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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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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休时间,素有企业王储摇篮之称的“开顿国小”一片静悄悄地。

  噗哧。

  教职员室的所有人都睡了,唯有靠窗那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老师仍醒着,并且不时被摊在她面前那本作文逗笑。她的笑声不太雅,要是被家族长辈听见了,铁定会遭到纠正,可是她不在乎。

  一向循规蹈矩的梅老师,今天下午,想要一点小小的放纵。

  澳完最后一本作文簿,梅老师心满意足的收起本子,转头看了看,才一点,时候还早。她端起茶,边喝边想了想,便将桌角那一叠作文簿移到面前,准备利用时间再接再厉。

  她一点也不觉得累,一点也不觉得麻烦。

  去年甫自英国学成归来,经历一番说服,她总算如愿争取到这份教师工作。进入“开顿国小”执教将一年,面对几乎是憧憬一辈子的教育工作,梅老师没脾气的脸庞,总是会绽放如夏日烟花般灿烂美丽的笑容。

  开心足得,教人目眩神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远处传来雨滴敲击湖面的声音,一声叠过一声,旋律优美动人。雨的声音把梅老师幸福的冥思打断,她上含笑,扭头朝窗户外面看去。

  早上曾经短暂放晴的天空,此刻烟雨蒙蒙。

  屋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雨。

  眼看这场雨似乎有绵延至下个世纪的倾向,梅老师再也止不住她心中的叹息。在开顿任教的时光,她很开心很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山区的雨季总是来得太早,又太长。

  这场雨下太久了。

  希望雨季赶紧过去,她想带班上的小朋友去湖边赏花,想要利用授课的空档欣赏大自然的美景,想早点尝试她企画已久的户外写作课。这学期,她对学生有太多太多的计画,然而时间却总是不够用,因为…

  五月的这场雨下太久,真的太久太久了。

  就在梅老师望雨兴叹时,一名年纪约莫四十开外的男警卫撑着一把黑伞,形匆匆地走过来。直到接近行政大楼,他才猛然发现坐在窗口看雨的梅老师。

  警卫没停下来与梅老师寒喧,他只是简单点点头,便匆匆忙忙地走过梅老师所在的行政大楼。他匆忙的身影令梅老师心生好奇,跟着扭头看过去,这才赫然发现,人工湖入口处的银杏树下,站着一名年轻男子。

  男子穿着一套剪裁高雅、用醒目的红蓝条纹西装,站在树下躲雨。

  男子与这端距离很近,不到两公尺,梅老师很讶异自己居然没察觉到他的存在。对方仰着脸打量着银杏树,似乎也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警卫快步上前,将男子入伞下,态度恭敬。

  由于“开顿国小”的学生家长几乎全是政商名,任教近一年以来,梅老师看多了类似的排场,她以为年轻男子又是哪位达官贵人为了下一代前来学校参观,正要将飘远的心思放回小朋友的作文上,通往人工湖的小门忽然走进来两名黑衣保镳。

  保镳进门不久,一名个头瘦小,看起来脾气不佳的老人跟着走进来,身后跟着另一名黑衣保镳。老人进门后,先左右环顾校园一遍,当他看见那位衣着品味大胆独特的年轻男子边走边打呵欠,不吝于让大家知道他严重睡眠不足,老人见状,顽固的面容马上一绷!

  新店山区的空气为之冻结!

  在老者止不住心中怒气,就要破口大骂时,他的眼神突然越过年轻男子散漫的身影,投向行政大楼。

  梅老师总算认出老者的身分。她脸色一白,慌慌张张地起身接这位长辈,并躬着身躯向他致意。老者脸上的怒意并未收敛半分,他严厉地瞧着惶恐不安的梅老师,一脸审视。

  在这地方看到她,老人似乎不怎么意外,梅老师因此更加不安了。

  努力将心中的不安下,她告诉自己不要杞人忧天。

  只是巧合罢了…

  王家家大业大,即便王老爷是“开顿国小”最大的股东,她也不应为此感到意外。也许,他只是过来视察自己投资的事业赚不赚钱,对,一定只是这么简单而已,她无需多虑的…她不懂的是,为何他非得要用这种令人害怕的目光看人呢?

  好像…她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她不是商品。

  她是人。对,她是人。她有血有有感情。

  梅老师想学他们这些功成名就的大企业家,拿公事当挡箭牌,找个借口逃离这一切。如果可以这么做就好了,如果她再勇敢一点、有点个性就好了…

  梅老师懊恼地发现自己进退不得。

  于是她被动的杵在原地发愁,被动地希望这位理万机的长辈去忙他的事,并且拚命地祈祷他不要过来对她嘘寒问暖;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晚辈,份量轻微到不足以挂齿。

  她希望他不要过来,最好是忘了她这个人。

  请不要过来…

  请不要过来证实她的猜测…拜托…

  “姐姐!你看我找到什么了!”

  一个急着分享什么的声音,亢奋地从众人身后叫了过来。

  这声音,不仅为多雨的山区带来一股晴朗气息,更神奇地一举破除梅老师心头的压力,如释重负到险些就落泪了,梅老师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朝老地方转眸望去。

  细雨纷飞中,只见一个小男孩穿着脏兮兮的跆拳道服,从人工湖的入口冲进来。男孩埋着头,横冲直撞地跔着,当他察觉到前面有人,想要紧急煞车已经来不及…

  “小弟!”

  心底对老者的恐惧犹在,但这些惧怕一遇上她对么弟的爱,便瞬间通通化为无形。一心挂着弟弟,梅老师迭声惊呼着,匆匆转身朝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人跑过去。

  眼中,只看得见家中排行最小、最需要人照顾的弟弟。

  其余,什么都看不见。

  *********

  年轻男子被男孩面撞上,两人双双仰跌在地,一起眼冒金星。

  “少爷!”

  “您没事吧?王少爷!”

  看见保镳和警卫居然抢着扶大人,老人大动肝火。“那畜生已经三十岁了,他可以自己站起来!先扶小孩!”

  “是的,老爷!”

  众人撇下少主,急忙转向被老人的吼声吓呆的小男孩。

  现场唯一不受老人怒气影响的,大概只有愣愣坐在沙坑里的那位少爷了。

  王家少爷被撞得头昏眼花,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知道一件事,他伟大的父亲在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因为他骂他畜生。

  五年前父亲这么骂他,是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这回是为了什么?王家少爷甩着手掌上的泥沙,脸上闪着兴味。

  为了他刚从美娜还是美姬…还是美琴身上爬下来的速度太慢,来得太晚吗?嘿,今天迟到的人可不是他。他向来听话,完全依照老头的圣旨在过日子,老头怎么说他怎么做。就算老头要他每天只吃一餐,一餐只吃三口饭,他宁愿饿死也不会去碰第四口。

  他就是这么孝顺的好儿子。

  瞧,他不是把最体面的衣服穿出来孝敬他了?这套衣服可是助理前天专程去法国帮他买回来的,全台湾保证仅此一件。为了赶赴老头的约会,他惹恼了美姬、美娜…还是美佳,她可是他使出浑身解数,好不容易的女明星。这女人不仅身材一级上功夫更是世界级的。

  办事办到一半被打断,他都没动气了,坏人好事的人发什么火啊…为了让老头耳清静,这几年他女人不敢换太凶,上的花样越玩越保守。

  他的努力有白费吗?没有嘛。五年来,外面那些老头声称没资格怀有王家子嗣的野女人,不是已经没人再上门宣称怀了他的种吗?这就是铁证嘛。

  他这么节制、这么用心,王家列祖列宗若是地下有知,痛哭涕铁定是少不了,就他家老头不知足…王家少爷自怜地喟叹一声,拍着双掌上的沙子准备起身时,父亲怒不可遏的声音突然朝他吼过来…

  “没人扶你就站不起来吗?!站起来!混蛋!”

  身体僵硬了一下,轻浮的表情重新回到王家少爷脸上,他随口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

  “谁都不许扶他!”怒斥完,老人的怒眸突然瞪向惊魂未定的小男孩,问道:“你受伤没有?”

  小男孩被大人之间的气氛吓坏了,冲口就喊:“我自己爬起来的!”

  众人呆住,而后偷瞥一下站不太起来的大少爷。幸好在老人发火之前,不知是没神经还是神经麻痹的王家大少爷总算站稳身子,然后…

  “手帕。”他伸手向后,眼睛同时瞥向撞倒他的小家伙。

  只见小家伙勇敢地表达完自己的想法之后,脸色奇白、一脸惊恐,不知是被众人的反应还是被他父亲可以用来避的脸色吓坏了。

  拿到保镳贡献的手帕,王家少爷一派事不关己地擦起双手来,懒得理会小男孩投向他的求救视线。那不关他的事。

  倒是常帮小男孩捡木头的警卫动了恻隐之心。

  明知王家老爷足以无法沟通、专断独裁称立足商界,他还是斗胆地开口了:“王老爷,这位小朋友是模范生,人很乖?他…”

  “我没让你开口,谁让你多嘴的!”

  警卫被老人陡然横来的怒眸瞪到差点心脏病发,此刻终于深深体会到人微言轻的真义。他无奈地退入保镳群里,仅守本分,不再僭越多言。

  “撞疼哪里没有?”老人冷冷地盯回小男孩身上。

  小男孩吓一跳,两只手臂偷偷藏在背后,这回讷讷地说着:“没…有。”

  老人假装没瞧见他的小动作,继续问:“你读几年级?”

  案亲对小男孩的兴趣,让天生缺乏好奇心的王家少爷也诧异了,他瞥眼注视着两人。老人没理会他,眼睛兀自盯着突然沉默不语的小家伙。

  “我问你读几年级,怎么不回答?你忘了自己读几年级吗?”

  男孩仿佛被冒犯了,不快地嘟囔:“我才没有忘记…”

  “那就快点回答。”

  担心老人会跟学校打小报告,小男孩苦恼了一下,终于还是老实地报上自己的资料。“我读五年A班,我叫…一

  “小朗!”

  听见声音,小男孩飞快转过头。

  看见姐姐陪着校长走过来,极少闯祸的小男孩一阵如释重负后,眼眶红了,人却还是呆呆的站在老人跟前,一点都没想到要逃到姐姐身边寻求庇护。

  倒是小男孩的姐姐已经飞奔过来,明显看得出她护弟心切。

  “搞什么…”体上的疼痛,远不及衣服全毁来得让王家少爷火大。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衣服全毁,自认为是上社会少爷圈中最没有脾气的大少爷,这下子火气全来了。

  王家少爷猛然抬头吼着被姐姐搂入怀中的男孩。“你搞什么…”

  他突然变成了哑巴。

  他这顿百年难得一见的少爷脾气,突然发不完了。

  “对不起。”梅老师把冷到全身发抖的弟弟护到身侧,低头对王家人赔不是。“王伯伯,对不起,我家小弟行事莽撞,我代他向您致歉。对不起,冒犯了您与令公子。”

  转头看着一脸呆愕的王家少爷,梅老师对他这种呆若木的反应似乎习以为常;看见他漂亮醒目的衣服溅泥水,根本是毁了,她惊慌了起来,正想向他道歉,却忽然发现小弟的两只手冷冰冰的。

  顿时忘了王家人的存在,梅老师赶紧下外套,披在弟弟身上,并且不顾他反对,硬把男孩冷得教人担心的两只手握入她双掌间摩擦取暖:梅老师依然把即将迈入青春期的小弟当婴孩一样嘘寒问暖着:

  “你是不是很冷?”

  小男孩瞄瞄围观群众,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很想把手回来,但又怕伤到他姐姐的心,最后,个性善良的小家伙只是浑身下自在地嘟囔一句:

  “我不会冷啦。”

  小弟别扭的语气,让梅老师猛然想起王家人也在场。

  只想赶紧带弟弟回宿舍换衣服,她心不在焉的看着王家少爷。“您的衣服我一定会赔给您。我家小弟活泼好动,真的很抱歉,请您见谅。”

  世上没有人可以对这么美丽的一张脸生气,没有人。

  就连的王家少爷,也不例外。

  亲眼得到他想要的答案,王家老爷满意了。“你…”“王董!稀客稀客,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过来了。”

  校长略带责怪的朗声音切了进来,打断王老爷的话,他眼尖地看见梅老师因此而松了口气。

  “梅老师跟我说您来了,我还当她在跟我开玩笑呢,没想到真的是您大驾光临了。”校长走过来拍拍王老爷肩头,由他的动作,不难看出两人情匪浅。

  “咦!这不是贤侄吗?你这身衣服是…”看见衣着一向光鲜亮丽的大少爷浑身脏兮兮,显然是跌了一跤,校长放声大笑着转向警卫:“陈老弟,麻烦你去张罗一套衣服过来给王少爷穿好吗?”

  笑着吩咐完,校长突然瞄到另一尊脏兮兮的小家伙。

  看清楚是谁后,他笑着打趣:“小子,你今天又掉进湖里了吗?”

  小男孩一脸被侮辱了的模样,郑重地澄清:“我今天只有跌倒而已。”

  “你们听到没有?他说他只有跌倒而已。”校长哈哈大笑,显然被他稚气的回答逗得很乐。他故意左右瞧着空无人的宁静校区,佯怒道:“现在是午睡时间,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游?你们老师没有说过午睡时间不可以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玩吗?”

  “我们今天只有上半天而已。”

  “又而已?”

  男孩急了。“真的!不信你问姐姐!”突然想起班导的提醒,急中他马上更正:“不信你问梅老师!”

  这下子不只校长,连担心弟弟着凉而紧张兮兮的梅老师都笑了。

  梅老师抚摩弟弟太过认真的脸蛋,于心不忍地笑道:“校长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别紧张呀。”

  下课钟声蓦然响起。

  校长摇摇头,转头对王家父子打趣道:

  “午休时间结东了,小麻雀要放出来了。王董,您可要站稳,别吓着了。”果然,原本寂静无声、像一座空城的校园,在钟声敲完最后一声时已经像一座永不打烊的市集般闹轰轰的。

  “王董,您来得正好,我们高中部的新大楼过几天要落成了。”校长领着贵客朝通往新大楼的方向走去,沿途介绍着他引以为傲的校园。“我们往这边走。梅老师,你赶紧带小朗回去换衣服,这种气候很容易着凉的。”

  “好的,多谢校长关心。”梅老师拉着弟弟,战战兢兢地向王家父子点头致意。“王伯伯,关于令公子的衣服…”

  “你走吧。”王老爷并未点破她将校长搬来当救兵的心思。

  “好的。”直到松了一口气的这一刻,梅老师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安。“我们失陪了。”

  姐弟俩共撑一把雨伞细声交谈着,离开众人的视线。

  王家少爷尾随众人走上穿堂时,看见梅家姐弟突然走入银杏树下,两人好像在商量什么事,只见美得令人心神不宁的梅家姐姐为难地看着一脸坚持的弟弟,犹豫好半晌后,终于妥协地点点头,冷不防地低头吻一下弟弟额头。

  梅家小弟傻眼!

  错愕摸着被亲吻的地方,他紧张地东张西望着,生怕同学路过撞见似地,他那惊慌失措的动作,让美若天仙的梅家姐姐笑了起来。

  比起梅老师惊人的美貌,眼前这一幕,更令王家少爷心动心折。

  在小家伙别扭的举止中,梅家姐弟分头而行。

  他们一个往行政大楼走去,边走边回首张望;另一个则朝听说是宿舍的大楼跑过去。小家伙一面跑还一面对频频回顾的姐姐挥手,催她快点回办公室,仿佛知道姐姐对年纪尚小的他会放心不下似的。

  梅家姐弟之间的羁绊,不知为何,竟深得令王家少爷嫉护。

  看见校长被一个男老师叫住谈话,王家少爷的眼睛直勾勾瞧着那抹美丽的存在,他没转头,闲闲地问着身边那位对梅家姐弟同样感兴趣的人。

  “你可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吗?父亲大人。”

  “说话不要不清不楚。”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梅家姐姐的身影终于消失,王家少爷这才懒懒地请教他父亲:“人家校长不知道我们要过来,你急召我过来,是为了什么呢?给老朋友一个惊喜?”

  沉默倏然降临王家父子之间。

  与父亲大人无言地对峙不到十秒,王家少爷受不了,率先举起他的左手臂投降了。“知道了知道了,当我没问吧。”

  他柔顺的态度并未取悦到父亲,反而更加惹火他。

  王家老爷举步越过他时忿然丢下话:“这里没有你的事了,滚回去!”

  举步跟上,王家少爷闻言,猛然停步,眼神随即蒙上了一层阴影。

  没有他的事了?

  *********

  进入六月之后,雨绵绵的北台湾终于放晴。

  梅雨季节过去,天天晴空万里,大家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而开朗多少,原因是气候反差太大,众人受不了酷热的烧烤,反而天天热得哇哇大叫。开顿国小里,大概只有梅老师和人工湖不受天候异常所苦。

  不论气温多高、当天是否创下当月当年或者千百年来的最新纪录,梅老师身上似乎没有汗腺似的,总是一身冰肌玉骨;与人交谈,她也总是轻声细语,一点都不会心浮气躁。

  就算是绝世大美女,在暑气高张的季节里,一定也会有不美的时刻。

  众人发现,梅老师完全没有这种困扰。

  就算在摄氏四十度的高温下站上一个小时,她依然可以美到让所有人捉狂。

  问她如何办到,不知如何回答这种丽质天生的问题,梅老师只好推给那个很八股却很好用的答案…心静自然凉。

  “我今天只有两堂三年级的课…太仓卒了,我无法临时找人代课…”手机那头传来梅父的轻斥,仿佛在怪他唯一的女儿,而且还是个大美女的女儿,人缘居然这么差,以致找不到人帮忙代课。

  梅老师试图安抚父亲的怒气。“六年级的老师最近带小朋友去英国的姐妹校参观,五年级毕业旅行也有许多事要忙,学校真的人手不足,很抱歉…”她父亲依然很不悦。

  梅老师冰清白皙的额头开始泌出绝对会让学校女同事感到欣慰的汗珠。自从十分钟前,无预警地接获她父亲的来电,梅老师便发现自己很难再保持可以自然凉的平静心情了。

  她越讲电话:心情越浮躁。

  “请化妆师过来?只是小生日,何必劳师动众…”梅老师突然大吃一惊!

  “王伯伯和他的公子要来?!可是爸,这只是我个人的小生日而已,怎么好意思惊动王家人跑一趟呢?这…会不会太打搅他们了?!”

  案亲话中的野心,听得梅老师一阵心惊胆跳。“可、可是…一

  梅家父亲在手机那端,开始对他唯一的女儿晓以大义。

  至此,梅老师知道这件事根本无她置喙的余地,她只能和以前的每一件事一样照办,只能认命地听从长辈们的安排。她只能…认命…

  “承蒙王伯伯看得起。既然盛情难却,那么就依照爸爸的意思办好了。”她父亲下达一连串指示要女儿遵从,也深知乖巧听话的女儿一定会遵从。

  梅老师心烦躁,语气却依然轻轻柔柔、不疾不徐地回应道:

  “我不会迟到的。好的,我会提前带小朗过去。”脸无奈地应允完,听见父亲关心起弟弟的学业状况,梅老师被愁雾笼罩的绝美脸孔马上一亮,开心道:“他人缘很好,课外活动越排越多。没有,他的功课没退步。他精力好充沛,前几天还跟我吵着要学西洋剑呢。校长好喜欢逗他玩。嗯,他好喜欢小朗…他呀,这节是他最喜欢的体育课…”

  起身走到最靠近足球场的窗口,凝眸远眺。

  球场上挤活蹦眺的小朋友,就是没看到她弟弟的班级。

  “小朗这阵子常常跑得不见人影…没有,他没到坏朋友,我问他了,他神神秘秘的怎么都不肯告诉我…好,我不会迟到。晚上见。”

  结束通话后,梅老师入神地望着前方那群无忧无虑的小朋友。

  最近跟家人通完电话之后,她的心情总是烦闷不已。她知道这种心情不能继续下去了,她不该再任人摆布,她二十四岁了,应该有自己的主张,她应该适当地向家人表达自己的想法。

  可是她该怎么做呢…信步回座,梅老师随手抓来一本作文簿。

  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解呢…心不在焉地将作文簿翻开,发现这班级她已经批改过,正准备将作文簿合上放回原位时,梅老师的视线冷不防被第一行字吸引,等她发现时,她已经情不自地阅读起这篇已经批改过的文章来,然后嘴上还是像第一次批阅此文时一样又挂了笑。

  情不自地拿起红笔,梅老师逐行逐句,甚至逐字地写下她的批注。忍不住想要再一次回应充骄傲自信与自负的这篇文章,与勇敢昭告世人她拥有这么幸运幸福的小鲍主。

  这位得天独厚的小鲍主,深深地以自己垣赫的家世为荣。

  梅老师不知她是如何办到的。或许是因为她年纪小,所以能够肆无忌讳地享受和炫耀她目前所拥有的这一切,并且深深地以此为傲,不吝于让全世界知道这世界的规则,有一部分将会由她们这群天之娇女来制定。

  未来的世界,将会围绕着她们的喜怒哀乐作转变。

  小鲍主是以自信自负自傲得理所当然的态度,这么对大家宣告的。

  长大之后,她身上这些自信与骄傲会剩下多少?

  当她长大之后,她千金大小姐的世界,不能再单纯地只能拥有她想要的快乐而不付出,她开始有了责任、有了人情牵绊,义务变多,她周遭的人开始希望她可以对干金大小姐这个位置有所贡献,于是她必须学会识大体,她的人生必须是可以被牺牲的。

  到那时,小鲍主还能拥有这么多令人羡慕的自信与骄傲吗?

  能吗?

  她很想知道…若有所感地批注到文章最后一段,梅老师听见有入朝教职员室跑来。她朝窗外看过去,没人,回头才赫然看见她弟弟从门口跑进来,全身淌着水。

  “小朗!”她急忙站了起来,到处找巾。

  “太热了,大家都跳进去了嘛。”

  “跳进游泳池?”看弟弟居然摇头,她吓得杏眼圆瞪。“你们跳进湖里面?!张老师没有制止你们吗?”

  “张老师带我们跳进去的。六年C班足球踢输我们,他们也跳进去了。”

  这些热情有劲的体育老师…梅老师摇摇头,拿巾帮他擦头。

  “上课时间,你怎么跑来了?”

  “同学回教室换衣服,我跟张老师说我要拿东西给你,他说可以。”

  他极力压抑着脸上的兴奋,梅老师心生好奇了。“你要拿什么给姐姐?”

  “我们同学都说张老师喜欢姐姐。我觉得六年级的李老师也喜欢你。”低下头让姐姐擦他的头发,说着说着,他突然把一个木制的小盒子高举过头,嘴里叽哩呱啦个没完,像是为了掩饰他的难为情。“赵老师还说学校的男老师都喜欢姐姐,国中部的人…”

  梅老师惊叹:“好漂亮哦!”梅家小弟叽喳不休的嘴巴突然闭上,瞪着地板的脸孔滚烫泛红。

  “祝你生日快乐。”说着,把一朵红色的康乃馨轻轻放在木盒上。

  梅老师捣着被泪水浸透的动好半天终于挤出话来:

  “谢谢你。”她开心的接过礼物,打开看着。“这个珠宝盒真的好漂亮,姐姐真的好喜欢。你去哪里买的?”

  把姐姐手上的巾拿过来,男孩别开脸,自己擦起来。“我做的。”

  梅老师猛然瞪着木盒,不敢置信地惊呼:“这是你做的?!”

  “校长教我做的。他有帮我做一点点,只有一点点而已哦。”

  热泪盈睫,梅老师终于明白小弟最近为何大搞神秘。

  生怕一开口,眼泪便不听使唤掉下来害弟弟尴尬,梅老师温柔地注视对着窗户玻璃、笨手笨脚擦着脸上脏污的小小弟。

  梅家五个小孩里,就属他们两人最亲近。

  他们姐弟相差了十三岁,两人上头还有三位哥哥。梅家的小小弟,几乎是由家中排行第四的梅家姐姐带大。

  梅老师揩着欣慰又心疼的笑泪,并注意到她的小小弟似乎又长高了,俨然是一个小大人了。他脸上的表情,自小学二年级之后便多了稚气之外的倔强与成,随着年纪增长,他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与个性,越来越不喜欢家人太过绵密周到的照顾。

  即便如此,梅老师仍会忍不住时时关心着他。

  因为他是她唯一的弟弟。照顾他,已经是她的本能之一。

  “左耳后面脏脏的。”

  梅家小弟抬头看一下忍不住出声提醒他的姐姐,然后擦起耳朵。

  梅老师摸着木制珠宝盒爱不释手,边问着:“我听陈老师说,你们下个月五号要代表学校参加跆拳比赛,真的吗?”

  “你不要来看啦,打输了很丢脸耶。”

  “只要全力以赴就好,输了就输了,怎么会丢脸呢?”她开导他。

  “我们老师说要有求胜心。”

  “你没有求胜心吗?”

  “有啊!”“那就好了。再来你只要全力以赴就好。”

  梅家小弟表情古怪地看姐姐一眼,嘟囔道:“要来就来,随便你啦。”

  “我会请陈管家准备你最喜欢吃的小笼包。哎呀,下课了。”

  下课钟响,老师们纷纷走进教职员室,看见滴着水站在梅老师座位前的梅家小弟,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

  梅家小弟被注视到不好意思,连忙把巾还给姐姐。“我要回去了。”

  “礼物很漂亮,姐姐真的好喜欢,谢谢你。”感动得失语,她实在忍不住心的喜悦之情,更抑遏不住开心的泪水。

  姐姐的泪水,害梅家小弟被陆续进门的老师们瞅得局促不安。

  “我要回教室了。”

  “嗯,等一下,小朗。”蓦然想起父亲的代,梅老师叫住弟弟。

  把父亲的叮咛说给他听,等到梅家小弟终于得以离开教职员室时,上课钟声已经响得差不多了。

  梅老师匆匆抱起教具,赶着上课。

  将座椅推拢时,她突然看见桌上还摊着一本作文簿,看着未批注完成的文章,梅老师犹豫了起来,她的心情在要不要把它写完和要不要迟到之间拔河。最后…

  梅老师抓起簿子,匆匆走出教职员室,决定以后找时间再把最后一段评语补上。

  *********

  “冯,我骑马的姿势哪里丑!”

  “你股抬太高了,我的马术教练来看过了,他说你的骑马姿势很丑。”

  “我哪里丑!”失控怒吼。人还没走上教室,梅老师就听见三年B班吵得像反政府军发动攻击了。踏入教室时,她差点撞上一个气冲冲跑上讲台的小男生。

  小男生推推气到一直滑落的眼镜,当众骑起马,请大家评评理。

  “我这样骑哪里有丑?!冯,我哪里丑了!”愤然指住胆敢向他呛声的小女生。

  既然被点名,就没有不还击的道理。小女生冲上台之前,先做作地甩一下头发,深恐大家不知道她乌溜溜的秀发终于留长过肩似的。小女生此举,马上引发台下一阵看不过去的作恶声

  而讲台上的小男生犹自用力地骑着马,显然非常在意他的骑马姿势居然被人嫌。

  “我明明很帅!我哪里丑?!冯,我哪里丑!”

  梅老师把作文簿发给学生后,想制止两人恶斗。一脸凶巴巴的小女孩已经冲到小男生身边,跟他一样半蹲下来。两个脾气相当的小不点,就这样在没有马的讲台上公然轧起马术来。

  “人家要这样骑这样骑,你都这样骑这样骑!”

  “你讲!我的教练明明不是这样教我的!他教我这样骑这样骑!是你骑错了、是你骑错了!”

  “是你骑错了!我妈咪说这样骑股会肿起来,难怪你股那么大!”

  小男生骇然回头望着自己的部,脸上的惊恐已非笔墨所能形容。

  “我股大?!”看见发完作文簿朝讲台走来的梅老师,备受委屈的他差点哭出来。“梅老师,冯好烦!她一直说我骑马的样子不帅!”用力指住竟敢诬蔑他的小女生,大发少爷脾气:“我要叫我家司机电你!”

  小女生一惊,马上悍然回指:“我要告诉我爷爷,他会叫人…”

  “大家给这两位同学拍拍手,他们刚刚示范的骑马姿势都很正确,他们都很厉害哦。”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我的志愿。听见两个小家伙居然开始威胁对方,梅老师赶紧放下粉笔,安抚地拍拍两位小祖宗,请他们回座位坐好。

  “黑板上是老师上礼拜出的作文题目。作文簿发下去了,大家都写得很好。”梅老师的脸上闪着期待。“有没有哪位同学自愿…”

  “我我我!”

  人还没走到座位,小女生就迫不及待地举起手。

  梅老师很想让她畅所言,可是她必须让其他小朋友也试一试,不能老是由同一个人包办了。“冯,请你等一下好吗?还有没有其他同学愿意上台念作文的?有没有呢?大家都写得很好。”

  “老师!”小女生气愤尖叫。“我最会写作文,我要念啦!”

  “冯每次都说她写得最好!”刚才被羞辱的小男生爆出不平之鸣。

  有人掮风点火,三年B班马上群情愤了起来。

  “上数学课,冯也说她最会算术!”

  “对嘛,冯什么都说她最厉害,她最爱现了!”

  “我的骑马姿势明明最好看!”

  眼看小家伙们又要爆发口水战,梅老师赶紧说:“各位同学,我们请冯上台念她的文章给大家欣赏。我们鼓掌她。”

  台下没有掌声,只有灾难降临人间的惨烈哀号。

  小女生不畏艰难,骄傲的走上台,看见班上同学沉浸在“又是冯”的悲伤中无法自拔,她用力拍一下讲台。

  “安…静!”

  台下一片庄严肃穆。

  不必老师指示,冯昂起下巴睥睨着台下,不管中有无点墨,她坚持要向大家炫耀她的写作成果。“大家好,今天我要朗诵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志愿。”

  小女生不再凶巴巴,声音变得好甜蜜,小脸发光发热,整个人陶醉在万众瞩目的荣耀里不可自拔。“我叫冯,大家都知道我叫冯,我就读『开顿国小』三年B班,我们班上我最漂亮了。”

  台下嗯成一片。

  台下的同学故意趁机闹场,不让小女生顺利念完文章。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小女生状似受不了他们太稚气似地瞪了他们一眼,嘟着嘴大发娇嗔:“老师,他们好吵哦,我嘴巴讲得好累,我可不可以下去拿麦克风?”今天有备而来的小脸闪闪动人。“是我送我的礼物,比阿妹的麦克风更高级哦。我今天有带来,我马上下去拿。”

  “麦克风?!”

  率众喧哗的小男生愣住片刻之后,忽然回神吼出梅老师心中的震惊。

  梅老师作梦也没想到,冯家小千金居然为作文课费心到这种地步,不感到又好笑又傻眼。梅老师看见小千金在全班的呻声中兴匆匆跑下台,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预备好的你麦克风,又兴匆匆跑上台。

  “Test、Test。这个音效不好听…”小千金嘀咕着,公然在讲台上试起音。“哈啰?”

  台下倒成一片。

  梅老师转开脸,不让同学们看到她眼中的笑泪。

  当小鲍主长大了,见识过成人世界里种种的残酷与丑恶,她还能像现在这样天真无地面对人生各种难题、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吗?她好想知道…

  好想好想看见,成年之后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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