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胭脂花几时重 三节
【三】
惊黛披了烟灰襟⾐,便与⾚英出了来。
燕又良只是候在外,见他二人出来,忙站起⾝,笑道:“我想我现在已再无留下的理由,只是无可酬谢了二位,不过他⽇我仍会回来。”
惊黛讶然,当初一句让她不惜以紫罗刹来挽留他的去意,却仍是枉然的。他仍是选择了离去,如此想了不噤悲从中来,苦笑了道:“燕先生,举手之劳,何需挂齿。”说罢便吩咐了⾚英去帮燕又良收拾了⾐物。
燕又良笑道:“当初我是一⾝破军服,现在穿了新袍子,就便是所有⾐物了。”惊黛自是不肯,仍叫⾚英穿了几次的新褂子收拾好了给他带去。燕又良此时穿的正是⾚英的袍子,⾚英⾝量不及他的⾼大,袍子穿在他⾝上便是短小了,即便如此,却是意气盎然,鲜⾐怒马的新官人的模样。
送了燕又良到门口,惊黛茫然地道:“好生保重。”
燕又良却是低了声俯在耳边道:“我怎的却觉得你竟舍不得我走了呢?呵呵,我说了我还会回来。”惊黛蓦然一惊,抬了眼看他,正对上了他款款情意的眼。却只是一瞬,他恢复了常态,掀了袍子的长摆,道了声告辞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英却在⾝后沉沉道:“姐,你不惜一切去做紫罗刹,是不是因为他?”
惊黛只是关了门,声嗓泠泠:“⾚英,如今我不应瞒你什么,我的确已爱上他。”
⾚英却苦笑:“所以你哪怕换了自己命也要去挽留他,对吗?可是他呢,还不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姐,你别再傻了!”
却是谁不傻呢,若论情字,真真如同蛊毒的,⾝中了那毒便只有听凭了它的指挥,如何摆脫得去,所以便恨了自己那不美的容貌,无法将他心甘情愿地跪在罗裙之下称了臣。
燕又良一去,便没了踪影声息,惊黛有时仍恍惚了他仍坐在堂里,静静听她在做胭脂,淘洗瓣花,捣花汁,蒸花露,他脸上无不带了笑意,呼昅了空气里幽幽花香,或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自己说话。
只是一瞬即逝,多像了是流金的⽇影,一瞬即西移了去,⽇⽇夜夜都是如此,一些浮光掠影都从中缥缈而过。
此时的世情势却更加抓紧了人心,世情,人心也便惶惶,⾚英时时听得外面议论纷纭,说⽇本人已经攻占了东北三省,又说⽇本兵兵分两路,一路有由陕西出剑门关到汉中占领四川,一路出中原到襄樊。有人只安于现状,道苏州城仍是全安之地,却有人笑了,⽇本人一来,全国中都不再安稳,何况区区一个苏州。只是过来苏州,仍有南京作了屏障,如若南京不保,便逃命去了。
这样一来,苏州城虽静静如若往常,却也有不少有钱的大户儿渐渐地将家业往南迁移去港香,而国全上下,学校停了课,举行威示 行游,议抗⽇本略侵,议抗国民的降,多数工厂也罢了工,与生学一起走上街头,举旗呐喊。更有的是,个个青年都热⾎沸腾,辞了工作与家人,参加了军队去战斗。
短短数月时间,就已变化得如同苍海桑田。
小桃红的生意顿然冷清了下来,惊黛只是更感叹了世道的反复无常,而⾚英却跃跃试了想要参加新四军去,却始终念了只有惊黛一人留在小桃红铺里,而无法忍下心独自一人走了。
这⽇,⾚英回来,手中一张报,急急地唤来了惊黛:“姐,快看,报上说燕又良又打回来了。”
惊黛夺了报纸,看那头条,醒目红字上书“左右两派相残,燕帅打回苏城”果然,燕又良自一别,又回了南京,与暗杀他的一派殊死博斗,军部为安內,将燕又良派往了苏州作守护驻军。
惊黛只是不敢置信般的,他当真又回了苏州么?昔⽇的那人,可仍记得这小桃红的一段时⽇呢?
却是半月过去,仍是寥落冷清,惊黛不免自嘲了笑,谁仍痴了心念不放下呢,只是自己罢了。
⽇暮时,惊黛只是怔怔了看了外面的渐次灰暗的天光,正要关了窗子打烊,一个灰袍子的先生却招呼了:“掌柜的,来一盒胭脂,我送人呢。”
惊黛收了心神,问:“先生要哪款胭脂?”
那先生戴了宽沿帽,,他低了头,并看不到容貌:“要最好的便是了。”
惊黛一如往常地隐在了窗后,来人也并看不到她面容的。她拿了锦烟云的一款出来,递于那先生,道:“这种胭脂是锦烟云,可令女子肌肤如若云⽔般美丽无暇,先生可让您太太试试。”
那先生看了,果然満意,问:“多少钱?”
惊黛道:“一锭银。”那先生从袍中取了一锭银给惊黛,惊黛接了过去,以为那先生正要提步走了,便想关下窗来,却不料那先生仍是用手挡了窗子,将方才的那盒锦烟云还与惊黛,惊黛自是诧异,那先生含了笑道:“送给你。”
惊黛一时未回过神来,却觉得了来人的那副嗓间似曾相识,不敢断然去接了那胭脂,只是呆立着。
那先生摘了宽沿帽子,露出如丹⽟般的五官,即便是灰袍子的,却掩不住他的威仪如风,惊黛更呆了去,这不是燕又良么?
惊黛怔惊里忙掩了脸,奔回了屋,燕又良只是好生奇怪,只想了莫不是已不认得了?便咚咚地拍了小桃红的铺子大门,⾚英后院听了,忙出了来,却见惊黛已将自个锁在了屋內,便忙去开了门,见了燕又良亦不免惊呆:“燕先生,是你?!”
燕又良在门边放下手中提着的物什,笑了跨进来:“可不正是我,难道竟然不认得了么?”
⾚英笑了道:“怎会呢,快进来罢。”
燕又良坐了,是当初他养伤时⽇⽇躺的地方。
⾚英忙倒了茶⽔,招呼他:“燕先生,我们都在报上看到你回了苏州了,想不到你竟然还来我们这小店的,亏了你还菗了空来。”
燕又良笑道:“怎能不记得?救命之恩呢!早便要来的,天天念⽇⽇想的,可却忙于军务,不得己,方才在今⽇来了。”
却说惊黛慌忙回了屋,将门闩上,却是心如⿇,⽇⽇思君不见君,当真见了他时,却无法面对。自他一别,惊黛再不曾将紫罗刹拿来敷脸,这美丑又如何呢,当他不在时,美丑给谁看呢。
自那次,惊黛又将扔到窗后的紫罗刹捡了回来。想不到这⽇仍可用上,惊黛忙自揽了铜镜,将紫罗刹细细均在脸上,只片刻功夫,惊黛的容貌便翻天覆地变化了,堪称了仙术。
即便美若天仙了,当下却又踌躇不前,这么的出去见了么?却又有何不能的,镜中的人儿是天香国⾊,谁与堪比呢。
开得门出去,⾚英见了,双眉不由锁上,咬了只是不语。
燕又良如看呆了过去,不由得站起⾝来,手握了方才的那款锦烟云的胭脂,只觉了手心都是汗的,道:“惊黛,这盒,是我买来送与你的,你便收下。”
惊黛只是低了眉眼,默默地接了过来。
燕又良心里惊叹,那容貌世间无双,却是养在深闺人不识,一再地看,细细地打量,秋目如⽔,脉脉无语,梨涡清浅,若隐若现的,真可教世上男子痴狂了去。自上次一别,他只⾝投⼊了明争暗斗的人事倾轧里,头破⾎流亦不怕,只为了给她一个惊喜。
燕又良踌躇了片刻,便又恢复了风采,毕竟是久战沙场的军人作风。他微然一笑,道:“今⽇我来,一是为道谢,二是我亦是有事而来的。”
⾚英与惊黛不由得诧异。
燕又良继续了道:“其实我,是来提亲的。”说罢,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却从门边提了两件大红布包裹着的礼品。
一语如抛了炸弹,在惊黛与⾚英两人心中都炸得轰隆大响,⾚英当即赫然站起⾝来道:“不,不行,燕先生,如若你只是普通人家的男人,我倒是许了,只是你这样的⾝份,我姐恐难⾼攀!”
燕又良道:“惊黛,你是如何想法?”
惊黛咬了,柳眉微拧,只是不语。
燕又良又道:“燕某也许无法承诺一生一世的甜言藌语,我所能给的,我都给你,经历了沙场无数,看惯了生离死别,但我这次却感到了恐惧,唯恐不能再齐整地站在这里,燕某的心意,请你们不必怀疑。”
⾚英却仍是急急地道:“不行,燕先生,我们不怀疑你的心意,但你⾝份与我们市井百姓如此天差地别,我们实在⾼攀不起!”
燕又良却是笑了:“⾚英,不妨听听惊黛如何说。”说罢,两人目光齐齐转向了惊黛。
惊黛却在两人目光里缓缓站起了⾝,面容沉静如⽔,如是下了决心。平静道:“⾚英,你担心的我明⽩,只是一切皆有命数,我相信命数,如若我命不好,那是逃也逃不过。”说罢又转向了燕又良,缓缓道:“燕先生,我相信你是个真英雄,我答应你。”
燕又良蓦地站起⾝,不噤喜出望外双手握了惊黛的手:“惊黛,我定定不会辜负了你!”
⾚英却一旁煞⽩了脸,咬了不语。
燕又良奋兴了将亲的⽇子当即定了下来,待算来,也不过十⽇后的事,如此心急便要娶了新娇娘回去,可见也真真是动了心的了。
⾚英却看着燕又良离去的背影,道:“他这样的⾝份,姐,你嫁了他,只怕难有幸福。这紫罗刹能帮你几天呢?能是一辈子么?”
惊黛却笑:“⾚英,姐自有分寸了。”
十⽇后,燕又良依言而来,一同来的是一顶大红花轿和浩浩的亲队伍,燕又良一⾝新郞喜服,骑了马得得地从苏州城而过,非凡得意。
围得⽔怈不通的人群里苟兴却大声喝开了:“当今世道全变了天了,丑鸭子还能攀上了凤凰枝了,变了变了。”燕又良却在锁呐乐声里听得清楚,当下皱了眉,对旁边的副官说了几句,那副官便将苟兴拧了出来,正举了拳,那苟兴却大呼饶命:“官爷饶命,小的不识时务,坏了官爷的喜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副官喝了道:“方才你是说什么丑鸭子攀上凤凰枝?胆敢还指我们少帅夫人不成?”
苟兴跪在地上,一脸媚笑:“官爷官爷,我口不择言,实在罪过,但小的可是句句实情,那个做胭脂的女掌柜,都知道她是个丑八怪,却不知燕少帅原来有这样的爱好。”
副官喝道:“你说什么?”
苟兴吓得下趴:“小的不敢,官爷可饶命,燕少帅喜事当头可不能见红煞了风景呀!”
副官一拳打了下去,苟兴仰头摔了开去,半天爬不起。待那副官走远,苟兴缓了⾝气爬起,一试脸颊,却是一袖的⾎,嘴里像是咯了什么,一吐,一颗牙齿带了⾎丝吐了出来。
副官附在候了小桃红铺前的燕又良耳旁轻语了几句,燕又良又是皱了眉,随即挥手示意他下去。
小桃红胭脂铺子却是头一回开了大门,惊黛一⾝红⾐、罗帕盖头,袅袅婷婷地由⾚英牵着走了出来,燕又良不噤笑逐颜开,将惊黛扶进了轿里。
亲便又是一路吹吹打打,好生热闹,苏州城这般大势铺张的喜事却是不多,再加上战,办事总是从简了办,银票一概保全了应急用。便在今⽇燕少帅的娶喜事上,人们便指指点点观其热闹。因了这喜事的吹打,那些国患忧虑便如同昨夜梦似的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