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 前生
“你真的好命大哦!”
睁开的双眼还没有适应那一片刺目的光芒,耳边就传来人们的赞叹,只是在温彦听起来,这由衷地赞叹却宛如刺耳嘲笑一般,尽管“命大”这个词在普通的⽩话文中,往往和“幸运”有着同等的意义,但是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幸运。
一个在雨天被丢弃在儿孤院附近街角、才出生不久的婴儿,居然能够強撑过一个寒冷冬季的雨夜而不殒命,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命大”的表现;拥有一副先天心脏病外加严重贫⾎的破败⾝躯的同时,在没有特殊照顾和治疗的情况下,能够挣扎着活到十六岁,同样也是一种极为显着地“命大”的体现;而在一场车毁人亡的严重车祸中,比起那丢掉命的三十六位乘客而言,.丧失一只眼睛和一条右腿而保全了命,无疑也是一种令人无比感叹地“命大”的证明。
三种不同“命大”的表现也许代表着人类潜在能力的強大,但是这三种幸运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上,那就显然不能算是幸运了,那是一种来自于命运之神的恶意捉弄,是一种无形的残酷。
所以温彦最讨厌“命大”这个词,但是温彦同样明⽩,无论自己多么讨厌,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只要他的生命还在继续,那么他就必须把这个念头深深地蔵在內心深处,因为别人无偿地…至少是表面上的无偿…把金钱掏出口袋拯救垂危的生命,并不是为了看被拯救者醒来咒天怨地的表演。而只有融合了卑微的感、怯懦的笑容、以及那种无尽的崇拜视线,才能让那些拯救者们从被拯救者的⾝上得到心理上的无上満⾜。
这是自温彦有记忆起,就已经明⽩的道理。所以他努力地在自己那原本就平凡、并在这次车祸中变得可以用“丑陋”、“凄惨”等贬义词组形容的脸上制造出,⾜以让别人觉得他喜于他人赞叹的表情,这样一来,至少他不需要去过度担心会因为无力偿付医药费用,而被狼狈地赶出医院。
“不用担心你的左眼,我们已经找到了适合的遗体器官捐赠者,十二个小时之后,你就能找回失去的那一半光明,当然,视力可能没有办法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但是至少能恢复百分之五十。”看着眼前这个遭受命运残酷洗礼的少年脸上那僵硬的笑容,医院的院长误以为这个未成年的孩子只是因为失去了一半光明而感到恐惧,所以摆出长辈专家的口吻,安慰这个既可怜又有些幸运的孩子。
一般说来,慈善基金会也许会为了拯救一条生命,而支付最低限度的费用,但移植眼球本不在考虑之中,如果不是因为这次车祸的肇事者显然和慈善基金会刚上任的董事长有“关系”的话,估计这个孩子也不会有这个机会。
当然,这也要感谢那位在同一场车祸中,失去亲人的外国人士答应医院无偿使用他死去的亲人留下的完整眼球,外国人的思想的确比国內要开放得多,同样有移植可能的其它几位,不是硬扯着说绝对不能忍受$.亲人的遗体受到损伤,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地要求金钱补偿,让人唾弃鄙视。
不过在唾弃别人的同时,院长心里也很明⽩,这个手术存在着多大的风险。
先不说这个即将被移植的眼球和眼前这个少年的基因配对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六十三,比基本合格率百分之六十仅仅⾼出了那么一点点,而且这个少年的⾎型和眼球提供者的⾎型并不相同,是由于提供者的⾎型是万能的O型⾎,才勉強启动这个手术;光是眼前这个孩子的⾝体能不能够接受移植手术都让人担心,先天心脏病或许还能依靠物药暂时克服,可那讨厌的严重贫⾎症状却很可能给手术带来不必要的意外⿇烦,而且术后的恢复也很棘手。
作为一个医生,他很不赞成这场手术。
但是作为一个医院的院长、他同样很清楚,为一个重病的儿孤移植眼球,配合慈善基金会的宣传和资金,对医院未来的发展,在社会上扩大声誉都有着难以估量的好处,更何况好几家大的制药厂已经联系好,为手术提供几种全新的秘密物药,一旦成功,医院还可以从制药厂商那里得到一笔不小的配合收⼊,就算手术失败,也完全可以对外宣称医院各方面都尽力了,这个孩子只是因为体质过于脆弱而没有办法撑到最后医德和利益之间的天秤显然不需要更多的砝码,就已经注定失去了平衡。
他这个德⾼望重的医学病理专家、大院长之所以会在手术前没有通知任何人而站在这个病房里,也许是出于尚未泯灭的良心的最后一点动摇吧,接下来要做的,也许就是尽力完成这个手术,同时祈祷老天爷再给这个少年一个“命大”的机会。
不知道是院长的祈祷起了作用,还是命运之神对于温彦的恶作剧还没有到终结的时间,风险极大的移植手术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顺当中完成,术后的一个半月,那只冒风险移植的眼睛很快就被温彦破陋的⾝体所接受,连原本担心的基因排斥反应也没有出现。
温彦的左眼视力虽然如今有着近八百度的近视,但是戴上眼镜之后,双眼并没有成为温彦的障碍,唯一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的,那就是原本一双普通的黑瞳,因为调换了配件,而成为一黑一蓝两种不同的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捐赠的外国人,拥有一双蓝眼睛呢。
不管怎么说,一切都顺利,怀着同情心的大众们,很⾼兴又一条生命在他们的无上关怀下得到重生,院长得到了他希望得到的名声和荣誉,慈尊基金会的主席帮他那个亲戚摆平了可能的诉讼,制药厂也暗地里完成了本须冒着极大风险的新药,可期待的⾼额利润近在眼前,而温彦也免去了单目失明的人生危机,眼看着就将是大家皆大喜的结局。
而就在温彦准备出院前一天的夜午,突然爆发起来的异体基因排斥在短暂的三十分钟內,就让温彦的生命停止在夜午十二点的标准时间,甚至连让人送⼊手术室抢救的机会都没有,在所有人愕然而不可置信的目光下,以一种极端讽刺的方式离开了这个让他不曾有任何留恋的世界。
温彦的死,太过于突然,让原本准备庆祝的人们都感到万分地吃惊。
在温彦死后仅仅三天,向手术提供物药支持的制药厂就被查出在成品药內放置了大剂量危险成分,随着制药厂的黑幕被揭开,重重黑幕从台下走到了台面之上,医院违规使用药厂还在开发中并没有进⼊临试验的物药,温彦眼球移植手术的安排计划草率而莽撞,对病人的实际⾝体情况严重评估不⾜,提供手术资金的慈善基金会涉嫌非法挪用慈善捐款
这一切,对于人们来说,将在其后一周內,成为这个城市的头条新闻,而一周之后,随着更多政客丑闻、明星绯闻的出现,这场丑陋的手术将逐渐成为人们记忆中被抹去的一部分,而对于温彦来说,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本没有在乎过这场手术的结局。对于这段人生,他不留恋、不感叹,只是希望早⽇结束这荒诞的故事,难得的,祈祷了十六年后,总算得以实现。
人生,的确是一场梦,该醒的时候无法醒来,而该睡的时候,往往就是终结的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