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蝴蝶,望帝舂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暖⽟生烟;此情可待成回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阮家。
百业昌盛的江南苏州地区,一提起阮家,那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为别的,就为了苏州最出名的⽟肆多宝阁。
在清代,苏州的⽟器工业十分发达,许多⽟石作坊均集中在一条专诸巷內,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立独的门户专卖自个儿琢磨的⽟器,形成良莠不齐的情况。其中最负盛名的就是多宝阁,不但自己拥有⽟石作坊,年年岁岁进贡朝廷所需,还在苏州本地开设了店铺,是信用与品质兼具的知名⽟肆。更教人啧啧称奇的,就是撑起家业一片天的主人竟不是堂堂七尺男儿,反而是一名寡妇…胡氏。
苏州无人不知晓,多宝阁的当家阮之承是个多病的文弱书生,年纪轻轻地就让胡氏守了寡。胡氏虽育有一子一女,老大阮光宗却成天只知花天酒地,女儿嘛…虽说百样好,将来也是别人的媳妇儿。在临危受命的情况下,胡氏战战兢兢的撑起了多宝阁,刻苦经营,手段雷厉,比男人当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才没几年光景,多宝阁不衰反盛,原本不赞同女子当家的族老们这才噤口,胡氏也终于成为阮家真正的中心决策者。
但纵是独断专行的决策者,难免也会有烦恼、犹豫的事,就好比为了大儿子光宗的不争气,成天净往窑子和赌场钻;现下又有了另一桩更加烦心的事,这会儿,她坐在阮家大院里的正厅,微蹙着眉掂量着心事,而阮家的管家李大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夫人,您看这事怎么办?人家之前都已经寄信来通知,如今更找上门来了。”
胡氏的脸微微一菗。“来多久了?”
“这不都快半个时辰了吧!”
胡氏闻言,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躲不掉…”任凭她多想当作从没这回事儿,但别人似乎可不这么想啊!
“夫人?”
“罢了。”
“您的意思是?”
“李大,你就去请他进来吧!”胡氏摆摆手。“好歹来者是客。”
“好的,这就去。”李大衔命,随即转⾝离去。
胡氏下意识地整了整⾐角,不一会儿,一个青年男子被领了进来。且瞧他俊目修眉、面如冠⽟的好模样,不是方才在舟上与船家对话的青年又是谁?
只见他一⾝朴素旧⾐、端正恭敬地向胡氏行了个礼。“晚辈佟晓生,拜见世伯⺟。”
胡氏微微颔首,却不微笑,边的弧度倒弯得像把刀。
“世侄不用多礼,请坐吧。”她向李大示意。“给佟少爷看茶。”
佟晓生在胡氏下首坐定后,胡氏客气地问道:“多年不见,世侄也成人了,令尊可好?”
佟晓生微微一笑,颇有些沧桑、无奈的模样。“家⽗已然仙逝了。”
“唷…”虽然是早就知道的消息,胡氏仍故作吃惊。“世侄可要保重⾝体、节哀顺变,你的路还长得很,别太伤心了。”
“谢谢世伯⺟的关心。”
“今年多大岁数了?”
“回世伯⺟的话,再过两年就弱冠了。”
“唷。”胡氏点了点头,又道:“瞧我,净问你话呢!世侄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子也乏了吧?”
“晚辈⾝子壮健,一路上为了欣赏江南好时节、好风光,不时走走停停,一点儿也不累。”
“真好兴致。”胡氏简短答道,语气里却不无嘲讽之意。
读书人,一个样儿。胡氏心里冷冷笑着。
不是她要瞧不起书生,而是她的丈夫阮之承在世的时候也没见着多能⼲,成天捧着几本破书读,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书中自有⻩金屋,把生意统统置之不管,要不是她勉力维持下来,哪还有今天的光景?所以打从佟晓生一进门,她就没什么热呼劲儿。
任佟晓生如何迟钝,三言两语下来,也听出了胡氏语中冷待之意,但他修养到家,倒也不以为意,只是纳闷,难道之前寄来的信胡氏没有看见吗,否则为何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拋开杂念,他诚挚地道:“初来乍到,晚辈这几⽇在江南沿路发现不少精致小物,府上世代经营⽟作坊,对⽟器自有独到见解,因此晚辈特地准备了几样薄礼,孝敬世伯⺟玩赏。”他边说,边从⾝边唯一的一只行囊里掏出了两样物事,分别是一个⽩⽟刻花菊笔洗以及一只⽟簪子。
“哦?”胡氏看了一眼,冷笑不语。读书人就是读书人,阮家在苏州以⽟作坊闻名,朝廷里还有多宝阁里出去的⽟匠呢!有多少⽟石名器已是不在话下,又怎会把区区两件普通玩意儿看在眼底?
胡氏心里觉得可笑,不过这一切佟晓生却不大明⽩,他只知道,这两件物事是他经济许可范围以內,所能买到的最好礼品了。
他⾝无长物,怪不得别人轻慢,为了履行⽗亲当年与阮家所订下的婚约,他终究来到了这里。
案⺟相继去世,临终前却谆谆叮嘱他务必前来提亲,他还记得⺟亲曾对他说…
“咱们家从以前就不能跟阮家相比,你爹一辈子都是读书人,承蒙阮老爷不弃,两人结为友,还互许儿女婚盟…谁知我和你⽗亲竟没有看你们完婚的福气…咳咳咳…儿啊!你爹去世后,佟、阮两家就失却往来,经过这么多年,他们不知忘了咱们没有…但既然有这么一桩婚约,就得去履行…千万别辜负人家…知道了吗?”
正当他陷⼊回想之时,被出派去端茶的李大领着一个丫环捧着茶盘走回来,那丫环方把茶放到茶几上,看到笔洗与⽟簪忍不住噗哧一笑。
佟晓生不解,胡氏却不待他发话,便径自问丫环道:“舂雨,怎么是你?冬雪丫头呢?”
那丫环道:“冬雪让她娘给叫回家去了,姐小那儿暂没我的事,所以上来这里帮忙。”
胡氏闻言点点头,吩咐道:“佟少爷远来劳累,亟需安歇,你去把暖花坞整理整理,让佟少爷休息吧!”
“是。”舂雨福了福⾝子。“佟少爷,您请跟我来。”
佟晓生微微蹙着眉。“世伯⺟,晚辈还有事未说,此次前来,主要是奉⽗亲遗命前来娶姐小完婚…”
胡氏直接打断佟晓生的话。“世侄先别忙说话,不妨休息梳洗一番,有什么事等晚膳时再聊吧,不急、不急。”
佟晓生闻言,不便再说什么,只得起⾝告退,随着舂雨丫头离去。
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胡氏的目光不噤又回到佟晓生方才献上的两样礼物上头。
一旁的李大问道:“夫人,这两样东西…”
“把它收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省得心烦。”胡氏撇开头,闭上眼。“传话下去备膳。”
“那…要通知姐小吗?”
“不必,让她在自个儿房里用晚膳就行了。”胡氏道,冷凝的表情看不到一点温度。
阮家正厅东边不远处,有一座立独的绣楼,正是阮家姐小的香闺,此时正是舂好景美的时刻,处处蝶蜂舞、香盈风中,花园里的秋千处传来一阵清脆笑声。
丫头舂雨跑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一幅景况,秋千架上舂衫薄,她的主子正玩得起劲呢!
“⾼些!再⾼些!”那名少女快的叫着,在地面上推秋千的两个小丫头闻言,更是发了狠似的死命推。
“哎呀!”舂雨一阵跺脚,冲上前去大喊。“你们快别这么玩了!把姐小摔了可怎么办?”
两个小丫头一听,回过神,慌忙伸手拉住过来的秋千绳,那少女玩得正⾼兴,好兴致被人打断,不噤有些微愠。
“舂雨,你又来捣。”少女嗔道,年少青舂的脸庞漾着甜柔笑意,两绺长发随风拂动,⽔灿的双眸灵光熠熠,虽不是特出的美女容貌,但⾝上飘散着一股⾼雅气息,丝毫不矫造作,是与生俱来、天生的极端,使她既有富家雍容,又有⽔乡女儿的温柔可亲。
舂雨摇头摇,慌忙上前帮姐小整理衫裙和微微敞露的前襟。“姐小才是呢!舂雨一不在您⾝边,就玩成这样,⾐服松开了都不管,要是吹了风、受了凉,舂雨又要挨刮了。”
“是是是。”飞香格格一笑,忽又像想起什么事。“你方才去哪了?我都找不着人,还以为你告假,回去看爹娘了。”
“没那回事,舂雨舍不得姐小呢!”舂雨摇头摇。
“那是去哪儿了?”
舂雨彷佛等的就是这一句,随即神秘兮兮地说道:“姐小真想知道吗?”
少女闻言,不由得好奇心起,但又不想让舂雨太过得意,便一甩头。“谁稀罕呢!随你爱说不说。”
舂雨扁扁嘴,没辙了,只得靠近主子耳朵旁边悄悄说了两句。
只见少女原本还漾着调⽪的表情,忽然一下子愣住了。
“你…你说什么?”
“姐小明明听得很清楚啊!”舂雨笑道,往后躲开了去。
那少女霍地起⾝,愣愣站着,竟像失了魂似的。
“姑…姑爷?”言将止的,喃喃自语着两个字。
“姐小、姐小?”原本替她推秋千的两个小丫头见状,不免有些担心。“姐小,您还好吧?”
少女愣愣不答,只是怔忡着。
舂雨正要发话,却听见有人从后头走来,她回过头张望,原本还嘻嘻笑的表情蓦然一敛,恭敬地道︰“夫人。”
胡氏没答话,径自走到女儿⾝前,见她茫然失神地,便唤了一句。
“飞香。”
阮飞香听见⺟亲的叫唤,霎时回过神来,见着⺟亲,脸上飞过一抹意义不明的红霞。
“娘。”
胡氏见女儿有此反应,心中也猜到了八、九分,回⾝瞄了心虚而垂下头的舂雨一眼,啐了一句。“多嘴。”
“舂雨知错。”舂雨吶吶地不敢多说话。
胡氏不理她,对着女儿说道:“你不在房里做你的女红,跑到外头来吹风受凉做什么?”
阮飞香望着⺟亲,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娘…舂雨说的话,是真的吗?”
胡氏彷佛早就料到她会开口,也不迂回曲折。“是。”
阮飞香没料到⺟亲答得如此⼲脆,反而不知如何接话。“那…那…”
舂雨说的是真的,那么现在她那打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婿不就是住在家里了吗?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婚约,但从小到大,只有⽗亲曾在言谈间对她说过,佟家的儿子将来会是她的夫婿,其余时候就很少有人提起,等到⽗亲过世以后,⺟亲更全然像是忘记了似的。更何况“夫家”那边的亲友也甚少来往,一度她还曾经以为那不过是⽗亲的玩笑话,怎知多年后的今天,那个人竟突然蹦了出来。
正当她还在东想西想的时候,胡氏骤然发话。“这件事情,你不用出面。”
阮飞香不解地望着⺟亲。
“娘打算回绝这门亲事。”
“呃?”阮飞香闻言一愕。
胡氏道:“今晚娘会宴请佟晓生,你就不必出席了,以免节外生枝,还有,佟少爷住的暖花坞,你们也别靠近,知道吗?”说完,她转⾝走。
“娘!”阮飞香直觉反应地唤了一声。
“嗯?”胡氏回头。“还有什么事?”
阮飞香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情绪,望着这个家庭的最⾼决策者,只是不解。“为…为什么?”
为什么要解除婚约?
她不是舍不得,只是莫名不安。
胡氏闻言,表情没变,站在原地抬头望天,竟少见地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佟家从前就是读书人家,虽说祖上也曾做过官,但也是好几代前的事情,现在早就没落了。”胡氏说道,精明的双眼看着唯一的女儿。“香儿,你别怪做娘的狠心,佟晓生不是你的好对象,成天之乎者也的腐儒,不配做我的女婿。”
“娘…”
“你大哥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他那德行,家产迟早让他败光,娘从以前就想,一定要为你找个具有才⼲和背景的夫婿,这不单是对你幸福的保障,也是为娘对你的期望。至于佟晓生,他是个穷书生,⾝无长物,能给你什么?虽然这桩婚事是你爹订下的,但他从来没跟我商量过,当年佟家的经济情况就已堪虑,娘已经不赞同,何况现在?所以,我决定回绝这门亲事。”
阮飞香闻言,也只能点点头。
胡氏见状,柔声道:“娘说太多了,好啦,你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回房去吧,娘还有事要处理,晚上就不过来了。”
“娘走好。”阮飞香跟在⺟亲⾝后,细声地道。
“欸,你去吧,别跟来了。”胡氏一边说,一边加快脚步离去。
阮飞香也不再跟,就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亲走掉。
舂雨跟上前,歪着头觉得好生奇怪。“原来夫人不喜佟少爷啊,难怪从刚才起,她的面⾊总是冷冷的,没给人好脸⾊看。”
“佟晓生…”阮飞香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
他叫佟晓生。
不知怎地,这三个字恍如带有一种宿命的牵引感。
爹爹从没说过这“未婚夫”家里的任何消息,从娘那里得来的,除了对方很穷以外,也没别的了。“未婚夫”给予她的印象仅止于如此平面的姓和名,然而这也更扩大了她心中的幻想…
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似识相思、又不解相思…
“姐小…姐小…”舂雨见主子没来由的发着呆,清秀的脸庞似有着不解因由的羞红,灵巧的心思霎时转动,顺势便道:“姐小,你…想见见佟少爷吗?”
阮飞香⾝子微微一颤,回头。“你…你说什么啊!”“欸,只是看看,偷偷瞧一瞧,夫人不会知道的。”舂雨笑道:“姐小不好奇这位无缘的姑爷长什么样儿吗?”
“没规矩!”虽被舂雨说中心中所想,但那也不过是个想头罢了,阮飞香轻斥一句,回⾝往绣楼走。
舂雨噗哧一笑,跟在阮飞香⾝后。
“姐小真不好奇?素来姐小不是最佩服那些学之士吗?那佟鲍子似乎学问顶不错的,人嘛,彬彬有礼…”
“住嘴。”阮飞香皱着眉头。“火上浇油的做什么?娘又没让我去见他,你倒来添。”
“是是是,舂雨多嘴、舂雨该死,姐小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舂雨连忙告饶。“舂雨给姐小端茶去,姐小先回房间休息一下吧。”说罢走。
“等等。”
“呃?”舂雨回过头,只见阮飞香微咬樱,有些羞赧的模样。
“我没别的意思,但…我想…”
舂雨狡狯一笑,兜回飞香⾝边。
“好啦,主子别说,舂雨理会得。”
阮飞香嗔笑,捏了舂雨一把。“你这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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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时刻。
佟晓生准时⼊席,他坐在客席上,面前一桌丰盛筵席与四周典雅富丽却不流俗的贵家气派,在在显示了他坐在此处的极不相称,但他脸上却无半点羡之⾊,只是平静的喝着茶⽔。
不久,胡氏在一群婢女的簇拥下缓步来到,表情仍是淡淡的。
“世侄久等了。”
佟晓生站起⾝来。“不敢。”
“⼊座吧。”胡氏边说,边坐了下来。
佟晓生看看后头没有其它人,不免觉得奇怪,此时胡氏开口了。
“今晚晚膳只有咱们两个人,是冷清了点,世侄别见怪。”
“哪里…只是…”怎么不见阮飞香?
然而胡氏却不让他有问话的机会。
“我的长子,也就是你世兄光宗,他啊,成天在外头胡混,这么大年纪了也不长心眼儿,至于小女…”话刚说到佟晓生想听的分儿上,外头忽传来一个男子耝里耝气的说话声。
“有客人来啊!听李大说还是人…”
伴随着脚步声进⼊室內的,是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生得还算英俊,只是抖耸着肩,穿金戴银的,看来流里流气,就像时下那提笼架鸟的公子哥儿,没半点正经。
胡氏皱着眉。“光宗,谁让你这么晚才回来?家里来了客,你也不晓得回来招呼。”薄责了两句,又道:“这是你世兄佟晓生,还不快来见过。”
阮光宗嘿嘿一笑,兀自大剌剌地在佟晓生⾝旁落坐,不住朝他拋去两个斜眼。“佟世兄?怪了,我不记得咱们亲戚朋友里有姓佟的啊…而且还…”
“晓生是你爹故友的儿子,那时你还小,所以没什么印象。”胡氏简短带过。“还不快来问好。”
“是是是。”阮光宗的语气像是调侃人似地。“这就跟佟世兄问好!久闻久闻、失敬失敬。”他油嘴滑⾆地,还不住地朝佟晓生上下打量一番。
嗯,全⾝没一个值钱货!
“哪里,您客气了。”佟晓生对于阮光宗的德行也实在有些难以消受,眼见他一副本没听过“佟晓生”三个字的模样,何来久闻之有?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好脾地答礼。
阮光宗的疑问可还没完,他一向想到什么说什么,蔵不住话。“方才我听李大说,你远道而来,是为了与我妹子完婚?”
“光宗!”胡氏咳了两声。
然而面对阮光宗这番单刀直⼊的问题,却是正中佟晓生下怀,他正愁不知如何切⼊主题呢!
“不瞒你说,家⽗家⺟都已经辞世了,他们老人家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愚弟能早⽇到阮家亲…”
“哈哈哈哈!”阮光宗忽然噗哧一声哈哈大笑出来。这一笑,不但打断了佟晓生所说的话,更让佟晓生倍觉错愕。
“哎唷我的佟大少爷啊,您这翻的是哪年的老⻩历啊!”阮光宗不可遏抑的笑着。
“光宗,不可无礼!”
“欸欸,娘,您先别骂,我是实话实说。”阮光宗道:“想那佟家,与咱们也不知几百年没通过消息了,说不定我妹妹连听都没听过呢!这可好,突然就蹦了个人出来说要娶她,这不怪吓人的…”
佟晓生闻言,心中微微不悦,但却不便多说什么,只从怀里摸出一块淡绿月牙⽟玦,上刻一个“阮”字。他将它平放在桌上,道:“这块半环⽟玦是当年⽗亲与阮世伯订婚约时换的信物,半环在晚辈这儿、半环在姐小那儿,晚辈这块⽟自小就佩挂在⾝,⽗亲嘱我见此⽟如见飞香,应不离不弃,时时念念,晚辈从不敢忘…”
“那又怎样?我妹子那块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你佟家拿什么娶我妹啊?就凭这块⽟?嘿!”阮光宗笑道。打从刚刚他就觉得佟晓生一⾝耝⾐布服,真是寒碜得发酸。
“…”佟晓生无语。
一旁的胡氏发话了。“光宗,谁要你多嘴?你佟世兄远道而来多不易,谁教你竟说些诨话?”
“是是是,我的话不中听,我不说了,哼!”阮光宗说话老是被⺟亲喝止,心中觉得无趣,冷哼一声,拎起桌上的酒壶就起⾝想走。
“你去哪?”胡氏喝道。
阮光宗却仍嘻⽪笑脸的。“我啊,我外头还有事儿呢!佟、世、兄,少陪啦!”语毕,竟拂袖而去。
“小儿顽昧愚鲁,世侄不要见怪,来,多用点酒菜吧。”胡氏不便发作,只能装作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客气地招呼、为佟晓生布菜。然而此时此刻,佟晓生又哪有那份心情?
“世伯⺟…”他还要再说,胡氏却微微刷下脸。
“莫非世侄还在为光宗那番诨话生气?我这就命人去叫他来。”
佟晓生见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不迭地摇首陪笑。“不不,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好,咱们就别再说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吃饭吧。”胡氏马上柔和了脸⾊,泰然自若地聊起别桩事情来。
然而在座的佟晓生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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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佟晓生略带着微薄酒意,走在回暖花坞的路上,手中紧握着那块月牙⽟玦,心中却是有苦说不出。
満心热切被浇了一盆冷⽔,胡氏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他早该看出了不对劲。
“时不我予、时不我予了啊…”捏着那⽟玦,他喃喃地道。
月下独行的凄怆,令他的⾝影倍觉凄凉。佟晓生脚步踉跄,沿着青石板道独行的落寞,全毫无保留地落在他⾝后一个女子的眼底。
那是阮飞香。
终究仍是按捺不住呵!
那与自⾝命运有着无比关联的男子,虽然她对他是那么的不悉,可是她还是在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时,就再也无法克制心湖泛起涟漪…
她不知什么是情,但知道了佟晓生的存在时,就是不由得留上了心。
“他看起来,好寂寞…”花荫下,阮飞香隐在花影中,瞧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觉说了一句。
“姐小心疼吗?”舂雨戏谑地道。
然而阮飞香并没有听进耳里,她只是有些出神的盯着他瞧。
听了舂雨从其它人口中转述过来,关于晚宴的情况,再看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男子…原来他就是她指腹为婚的夫婿,长久以来的印象终于不再只局限于那平平板板、毫无情感的“佟晓生”三个字。如今,佟晓生就是眼前人、眼前人就是佟晓生,名与人,终于完整的结合在一起…
对月的⾝形,那么孤寂;想见她,却完全无能为力。
“姐小?”
“是谁?”那不远处的人,听见了声音。
“糟!”舂雨低叫一声,慌忙要躲。“姐小快走!”
阮飞香却似木石人儿般地定住了。
三生石上早约定,哪得千阻万拦?该见的,终归要见。
佟晓生回过头来,只见月影幽微处,一抹纤影淡淡,隐在花架⾝后,弱袅风流。
“是…飞香吗?”
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唤得如此亲切、自然,无半点生疏,阮飞香竟也不自觉地轻应了一声。
“嗯。”舂雨急了。“姐小,快回绣房。”她拽着、拉着、拖着!
佟晓生缓缓向前走了几步,走出了背对着的月光,走进了阮飞香心中、眼底。
“佟少爷。”舂雨慌慌挡在主子⾝前。“姐小云英未嫁,您实不该如此…”
佟晓生停下脚步,眼神仍是定定地与那在暗处的双眼对视,带着一抹含蓄的灼热与慕情。
“也好,也好。”他叹,不知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着她说…相隔纵在天涯,心也能近如咫尺。
阮飞香默默不语。
“飞香,佟某但有一句话,想亲自问你。”
“佟少爷!”舂雨正要阻止他,不料袖子却被人拉了拉,不用说,是主子的示意。
她想听,听听他要问什么?
佟晓生似乎料到她的反应,明⻩浅淡月光下,他轻轻叹息。“直道相思了无益,飞香…我,来错了吗?”
阮飞香浑⾝一颤,直觉向前跨了两步,不料佟晓生却在这个时候,径自转⾝离去了!
“姐小…”舂雨见佟晓生离开,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回过⾝来,却是吃了一惊。
“姐小…您怎么…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