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人 (四 下)
“怎么了,帮他们一个忙很难么?”老太太被儿子的表现吓了一跳,放下碗筷,低声追问。
“不算太难。但需要仔细想想办法才行!”程名振不愿意让娘亲揪心,笑了笑,低声宽慰。“那个王薄我认识,曾经在张大当家麾下混过。后来投了窦建德!我刚才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改投了大唐!”
“哦。那是得小心点儿。这种人靠不住!”老太太虽然不问外边的事情,做人却有自己的原则。
“等先弄清楚杏花她想让我帮什么忙,然后再说吧!”程名振笑着点头,然后抓起碗筷开始吃饭。表面看上去吃得津津有味,肚子里却是一阵阵恶心。
如果说当年在河北他最不愿意跟谁打道,知世郞王薄恐怕还排在窦建德之前。后者虽然子外宽內厉,心里头却还保留着一丝做人的底限。而知世郞王薄,则属于那种真小人,作恶连借口都懒得找。
这也是王薄拥有远比窦建德等人深厚的绿林资历,却只能给窦建德等人打下手的原因之一。没有人愿意背后始终放着一把刀,再凶恶的人也不愿意。想当年,知世郞王薄带领一伙不愿意去辽东送死的逃兵,首举义旗,独创“无向辽东浪死歌”也曾鼓舞了无数好汉起来反抗**。可举起义旗之后,这支完全由受害者组成的军队,却掉过头来开始祸害跟自己一样苦命的人。他们在河南烧杀抢掠,把很多村寨夷为平地。屡屡被官军击溃,屡屡又卷土重来。
大业八年,王薄被张须陀击败,仓皇退向河北。一年之后,又联络了十六家河北豪杰南下。结果被张须陀再度击溃,十六家豪杰死了十三家,只有王薄和孙宣雅,郝孝德三人因为见机得快,趁着别人送死的功夫,率先脫离了场战,才再度逃出了生天。
此后王薄在⾼士达強大时,投靠⾼士达。张金称強大时,背叛⾼士达投靠张金称。张金称在信都遭遇李仲坚,作为张金称主要盟友的王薄第一个脫离场战。随后,张金称兵败,不久⾝死于杨⽩眼之手,王薄摇⾝一变,再度回到⾼士达的麾下。
紧跟着,⾼士达在漳⽔河畔大战李仲坚和杨义臣。王薄再度提前退出场战。导致⾼士达军被困绝境,全军覆没。他丝毫不以此举为聇,反而带领残部退⼊⾖子岗,跟窦建德一道打起了给⾼士达报仇的旗号。
随后王薄跟窦建德二人之间龌龊不断。时降时叛。宇文化及被瓦岗军击败,逃往河北。王薄又第一个起兵接。宇文化及大喜,对其委以重任。可一转眼,王薄又把聊城卖给了窦建德,对外宣称是奉了窦建德命令,专门到宇文化及麾下卧底。
就这样一个反复无常,今天发下誓言明天就丢在脑后的小人,却始终没被世呑没。如今大唐的实力⾼过了窦建德,王薄见风向不对,于是乎又主动宣布易帜,在数千里之外做了大唐的齐州总管。
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已经够令程名振头大的了。再加上一个险毒辣的周文,哪个还敢再往其中掺和?况且鲁郡那地方远在河南一隅,跟大唐的实际控制范围还隔着王世充建立的大郑。如果哪天唐军在东线战事稍有不顺,谁能料到王薄会不会再打着替大郑国做卧底的旗号,把鲁郡卖给王世充。反正他卖了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早已轻车路。
程名振一陷⼊沉思,屋子里的气氛立刻变得沉闷了起来。老太太素来知道轻重,不敢过分迫儿子。杜鹃对王薄和周文都没有任何好感,更不会主动要求丈夫为这两个人出头。只有两个孩子,丝毫感觉不到气氛的变化,兀自你一勺,我一勺,舀着甜甜的酸梅汁,分个不亦乐乎。
片刻之后,小杏花在外边哭够了,擦⼲泪痕,蹑手蹑脚走了进来。见大伙都在闷头吃饭,心里登时打了个突,笑了笑,低声冲孩子命令“吃完饭了么?吃完了就跟姑姥、舅舅、妗子告个退,端着酸梅汁到自己屋里边喝去!”
两个孩子早就不愿意在餐桌上受罪了,非常听话的起⾝告别,笑闹着远去。听着孩子们的笑声去远了,小杏花向外看了看,整顿⾐衫,缓缓地跪了下去。“表哥,我…”
“起来,赶紧起来,你这是⼲什么?”程名振和杜鹃两个吃了一惊,双双站起来上前搀扶。
“我,我…。”小杏花挣扎着不肯起⾝,泪珠滚滚从脸上滑落。“表哥,我,我们一家对不起你。但,但是孩子,孩子,孩子不该死啊。只要你救孩子一救,我们夫即便死了,下辈子也结草衔环报答你!”
“这是什么话!”杜鹃后退半步,皱着眉头回应。“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清楚,让我们夫两个怎么答应!”
“我,我…”小杏花瑟缩了一下,言语越发混。
程朱氏见状,知道再由着侄女哭下去,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用筷子敲了下桌案,低声命令道:“站起来说话,你这孩子,他毕竟是你表哥,能帮忙的时候,会放着不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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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杏花不敢违抗姑⺟的吩咐,哽咽着站起了⾝。这一刻,她不敢再维护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心中的软弱和凄惶暴露无遗“我,我不敢求表哥别的,只想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三个月,不,不,一个月也行!”
“周文跟你这样说的!”程名振心里一阵烦躁,顾不得⺟亲在前,皱着眉头追问。
“嗯!”小杏花哽咽着回答。泪⽔滚过⼲瘦的手背,却本顾不上去擦。
“他去京师⼲什么了?你能不能把详细情况跟我说说。”程名振略作沉昑,继续问道。
“他,他离开馆陶后,一直跟着不同的人混。后来那些人都败了,他就跟上了王薄!”小杏花见表哥态度有所松动,赶紧理了理慌的思路,断断续续地描述。“前一段时间,王薄发现窦建德成不了气候,就托人联系了长安这边。然后朝廷就下旨准了王薄的请求,封他为齐州大总管。命令他到京师觐见皇上。王薄不敢来,就把相公派来当使节。走在路上,我们夫听说你在上,就决定分开。他继续去京师,要我带着孩子暂时来投奔你!”
看着小杏花凄惶无助的眼睛,程名振心里又是怜惜,又是苦涩。同样的年纪,小杏花看上去至少比杜鹃大了十岁,如果不是从小一起长大,连程名振自己都不⼲确信,表妹今天只有二十岁出头。
可此事确实非常难以掺和。知世郞王薄以杀伐果断,勇于背叛为名。而朝廷里那位皇帝陛下,对敢于背叛自己者,却从不会给予第二次机会。正犹豫权衡各种利害关系的时候,突然听见娘亲叹了口气,低声问道:“你,你相公跟你说过没有。那王薄这回是真心投降,还是在脚踏两只船!”
“相公没说!”小杏花抹了把脸,菗泣着回应。“但,但他却说过,即使王薄再造反,他也不会跟着走了。宁愿,宁愿等在京师被大唐皇帝杀掉。也好,也好给孩子换个平安!”
说罢,蹲在地上,嚎啕失声。
“唉!你这孩子!”程⺟摇头摇,上前把侄女拉了起来。“你住下吧。就算投奔我来的,不算投奔你表哥。很多事情,他也是⾝不由己!”
小杏花不敢回应,转过头来,泪汪汪地看向表哥表嫂。此时,程名振心里早已把真相猜得透亮,忍不住头摇苦笑“住下吧,想住多久就多久。什么时候周文觉得全安了,什么时候自然会来接你们娘俩!”
“表哥。”小杏花挣脫姑⺟的搀扶,再度跪倒“这辈子我对不住你。下辈子…。”
“有没有下辈子,还两说呢!”杜鹃叹了口气,上前用力将小杏花扯了起来。她膂力大,对方本无法抗拒“既然已经来了,断没有将你赶出去的道理。但你也多小心些,别给你表哥惹太多⿇烦。说实话,你那相公可是…。”
“不会了,不会了!”小杏花吓得连连摆手“临来之前,他跟我说过。其实当年,是他家对不起表哥在先。只是,只是当时…”
“只是当时,他已经习惯了。庒儿没把你表哥当人看,对不对!”程名振苦笑一声,摇着头说道。该死的周文,穷途末路了,还又算计了自己一次。猜准了以自己的格,不会将表妹⺟子赶出家门,更不会做出杀孩子怈愤的勾当。那样,即便王薄将来降而复叛,⾝为王薄重要臂膀的周文受到株连,⾝首异处。两个孩子在自己的庇护下,也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好算计,真是精明到底的好算计。
“嗯!”小杏花咬了咬下,点头承认。
“现在呢,终于知道把别人当人看了!”杜鹃咧了下嘴,苦笑着道。小杏花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下头去,流泪不语。
夫两个硬不下心来赶人,只好允许小杏花⺟子三个住下。肚子却觉得非常郁闷,比打了败仗还堵得慌。到了半夜,杜鹃依旧觉得愤愤不平,往程名振结实的口上掐了一把,低声追问道:“你说,他们夫俩的脸⽪怎么那么厚,就真敢把孩子往你这里送?”
“也许娘说得对,走投无路了吧!”程名振叹了口气,又是郁闷,又是自豪。连生死仇人都想利用自己的善良一面,自己这辈子可真够失败的。
“你说,那俩孩子真的只有三岁?”杜鹃想了想,依旧觉得不甘心,将自己的头支撑起来,看着丈夫的眼睛追问。
**的余韵还没褪去,她的脸孔丽如桃花。程名振忍不住将头凑过去,轻轻在子上碰了碰“瞎想什么呢?如果是我的孩子,她还用费这么多心思求我?直接让两个孩子过来叫声阿爷,你我除了认栽,还能怎么办?”
“那倒是,虎毒还不食子呢!”杜鹃被丈夫闻得⾝体发软,笑了笑,慢慢又躺了下去。拉过一只有力的手,在自己腹小上上下挲摩“不是就好。要不然,凭什么她夜一就能怀上两个。妾⾝却至今没有结果?”
“还说呢,当年不是你瞎胡腾折,今天哪会弄那么大误会!”程名振翻⾝而起,用嘴找子的脖颈“你说,为夫该怎么罚你?”
“你,你…”杜鹃挣扎了几下,用力将丈夫抱得紧紧。她不会放下,即便那孩子真的是程名振的,她也不会放下。谁也不行,哪怕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可怜鬼。
夫两个求子心情急切,所以都拼命的付出索取。当风暴慢慢回归宁静,杜鹃抓起头的汗巾,擦了擦丈夫的额头,又擦了擦自己的脸,回味了片刻,低声说道:“其实要是真的也好。至少是你的骨⾁!”
“都说不是了!你个小心眼的家伙!”程名振伸手刮了下对方的鼻子,笑着斥责。
“你说,咱们把孩子留下,认作你的⼲儿子,好不好?”杜鹃向后躲了躲,然后幽幽地问。
“说什么呢,咱们早晚都会有自己的儿子!”程名振约略有些不満,看了子一眼,低声反驳。
“要不然,咱们凭什么给姓周的⽩养儿子啊。将其中一个认成你的义子,两家谁也不吃亏!”杜鹃想了想,继续建议。
“作死了你!”程名振抓住子的手,低声骂道。
屋子里很快又响起了风雨之声,平平仄仄,穿透漫漫长夜。长夜的另外一个角落,辗转反侧的朱杏花坐起⾝,信手点燃梳妆台前的蜡烛。
跳跃的烛光下,她看到了一张憔悴的脸。不看见人时没感觉到,对比于杜鹃,才发现自己居然老得如此之快。可这又怪谁呢。想起当年的选择,她丝毫不敢后悔。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既然选择了,就要为之付出代价。路都是自己走的,谁也不能怨天尤人。
只是,夫之间临别前说的话,却至今令其记忆犹新。她记得,当时跟丈夫两个在旅途中,将上司同僚,亲朋故旧数了遍。数来数去,唯一能确信不会对自己⺟子三人落井下石的,只有,仅仅有表哥程名振。
当时,丈夫的一声苦笑,是那样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