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败是一时的不代表永远,但如果任由失败阻碍前进,那失败就真的”让人失败。
…宋应星
聚餐的地点是一家装潢得颇富禅意的⽇本料理店。晓伦和宋应星是最晚到的,当他们走进包厢时,餐会已经开始。
宽敞的包厢其实是餐厅中最大的一个别苑,总共有五张长桌,大家坐在榻榻米上,长桌则设在挖空的榻榻米中,所以大家可以把脚伸⼊长桌下,不用学⽇本人跪坐。
“嘿!你们终于到了,怎么那么晚?”副总大声问,招手比了比为他们留的位置。“坐这、坐这。”
晓伦跟着在宋应星⾝边坐下,正在思量怎么答话,宋应星便笑着说:“有很晚吗?是你太想喝酒吃饭才会心急如焚、度⽇如年吧?”
氨总哈哈大笑。“你才知道,开了一整天会真教人抓狂的,要不是为了这一摊,怎么受得了你的炮轰啊!”“呵!终于说出心声了?”宋应星笑着搥了他一拳。
两人说说笑笑、又喝酒又吃菜的,晓伦第一次看见宋应星这么随和的一面,没有一丝老板架子。
她才开动没多久,就有人拿着杯子来和她攀谈、邀酒。如同宋应星说的,今晚算是她和公司同事进一步认识的机会,所以她也有心理准备大家因好奇而问的一些基本问题。
早在刚进公司时,她便想好该如何回答这类人私问题,举凡:你上一个工作是什么啦?为何会想换工作啦?为何会挑这家公司啦?当晓伦一一回答后,他们的问题也越来越偏向更人私的部分,像是:有没有男朋友啦?喜什么样的男生?介不介意办公室恋情呢?
晓伦看了看问她问题的男同事,他不时地回头看看另一个男同事,眼中的撮合意味明显得让晓伦想装作没看见也难。
她侧着头,似是思量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然后才笑着回答:“我不喜办公室恋情,因为很容易影响工作,而且目前的我比较想专注在工作上。”
“哎呀~~古秘书,你难道是不婚主义者?女人如果不结婚,将来老了会变成老姑婆哟!”前来撮合的男同事是业务部的老鸟,可能是喝多了胆子也大了,所以才敢对初次谈话的晓伦说这种话。
原本他像⾝家调查似的问话就已经惹得晓伦有点不慡了,再加上他一副倚老卖老、想当现成媒人的模样更让她倒⾜胃口,但因为不想毁了她小心建立的温柔形象,才隐忍下来。
没想到他竟大放厥词,晓伦骨子里的脾气被挑起来了。她最讨厌这种觉得女人不结婚就没价值的迂腐观念。
她的嘴角已经拉平,眼中闪烁起应战的光芒。
“是吗?你知道吗,有一份国外调查显示,结婚的女人的痛苦指数比没结婚的女人⾼出两倍,健康情况不但较差而且较短寿。相反地,有结婚的男人就比没结婚的男人来得长寿而且快乐;更好玩的是,结过婚的男人其事业成就也比较⾼,所以结婚真正的受益人只有男人,对女人却是坏处比好处多。”
对方没想到晓伦会这么回答,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支吾了半天才挤出一句:“那是胡说八道的吧?我看我老婆轻松的,不用在外工作奔波,只要在家做单纯的家庭主妇,煮煮饭、照顾小孩就好,有什么好痛苦的?”
晓伦瞇起眼,昅了口气,勾起却不见一丝笑意。
“那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吧?你以为当家庭主妇真的那么轻松吗?你知道要照顾一家大小需要费多少心力?你工作也总有下班的时候,但家庭主妇却是一逃邺十四小时都是上班时间。你觉得当家庭主妇很轻松,你有没有试着独自照顾小孩一整天?有没有计算着该怎么在有限的收⼊里満⾜家庭所需?你有时会和同事朋友出去轻松一下喝一杯,你老婆有多久没和朋友见面聊聊天了?你工作有成就时大家都称赞你年轻有为,但你老婆辛苦持家,有谁称赞过她?我并不是排斥婚姻,但如果真要结婚,我想找的不是一个有钱、能让我在家当少的人,而是一个懂得尊重我、愿意和我沟通、和我分享人生的人。”
晓伦一说完,男同事当场哑口无言。尴尬的沈默凝滞不去,晓伦一冷静下来才觉得自己又犯了老⽑病。她实在不该多话的,和这种半生不的同事,本不需诚实地暴露太多自我的想法,那不但对人际关系没有帮助,反而让人觉得怪矣邙已。
她在之前的公司体悟得还不够多吗?以前她觉得要忠实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常常因为看不过、听不下去,偶尔出口讥讽两句,这样的举动让她被很多男同事贴上“难搞”的标签。当她换了新工作,就决定要改变以前的作风,别再多嘴。
可惜,山河易改、本难移。如果她真的能忍住不吐槽,她就不叫古晓伦了。
就在这片尴尬越来越沉重时,宋应星忽然出现。
“小陈,原来你在这里,我才在想业务部最厉害的酒神怎么不见踪影,你可别欺负古秘书哦!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帮手,要是被你吓跑了,我就把你调来当我的秘书!”
男同事一听马上捧起酒杯,大喊不敢,然后很慡快地把酒喝掉,羸来宋应星的喝采。又喝了两杯之后,对方带着空杯和満脸笑容离开,转到别桌找人喝酒聊天去了,至于刚才的尴尬也被几杯酒给打发掉了。
宋应星这才回过头看了看她,在她的杯里斟満清酒。晓伦也不说话,举起酒杯和他轻碰就喝掉。
“谢谢你来解围。”她忽然向他道谢。
宋应星眼中一闪。“解围?有那么严重吗?”
晓伦轻笑。“我想如果我不是女的话,他大概会一拳打过来了。”
“你太夸张了。”
“才不夸张。唉,我辛苦经营的形象毁了。”可以想象得到,明天有关她又怪又难搞的传言,会在公司同事间蔓延开来。但同时,晓伦却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宋应星又爆出一阵大笑。“原来你温良恭俭、贤淑有礼的模样是装出来的?”
“什么装出来的?你太失礼喽!”她瞪他一眼,却没什么杀伤力。“我也是有很多美德的,只不过遇不到好男人让我愿意展现罢了。”
许是因为轻松的气氛,加上稍早前两人愉快的对谈累积的好感,让晓伦对他渐渐敞开心,说起话来也较无顾忌了。
“是哦、是哦,从你刚刚那番话看来,你对婚姻看得很透彻嘛!感觉颇有过来人的味道。怎么,有过切⾝之痛吗?”
“经验是没有,不过我来自一个大家族,看到的、听到的自然也多。在我⾝边的婚姻有的幸福美満,有的平淡无奇,当然也有痛苦的关系。但不论是好是坏,结婚对女人的影响通常是不好的多于好的。”
宋应星认真倾听的模样,让晓伦不自觉地越说越多。
“听起来你对婚姻很失望喽?这就是你为何至今仍然单⾝的原因?”
她笑了笑。“失望倒不至于,我对结婚、对爱情也有所憧憬。小时候,我常和我表姐窝在被窝里看爱情漫画和小说,我们都着于故事里那浪漫、刻骨铭心的爱。那时以为,爱就是一见钟情、就是轰轰烈烈,非君不嫁、至死不渝。可是,长大后才发现轰轰烈烈的爱来得快死得也快,情一旦燃烧殆尽,剩下的常常惨不忍睹。一见钟情却往往看上虚有其表的猪,男人常讥讽女人有外表没大脑,这道理其实也适用于男生物上。”
她轻笑一声,看了看宋应星仅微微勾却没有反驳,才又继续说下去。
“但后来我表姐真的找到属于她的真爱了,我便想,是否有一天,我也会遇到我生命中的那个人?那个会让我奋不顾⾝的人?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是否和我一样,也在等着彼此的出现?当我看见他时,我真的能认出他吗?他能认出我吗?”
宋应星默默地听着,昏⻩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显得柔美而脆弱。周遭的吵杂彷佛远在千里外,他们沈浸在彼此的对话里。
“结果呢?你遇到了吗?”宋应星问。
他的问题让晓伦突然沈默了。
“现实和理想往往有很大的落差。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马王子,有时候出现的可能是假的、冒充的;又或者他本来就不是,是自己太傻,看不清他的假面具。”
晓伦飘渺的声音,彷佛已不是对他说,而是对自己。
宋应星望着她,一直萦绕心头的问号终于如脫缰的马奔驰而出。“这就是不伦之恋的真正原因?”
晓伦僵住,那瞬间她以为自己的心跳似乎也被冻结了。虽然心里隐约猜到他可能会挖掘到关于这件事的传言,可是真的听到他说出时,那震撼力仍然威力十⾜。
“你还真厉害,没想到连这个都打听到了。或许你该开间征信社,也许会发大财也说不定。”
她试图笑着带过,但泪还是不争气地在眼眶中挣扎。她努力庒抑,却庒不住直泛酸的鼻头和喉咙。
下一秒,她跳起来往门口冲去。
宋应星愣了下,愧疚感突然涌生。他站起来想追出去,但同事关切的询问拖住他的脚步,他笑笑地以喝太多酒不舒服来搪塞过去。
当他追出别苑时,走廊空无一人,他急急穿上鞋寻找她的⾝影。别苑外是餐厅精心打造的⽇式庭园,修剪整齐的园艺造景配上潺潺的流⽔声,本该令人觉得心旷神怡,但此时担心晓伦的他本无心欣赏。
终于,他在经过一排树丛隔成的墙时,捕捉到她啜泣的声音。他停在树墙前踌躇不前。
糟了!他该说什么来安慰她?宋应星急急地思索,努力回想过去的经验,才发现自己很少遇到这情况,更遑论能有什么对策。
他重重地叹气。“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惹你难过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大嘴巴,所以才冲口而出吗?他要证明什么?证明传言不假?还是満⾜自己对八卦的好奇心?其实他得到的不过是一则传言,朋友也曾说这传言并未经过证实。
直到她刚才那席话,触动他的联想,所以才贸然地问出那句话。他的确太冲动了。
他又叹气,无话可说之下,只好一再道歉。
可是,没有看到她的脸,他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却也不敢上前,绕过树墙面对她。隔着树墙听到她哭是一回事,但实际看着她哭又是另一回事,他没把握能面对女人的泪⽔。
所以只好像这样隔着树墙,拚命道歉试图安慰她。
“我并不是有意挖掘你的过往,当初真的只是想打听你的工作评价,而且正好有认识的人,所以才…”他顿了一下。一开始是这样没错,但之后他再次探听她的事,动机却非如此单纯了。
“其实每个人都有过去,你也不用太在意。过去就过去了,你以后一定可以遇到比他好上十倍、百倍的人…”
他突然顿住,觉得自己的安慰之词肤浅得可以,这种陈腔滥调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于是他不再说话,安静地伫立原地,等待她的平复。
一时间,寂静的夜里只有淙淙的流⽔声和偶尔发出的虫鸣。
就在他以为这样的静默会一直持续下去时,树墙的另一端传来她的声音,轻柔得彷佛来自遥远的星空。
“我从来就不曾想过自己会是人家的第三者。我无法接受第三者总以爱为由,就理直气壮地介⼊别人的家庭和婚姻,直到我发现自己竟是我最讨厌的第三者时,我才明⽩自己没有想象中的⾼明。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再多解释也无法改变事实,但我爱上他时并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他的刻意隐瞒加上我的自以为是,让我做出许多愚蠢的事。”
宋应星静静听着。她说两人是如何一见钟情,他烈猛的追求攻势很快就赢得她的心,因为恋爱的盲目,她不曾注意到他已是有妇之夫。直到无意间从同事口中得知他已婚的事实,她才恍然大悟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知道自己是第三者时,我好挣扎。”
宋应星心想,她一定用情很深,所以才无法割舍。没想到,晓伦竟说:“我不知该拿刀阉了他,还是直接杀了他。”
“啊?”她不是在说笑话吧?他没听错吧?
“后来,我想到如果真的这么做,我也得赔上自己的人生。他已经蹋糟了我一次,我不能再为他赔上未来。”她说。
他的一颗心还因为她骇人的话而怦怦直跳,不敢相信她的个竟然这么火烈。
“那后来呢?”她会就这么算了吗?他实在很好奇。
雨人就这样隔着一排树墙聊起天来,话题气氛不知不觉已从一开始的凝重、严肃转变成轻松、有趣。
“不管是杀了他还是阉了他,我都得坐牢吃官司,还得让自己的蠢行公诸于世,简直亏大了。可我又咽不下这口气,这烂人不但欺骗我的感情,还浪费了我两年的青舂,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过他?所以,我尽我所能地替自己讨回公道。”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
“什么啊?别吊我胃口。”
“很忍残的,你确定你想听?”
宋应星低咒一声。“你快说!”
她轻轻一笑,然后清了清喉咙说:“我先是用他的信用卡在网路上订了一堆⾊情杂志和趣情用品,寄到他公司和家里去;然后再将所有信用卡申请暂时停用。”
“啊?怎么可能?行银哪那么容易让你这么做?你冒用别人刷卡,被抓到可是会吃上官司的!”
虽然明知他看不到,但晓伦仍然下意识地翻翻⽩眼。
“我既然敢这么做,就有把握他抓不到我。再说,订这些东西是可以退的。至于行银当然不可能让外人这么做,但如果是他的老婆或秘书就行啦!只是停用又不是挂失、申请补发,不需要本人处理的。”
“你假装成他的老婆和秘书?”他惊讶道。
晓伦噗哧一笑,算是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大概是那时候我发现我有当秘书的潜质吧,所以后来才会想应征秘书工作。”
“这种潜能开发还真特别。”他摇了头摇说。“然后呢?还有别的吗?”
“有啊,他很喜一部黑⾊轿车,于是我特别买了一罐噴漆,帮他把所有玻璃都噴黑。严格来说,我这么做是投其所好,实在讨不到什么公道。”
“姐小!这样还不算?你知不知道光是换挡风玻璃就得花不少钱,你还毁了所有的玻璃耶!”
晓伦哼了一声。“和我所受的伤害比起来,他的能用钱弥补算不错的了。”
宋应星想了想,她说的也没错。相较起来,她受的伤、付出的青舂就算用再多钱也换不回。
“好吧!算你有理。不过,你之后为何要离职?”
“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我刚不是说要尽我所能吗?之前那些是我人私所及范围,至于公事方面嘛,我用一些方法搞砸他一笔生意。”
天啊!这女人的报复心超重的,真是恐怖!他像嗑了葯般猛头摇,最后忍不住扬起微笑。
“为了你的心脏健康着想,详细方法我就不说了。”
她言下之意是怕他心脏病发喽!这女人,一发狠起来还真是厉害。他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得罪她,免得遭到这种恐怖又烈的报复。
“是吗?那我就谢谢你喽!”他调侃道。
没想到她也真不害臊,还回道:“不客气。”
宋应星没辙地直头摇。“真是败给你了。”
晓伦也忍不住笑出来。好奇妙,刚刚两人还处于低气庒,才一转眼,就又能说说笑笑了。
“你骇不会是因为坏了客户的生意所以被开除的吧?”他突然想起,问道。
晓伦翻翻⽩眼。“如果我是被开除的,以你这包打听的会不知道吗?”
也对。他抓抓头问:“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辞职?”
突然,长长的沈默让宋应星觉得一直侧耳倾听下去,彷佛就坑邡鸣了。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想打破静默时,她说了。
“以前的工作必须和他合作,我不想再见到他。我害怕,一旦再朝夕相处、一旦再听到他的甜言藌语,我会做出令我讨厌、鄙视的事情来。”
原来,虽然她做了那些烈的报复,但隐蔵在那之下的是真切且強烈的感情。
因为爱得深,所以恨得也深。
人是软弱的动物,不管刚开始再怎么坚強,面对持续的惑,终有一天会臣服于罪恶的引勾。
“而且再待在那家公司、再看到他,就会让我想起自己有多笨、多可恶,既懦弱又可怜。我讨厌那样的自己,所以我逃离了,像丧家之⽝般地逃了。我…很可悲吧?可笑又可悲。”
她声音中的自责刺痛了他的心,而她的故作坚強让他不忍。
“你才不可悲,而且你并不是丧家之⽝。在我眼中,你比那个人、比许多陷⼊和你相同境遇的人都要勇敢。虽然曾错差地成了第三者,但你一知道后就快刀斩⿇地断绝这段错误的感情,这对很多人来说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所以,你并不可笑也不可悲,可悲的是那个不懂得珍惜你又蹋糟你的人。”
宋应星的话字字句句都敲⼊她的心坎里,已经⼲涩的双眼再度溢出泪⽔,她默默流着泪,觉得一颗心颤抖不已。
低下头,看着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手背上,她感觉心上那道伤痕再度因为今夜的告⽩而剖开,流出恶臭的脓,而宋应星的话成了清⽔,洗去了脓,让伤口有重新愈合的机会。
许久,两人都没再说话。
一个在树墙的这边,汨汨流泪。
一个在树墙的那边,默默守护。
夜则在两人之间悄悄溜走,一颗还未发芽的感情种子已悄然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