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有意无意谋虎皮（三）

　　外草原上的民族，向来习惯弱强食，不讲仁义道德，只懂论武称尊，只要拳头大就有道理。哪怕所作所为如何凶残，对敌手段怎么狠辣，统统都没有关系。但须武功高强，自然而然就能得人崇拜投靠。毕玄武尊之名，正正由此而来。黄金雄狮刚刚在东突厥大展神威，显示的修为之高，连东西两突厥共同拥戴的精神领袖毕玄也深深忌惮。暾谷身为毕玄的亲生兄弟，已得其武功真传，有乃兄的七成本领，可是若和黄金雄狮平手比斗，他亦自知万万不是敌手。然而这位草原上新崛起的无敌勇士，今晚却在这位大隋河南王手下惨尝败果。阿史那始毕和暾谷见之，心中无不为之凛然生惧。而杨昭乘大胜之威，说话间语气倨傲一点，在突厥人心目中也正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即使他当面出言羞辱毕玄与启民可汗，突厥人也最多是敢怒，却万万不敢多言。

　　杨昭子向来随和，并不喜欢居高临下地摆出这么个王爷架子。今之所以如此行事，一来因为深知这些狼之子民的习，明白他们只崇拜强者。假如自己谦逊客气，反而会被他们视为软弱可欺，故而绝不能对之假以辞。二来这些人的气息（至少暾谷和黑巫天女）其实早被河南王察觉潜伏在旁。他们口口声声说这是个误会，却在黄金雄狮当道拦路的时候不面，非要等到胜负之数尘埃落定以后才现身，分明就是不安好心。你既作得初一，自然我也做得十五，那也用不着再假客气了。

　　果然，河南王表现得越是不客气，暾谷就越加恭敬有礼。他弯叉手，沉声答道：刚才区区那一手，正是家兄所传的〖炎奇功〗。只可惜这功法必须与修炼者命格相配合，方能臻达至高颠峰。家兄命格，按照中原中周易五行之说，乃是份属东方乙木，故此能够遇火成材，越烧越旺。而区区则天生寒命，资质筋骨更相差家兄太远，故此无法发挥出此功的最强威力。与王爷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顿了顿，忍不住又道：王爷的武功，假若区区眼力还不算太差的话，似乎也是偏向刚火热的路子？他王爷假如有机缘造访外草原，并与家兄切磋一二，那么相信无论对家兄或王爷而言，都必定会有相逢恨晚之慨。

　　杨昭微微一笑，道：北方穷山恶水，我可喝不惯你们的马酒，也不喜欢牛羊的腥膻。不过本王相信，毕玄这辈子还是会有机会南下和本王相见的。本王身为地主，届时定会在洛好好招待于他。只希望他能够习惯南方的天气与饮食吧。言毕，竟是纵声大笑。他这两句说话当中，同样暗藏机锋。内里所蕴意思，大是耐人寻味。暾谷和阿史那始毕并非愚笨之人，自然都能听得出小王爷的真正意思。只不过，他们纵使内心大感恼怒尴尬，却又哪里就敢发作了？

　　汉王杨谅置身局外，却是听得心中不住冷笑，暗暗大呼痛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东突厥这次派遣使团入隋，名为进贡报功，实质隐含示威之意。若论麾下兵马，汉王受皇父之命坐镇并州，负责监视与守护大隋朝的东北方向。有权调动黄河以东各地驻军，精锐府兵合共有不下十万之数，原本亦无惧东突厥挑衅。但近年来高句丽国颇有异动，连带渤海黑水靺鞨和契丹等大小部族之间，也是暗涌动。汉王肩上的担子，也因此越来越是吃重。他自知当前状况，大隋朝实在没有能力同时应付高句丽和东突厥两条战线。东突厥虽然跋扈，但目前还是大隋朝藩属，并未反叛之意。汉王读儒家经典，按照儒家理论，就应该以德归化远人。故此他采取的措施是对东突厥尽量抚慰拉拢，务必使其安分守己，不生事端。

　　只可惜，突厥人生来就不读圣贤之书，更不知何为孔孟之道。故此汉王越是隐忍，他们就益发得寸进尺。今天晚上，在汉王为接使团而办的接风宴上，这些突厥人们，肆无忌惮地当众调戏王府使女，更有人大声要求让汉王王妃出来敬酒，而阿史那始毕居然只不痛不地训斥了两句便罢，目中无人之意，可谓表现得十分明显。而酒席当中，暾谷不经意间提出让中原和突厥武士比试。一番拼斗下来，汉王府门下招揽的高手竟尽数落败，更让杨谅大感面上无光。

　　但任何人也料想不到，仅仅半天时间不到，居然就会有位河南王突然杀出来，非但能将被突厥使团众人公认为修为最高的黄金雄狮狠狠杀败。而且更在如此战以后，居然还能轻而易举地，将暾谷以九成功力轰出的一着骄熠燿消解于无形。这份能耐之强，当真堪称惊世骇俗，达到了突厥众人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刹那间，尽管暾谷和阿史那始毕都数十年如一地始终坚信武尊毕玄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可是在河南王定会在洛好好招待于他的一句说话之下，这份信心却终是不由自主地开始悄然崩塌。

　　敌人的失败，就是我的快乐。突厥众人心生畏惧，杨谅则大感吐气扬眉，面上有光。其实论起年纪来，他也不过仅仅比自家这位侄子大了七、八岁左右而已。纵使在环绕身边的一众儒臣的教育下，早早便懂得了凡事该当以大局为重，毕竟年少气盛，正是血气方刚时候。要说什么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都与汉王甚是无缘。至于什么不为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愁，后天下之乐而乐之类灭人的不切实际高标准严要求，汉王是更加做不到了。此时此刻，眼看突厥众人面涨得通红，额角青筋凸现，偏偏不敢多说话的尴尬模样，汉王直是看得眉飞舞。他原本对于二哥杨广使手段扳倒大哥杨勇，硬是将太子的宝座抢夺了过去感到十分不，连带着也对杨昭没什么好感，甚至很可说有几分厌恶。但此时此刻，他的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对自己这名侄子，简直是怎么看就觉得怎么满意。

　　只不过话又说回来，本着抡完一通大之后必要给个甜枣的原则，既然杨昭已经唱完白脸，那么自己这位红脸也该是时候粉墨登场了。杨谅笑眯眯地向双方各自瞥了几眼，越众走出，打圆场道：阿史那王子和暾谷先生，都是有身份有来历的人。既然两位都一力保证使团副使不会和谋害唐国公的凶手有关，那么相信应该只是个误会而已吧。昭儿，此事不如就到此为止，如何？

　　杨谅是长辈，杨昭无论如何也总要给他几分面子。何况朝阳天师不该逃也逃了，纵然自己迁怒愤，此刻当着这么许多人的面前，也不能再与那头黄金雄狮为难。否则被皇祖父知道自己竟公然杀死外国的外使者，说不定一怒之下，将自己直接贬为庶人也有可能。于是当下他听闻汉王说话，便收敛狂态，毕恭毕敬地向这位五叔欠身行礼，道：侄儿全凭叔父作主罢了。

　　杨昭出手，威震突厥。但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勇士，居然也对叔父杨谅表现得如此恭谨，可比他击败黄金雄狮与暾谷更令突厥人觉得不可思议了。在突厥王室之中，哪有什么孝悌亲情可言？阿史那始毕扪心自问，假如他自己有了这么强大的力量，早就下手把父亲启民可汗杀掉，自立为王了。河南王此举，在他们眼中看来委实不可思议到了极点。无从理解之余，自然而然地，连带着望向杨谅的目光也变得敬畏起来。汉王感受到众人目光变化，心中感觉不由得更加畅快。他摆起副架子，回身向众人一挥手，道：阿史那王子，你尽管先把人带回去调养吧。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本王责任所在，不能不先调查清楚了再说。就要请贵使团在太原城内多住几了。等这位雄狮勇士伤势痊愈之后，本王少不得还要再请他过来仔细分说。

　　汉王如此安排，就等于是至少在黄金雄狮洗嫌疑之前，将突厥使团变相软。而使团众人哪怕对此觉得不，终究亦是无力反抗，只好乖乖认了。当下阿史那始毕意态怏怏，向汉王弯恭身行了大礼，带上众人转身离去。杨谅也不再理会他们，只简短地向身边王府部属吩咐了几句，要他们去唐国公府上收拾残局。随即转身笑道：昭儿，咱们自从元旦的新年大宴之后，这可有大半年没见面啦。听闻你近来颇有大功建立，咱们杨家有子孙如此，我这个做叔叔的也觉得心中欢喜呢。难得你会到来太原，假若没什么其他的紧要事情，并不太急于赶回洛的话，那么不妨就留下多住几天，咱们叔侄好好聚聚，如何？

　　要说紧要事情，当前最要紧的自然是追寻朝阳天师下落。他之前噬了李渊这元祖帝星的魂魄，要想将之彻底消化纳，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得到的。而以其妖之贪婪计算，杨昭料想他也不可能就这么始终忍耐着，直到赶回数千里以外的峨眉金顶以后再慢慢享受这块肥。而必然是就近找个地方隐匿藏身。留在太原的话，确实也能比较容易地追寻到朝阳天师的踪迹。故此小王爷也不犹豫，点头道：洛事务虽多，但有卫王坐镇，侄儿其实只是个甩手掌柜罢了，也没什么要紧事情。叔父既然如此吩咐了，那么侄儿自当从命。

　　不提小王爷与汉王回转王府，单说突厥使方面。阿史那始毕与暾谷回到驿馆住宿之处，命令各人回去歇息，却单单要留下黑巫天女，要向她询问究竟。说实在话，黄金雄狮到底为什么突然和河南王打起来，他们也同样觉得莫名其妙。只因为大家毕竟都同属东突厥的人，大敌当前，自该一致团结对外。所以暾谷才向杨昭出手的。不过黄金雄狮在东突厥目前的地位，确实有点儿尴尬。他立下大功，名望声势如中天，虽得民众拥戴崇拜，可也因此招来了启民可汗或者应该说，是全体阿史那王族对这名外来者的深深忌惮，甚至是敌视。

　　武尊毕玄作为东西突厥共同拥戴的精神领袖，向来不干涉阿史那王室的内部事务，也不管东西突厥之间互相侵攻等事。所以启民可汗若要对付黄金雄狮，就难以请得动毕玄手。无可奈何之下，惟有先利用黄金雄狮的忠义之心，将其麾下部属解散大半，又将他进这个使团里面来，将其送到中原。如此一来，既可以利用黄金雄狮向大隋朝示威，也避免了阿史那王室与黄金雄狮之间发生正面冲突，将来假如再有用到这位东突厥公认第一勇士的时候，双方也留有转寰余地，可谓一举两得。不过，此计之所以能够成功，多半还是因为黄金雄狮重情重义，不愿为了区区权力，就贸然与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启民可汗翻脸。

　　黄金雄狮为人看重情义，不愿意多所计较，其他人的心却不可能都像他这么豁达。阿史那王室之举，分明是过河拆桥。黄金雄狮麾下人马，以黑巫天女为首，对此都看不过眼。故此使团中也隐隐分裂为二，属于黄金雄狮这一派的人，连对暾谷也没有好面色。阿史那始毕假若想要命令他们做些什么，更加与作白梦无异。此时此刻，阿史那始毕留下了黑巫天女要待向她盘问，天女却丝毫也不卖这位王子的帐。冷冷道：我家主人受伤，眼下正急待治疗。不管始毕王子想要问些什么，都请再稍等两天再说吧。先告辞了。羊头怪杖在地下一顿，随即转身就走，竟是丝毫没有犹豫。

　　暾谷和阿史那始毕不住相对苦笑。眼下身在大隋境内，不是突厥。黑巫天女再无礼，他们也对之无可奈何。两人面面相觑，同样地觉得无趣。正要也各自离开歇宿之际，忽然脚步声起，有人由外而入，向两人拱了拱手，道：王子陛下，暾谷先生。关于今天晚上的事，在下有话，想要向两位禀报。

　　阿史那始毕闻声住了脚步，抬头望向来人，蹙眉道：幻忘子道长，是你？今晚此事，你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