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乐提着笔，站在铺了四张八仙桌的白纸面前，一笔一笔地绘下长白山上绵延无尽的山林，每一个沟壑、每一条溪、每一潭泉水、每一处断崖、每一个飞瀑，都深藏在他的记忆中。

　　这是他住进皇宫以来，雍正皇帝要他做的第一件事。

　　做这件事他并不觉得勉强或是厌恶，反而因为可以间接帮上顾太医的忙而感到高兴，而且在作画时，山上的景物都在他心中活了起来，仿佛看见麋鹿在林里奔跑，虎豹在山里跳跃，狼群对着月光嗥吠，还有师父…

　　他身在这座殿宇重重、楼阁层层的皇宫里，心中最思念的仍是生活了二十年的美丽山林，他忽然很想念那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想不到皇阿玛真的把你召进宫了。”

　　在他专注作画时，轻快的笑语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宝亲王？”他抬头看见来人，不愣住。

　　宝亲王戴着盘两层金龙的朝冠，朝冠上饰着十颗东珠，一身团龙袍褂，整个人看起来雍容华贵。

　　“皇宫里除了皇上、御前侍卫之外，祖制是不容许男人住在宫里的，但是皇阿玛却宣召你住下，你的面子可比天还大呀！”宝亲王一边说，一边笑容可掬地走进来。

　　“是皇上厚爱。”乐的回话简单干净。看见宝亲王，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仪格格，心口竟感到又酸又涩。

　　自从进宫以来，已经有好几见不到仪格格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念，那种渴望地占据着他的心。

　　“在画地图吗？”宝亲王探身过去看，虽然笔法拙劣，但是山川河、崖岭山谷、湖泊飞瀑的位置都画得十分清楚。

　　“是皇上命我画的。”乐淡然地说道。

　　宝亲王仔仔细细地观看着，任何一点小地方都没有放过。

　　“这里…”宝亲王往最高那一道蜿蜒曲折、气势雄伟的山脉指过去，正地问道：“这里便是大清的龙脉吗？”

　　“我不清楚。”他垂眸，视线悄悄痹篇那道山脉。虽然他没有把山脉下的龙地点画出来，但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里藏着一处龙与龙珠。

　　“还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完成？”宝亲王看得目不转睛。

　　“现在只画了一半，全部画完尚需要三天的时间。”

　　“才画一半看起来就如此广大辽阔，实在是惊人。”宝亲王惊讶不已。

　　“身在其中，才会真正感觉到人的渺小。”乐凝视着起伏的山峦，宁静而平和地说。

　　宝亲王悠然而淡漠地睨他一眼。

　　“本王倒不这么看。长白圣山只占山河的一小部分，能拥有大好山河的人，又岂会渺小？”

　　乐微讶地看着他。

　　“听说你还懂得相命？”宝亲王在屋内随意走动。

　　“不，我只会卜筮，以卦象判断吉凶。”乐缓缓放下笔。

　　“你可替我卜一卦吗？”宝亲王好奇地问。

　　“这…”乐犹疑了一会儿。“我没有随身带着筮竹，不知王爷身上有没有铜钱？”

　　“正好有，需要几枚？”

　　“三枚。”

　　宝亲王从间荷包内取出三枚铸有雍正字样的铜钱。

　　“请问王爷要问何事？”乐将三枚铜钱接过来。

　　“就问山河。”宝亲王笑着朝画上的长白山一指。

　　乐缓缓闭上眼，将三枚铜钱放在双掌中，心念凝定，轻摇几下，然后放出来，在桌上排出卦面。

　　“一二，此卦爻。”接着又摇。“三，也是爻…”如此连续摇出六卦，排出来以后，乐定神凝视着卦象。

　　“不出三年，山河易主。”他轻轻低语。

　　“乐大胆！”宝亲王霍地站起身，惊瞪着双眼，脸色骇然。“你竟敢口出逆语！”

　　乐怔住，不明所以。

　　“王爷，这是你要问的，而我卜出来的卦象正是如此。对王爷而言，此乃吉卦。”

　　这回换宝亲王愣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出三年，山河易主。

　　对他来说，乃是吉卦…

　　他忽然感到一阵寒直竖，身体情不自地颤抖起来。难道说…父皇三年之内会驾崩，然后把皇位传给他？

　　可是父皇的身体看起来仍很硬朗，这怎么可能？转念之间，他的脑海里已经翻滚出无数的可能，想得愈深愈觉得不寒而栗。

　　他迅速察看四周，确定侍卫站的地方够远，不至于听得见乐说的话，这才回到乐身旁。

　　“乐。”他靠近他耳边，声音得极低。“方才的卦象，除了你我，不可再让第三者知道，你我最好也马上忘记你刚才说的每个字，否则将会惹来杀身之祸，你听明白了吗？”

　　乐淡然地点头。

　　自从回到京城，他已经多次听到“会惹来杀身之祸”这样的字眼了。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他所做的事动辄就会危害性命，而那些旁人觉得关系生命安危的事，他却似乎觉得与自己不相干？

　　此时的他，就像离了水的鱼，在岸上困顿弹跳，软弱地挣扎。

　　在这个时候，他好想见见仪格格，好想听听她说话的声音，仪格格会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她也总是有办法让他浮躁不安的心情平静下来。

　　为何现在就连与她独处的那个方寸地都很难再拥有？等不到她，就无法等到那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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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亲王回到府邸时已是亥初时分。

　　由于乐的卦辞实在太惊人，给他带来的冲击很大，直到回府，他的心绪仍然激动混乱。

　　三年之内，山河易主。

　　对王爷来说乃是吉卦。

　　乐绝对没有那么深的城府与心机，说出这种可能会杀头的话，对他来说并没有好处，而他说得那样笃定自然，看起来也不像是在逢讨好他。

　　其实他心中是有数的，最有可能与他争夺皇位的弘时在五年前猝死之后，他就知道山河帝位非他莫属了，只不过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三年之内，父皇就会驾崩吗？

　　他朝福晋所住的正殿走去，在心中暗忖着。

　　想想也不是没有可能，父皇对神仙之说总是十分沉，几年前也曾经宣召过一个姓刘的道人，传说那道人几百岁，寿不可考，可以看得见每个人的前生，当时父皇和怡亲王也与那道人过从甚密。

　　想起三年前父皇的那场大病一度十分危急，当时就曾经找亲王大臣们谈过遗诏立储之事，病愈之后，没想到父皇就开始遍访术士冀求灵丹，仰赖道士为他治病，而且对丹葯之效深信不疑。

　　虽然他不赞成父皇的行为，但也不敢多言，却见父皇最近更是走火入魔，不只把道士留在圆明园炼丹，还把乐也留在宫中，倘若长久以往，对父皇的身体实在没有益处。

　　来到福晋的寝房外，院寂静，门窗也紧闭了，只留两个守夜的小丫头坐在廊下，小丫头一见到他，立即跪下请安。

　　“福晋睡了吗？”他轻声问。

　　“福晋头疼了一天，早早睡下了。”小丫头清楚地答。

　　他有些失望，正有肚子的话想跟富察氏说，想听听她的想法，没想到她竟然睡了。

　　“好吧，不用吵醒福晋了。”他走出正殿，转过回廊，往侧福晋寝房走去。

　　此时一轮明月当空照，月光如水水如天，他驻足在院落的一角，欣赏如此难得的好景致。

　　忽然，他看见一个人影从水榭旁走过，发髻松绾，身上只穿着薄薄的单衣，单衣下的绛紫肚兜隐约可见，看起来像是才刚沭浴饼。

　　这姑娘是谁？他竟一时认不出来。

　　他转了方向，悄悄跟在她身后走，认了好半天才认出她是仪格格。

　　平见到她，她总是敛容低眉、不言不笑，脸蛋清水般素净，让他觉得无味，因此福晋好几次想促他收了她为妾，他就是半点也提不起兴趣，没想到沐浴饼后，浸在月光下的她看起来竟格外有一番味道。

　　他找到今夜的去处了。

　　仪格格沐浴完毕，把水桶提回井栏边，返回屋时，没有料到会被宝亲王盯上。她推门进屋，反身要关门时，宝亲王一脚跨进来，迳自替她关上门。

　　看见来人，仪格格骇然失，不自主地后退几步。

　　“福晋睡下了，本王今晚就由你来侍候。”宝亲王笑着打量她，见她肌肤胜雪，秀发如云，脸上又惊诧、又羞怯的表情，还有那身单衣遮不住的玲珑曲线，处处都令他情发。

　　明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可是仪格格没想到这天会来得如此突然，让她毫无防备。

　　“奴才惶恐…怕侍候得不好…”她的声音按捺不住颤抖，拼命思索着有什么办法可以身。

　　“怎么怕成这样，像见到妖怪似的。”他走到她面前，一手纯地解开她的单衣，不规矩地伸入她的肚兜内抚摩她的。

　　“奴才只是…太紧张…”她压抑内心抗拒的情绪。

　　“为什么要把人的身子藏起来？”一双不规矩的手继续往下移，探向她的下腹。

　　仪格格下意识地推开他的手，惊慌地躲开。

　　“福晋应该早就教会你该怎么侍候我才对呀！”宝亲王的语气有丝不悦，府里的侍妾哪个见了他不是欣喜若狂的，怎么这丫头看见他倒像看见瘟神上门似的？

　　“奴才…不是…”她抖得语不成句。

　　“你见我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有什么好紧张？”宝亲王表情一沉，深瞅着她，渐渐看出她有些古怪。

　　“王爷…因为…”她硬着头皮豁出去。“因为奴才…癸水来了，身子不干净…实在不能侍候王爷…”她的身子抖个不住，脸色惨白如纸。她知道自己撒的这个谎若是被拆穿了，肯定会被杖打而死。

　　“当真这么巧？”宝亲王原本已情高涨，却被她一盆冷水泼下，他怀疑地盯着她看，向来风温和的眼底慢慢地透出一股寒意。

　　仪格格咬着不敢抬头看他，背脊一阵阵发凉。

　　“你最好别在我面前玩花样，看在福晋的分上，我今天可以饶过你一回，但若是还有下次，我绝不会轻饶你。”

　　宝亲王寒着脸开门离去。

　　仪格格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

　　她躲过了这一回，但是下次呢？她不可能次次都躲得过的。

　　好想乐。

　　听说他被皇上宣召入宫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面？

　　强烈的思念让她觉得好痛苦，她抱着头，把脸埋在肩窝，累积的思念化成泪水滑落。

　　一旦她成了宝亲王的女人，她该用什么面目来见他？

　　她还能如此坦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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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你说说，大清国运能昌隆多久？”

　　在养心殿东暖阁内，雍正问了乐一个他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回皇上，我虽能看星相卜筮，但能力尚浅，并不是很准确，推算不出年数。”乐被雍正赐坐身旁，他低着头恭谨地回话。

　　“没有关系，你就把你看得见的说给朕听，说错了朕也不会怪罪你。”雍正和颜悦地说道。

　　“皇城上空常见紫气流云，偶尔也有卿云出现。”乐淡淡地说。

　　“有卿云便是祥瑞之兆呀！”雍正呵呵笑道。

　　“大清国运能昌隆多久，大概只有我师父才敢断言，但我看见皇城内有股白气源源不绝地发，感觉舒畅，也令人安心。”

　　“朕明白了，也就是说，大清气运正盛了。”雍正笑逐颜开。

　　此时坐在另一侧的人还有宝亲王，他不动声地看着乐，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自从雍正把乐召进宫后，几乎天天在朝政完毕后就命他进养心殿问话，问的不外乎是占星、、五行、占卜、医经医方等。乐所学并未透彻，仅就自己所知的告诉雍正，雍正对他的真诚坦十分喜爱，甚至连亲王大臣入宫议事时，雍正都还命他坐在一旁听议，偶尔还会问问他的想法，这种景象已让所有的亲王大臣都感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自然地，这些传闻也传进了宝亲王耳里。

　　这天，他刻意进宫面圣，一进宫，就看见父皇与乐正在谈国运气数。

　　“弘历来了？你也坐下。”

　　雍正看见他，只招唤一声，便又转头和乐说话。

　　论位置，乐还比宝亲王靠雍正更近一些，而雍正看乐的眼神也比看宝亲王温和亲切许多。

　　这种感觉令宝亲王非常不快，虽然乐还不至于威胁到他的地位，但是这种又酸又涩、无法消解的妒意，让他十分难受。

　　“乐才学会皮就这般厉害，说得皇阿玛龙心大悦，那乐的师父岂不是更加厉害？”宝亲王笑着说。“皇阿玛，儿臣觉得不如将乐的师父请下山，见见皇阿玛，皇阿玛说不定还能问的更明白些。”

　　这个提议果然让雍正很感兴趣。

　　“乐，你师父请得下山吗？”雍正看着乐。

　　“回皇上的话，我师父应该不会下山。”他实说。

　　“你亲自带皇上的谕旨上山，不管你师父是何方高人，也是大清的子民，难道敢不遵皇上圣旨？”宝亲王冷笑说。

　　乐不知如何回话。

　　“乐，朕的圣旨请得动你师父吗？”雍正的语气和善许多。

　　“回皇上，我不知道。”师父的心思宁静深邃，不是他能触摸得到的。

　　雍正自从几年前大病之后，身体健康便每况愈下，对于朝政，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倘若伊祁玄解能治愈他，甚至有办法令他长寿，那么他便有机会让大清朝更昌盛、更强大。

　　“好，朕就下一道圣旨，让你带去请你师父下山。”他作出决定。

　　乐怔愕住。抬头看见宝亲王的笑容，心口一阵发凉。

　　“乐，朕就派常桂、伊桑阿他们护送你去。今你先回府，多陪陪你额娘，过几再动身启程。”雍正微笑地轻拍他的肩。

　　乐攥紧拳头，心神一阵恍惚。

　　虽然可以回到熟悉的山林，又可以见到师父，但是，他才回家陪伴母亲几个月的时间就要走，母亲一定会伤心绝。而且，离开了京城之后，他要再见到仪格格的机会就更加渺茫了…

　　他现在还不想离开京城，不想离开额娘和仪格格。

　　“乐，你在想什么？心里有什么话想说便对朕说。”雍正见他不语不动，关心地问。

　　“你脸色不好，是不想去吗？”宝亲王泰然笑问，心中正为可以赶他出宫而开心不己。

　　乐摇摇头，却无法直接说出心中的念头。他不经意地抬起手轻拭额上的薄汗，袖口一提，掌心绕的白布就落入了宝亲王眼中。

　　“乐，你的手为何要着白布？”他奇怪地问。

　　乐心一惊，迅速地把手收回来。

　　这样刻意想掩饰什么的举动，更发了宝亲王的好奇心。

　　“你的手受伤了吗？”

　　乐顺着宝亲王的话点点头。

　　“受什么伤？朕召御医过来帮你瞧瞧。”雍正挥手叫内侍。

　　“皇上，不用了，这是旧伤，早就好了。”乐急忙阻止。

　　“既然是已经好了的旧伤，为什么还要用白布着？”宝亲王愈来愈觉得他神色可疑。

　　“因为…伤疤十分丑陋，所以…不愿示人。”他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对你的伤疤很好奇，可否给我瞧一瞧？”宝亲王不肯放过，他直觉在乐紧的白布下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宝亲王还是不要看了，这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他拳头握得死紧，不知如何是好。

　　“该不会是你师父在你身上画的什么符咒吧？”宝亲王故意这么说。

　　果然，雍正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了。

　　“乐，是什么样的伤疤，也让朕看看，说不定宫里有葯可以去除疤痕，也不用你成天着布了。”

　　“皇上，我不需要医治，请皇上和王爷不必看了。”乐的眼神开始焦虑恐慌。

　　乐愈抗拒，宝亲王就愈相信有鬼。

　　“乐，你也太大胆了，敢违皇上旨意！”他起身走向乐，强硬地抓起他的

　　双手。“要我帮你，还是你自己来？”

　　“弘历，不可惊吓他。”雍正出声提醒。

　　“儿臣知道。”他没有放下乐的手，直接替他拆开布。

　　当布全部卸下，出两条气势奔腾，彷佛就要冲上云霄的血龙纹时，雍正和宝亲王悚然变。

　　“你身上竟有龙纹！”宝亲王渐渐出骇人的凶光。

　　乐感觉到了寒冷的杀意，尤其是宝亲王眼中的。

　　他的心一阵紧。

　　师父说的没错，一旦让额娘以外的第二人看见龙纹，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此刻，雍正想杀了他，宝亲王更想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