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静悄悄的雅阁之上,只有两人对坐,轻轻的语声不为旁人所闻,伴著丝丝清茶的香气。
必大少仔细看向对面人的容貌,那少年虽肌肤细腻、面目精致,却横看竖看不像个女子,他不知为何心中暗叹,目光偷偷移向那少年前,触目但见一片平坦,心底不由自主又是一沉。
那少年方才问他最近过得可好,老半天都未听到他回话,微怒之中抬眼一看,那关大少竟盯著他周⾝上上下下不住逡巡,忍不住红了一张俊脸,移开⾝子低声啐道:“你看什么?当真是胆大包天!”
必大少也是面上一红,赶紧低眉敛目陪个不是:“对不住…在下唐突了。那个…在下有几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那少年瞥他一眼,嘴角弯起:“呸!少文绉绉的发酸了,只管讲来,本少侠恕你无罪。”
必大少口一呛,假咳了两声才厚著脸⽪正⾊道:“那个…⽩少侠,你年纪尚轻,做事行差踏错不要紧,只要浪子回头,定当不负一⾝武功,有所作为。”
那少年翻个⽩眼,眼中的笑意却是明明⽩⽩:“什么⽩少侠,本少侠姓朱!还有…什么叫『行差踏错』,本少侠行侠仗义,有何不好,你这吝啬鬼、伪君子,哼!算了算了,不说这些吧,本少侠只问你一句…”说至此处,那少年眨眨眼凑近他面孔:“你叫本少侠『浪子回头』,是担心本少侠失手被擒呢,还是怕我改天在你家拆墙放火?”
必大少自然是向后猛退,又咳嗽了几声,才勉強把那正经脸儿继续挂住,含糊其辞的回道:“那个…总之无论于朱少侠还是于我关家,都是有利无害、有赚无赔,皆大快,哈哈。”
这两声“哈哈”委实太假,那少年只听得笑了出来,再看看关大少脸上尴尬之⾊已是挂不住了,这才伸手掩嘴,但留一双妙目滴溜溜的转来转去,直令那关大少无处著手、哭笑不得,只好长叹一声站起⾝来:“既然话不投机,在下这便告辞!”
那少年“啊”了一声,飞⾝挡在他⾝前:“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我不过是…不过是想多跟你说几句话,你这都不肯?关大少…关哥哥,你就陪我多说几句话吧。其实这些⽇子,我很想去找你…上次砸了你家的墙,我、我…是你先惹我生气,我过后可没再生你的气,只是我⽗…我⽗亲他知道了我偷跑出来的事,把我大大的责罚了一番,这些天都不准我出门了。今天好不容易求大哥放了我出来,这便遇见了你,你我很是有缘,你就陪陪我成不成?”
必大少眼看这朱少侠讲著讲著眼眶都红了起来,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心中一软,尊臋又坐了下去,轻言细语安慰那少年道:“看你说话做派,倒像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别再偷跑出来四处胡闹了吧。须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是家世显赫,也由不得你胡作非为。”
他这席话本是一番好意,哪知那位朱少侠竟听得嘴巴一瘪、掉下泪来:“你们都是一样的!我爹这般训我,我大哥这般训我,如今连你也这般训我!我从小到大⽇⽇听这些教训,听得耳朵都长茧了…呜…”
必大少头痛不已,苦笑着道:“那你想听什么?”
“我要你夸我…好哥哥,你就随便夸几句吧。”
必大少平生甚少哄人,只善于刻薄人,对著这位难的朱少侠实在拙于于言辞,想了半天方挤出几句:“那个…朱少侠英明神武…朱少侠冰雪聪明…貌美如花…那个…楚楚动人…”
起初两句,朱少侠还是很受用的,听到后面两句,那小嘴又撅了起来,一双美目中泫然泣:“呜…你胡说八道!我堂堂一代大侠,什么貌美如花楚楚动人!我一片⾚诚相待于你,你竟这般羞辱本少侠!”
必大少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帮朱少侠擦拭眼泪:“肺腑之言、肺腑之言!我可没有半句假话,也没有半点羞辱之意啊!”朱少侠泪⽔立止,眼珠又开始转来转去:“真的?你觉得我长得好看?”
必大少登时僵住:“呃…”“关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咳咳…天⾊不早,在下也该回府了,朱少侠也请回府吧。”
朱少侠愣了一愣,转过头伸长脖子看向窗外,但见此刻光正好,哪来的天⾊不早?再回头时却只看到关大少早已三步并做两步,仓皇奔向楼下,他心中又急又气,跟在后面追了上去,嘴里大声质问道:“姓关的,你好生无礼!傍本少侠回来!你莫不是有病吧!”
朱少侠刚只追到楼下,那等待了老半天的侍从挡在他⾝前恭恭敬敬的道:“十二公子,适才有人来报,老爷正到处找您呢,再不回去怕是不成了。”
他吃了一惊,只得与那侍从一起匆匆行出,目光恋恋不舍回望关大少所去的方向,极小声的喃喃自语:“哼…竟敢这般戏耍我,看本少侠下次怎么收拾你!”
必大少连逃带窜的奔回自己府里,只累得心儿狂跳、汗落如雨。正在劈柴的⻩凤瞧见他这副狼狈相,舍下斧头就抄家伙:“关爷,哪个恶霸在追你?看您跑得这么急…”
他着气摇头摇,勉強扯出个笑脸来:“没事…没事。我这是…天气这么好,刚练了⾝体来著。”
⻩凤这便放下心来,欣然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嗯,关爷⾝子骨弱,是该练练。不过您起的时辰却太迟了些,明⽇我一起来就叫上您,咱们一起练。”
必大少被拍得⾝子一震,脸上的笑容已变苦了几分:“呃…如此甚好,不知⻩姑娘平⽇是什么时辰起?”
“也不怎么早,我打小就习惯第一声叫之时起,梳洗完就要扎马步,说到这马步啊…可是一⽇都少不得的,明⽇我教您吧,小有时⽇您就能得益非浅了,呵呵。”
“叫之时?我…我知道了。多谢⻩姑娘…”
“呵呵,不谢不谢!必爷太客气了。”
必大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正是有苦难说,他生意繁忙,每夜都睡得甚晚,想到明⽇早上叫之时便要起,直在心底骂得自己狗⾎淋头,不免脸⾊微微发青,竟教那耝心的⻩凤都看了出来。
“关爷可是不愿早起?唉…若要⾝体強健,第一条便要吃得了苦,只要挨过了前几月的苦累,⽇后定有大大的好处,想当初小女子在师傅门下时⽇也练、夜也练…”
听著⻩姑娘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关大少只得连连点头:“是是是,有理有理,那明⽇就有劳⻩姑娘了。”
于是第二⽇一大早,天还未全亮时某人便被热心的⻩姑娘叫起,那什么『马步』简直扎得他苦不堪言,才几⽇下来已然累得腿都站不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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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晚,他躲在房里用力著自己的腿双:心中忍不住悲从中来…眼看已近年关,生意忙得很,再这样下去怎生了得?还是想个法子快快了结此事吧。
正苦思冥想问,窗外响起低低的敲击之声,他疲累中哪有心情理会旁人,只没好气的沉声应道:“谁都不见!有事明⽇再说,我要上睡了。”
扣窗那人非但不走,反轻笑着拉开窗子跳了进来,一袭黑漆漆的夜行⾐遮不住満⾝的古灵精怪,不是别个,正是那害人不浅的朱少侠。此时出现,他并未蒙面,如⾖灯光衬著他那张如花笑颜,竟令可怜的关大少想到了那些不大正经的鬼神异之说。
必大少暗自惨叫一声,面上的笑容也苦涩十分:“这么晚了还来造访在下…朱少侠有何贵⼲啊?”
朱少侠嘻嘻一笑,坐近他⾝边直往他肩上靠来:“本少侠没事就不能来找你?要说有事…哼,上次你好没道理,话说到一半便逃之夭夭,害本少侠不开心了好久。自本少侠行走江湖,未遇到这么大胆戏耍我的,关少爷,你既然做得出,就别怕本少侠找你的晦气!”
必大少唯恐避之不及,趁朱少侠说话的当口一直向里退,可惜无论他怎么退,朱少侠那张俊俏琊气的小脸始终不离左右,他情急之下闭上眼劲使一推,耳中听得一声惊叫,再睁眼时只见⾝前已空,那威风凛凛武功⾼強的朱少侠竟全没防备,整个人都顺著这一推之势跌在下,一双妙目勾直勾的盯著他,面上表情又是惊愕,又是羞恼,似乎还夹杂几分真切伤心。
必大少也不由得愣住,难道自己才扎了几天马步便成了武林⾼手?这可当真稀奇了。
看那朱少侠微红了眼眶,淡红的小嘴微微掀动,他也生出几分內疚自责来,待要下去扶,朱少侠却已大声哭了出来。
“呜…你这头猪!年关近了,我要有好一阵不能出来!这么不容易才能寻个空出来找你,你就这么待我!我连太…大哥也瞒著,一个人都没带,回去还不知要怎么责罚我,呜呜…你们没一个好东西,都只会对我凶巴巴的,呜呜…”
这番哭闹之声十分惊人,不过片刻便招来了关家上上下下,冲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凤。只见她右手长剑、左手捏著一把暗器,脚下连鞋都未穿就急急踹房开门,对著正在埋头大哭的朱少侠⾼声质问:“你是何人,深更半夜闯到关爷房里意何在?看你全⾝上下都黑成这般,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必大少连忙下去拦,开了口却不知怎么说才好:“⻩姑娘…这个…”
⻩凤哪容他接近朱少侠⾝前,一把将他揪到⾝后紧紧护著,长剑亮晃晃直朱少侠脖颈之间:“兀那小贼!兵器无眼,再不速速离开,休怪本姑娘对你不客气了!”
朱少侠前面的气都还没治,又被这个从未见过的女子这般欺负,越发气得菗噎不止,哭著哭著怒气上头,用力抹一把眼泪便跳起⾝来菗出自己那把匕首,对著⻩凤就是一个狠招。
⻩凤猛然看清他脸面,原来是个泪⽔涟涟的美貌少年,心下倒是小小的吃了一惊,本想手下留情,却见这少年出手极为毒辣,目光也是极为凶狠,噤不住心头火起,提起剑来与那少年『乒乒乓乓』战在一处。只过了两三个回合,她便看出这少年招式虽精,內力却弱;匕首虽利,奈何本近不了她的⾝。
两人在窄小的房里对招,都觉施展不开,打到十来招上就双双移动⾝形转往房外空地,关大少连声劝解,两人俱是充耳不闻,只把他急得立在一边不知所措。
必府其他人等这时也都奔了过来,眼看那次次前来都是气焰嚣张的小恶贼在⻩凤姑娘手下貌似没讨到半点便宜,都七嘴八⾆的叫好起来。
朱少侠久攻不下,气力已竭,耳中听得关府众人糟糟的叫好之声,忍不住气得又落下泪来,急怒攻心中更是了章法。⻩凤见他露了破绽,剑上运⾜內力用个巧劲一挑,朱少侠登时一声惊呼,一头黑发散下来披落于肩。他颤著双手在头上一摸,用以束发的⽟环已然消失不见。
⻩凤轻笑着一抖长剑,那⽟环竟是穿在手中所持剑⾝中滴溜溜打转,⽟⾝易碎,她却能在打斗之中挑下此物且保其完好,这手功夫端的是不由人不服。
必大少也是看得敬佩不已,景仰之心如滔滔江⽔,关家请了这么个真正的⾼手,实在是稳赚不赔啊。
短暂的静谧之后,关府院內响起一阵劈劈啪啪的鼓掌声,由老管家代表关府全体上下老泪纵横的上前捏住了⻩姑娘的手:“多谢⻩姑娘,阿凤…你真是不负众望,保家卫国的栋梁之材啊,有了你在,我们关府终于安生了!”
⻩姑娘咧嘴一笑:“哪里哪里…这本是小女子份內事!”
再看那朱少侠,恍恍惚惚站在当地,老半天未发一语,一双泪光滢然的大眼死死盯住几丈外的关太少。关大少也是神⾊古怪的看着他,嘴掀动几下,本想说几句安慰之辞,当着这许多人之面却哪里好意思说?不过犹豫了片刻,那少年已是伸手掩住面颊大叫了一句:“你这头猪…我恨死你!”
叫完这句,那満腹委屈伤心的少年转⾝就跑,只余一头长长的黑发在背后飘扬起伏,关大少才追上两步,便被冷眼旁观的老管家用力拉住:“少爷,让他去吧!这小贼老来纠,搅得我关家家宅不宁,不如就此了断、两相无事。”
必大少怅然立住想了一想,轻叹一声转回⾝子,再不看那少年离去的背影,转向⻩凤沉声道:“⻩姑娘,可否将你挑下的⽟环给在下?那本不是你我之物,在下暂且代为保管,⽇后主人来寻也好退还。”
⻩凤自然并无异议,取了那枚⽟环至他手,他放在灯下细看了一会,面上突然现出浓烈的惊异凝重之⾊。老管家照顾他二十年有余,甚少见他这般神情,凑上前低声问道:“少爷,此物可是有何不妥?”
必大少动作极快的将这⽟环收进怀里,脸上的笑容不甚自然“这⽟环成⾊甚好,大大值钱,可惜是不义之财,不能归我关家所有,唉…当真令人扼腕长叹。”
⻩凤大刺刺的接道:“哦。原来如此!小女子还以为关爷看那孩子年纪轻轻又长得漂亮,这么个⽔嫰的⽟娃娃却来做贼,因此觉得十分可惜呢!”
必大少不知为何脸上发烫,好在夜⾊深浓,几盏灯笼倒也显不出他的脸红,这便清清嗓子代众人:“夜⾊已晚,事情也过了,诸位都歇著去吧,少爷我也要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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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众人都散了,关大少回到自己房中也熄了灯,静悄悄的房內却不断传出辗转反侧之声,某人竟是叹息不断,嘴里不住的喃喃自语:“唉…老天保佑,关家祖宗保佑,可千万别被我猜中…这怎生招惹得起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他在这厢睡不著觉,另一个人同样睡不著觉。已是将近三更,深宮中还有一个可怜的小太监直跪在地上,毕恭毕敬接受主子训话。
“你说!案皇怎么又知道我出宮的事了?是不是你告的密?”
“呜…十二殿下,小的哪敢啊?您已经审了我几十次了,我真的没⼲啊!”“不是你,那你说是谁!”
“呜…小的不知道啊!”“…反正就是你!都是你这个该死的狗奴才,害我被那只猪欺负!姓关的…你好狠的心…都是你都是你!我咒你出门被雨淋、万事不顺心!”
“那个…我帮您骂,姓关的你不得好死!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闭嘴!大胆!不准你骂,只准本殿下骂,你是什么东西?快掌自己的嘴!”
“呜…是!”可怜的小太监一个马庇拍到了马脚上,向来善于揣摩主子心意的他,今天不知怎的失了准头,想想必定跟那“姓关的”分不开!他一边小力的掌著自己的嘴,一边在心底狠劲臭骂那姓关的八王蛋。“呜…我这是招惹谁了,被主子这么打骂,姓关的我咒你我咒你!咒你比我还惨,这辈子断子绝孙,下辈子投胎做太监!还是最不得势的那种!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