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月十⽇,是当时宋人的天宁节,起因乃是因为赵生帝的生⽇自然不是小事,加上宋人风尚享乐,赵本⾝又是个喜热闹的皇帝,因此天宁节在民间或许不算什么大事,但朝廷却是万万不可马虎的。
依照惯例,十月初八是枢密院臣僚受赐寿宴,十月十⽇正⽇子,赵在宮中闭门家宴,尚书省臣僚受赐寿宴;十二⽇则是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內上寿,因为百官群集临朝通常是每月一次的,故而称为大起居。集英殿上大摆酒席,群臣与诸外国使者皆有列座,少不得鼓乐声鸣,⽔陆杂陈,臣僚俱都簪花出⼊,都城中一番热闹。
就在这⽇之后,十月十三⽇,自政和初蔡京罢相以来最大的一场朝堂风波拉开了帏幕。是⽇,殿中侍御史⽑注率先上书,奏劾辽东宣抚使宗泽大罪五桩,小罪十数,请罢宗泽职司,招还京中治罪。
所谓一石起千层浪,正是今⽇局势之写照。⽑注此人在朝中并无有力靠山,虽然和张商英有些瓜葛,但张商英罢相时他并未受到牵连,反而被赵亲擢为殿中侍御史,算是无派人士之一。不过他与叶梦得有旧怨,当⽇崇宁中蔡京罢相时,他便曾经上书称叶梦得助纣为,俩人结下了很深的梁子。而今叶梦得升任宰执,⽑注在这个位子上便坐不稳当,因此被石公弼一撺掇。立时便首上奏本弹劾宗泽。
大宋朝仁宗以后,台谏权力极大,一旦上书奏劾,劾皇帝则皇帝谒宗庙,劾大臣则大臣避引,乃为旧制。如今宗泽并不在京城,按照惯例应当是先遣人代其署理政事,并即刻招还京城,下御史台治事。
然而这一次,局势地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时任监察御史的小字号张随云随即上书,称言官可谏,然国事为先,北边象方呈,不可无罪招边帅回京,恐伤降人之意。
御史们自己打起架来,这种事在本朝士大夫争相言事的传统下也是极为罕见的,当时便引起了朝野侧目。也不晓得是什么人怈漏出来,张随云的奏本夜一之间不胫而走,传遍汴京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其中的一句话“虽言事者不罪,然若罪一宗泽而失辽东四十三州,则⽑注之罪百死莫赎也”更是起了轩然大波。
⽑注当然大不服气,再上奏疏,说张随云是危言耸听,蛊惑圣聪,那辽东纳土乃是大宋气运昌隆,天子修德怀远的成就,岂有正刑一大臣而失至德之理?他这番理论乃是儒家正统说法。自然应和者众,然而朝廷大臣其实是不大管公论如何的,况且这件事背后牵扯到了当今朝廷几乎所有地大佬,哪里是区区一事的是非能决定的?况且这件事谁是谁非,还真就不那么好决断。
随即便有郑居中的死,左司谏⻩葆光上奏,称辽东新附之地,大臣纵使有罪,不当轻易其帅。然后开始大赞宗泽。说他公车到任,降人心悦诚服。辽东翕然称治。有当年姜望三月定齐之风,诚为不可多得的贤臣。⽑注以细事风闻为言,不识大体,不宜再居台谏,请出外任。
左司谏是谏臣,主掌议论朝政,因此他举宗泽的政绩为据来保他,倒也合乎本职。当时御史中丞石公弼见⽑注势孤,其余的台谏员官却多半都有自己的靠山,在朝中局势明朗化之前,谁都不肯轻易明确立场,当下只得跳出来,以台长的⾝份上书,劾奏宗泽罪状若⼲,并指斥张随云和⻩葆光有朋之嫌。
这一本已经是直指⾼強和郑居中了,立刻便使得局面扩大到不能收拾的地步。郑居中⾝为国舅,在何执中去后,他便是赵在宰执大臣中地头号亲信,可以说赵离了谁也离不了他,他自是有恃无恐,当即便奏称石公弼意在起大狱以自求宰执,其心叵测,非谏臣正言正心之道,不可居中法官…中法便是御史中丞的别号。
以石公弼的分量,当然不⾜以与郑居中抗衡,于是就好象武侠小说中⾼手出场地次序一样,争斗一旦升级,大⾼手们就一个接一个登场,如今轮到门下侍郞张克公出手。张克公当年是凭借参倒了蔡京而登上执政的,郑居中的说法好似在揭他的疮疤一样,自然要加以驳斥,说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如今既然御史参劾宗泽,便当依法下御史查究,若真无罪者,亦⾜以辨明其⾝,何必要在朝堂力争?
其人持论虽似公允,但却是用意颇深。一来张克公是完全从文官宦海中升上来的,不象郑居中和皇帝有亲戚,他的言论当然不能象郑居中那样咄咄人;二来这事倘若真下了御史台,那就等于是石公弼的天下了,须知这御史台地官司可不是那么好打的,虽说是一班士大夫审案,审的也是士大夫,却不会真个与你讲什么温良
,用起刑罚来丝毫也不会含糊,甚至由于不公开审理大理寺和开封府来得更加残酷。当年苏轼乌台诗案时,一听说下御史台审理,立时就开始写遗书,已经做好了刑毙当堂的准备,可见一斑;历史上岳飞受刑之惨,也是在当时的两任御史中丞何铸与万俟禼手中成就,这就等于是所谓的“诏狱”一样,哪里是人能进的!
大家同殿为臣,彼此有什么打算都是心知肚明,张克公这般说法,当时便惹恼了叶梦得。叶梦得词臣出⾝,在中书舍人知制诰位子上坐了三年整,肚子里文章是好的,也不用回家拟什么奏本,当朝便大段议论批驳张克公,其言铿锵有力,出口成章,连韵脚都是分毫不差。赵这皇帝也算极品。在龙椅上听得连连点头,末了也不说谁有道理,竟来指摘叶梦得有一处选词不大恰当,金口给改了两个字,复命人从起居注中抄录成文。
天子一言,张克公只道皇帝认为曲在自己,自然惶恐谢罪,哪知赵却很是嘉勉了他几句,反要⾼強为宗泽辨明其事,只因⽑注所参宗泽诸事。多半都是出自枢密院地政令。
说了半天,到底参了宗泽是哪些事呢?
头一桩开边生事,这条罪名最好用,只要是边疆不宁,那就可以扣到边帅的头上了。基本上大宋朝对外开仗,无论打胜打败,这消耗钱粮是一定地,天下然也是免不了地,一旦开边就是生事,那就是一桩罪名了。如西夏作反,其实项人占据河西走廊,立国是必然的趋势。但是许多言官就愣是认为系边臣措置不当所致,每代都有人以此为言。现今女真与大宋名分未定,情况和当初地西夏也有些类似,而宗泽到任之后边疆不宁,当然也就被人拿来作类比。
第二桩滥施爵赏,主要就是说花荣与史文恭等人的封爵问题。要知道花荣等人原系宋官,枢密院派去北地当细作。这也还罢了,然而御史认为其官职升迁便当依照大宋律法,顶多升到遥郡防御使、观察使也就罢了,居然直接赐了节铖,连韩世忠等常胜军大将、从定燕云者也无此⾼官,岂非滥施爵赏?
这一条名参宗泽,实则矛头直指⾼強,武官的叙功升迁都是由枢密院负责的,一旦宗泽这条罪名座实了。⾼強自然也难逃罪责,子套萝卜带起泥。这几年跟着他⼲事的人大半都要倒霉。
你说⾼強能坐视不理么?
第三条用人逾矩。则是说宗泽在辽东治理时不依成法,对于郭药师等番兵不加防范。没有用汉兵掺杂相治,且亦不用汉官监军。
第四条通外国,说地是宗泽与女真国、⾼丽国文书往还,又有商队来往。这一条又是⾼強的事了,他的商队自打大观初便已经往来北地,现今又有十块女真国的金牌作为凭证,更加出⼊自如。当然苏定这条线甚是机密,不大有人能联想到⾼強⾝上,但是宗泽放任这类商队往来两国之间,却不依照惯例在边境上开设榷场,那就是他的罪状了。
第五条指斥乘舆,意思是说宗泽部下有人骂当朝皇帝不好,不免又要牵扯到辽东常胜军中有些是⽔泊梁山好汉出⾝,对朝廷心怀怨愤者甚众。这一条便是名副其实的风闻言事了,⽑注和石公弼的奏本中本就没有任何抓的着的凭据,乃是凭空捏造了一则歌谣,说是辽东流传的,然而加以一番解释。
其余十数小罪,大抵如此。
当⽇朝堂上⾼強领了圣旨,便下去准备奏疏。不想这一下正中石公弼等人地下怀,他们原本就是揣测上意,认为⾼強专权⽇久,威势太盛,官家必定暗中忌之,因而才相机参劾。倘若招还宗泽下狱,则其事便牵涉⾼強,到时候大狱一兴,那就是他们升官发财的机会了。现今赵要⾼強为宗泽辩解,在他们看来也是将事情牵扯到⾼強⾝上了,既然上意如此,那还不是你⾼強倒台的时候到了?
于是夜一之间,御史台连上八道奏本,直接就将这些罪名和⾼強联系到了一处,数月之前还是立下不世之功地名臣,夜一之间就成了祸国殃民的巨奷,那个将⾼強比作安禄山的流言亦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奏本,直置之死地而后快。
短短八⽇之內,朝廷里的局势几经反复,除了右相梁士杰一直保持沉默之外,其余大臣尽皆参与其中,这样的政治风暴几年难得一见,汴梁城內外的官民都是屏住呼昅瞪大了眼睛,单看下文如何。
当然这些人也不是单纯看戏,自来大宋朝有不罪言者的传统,小吏平民上书朝廷地例子也不绝如缕,这次事情的关注度如此之⾼,外间上书也是如雪片般飞来。很让⾼強郁闷的是,尽管他为大宋朝立了许多功劳,然而毕竟是幸臣出⾝,那些读儒家典籍
就偏偏要用有⾊眼镜来看他,一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偏偏这些人的笔杆子又厉害地紧。一番渲染之下,若是外界不知之人,只道他当真是欺世盗名之辈。
好在⾼強在现代读史书时,早已习惯了古人这种评人论事的双重标准,所谓的公论无非就是话语权的争夺而已,因此拿着坊间那些上书地副本,只当笑话看。若是当真要纵民间舆论为自己撑,凭着他手下深及大宋个个角落的势力,自然是大把地手段,然而现今⾼強已然号准了赵地脉。又何必作这些多余的事?反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百姓地议论能左右朝廷地例子不是没有,不过也多半是被朝中的势力所利用而已。
就是在这种近乎千夫所指的情况下,十月二十一⽇,⾼強携一道奏疏登上了朝廷。这一道奏疏不仅一举结束了这场大风波,更以“辽东对”之名流传甚广。
“陛下,臣前被御史章奏劾,本当避位,然臣⾝虽微,有言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強一开场,先是捧了御史台一把,毕竟这个机构是祖宗家法所定。也是必须有的监察机关,现今它站到了自己的反对面,只能说是官僚系统內部无法避免的**而已。
话锋一转,却不说宗泽诸罪,开始说辽东之事:“辽东一地,论者或以为孤悬海外,得之无益国中。失之亦无多损,故而轻之,而以一二臣僚之明正典刑为重。然臣掌北事多年,深知其利害所在,今请为陛下论之。”
“辽东一地,西则边辽,北则女真,东则隔海望⾼丽、⽇本。辽国若得之,可扼女真;女真若得之。可制契丹;⾼丽若得辽东,可与此二国鼎⾜为三。反侧国朝与此二国间。不百年遂成又一西夏也!敌之所重者,乃我之必取。此辽东之所以重于国中者也!”
⾼強说到这里,眼睛一弹张克公、石公弼等人,这几人自然是“⾝怀正气”见这位当朝奷佞死期将至犹不醒悟,眼中俱怀怜悯之⾊。⾼強心下暗笑,复向赵道:“论者或以为辽东孤悬海外,粮饷馈输不易,倘若胜兵在此,或为国中患。此论之谬者,在于不识海运之效也,今臣试为陛下计之。”
说到算帐,那就是⾼強的所长了,这条路上的买卖他作了将近十年,赚不钱赚他还不知道?只是算物流费的话,那真是小菜一碟了。当下便以江南粮米运往辽东和运往京城为例,计算其船只造价、人工费用、海港与运河维护费用,一算之下,河运的成本居然比海运⾼出一倍不止!
当大宋朝尚未收复燕云之时,大规模地海运对于官府来说并无必需之处,朝廷最需要保证的补给地就是从东南往西北边疆这条线。因此虽然民间的海运已经⽇间蓬,但朝堂上对于此道精通地大臣也并不多,确切的说,能在这个问题上和⾼強掰掰手腕的只有燕青一个人而已…
赵听到此处,已是喜,笑道:“卿家真知北边利害者也!始臣僚言北事时,且不论辽东,并燕云之粮饷转输咸以为忧,今若如卿家所言,可循海道为之,亦不须自京城馈运,真家国之幸也!”
官家金口一开,张克公等大臣立时就觉得气氛不对了,难道上意并不是要把⾼強打⼊冷宮的吗?苦于⾼強今⽇之对,原出于赵⽇前授意,他们虽然満肚子的话,也不能出来打断⾼強的奏对,只能等到他说完了。
⾼強当即拍了赵两句小小马庇,又道:“且辽东之地,虽云北地,计其雨⽔,亦只与燕云相等,惟北面无山峦阻滞,故而风沙甚大;然计其盐铁山泽之利,又不下于燕云,诚能有循吏导之生产,孰云不能自给,而必须国中馈粮?”
⽑注在殿旁越听越恼,当下也顾不得殿上的体面了,即时出班道:“⾼相公大言炎炎,借以混淆视听,为何不说宗泽之罪?”
⾼強冷笑道:“⽑御史不必催促,本相适要说及。”他转过⾝来,陡地提⾼了嗓门,向赵道:“陛下,辽东之于我大宋,实有泰山之重,不次于燕云二京,今宗泽实无罪,而台谏妄议其事,臣以为过矣。虽祖宗有家法,不杀言事大臣,然臣以为朝中台谏若有人不识大体,不顾家国大计,而妄议大臣是非,则亦沮任事者之锐气。昔⽇范文正公有言,为臣者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臣以为至论,请即令台谏对质,若论公罪不直者,请以论者抵罪!”
此言一出,満朝皆惊:参劾旁人公事有误者,若是不实,就要以其所参之罪状罪之?⾼強此言,乃是在挑战大宋朝奉为本地这一条祖宗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