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东门 (二 下)
行军长史的职责是帮助主帅谋划军务,并且有权力在经过主帅许可的情况下,调动三团乡勇中的任何一团。这个临时官职比程小九先前所担任的练兵总教头和天枢旅旅率两个职位实际得多,也全安得多。换句话说,他现在可以指挥除了县令之外的任何人到城墙上去与流寇搏杀,而自己只需要端坐在后方轻摇羽扇,运筹帷幄。如果战事不利,他甚至可以与林县令一道提前撤离,而不用堵在木栅栏前为同僚和袍泽们断后。
但程小九却不敢站在后方指手画脚。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一切这些都是自己⾎战张亮及替东主出谋划策所换回来的报酬。而为了回报这种知遇之恩,他只有付出更大的努力。只有付出了努力,证明了自己对得起这种恩典,他才能继续于衙门里占据一席之地。只有在衙门里占据一席之地,才能让每月五斗米三吊钱的待遇继续下去。也只有保住了这五斗米和三吊钱,才能让所有的梦想有个实现的希望!
強忍着心中的不安和伤口的辣火辣的疼痛,他爬上南城墙的残骸了解敌情。在目光落向城外的刹那,心里面立刻打了个突,所有杂七杂八的思绪于瞬间烟消云散。
他终于明⽩蒋百龄为什么被吓得庇滚尿流了。只有站在同样的位置,他才能感觉到同样的恐惧。黑漆漆的旷野中,也不知道来了多少流寇。络绎不绝的灯球火把已经在城外汇成了一个明亮的湖泊。而无数支打着火把的队伍依旧在不断地涌来,将这个“湖泊”扩得更大,也愈发喧闹。
“程大人,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您尽管吩咐!”忐忑不安的蒋百龄陪着笑脸凑上前,低声下气地向长史大人求教。
“你能不能看清楚,外面到底有多少流寇?”程小九皱了皱眉头,不报任何希望地追问。
“这,这…”蒋百龄瞠目结⾆,弓着⾝子不断后退。从一个多时辰前敌军就开始在城外集结,到现在还没集结完毕。到底来了多少人,怎可能数得清楚?但他不敢如实回答长史大人的询问,这个少年在林县尊眼中红得发紫。万一自己得罪了他,估计下一次挨到的已经不再是窝心脚。
好在程小九不是真的想为难他。问了一句后,便又开始望着成为的***发愣。谁也数不清城外到底来了多少劫匪。一万?两万?也许是更多。反正远远地超过了守军人数的十倍。在下一个瞬间,程小九突然开始佩服蒋百龄的约束部众能力了。此人麾下的一百名乡勇居然大部分还蹲在栅栏后,虽然脸⾊一个比一个苍⽩,却紧紧握着手中的缨。
“你很好!”半晌之后,程小九又看了蒋百龄一眼,低声称赞。
蒋旅率没想到会被程小九夸赞,被惊得连连后退。“长史大人,卑职已经竭尽全力了!”他大声解释,目光里边充満了祈求与不安。
那是程小九非常悉的目光。在很多时候,他知道自己的心情和蒋百龄一模一样。轻轻叹了口气,年少的长史笑着安慰道:“你做得真的很好。若不是你,估计流寇已经⼊城了。你知道那会是什么后果。”
“长史大人!多谢长史大人!”蒋百龄眼圈微微发红,哑着嗓子回应。
“别婆婆妈妈的,让弟兄们放松些!敌人…”程小九继续好言安慰,声音却被一阵哄笑给打断。几队打着火把的流寇大摇大摆地从木栅栏外走过,距离如此之近,享用们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他们被火把照亮的面孔。
那是几个与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笑声中充満了奋兴与期盼。的确,他们在笑,肆无忌惮地笑。仿佛本没将栅栏后的守军放在眼里。甚至包括即将到来的杀戮和毁灭也可以被视作笑料的一部分。夜⾊太沉了,不是么?火焰的颜⾊很暖和,不是么?看着敌人的⾎在自己面前流出,看着自己的⾎像火焰般染红天空,这一切都很快意,不是么?这世上的不公平太多,因此毁掉它也不值得惋惜,不是么?
程小九被笑声吵得心里发⽑,回头兜了半圈,从⾝边一名匆匆赶来的乡勇手中抢了一把弓,搭上羽箭,狠狠地向笑声最热闹处。“嘭!”竹子做的轻质箭杆擦过火把,带起一连串耀眼的火星。“啊!”毫无防备的流寇们被吓了一跳,丢下手中火把,撒腿便向远方逃去。
“,用羽箭招呼他们!”刚刚赶到城头的董主簿急于在县令大人面前有所表现,迅速将程小九的试探行为转化成一次大规模反击。跟着他同时赶到的还有大约一百多名弓箭手,同时松开弓弦,瞬间将距离城墙最近的十几只火把罩在了箭雨下。“啊——”“啊——”“我的娘咧——”黑夜中,无数人厉声惨叫。落在地上火把冒出滚滚黑烟,将刺鼻的焦糊味道送进每名乡勇的鼻孔內。
“再!”突袭得手,董主簿喜出望外。又一批弓箭飞上夜空,带着风声落向城外的火把。猝不及防得流寇们被了个晕头转向,火星一般散开,快速向黑暗中远遁。与此同时,明亮的“火焰之湖”中也涌起了一股流,厉声咆哮着卷向馆陶县残破的南墙。
战斗在攻守双方都没预料的时间,以攻守双方都没预料到的方式爆发了。当然,任何一方都谈不上章法。吼叫声和喊杀声响彻云天,让人充分感觉到自己的脆弱与渺小。站在木栅栏后,程小九后悔得只想菗自己的嘴巴。早知道那一箭会引发这样的后果,他肯定不会如此冲动。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很快,便有零星的⽩羽落在了他的⾝边,几点鲜⾎飞溅出来,染红了他的眼睛。
受了伤的乡勇很快被人拖了下去,另外有乡勇顶替了他的位置。新上来的乡勇本能地从地上捡起伤者留下来的竹弓,拼命向城下发着流矢。羽箭在城上城下飞,但给双方造成的损失都不大。张金称部属中的羽箭配备很少,弓箭手们彼此之间也缺乏有效的协调组织。城头上的弓箭手占据了局部上的数量优势,但出的雕翎却十有**落在了空处。偶尔命中一两支,也仅仅能让对方受伤,本不可能立即致命。
羽箭对只持续了半柱香时间。攻守双方迅速进⼊短兵相接阶段。南城墙的残骸曾经被董主簿带人用铁锹修整过,但与地面的⾼度落差已经不⾜挡住攻城者的脚步。几十名⾐衫破烂的壮汉单手在土堆边缘一撑,腿双猛然用力。整个人瞬间从黑沉沉的城墙残骸下冒了出来,直扑向简陋的木栅栏。
从没正面杀过人的乡勇们立刻手忙脚,持弓攒者匆匆出最后一支羽箭,仓皇后退。手持缨的乡勇吓得魂飞魄散,双臂哆哆嗦嗦,就是不敢将尖向前递。张金称麾下的流寇们却不管这些,抓住机会,挥刀顺着木栅栏隙捅⼊。“噗!”⾎光飞溅,二十几名躲避不及的乡勇立刻捂着肚子倒在了栅栏后。
“老子跟你们拼了!”看到自己麾下的弟兄被敌人活活捅死,旅率蒋百龄立刻红了眼。端起缨,没头没脑地向栅栏外刺去。尖处传来一股沉涩的柔软,他看见正对着自己的流寇弯下了,手捂肚子,双目之中充満了惊异和绝望。
“是你,是你先动手的!”蒋百龄哭喊着解释。用尽全⾝力气子套长,浑⾝上下被人⾎噴了个通红。瞪着⾎红⾎红的眼睛,他又朝另外一个流寇刺去。手臂上又感觉到了同样的沉涩与柔软,刚冲上来的流寇噴出一股⾚红的鲜⾎,仰面而到。
第三名流寇在用刀猛剁木栅栏,蒋百龄提刺去,却被第四名流寇用刀砍断了头。他撤回半截⾝,手⾜无措。正慌间,耳畔猛然听到一声悉的喝令:“向前突刺!”凭着十几天集中训练出来的习惯,他起断,用力向外捅去。被削尖了的⽩蜡杆子快速完成了一个弧,栅栏外的流寇张牙舞爪地惨叫了两声,被活活推到了残墙之下。
“端,前刺!”又是一声悉的号令传来。蒋百龄再度端平半截⽩蜡杆子,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猛捅。倒霉的流寇喽啰被他捅得跌倒在地,抱着肚子大声惨嚎。⾝边的同伴迅速补上了一,惨嚎声噶然而止。
“端,前刺!”
“收,后退!”
“向前半步,刺!”
“平,上挑!”命令声接连不断传来,带着些颤抖,却丝毫不容质疑。众乡勇们机械地执行命令,红粉的缨渐渐变成⾚红⾊,渐渐发黑,发暗。然后又被染上新一轮殷红。
遭到头痛击的流寇们很快就败退了下去,火把兵器丢了満墙。⾝背后的命令猛然停滞,回过神来的乡勇们如梦初醒,拎起长,对着栅栏旁的尸体没完没了地捅。“我⽇你娘咧!”“你个直娘贼!”一边捅,他们一边哭喊,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将自己从杀人的內疚中解脫出来,只有这样才能摆脫內心中的恐惧。
“全体收!”悉的声音很快又在大伙背后响了起来,庒住所有哭喊声。众乡勇们猛地打了个寒颤,本能地将手中缨竖直,⾝体站正。“后退三步!走!”众乡勇们按照平时训练的节奏,脫离木栅栏,快速退⼊残墙上的影中。
“各队队正,整顿本队弟兄,统计伤亡!”程小九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大声补充。
那曾经是一张稚嫰且带着点儿茫的面孔,转瞬之间,已经涂満了鲜⾎,变得忍残而又坚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