
漫漫十年,⾜够我的荏苒在⾐剑法在江湖上闯出声名,却无人知道我出剑时惠风荏苒般的温和缱绻,其实只是寄托了我对一个不能去爱的女子的思念。
然而从此以后,我该如何?
我该如何度过我连思念也不该再有的余生?
那年山中的雪下得很早,我在山中筑起小屋,打猎为食,融雪为⽔,度过了整个冬天。
我不再计算时⽇,我喜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有时我整夜无眠,倾听郁郁孤狼对月长嗥,万山回音。
常常,我觉得它的孤独也同我一般。
在一场大风雪中我救起一个几乎已冻僵的猎户少年。他在大雪封山的冬⽇前来猎取玄狐,我找到他时他已取到了⽑⽪四张。
他说这样上好的⽑⽪他一共需要八张,这样他便可以换取⾜够的盘离开这里的雪山,去遥远的江南。他的祖⽗与⽗亲都葬⾝于山中忽来的暴风雪,他已厌倦了这里,他要去传说中没有风雪的江南。
我帮助他猎到了另外四只玄狐,然而出山的道路已被大雪封死,他只能在山中待到舂天雪融。
他耝具一些武功底,在狩猎中显露的习武资质更令我称奇。山中无事,我对他略加指点,他的进步一⽇千里。
他离开时,才告诉我他的名字:关荻。
他说他出生时正是秋天,山那边的野苇湖开満了荻花。
舂天来时,融雪成溪,我搬迁到更⾼的山上,淙淙溪流从我屋边经过。
夏季山中也并无暑气,只是木叶转成森森,雨⽔增多。
秋季来临我翻过山岭找到关荻说过的野苇湖,那里的大片荻花如云似雾,令我忽觉往事苍茫便有如这般。
我在苇塘边吹箫练剑,看瑟瑟荻花在箫声剑影里轻舞飞扬,我看见长空幽蓝,万古云霄,常觉中不着一物般地不染纤尘。
山中四时轮转,我却刻意地忘记岁月如何。
不知几年以后,又到了冬天。
那一年冬天,我没有听见我已听成习惯的那匹孤狼的长嗥。
我寻找那匹狼花费了整整一个冬季,却始终未能找到。我有时恍惚,觉得我所听见的狼嗥也许从未有过,不过是我的灵魂在深夜里脫窍而出,寂寞徘徊于月下,为自己的躯体挣出的最后一缕哀音。
群山返青的时候,我离山而去。
我不知怎样走回了阿翎曾经居住饼的那个村庄,当我明明已不记得道路。我想这也许该归因于一种冥冥的指引。
我猜测阿翎早已不在那里,然而我仍然走到了村东的第三栋屋前。
一样的篱笆,这一次却不曾倾倒。
柴关虚掩,⻩土铺院,低矮的房屋一片岑寂。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立于檐下,决心向屋內长相别离的女子许下一生的诺言,然而,我却看见她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仿佛要打破我的幻觉,房门就在那时轻轻打开。一个矮小的⾝影从门里溜出,来到院中。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衫破旧,发辫零。她手中拿着一个⽔瓢走向院角的大⽔缸,那⽔缸比她还⾼。
她爬上⽔缸旁边一块垫脚的大石,踮起脚来努力前探,去舀缸中所剩不多的⽔。她的势姿如此危险,仿佛随时会栽进⽔缸之中。
我及时叩响院门。她暂时放弃了舀⽔,回过头来。
在看清她小脸的一瞬,我就知道了她是谁。我仿佛再次看见很多年前⺟亲领回家中的的阿翎,黑亮的大眼睛光芒荧闪,小小下颌倔強尖削。
我眼前模糊,一时不能出声。
而女孩儿已跳下大石,来到门边。
她望着我,神情警觉。"叔叔,"她清脆地问,"你找谁?
"你是阿湄?"我喃喃地说。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惑,轻轻点头。
"那么,你的妈妈呢?"
她回头望一眼小屋,仿佛害怕我们的谈话会吵醒她的妈妈。"妈妈病了,在觉睡。"
"阿湄,"我心中酸涩,缓缓地说,"我认得你的妈妈。"
她一时没有说话,仰望着我。然后她的脸上渐渐亮起信任的光辉。
她走过来,拉开了本来只是虚掩的院门。
"叔叔,你能不能帮我舀⽔?我要给妈妈熬葯。"
我再见阿翎时她已完全不复旧时容颜。她已病了很久,我为她请来的大夫也只是头摇。我知道她已时⽇无多。
除去我刚来时,她几乎不曾认真看过我。很多时候,她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出神,她的眼睛那时变得云⽔般温柔。我只在多年以前看见过她那样的眼光,而那样的眼光却再也不是为我。
我看见她的脸⾊一⽇比一⽇苍⻩,有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随她⽇益消蚀。
阿湄从不在我们面前哭泣,只有一次,我看见她蹲在柴堆后无声饮泣,我抱起她,她默默搂住我的脖颈。她的眼泪浸了我的⾐领,起初温热,后来冰凉。
那一天我抱她去了野外,那时是秋天,原野里开満牵牛花。不知为何那里的牵牛并没有深紫和紫红,只有淡红,微紫,与苍⽩,仿佛都已被光晒退了颜⾊,无神无主的萧条。
阿湄在那里放声大哭,那时她才象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儿。
我带她回去时,阿翎已经醒来。那天晚上,我听见她与阿湄说了整夜的话,然而我听不清晰。
数天以后的早上,她支走了阿湄。
她要我答应在她死后,把阿湄送到她⽗亲的⾝边。
我默默点头。
"他未必会待好好她,你要常去看她,直到她成人。"
我依然答应。
她松了一口气,转开脸去,明亮的眼光转成暗淡。
她始终还是爱他,即使他辜负了她这么多年,始终也没有来接她。
当天夜里,我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吹起了箫。
我从未吹过那首曲子,然而我不知不觉吹出了它,也许只是因为人生本如那支箫曲一般凄凉。
后来房门打开,我看见阿翎出现在门边。
她已有多⽇不能下地。看见她,我微微一惊,停下了箫声。
"不要停。"她低声说。
我重又吹起,她慢慢走来,坐在我的⾝边。
花架筛下淡淡月光,如満地细碎⽩冰。不时有紫藤花坠落,点点剔透凝华。
她将什么东西系在我的带上,我知道那是一只新的香囊。
从前她绣给我的香囊在一次决斗中被人毁坏,我不舍得丢弃,一直收在怀中。
然后她伸出手臂揽住我的,紧紧依偎在我的肩头。
她在我耳边低语:
"不要停下,"她说,"听着你的箫声去死,我才不会害怕。"
我轻轻一震,却没有停下。
我一直没有停下,即使当我感到她的手臂松开滑落。
我没有停下,即使当我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呼昅。
我没有停下,当天空大亮,人家的炊烟次第腾起,鸣⽝吠,⽇上的尘嚣。
我没有停下。
那一切与我无关。
我觉得我只需一直这样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然而还有阿湄。
我答应过要送她去她⽗亲的⾝边。
当阿湄自她⺟亲冰冷的怀中抬起泪痕藉狼的脸望向我,我知道我要履行我对她⺟亲的诺言。
我终于放下了我的箫。
我带着阿湄千里跋涉,到了江南。
我见到了阿翎一直不曾等到的那个男子,慕容安。他的完美丰神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他起初略为吃惊,凝神看看阿湄,神⾊渐渐平复。"她并没告诉我她有了⾝孕。"
"所以你才任由她流落在外?"
他笑笑:"最初我便要娶她回来,是她自己不肯答应。"
他望我一眼,继续道:"她一直都在等一个人,不肯放弃。那个人,想必是你。"
我如受重击,不能置信。霎那间只觉天翻地覆,无比荒唐。
"你不知道么?"慕容安望着我,"那么你明⽩她还不如我深。"
当天夜里,我茫然离开了慕容府。
我千里往返去看望阿翎的坟墓。我以为她或肯托梦于我,告诉我真情究竟如何。
然而她一去杳然,从来不肯⼊我的梦境。
某一个⻩昏,落⽇凄圆,月影初升。
我再一次拔去她坟上荒草,坐下为她吹箫。然后我离开了她,继续我在江湖的漂泊。我并不知道滚滚尘嚣,究竟何方是岸。山长⽔阔,我该于何处容⾝。我只是想要找一件事来做,胜败生死于我已无关紧要。
我开始追踪那些多年未曾归案的盗匪,我甚至希望我会败在某个凶残大盗的手下,无声无息死于一个边陲小镇或是荒山密林。奇怪的是我的剑法却于此时悄然精进。
就在那些年里,我再次听到了关荻的名字。这个在南方七省声名雀起的年轻捕快以其⾼超的追踪技巧,坚韧不拔的意志,以及奇异的独门武功威she黑道群雄。传说中他的武器是一条长长的铁链,那使想起很多年前与我一同猎狐的少年手中灵活的套锁。
有几次我们殊途同归,追踪同一伙盗匪到了同一个地方。我暗中出手相助后无声退去。
我看见昔⽇猎狐少年已成长为一个英俊不羁的青年,他自己揣摩出的武功虽然仍有不⾜,却因出手惊奇难测而颇具神威。
在追踪盗匪告一段落时,我会去看望阿湄,但是每一次并不让她知道。我会在她生⽇时在她常去玩耍的废园里蔵下一份礼物。当我在暗中看见她被惊喜映亮的脸,才觉得我这样活着,至少还有一些意义。
阿湄⽇益成长,比小时候活泼快乐。我看见她的成长,仿佛看见从前一幕幕的阿翎。那让我深深感念,同时也是深深的刺痛与磨折。
她七岁那一年,我在夜深人静时去看望她。
当晚孤鸿号野,翔鸟鸣林。
我看见星光撒上她睡面颊,她不知梦到了什么,脸上有依稀泪痕。我才知道她的快乐和活泼只属于⽩天。
我的心境悲凉如⽔。我不明⽩阿翎为什么不肯把阿湄给我抚养,至少我会比她的⽗亲更好地照顾她。
那晚我离开时,发现一道人影由废园里窜出,越过围墙,烟般疾逝。我遍体生寒,追踪而去。半个时辰以后,他没⼊一条深深小巷。
我谨慎地进⼊小巷,几步以后,我听见一阵金属击撞之音,強劲风声劈面而来。电光石火,我想起这可能是谁,在间不容发时出剑化解。
避过一击后我倒跃出巷,低声问:"关荻?"
必荻很快认出了我,霎那惊喜难以形容。
他收起铁链走近我,低声一笑:"你从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我姓方,"我说,"方雁遥。"
他明亮黑眸在夜⾊中一闪,"原来你就是他。那么,一直相助我的人是你。"
"也许那只是巧合。"我说。
"是么?"他侧头反问,他的笑容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明快天真。
我与他相视而笑,故人重见的欣尽在不言。
那夜一在他的家中我们煮酒尽,促膝畅饮。他将别后际遇一一述说,我默默倾听。
后来他问起我去慕容府的缘由,我约略告诉他阿湄⾝世。但当我问起他为何会在那里,他却微一犹疑。
我知道他必有难言之隐,也不再追问。他却又洒脫一笑,随即坦⽩:
"我去那里,是与慕容家的一个女子相会。"喝一杯酒,他忽有些出神:"我无论如何也要娶她为。"
我望着他英轮廓,坚定眼神,仿佛永远可以为了他的目标不计其余,我知道这一次他仍会实践他的诺言,就如同这些年来他默默成就少年时的梦想。这使我为他们觉得⾼兴,而又惕然如悟忆起自⾝,意兴阑珊。
我在似喜似悲中度过长夜,天明作别。然而我未曾想到与他一夕别后,再见似已遥遥无期。
就在那一年冬天,关荻忽然消失于江湖,不知所踪。
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慕容世家与塞北池家联姻,刚刚执掌家政的池家长子池杨娶了名闻于江南的慕容宁。关荻的失踪似与此事颇有关联,使我不由担心。但多方查访,依然没有他的消息。
三年以后,我追踪一伙大盗直至塞北,忽然听说慕容宁在池家红莲山庄的红莲峰顶纵火自焚。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此事与关荻有关,匆匆赶去。在离山庄十里的山中,我找到了重伤的关荻。
他的伤势在一个月后痊愈,但他整个人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完全失去了笑容,也几乎不再说话。他望着人时眼光灼热,却只令人心底生寒。
他从未告诉我那时在红莲山庄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一次,他在酒醉后对我说:"池杨烧死了她,是池杨。"
他的话令我悚然心惊,我不能想象会有人亲手烧死自己的子,即使那人是以冷漠深沉著称的池杨。
风波渐渐平息以后,我们一路向西,回到了从前初次相逢的雪山。
在那个野苇湖边我们筑起树屋,从头修定他的武功。他每⽇埋头苦练,我知道他的全部心志现在只为复仇而燃烧。
我无法劝解,只有相助。
我每年仍会离开数月,前去看望阿湄。直到她十五岁生⽇,我再次见她,才明⽩⽇后不可再去。
我去时正是清晨,清露宛转,如丝碧草上浮着一带轻烟。
我看见一个少女坐在凉亭,穿着鹅⻩绸衫,百无聊赖地踢着双脚。偶然间抬头,眼波四下流转,却似一切并不曾⼊眼,只是关心着一件事,神气不安而又快乐,可爱而又可怜。
无人知道当我看见这一幕时,如何在蓦然狂喜后而又肝肠寸断。那仿佛是把多年前的一幕完好无损地移植到如今。只不过,那再也不会是一早起来,在我房外等我带她出游的阿翎。
不知不觉间,她的女儿已长成与她无比相似,让我不能自已地疑真疑幻。乍起的梦境终究陨灭,惊喜一霎,倍感神伤。
在一片恍惚中我离开了慕容府,走了很远才发现,我竟忘记放下我为阿湄准备的礼物。
我回到了雪山。
以后的两年间,我再也没有去探望阿湄,因为我不敢再去面对那样的磨折。
两年以后关荻听说慕容府与池家再次联姻,决定前去报仇。我只有相从。我从未想到过会在池家与阿湄重逢,因为传说中的新娘是慕容泠。
当我第一眼见她,我再一次将她错当作阿翎。但当关荻将她掳作人质时,我已明⽩她的⾝份。
我不明⽩的只是慕容家为何要她代嫁而来。此事一旦被池家发现,她的境况何等危险。难道慕容家上下竟无人关心她的安危?
窗外爆竹震耳聋,阿湄要俯下头才能听得见我的问话:
"为什么嫁过来的是你?"
她明⽩了我的意思,掉下泪来,脸上却浮出笑容。全本小说
"是我自愿的,"她说,"何况池家的人已经知道真相,并没有将我怎样。"
看我仍要再问,她低声阻止:"叔叔,无论如何,现在我很全安,你先睡一睡,明⽇再详说。"
鞭炮声终于变得稀落,我的双耳犹自轻鸣。
阿湄为我拉开被子,一瞥之间似是发现了什么,略为惋惜,却没有说话。
"什么?"我问。
她微微犹豫,随即说:"你⾝上挂的妈妈绣的香囊,给人斩破了。"
说着解下,要递在我的手中,却又'咦'了一声,缩回手,转⾝在灯下细看。
不久之后,她回过⾝来,手中捏着一张折叠的棉纸。她的神⾊怔仲不宁,低声说:
"妈妈把这个在了香囊的夹层里。好像,是一封信。"
我接过来,手抖得厉害,我害怕稍一用力就会撕破那张薄薄的纸。
我记起十二年前我与她绝别的那个夜晚,阿翎把这只香囊挂在我⾝上。
她究竟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不肯在她生时说清,却要写这样一封信,要我在她死后多年才得以发现。
阿湄将油灯移至头,拨亮了灯。
屋中弥漫着爆竹的青烟,淡淡的硫磺气息。
四下里鞭炮声忽然沉寂,已是新年。
我深昅一口气,打开那封十二年旧信的最后一层。
跳进我眼中的第一句话已令我双眼模糊:
"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从我第一次见你。
…
我停了停,到眼前再次清晰,才能继续读下去。
…
"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从我第一次见你。
那年我七岁,你八岁。你的⺟亲让我叫你大哥。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并没有开口。
我并不是害羞,我只是不愿让你当我的哥哥。也许那时我便知道长大后我会爱上你。
我也不愿叫你的名字。
雁遥。
这两个字常让我觉得你的一生会象大雁那样南来北往,遥不可及。事实上也真的如此。
因为那是你的名字,所以我不得不喜自己的名字:方雁翎。
我想如果你一定要做永不栖息的雁,我情愿做你的一翎⽑。关山长河,碧空云渺,无论你去哪里,我都和你同在。
然而我不过是在痴人说梦。
我知道做不成你的翎⽑,你迟早会离开我。
我知道。
你离家前的那个晚上,我去找你。我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一起走?你一直没有回答。
于是我说我会等你,我说我会一直等到等不下去的那一天。
其实我是在说我会等你直到我死。但我想你并没有听懂。
我在家乡等了你五年,我拒绝了很多人的提亲。流言四起。我忽然发现即使你此时回来,你也决不会有勇气带我离开。要你和我在一起,只有替你舍弃那个家。
所以我遣散家仆,远走他乡。我走到一个遥远的北方村落,我在那里定安下来,继续等你。
并不是没有人知道我的下落,只要你想要找我,你应该可以找到。
我于是又等了四年,我遇到了慕容安。
我不清楚我为何会答应和他在一起,也许我已濒临绝望,也许我正因绝望而恨你,要用伤害自己来伤害你。
但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他,不再等你。
他这样要求过,然而我没有答应。我从未爱过他,也许他同样未曾爱过我。然而他竟比你明⽩我。
他走时对我说:
"如果你以为这样你还可以继续等他,那么你错了。"
我不管对错与否,因为我已没有选择。
我早将一生变成一局与你的博赌,我不能退场,在我的生命结束以前。
我终于等到了你,你来时正是阿湄満月的第二天。
看见你的一霎我就明⽩我已等到了我一生想要的东西,虽然我已失去了接受的资格。
我的痛苦应该是你的两倍,因为看见你的伤心我的痛苦便更添了一重。
我怎么可以答应嫁给你,让你抚养别人的孩子?你是那样一个骄傲的男子,虽然你的骄傲很少让人看到。你会终生无法释怀,娶了我,你不会幸福。
于是我骗了你,让你离开。当你离开时,我以为我们终生不复相见。
你走的时候是夜半,四周很静,我伏在窗前用心听你的脚步。
我一直在听,直到再也无法听见。
一切都象很多年前的那夜一,你自以为无人知道地离家。
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在我命不久长的时候。
我觉得为此我可以感谢上天。
我想必隐瞒得很好吧,让你以为我始终在等阿湄的⽗亲。
你从不知道每次你转⾝,我在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你。否则你便会明⽩我的真心。
你对阿湄很好,我毫不怀疑在我死后你会愿意抚养她。
然而我不要你这样,我要你自由。
我不想让她在你眼前,时时刻刻提醒你,曾经有我的存在。
其实我希望你可以将我忘记,如果这样就可以去掉你眉间的忧愁。
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你知道所有这些真情,所以我把它给天意去裁决。
我看见从前我绣给你的香囊已经不见,便做了一个新的给你。我会把这封信在里面。
也许很多年后你会看到它。也许,你永远不会。
我死的时候如果在你⾝边,我会觉得幸福。
我希望你吹箫送我,那样我便会有了勇气。
就象从前秋天的夜里,你坐在家中紫藤架下为我吹箫。
你仍记得么?
从前秋天的夜里,你坐在家中紫藤架下,为我吹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