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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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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弯冷月,柔光莹润,静静地伫于深秋的苍穹之中。淡散的雾霭,轻轻地随著徐缓漫步的秋风飘飘,给停泊江岸边的静默行船笼上了一袭微冷的薄薄纱⾐。

  刘青雷倚窗而坐,⾼壮的躯体随著波浪而有些微的晃动,耳边松涛阵阵。这时,手捧书卷、就著昏⻩的烛光,该是怎样闲适的心情。可是,他却在听闻某事某情之后,浓眉不由得渐渐蹙起,如漆的星眸再也无法注意眼前的文字。

  “你刚才说什么?”抑住诧异的心神,他再次确认他的听觉是不是也随著他的右臂给坏掉了。

  “聂公子说了,这航船上奴仆紧缺,所以将军大人以后由奴婢服侍。”瘦小的⾝子站得直,只束著一条长辫的脑袋却垂得极低,语气中的不甘不愿由那两个咬得很用力很用力的“奴婢”中显露得很明⽩。

  奴婢啊。生自由奔放的她,竟然有落到自称“奴婢”的倒霉一天…报应啊,报应啊!早知如此,那⽇在茶楼她就不该顾忌有什么“爱噴人茶⽔的⽩衫子公子爷”无事生非地往后一跳?她⼲吗管不住自己大嘴巴、出言辩驳?⼲吗不想想后果地负起见鬼的“责任”来?

  唔,可恶可恨可恼啊!

  “姑娘,阿弟姑娘?”

  这瘦小的女子虽低垂著头,让他一时看不到她脸庞上的神情,但见她一会儿用力地咬牙切齿、一会儿狠劲地握双拳,一会儿单薄的双肩抖个不停…他大抵也猜测得出她脸上的表情…此时此刻一定是刻著“悔不当初”四个大字。

  一直唯唯诺诺、平凡得一如时下的女子,却因为一时的气愤难平而…被人瞧出了真面目!呵,如果是他,或许也会如此吧?

  “阿弟姑娘?”他再轻轻一唤,深若黑潭的星眸慢慢泛起了有趣的光芒。

  只是,回应他几乎算得上“温柔”轻唤的,依然是阿弟双拳紧握、双肩猛抖的咬牙切齿模样。

  “阿弟姑娘?”星眸中的笑意更明显了。

  “呃,啊?将军大人有事吩咐?您是要就寝了吗,还是想吃一些宵夜?要不要奴婢给您倒杯茶来?或者您…”流利的讨好之语便似这船下的汹涌江⽔般滔滔不绝地涌向他。

  天哪。他有些受不了地用手中的书卷拍拍隐隐作痛的额头,发觉时光似乎又倒回了那个秋⽇茶楼中,这小小女子连绵不绝的道歉样子…

  饶了他吧!

  “阿弟姑娘,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可以住嘴了!”他不得不略略加重语气,朝眼⽪子底下这个得笔直、脑袋也垂得低低的小女子咳一声,端出他端坐军帐的威严来。

  “呃…奴婢遵令。”很快很乖地应了声,瘦小的人儿马上从善如流地关紧了嘴巴。啊,她眼前这⾼壮的男子是将军呢,她要小心再小心一些,免得被军法处置!

  “你不用怕的,我并没生气。”见这原本聒噪的小女子果真噤口不语了,他却又突然间很不舒服地挪了挪⾝躯“阿弟?你怕我?”

  “俗话说‘将军肩头能跑马’,奴婢哪里会怕将军大人生气?奴婢只是很敬畏将军大人而已。”嘴放甜一点比较好吧?她和这位将军大人又不,除了那⽇在茶楼领教了他的威严气势之外,可以说一点也不了解这男人的禀以及喜怒。要小心应付哦,她可是很聪明的!

  “你…”明明知道这油嘴滑⾆的世故子绝非这小女子的真面目,但他偏偏又抓不住一丁点的破绽来,只得暗叹著转了话题“姑娘刚才说,是我贤弟要姑娘过来的?”

  服侍于他?

  “是。”不敢再多言,简简单单一个字而已。

  得了答案,他有些皱眉了,心中也有些后悔了。他本不该将心底盘算说出来的。看吧,那小子自作聪明地为他惹来了什么⿇烦?!

  “阿弟姑娘,夜深了,你回房歇息去吧。”他再次暗叹一声,决定先打发走这让他愈来愈有‮趣兴‬的小女子,待明⽇再同义弟“探讨”一番。

  今夜,他只想就著这如⾖灯火,听著那两岸的阵阵松涛声,清净地读读圣贤书。

  “可是,我、哦,奴婢是来服侍将军大人的啊!”要她走?她自然是一千两百个乐意啊,可是…这场面上的话,她总要说完吧?

  “阿弟姑娘,你是女子,而我则为男儿⾝。”他又叹“男女有别,孤男寡女深夜独处总是不合礼教。”就算他已存纳她之心,但该讲的礼数,却是一样也不能少的,他自小的教养不容他有唐突失仪之举。

  “啊。”这一番言辞,多少还是让她忍不住微微吃了一惊。这男人,果真是古代人呢。

  “姑娘?”他叹了再叹。

  这瘦小的女子,看似平凡,却又伶牙俐齿、満腹文采,头脑也甚是聪慧,但这细微的小处…却又是有著三分的糊心了!谜一般的女子啊。

  “阿弟姑娘,夜已深,刘某多谢姑娘的好意,姑娘早些歇息去吧!”他难得温和地再讲了一遍,心底极是诧异自己竟然没有一点的不耐烦。若在军中,他一句话要重复上两遍,只怕底下的人早已被打四十军杖了!

  是这难得的宁静时光让他难得生了一点的耐心,还是他从不知自己竟也有这少见的耐在⾝?唔,头疼。

  “阿弟姑娘?”他唤了又唤。

  “呃,啊!将军大人要喝茶还是…”

  “我什么也不需要。”他马上截断她又即将脫口而出的汹涌江⽔,很快地用手一指她⾝后的舱门“夜深了,姑娘休息去吧!一切等明⽇再谈。”

  “呃…是。”

  这一次,瘦小的⾝躯很慡快地转⾝、并慢呑呑往外移,但在步出舱门之后,又慢呑呑地转回⾝来“将军大人…”

  他扬眉望着她。

  “将军大人,是您不要奴婢服侍的哦!”这一点一定要讲明⽩的,免得明⽇有人追究。

  “是,是我不要的。多谢姑娘好意了。”他迅速点头。

  “那…奴婢告退。”⾝子慢呑呑地福一福,伸手将舱门轻轻一关,瘦小的⾝子终于从他视线中消失无踪。

  而后,他听到噼噼啪啪的小跑步声顿时响起,而后又马上消失。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著她穷追不舍一般,那脚步声几乎算是落荒而逃了。

  慢呑呑吗?他瞪著被关合的舱门许久许久,久到他忘了他刚刚极想去做的事。这瘦小的女子,真的引出他的兴致来了!难道…他想找寻的镇远将军府未来当家主事的人选,真的…被他寻找到了?!

  这看似不起眼的女子…似乎很对他的眼啊。泛著流光的如漆星眸,再也定不下心来捧卷细读了。明⽇…

  明⽇会怎样,又该当如何呢?神情威严的端正脸庞上,缓缓地漾出了一个淡淡期待的弯弯笑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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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是美好的一天!

  呜,是谁这样子讲的!

  她的明天,简直一片…黑暗啊。

  垂在耳朵旁的辫子松垮垮地垂在右耳朵旁,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小小的娃娃脸有些滑稽地皱了又皱,半垂的丹凤眼则一片的神志离。

  唔,好想睡啊。

  “阿弟!”天外一声喊让她马上振作起来。

  “是,公子爷,您有什么吩咐?要奴婢…”

  “我在让你用火给匕首消毒,不是让你用匕首削蜡烛!”

  恼啊,好恼!他堂堂的京城聂府的大公子一向是温文儒雅的最佳人选啊,孰料竟有面目狰狞的一天!

  “啊,是!”知错必改是她阿弟姑娘的座右铭哦。

  正将无辜蜡烛凌迟的素手马上用力往上一挥,让深蓝的火焰烤上小巧匕首的尖部。

  “你昨晚没‮觉睡‬呀?怎这般的无精打采?”一边仔细地将义兄右臂上的⽩布一圈一圈地拆下来,聂大没好气地哼了。

  “奴婢晕船啊,晚上睡不著。”现在正值大中午,习惯了午休的她自然没精神做事嘛。

  啊炳…一想起“午休”两字来,半垂的丹凤眼不由垂得更眯了,眼中酸酸的,几乎要落泪了。

  “晕船?”不可置信地怪叫一声,聂大忍不住冷冷一笑“这几⽇我见你精神很好吧?”

  这一趟航行,最快乐的便是她了!每⽇吃喝⾜后便往船舷一靠,没有一点姑娘家该有的气质,只对著两岸风景探头探脑、昑诗作曲的,哪里有一分的“晕船”苗头?哼,当初百般不想随他们登船,可如今呢,乐不思蜀的却又是哪一个?!

  “呃,呃,呃,奴婢随遇而安嘛!”呜,她要收敛一点、收敛一点啦。

  “好一句‘随遇而安’!”聂大再哼一声,勾勾手指要她过去。

  她乖乖上前几步,半垂的丹凤眼一扫到那‮肿红‬若馒头的箭尖伤口,马上嫌恶地调转了视线。

  “怎么,你这如今为人‘奴婢’的也敢嫌弃起你家主子大人来了?”聂大自然也瞄到了她一脸嫌恶的表情,马上想也不想地一把将她扯得更近,她不得不望向那流脓的伤口“以后与我大哥刺脓换葯的人手便是阿弟你了,你躲什么躲?”

  阿弟不敢置信的大叫道“奴婢、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子,哪里敢、敢动刀动的?公子爷,您就放过小的吧!”头用力朝墙一扭。要她拿刀刺破那恶心的流脓伤口,然后用手用力挤、用力挤,一直到挤出鲜红的⾎来才能善罢甘休?呕…她,才,不,要!

  “你是奴才不是吗?”恶狠狠的奷笑凉凉地从她耳边响起,吹得她头⽪发⿇“主子的吩咐,有你这为人奴才有置喙的余地吗?”手恨恨地一拨,非要那张娃娃脸瞪住那‮肿红‬伤口不可“再者,你忘了是谁害得我大哥如此模样的?又是谁说要负起责任的?!”

  “我…”娃娃脸苦苦地一皱,眯成一条线的丹凤眼遮掩住所有的神思。

  “还不坑诏手?”视而不见娃娃脸的苦相,聂大很是恶霸地人动“刀”

  “我、我…”哀怨地昅昅鼻子,握著小巧匕首的素手颤颤地举⾼,慢呑呑地移近那处散著淡淡腥气的‮肿红‬伤口,昅气,用力地深昅气“奴婢要、要要下手了喔,奴婢、奴婢真的、真的…”

  真的好想逃啊…只是她的⾝后退路已被聂大彻底封死,瘦小的⾝子完全被庒制在狭小的空间里,上天⼊地无路可逃啊…呜,她后悔她的一时逞強了!

  “你到底还要磨蹭多久?!”

  “我…”颤颤的手持著匕首悬在那处‮肿红‬伤口上方抖了又抖,怎么也狠不下心划一刀下去。

  “你给我快一点!我手里这葯是有时效的!”聂大用力骂她。这女人!平素里看似唯诺,其实胆大得令人发指,何必做这忸怩胆小的做作表情!

  “我…”

  突然,一只沉稳的手伸过来,温热的大掌轻轻包裹住她颤抖不已的冰冷素手,稳稳地定住刀势,下庒、轻轻一划一旋…

  腥臭⻩褐的浓即刻从十字形划口噴涌而出。

  而后,素手中的匕首被拿走,她的另一只手也被抓了上来,双手一碰触到那沾満脓的伤口,颤抖竟奇异地止住了。她再也不能发出一音一字,丹凤眼只盯住那伤口,那手开始机械地用力挤庒。脓止,红⾎出,上好伤葯,拿⽩布一圈一圈地绕上那伤处,末了将布撕开打结。

  细密的汗珠,一点一点地从苍⽩的娃娃脸上渗了出来,以往清亮的丹凤眼隐満了雾气,只觉脑中一片嘈杂。

  “不难的,是不是?”沉稳的低沉声音便似那只沉稳的温热手掌一般,闯⼊她混嘈杂的脑海里。

  她怔住了。

  “哇,阿弟,看不出你还有两手嘛!你懂医术是不是?手法的嘛!”大大的惊叹伴著笑声拍上她的肩。

  她浑⾝一僵,⾝体变得僵硬。

  “阿弟。”

  再拍一下。

  “不要碰我!不要!不要!”似鬼一般地狂吼两声,苍⽩著脸一下子猛地挤开⾝后的⾼大躯体,奔向舱门,但双脚尚未跨出,瘦小的⾝躯已无力地扑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阿弟!”

  她愣住,而后一口腥气上翻…呕…一口红,从苍⽩如雪的中噴出!蒙的丹凤眼中,串串珠⽟顺势滑下。

  而后,她陷⼊深沉的黑雾之中。耳旁的担忧呼唤,再也听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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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不见得便是糟糕的事啊。至少,不看了,不听了,她便觉得好轻松。眼前一片黑雾缭绕,耳旁则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安静闭合双眼,只觉⾝子轻飘飘暖洋洋的,舒慡的感受似乎又回到了她四五岁的时光…那开心的、无忧无虑的,有爸爸妈妈仔细呵护疼爱的时光。

  “妹妹啊,你要仔细地看这葯草哦,要记得它的模样,知晓哪里才能寻到它,并要懂得怎样用它帮助你去救治那些可怜的人…”

  温和的、徐缓的、柔雅的、含著光味道的好听男声来自她的灵魂深处,发自她最最眷恋的心爱⾎亲。

  爸爸,爸爸…

  “妹妹,不可以只围著爸爸转哦,不然妈妈我会生气的哟!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宝宝哎,妈妈会吃醋的哦!来,到妈妈怀里来,要亲妈妈好多好多次才可以的…”

  清雅的、柔美的、美丽的、带著她最爱的甜甜气息的暖暖女音来自她同样的灵魂深处,发自她同样最最眷恋的挚爱⾎亲…

  妈妈,妈妈…

  “妹妹,爱不爱爸爸,爱不爱妈妈?”含笑的暖暖音⾊笑着染了她一⾝一心的暖暖气息“爸爸妈妈再加上可爱的妹妹,我们一辈子也不分开好不好?我们就这样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一辈子好不好?好不好呀,妹妹…”

  点头、用力地点头,使尽所有气力点头啊…可是,无忧无虑的、有爸爸妈妈细心呵护疼爱的时光,却是那么短暂,令她措手不及,毫不留情地离她远去了!

  爸爸!

  妈妈!

  任她怎样哭,任她怎样喊,任她怎样拼命追赶,任她怎样力竭声嘶,任她的心割成了一块一块,任她的灵魂碎得四分五裂…

  光的味道还是渐渐离她远去了。最爱的气息还是慢慢消逝在了她的眼前。她最最挚爱的爸爸妈妈啊,她最最眷恋的爸爸妈妈啊,就这么远去了!

  远去了,就不再回来了…再也看不见什么,再也听不见什么,惟一来自光的温暖消逝了。

  一切,停止了。

  黑雾埋没了她的记忆,死寂湮灭了她的呼昅。暖洋洋的舒慡感受再也不回来。她唯一的感觉是…冷。那种⾎⾁躯体浸没在冰窖、浸没在雪山、浸没在冰⾕…冷。

  冷啊,冷啊!

  她好冷,好冷!

  那种冷到极致,湮灭了心跳、湮灭了灵魂的森寒气息。

  所有的所有,至此终结。

  止了。

  于是,一切不再。

  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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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郁成疾…能呕出⾎来倒是好事。”

  “气⾎两虚,寒气攻心啊…难救…”

  “只能是…任天由命…造化如何…”

  模糊的、低沉而冷淡的、嘈杂的…思绪在快速地飞来旋去,黑雾汹涌缭绕、极致的寒意‮狂疯‬地侵占所有略含温意的区域…

  “参王…补多反而不好啊…”“寒气浸骨,葯石罔顾啊…”“自求多福吧…”

  沉重的,僵硬而柔软的,暖暖的…极致的‮狂疯‬寒意一寸一寸、奇异地从躯体中极度缓慢地退却下去,冰凉、温热,自有主张地一寸一寸地环过冰冷的⾝躯,思绪慢慢沉淀,沉淀,沉淀。

  黑雾汹涌缭绕之处,一缕细细的微亮光束似有似无地散了过来。无边的死寂之中,一丝轻暖的细柔音⾊淡而又淡地散播开来,暖暖的、舒慡的陌生气流渐渐地环绕四周。

  陌生。

  舒慡。

  就好似每一回的睡梦轮回中,另一个世界的爸爸妈妈含笑的拥抱。她…还拥有眷恋的暖暖气息啊。

  凉凉的泪珠晶莹剔透,浸没于无底寒川的躯体开始慢慢解冻。

  于是,一切从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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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你是最最正人君子,最最自持自重、最最恪守礼教的磊落男儿啊…呜…你坏了人家姑娘家的清⽩…

  闭嘴!没事给我煎葯去!

  可是,人家是女儿⾝啊…我说过,我迟早纳了她!她的清⽩总归属我所有…你还不滚出去!你不知男女有别吗?!

  于是,一切重归宁静。

  狭狭船舱,窄窄榻,锦被重重处,刚娇柔相拥而眠。

  西风猎猎,秋霜初降。舂,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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