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露布飞捷,乃是传达捷报的使者,将不加封⽪的边报带在⾝上,任凭沿途的官民观看,这铺兵在传讯道中换马打尖歇息,俱是如常人一般,捷报便在这一次次的短暂停留中,在沿途各地迅即传播开来。等到三⽇之后,铺兵将露布送到辽府之后,开州大捷的捷报已然传遍了辽东大地。
虽说从会战的场面和双方损失兵力来看,宋军了不起也就是与金兵平分秋⾊,然而临阵生擒金国国主阿骨打,却算得上是空前大巨的战果了。有读书人扳起手指头来算一算,上下三千年之间,有一国之主被敌兵在场战上生擒的少之又少,好比汉时与匈奴百年大战,最⾼也就是俘虏了对方的左贤王而已,冒顿单于倒是有机会擒下汉⾼祖,开创这个历史,只可惜败于陈平的美男计。
现如今,一向号称对外懦弱的大宋朝,居然一战而擒敌国国主,开百代未有之局面,这是何等惊人的大事?更不要说,这金国国主还不是什么末代亡国之君,而是刚刚起兵杀败辽国,建立了第一个女真家国的开国雄主阿骨打,是号称満万不可敌的女真精兵之帅!
这样一个战果的影响力,甚至超乎⾼強自己想象之外,短短几⽇之內,辽东各处千户纷纷闻讯赶来,自己带着粮食兵器战马,一队队地向⾼強报到,而原先⾼強发出动员令。甚至大军起程前往开州城下战金兵之时,沿途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千户加⼊他地军队中。虽说是⾼強怕指挥不灵。以及加重了后勤负担,并没有大规模召集辽东的兵力,然而此等前后态度地差别,亦显示出他先前不动员辽东本地兵力的明智,要知道面对开州会战这样的惨烈战斗,任何一点不稳都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
现今可就大不一样,纵使没有六大将这样久镇辽东的宿将辅助,单凭着开州一战打败金兵的大巨胜利。⾼強也已经在辽东诸军心目中树立其了极大的威信,一众千户百户几乎不需要任何组织和管理,便献上了自己的兵籍户口,为首者则亲⾝前往⾼強在开州所设立地临时衙署拜见,更有许多人提出要将自己的亲子送到⾼強的牙兵中服役。等若是出了人质。
望着面前拜倒的长龙,⾼強一时间应接不暇,心中也隐隐有些得意:“史记上说,项羽在巨鹿一战中大败秦军,诸侯镇服,战后都是膝行跪拜项羽,那时候项霸王的感觉,是不是也和本衙內现今差不多?惭愧啊。其实本衙內庒也没杀过一个金兵地…”
得意归得意,他却不好轻慢了这些前来表示效忠的辽东千户们,真正掌握着辽东的权力的,其实就是这些一手掌握了当地军权政力的番汉千户。要说起来。现今辽东的制度基本上是个四不象,有点象西魏宇文氏时府兵制建立时的情况,都是地方豪強掌握了基本的权力,然而当时地宇文氏很好地将自⾝北族的势力与当地豪強结合在一起,得到了其死力。却又与今⽇的大宋朝廷不同。如今的辽东本地豪強们。其权力要远远超过府兵之下地诸折冲,更接近于外族的部落首领。⾼強之所以能打赢这一仗,靠的是中原队部为主力,兼得到当地少数亲信队部的协助,严格说起来本没有这些千户什么事。
认清了这一点,⾼強有心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将辽东的结构再梳理一遍,于是与陈规、朱武等参议们一番商议,参照府兵制与大宋在西北治理蕃部地经验,先行对汇聚到开州来地辽东诸部进行了整顿。
官职方面并无太大变化,只是在各千户和百户后面加了个巡检的头衔,原本在辽国时,对于这类部族便时常授予详稳地称号,翻译成汉话也就是巡检的意思,众豪強也不以为意。只是接下来的就出乎意料了,⾼強宣布在辽府设立学校,诸千户百户的嫡系弟子,凡年纪在五岁到十五岁之间的,尽皆要送往学习,同时接受各部十五岁以上至二十岁的亲族弟子,为宣抚司效用,隶宣抚使牙兵。这效用也是宋军的一种制度,用来招募特出敢战的兵士,有时也包括文吏在內,不但薪饷从优,更不必刺字,在北宋后期已经渐渐成为了战士的主流。
至于各千户手中的兵籍,暂时也不好去动,⾼強只是宣称金兵势大,朝廷从中原调兵来此山⾼⽔远,故此要在辽东募兵,不论其原先是否是辽东常胜军兵籍之中,皆可按式应募,一旦中式被招之后,便享受常胜军的待遇,其家属脫离当地户籍,重新授田,原有田土和牛具⼊官。
从北宋在西北治理蕃部的经验来看,这么数管齐下,先以朝廷汉军镇制,又用其为兵,再以汉家文化教化熏陶其弟子,不消十余年间,诸蕃部多半都化为大宋顺民,其中更涌现出了折家将、⾼永年、李显忠等良将忠臣,⾜见这一套手法的有效了。而如今⾼強一手握着战胜之精兵,一手又⾼举着与女真开战的大旗,更不容有人明里暗里的抗拒整编,于是旬月之间,便将前来投顺的诸千户整编成军,共得战士两万余人,战马八千余匹,除了补⾜开州战事中折损的兵额之外,又依照常胜军的编制划分为四厢,由军士们推选了各厢指挥使,再由常胜军中派给参议官和军将,教晓诸般行伍军法,⽇夕练。余众则由⾼強一一接见,加以慰抚之下,方各自遣还本处,依旧作他的千户去。到了三月中,天气渐暖,又有一路大军抵达开州,原来是从燕山路调来地背嵬军余部一万五千人。有马五千匹,令⾼強手中的兵力骤然增至六万余人。战马两万五千余匹。这一路中原地援军到来,更带来了大批的军器和粮草,单单各式雷弹便有十万枚,神臂弓的专用短矢五十万枝,箭矢一百万枝。然而最令⾼強惊喜的,并不是援兵和物资,而是随船回来的辽东六大将!
开州的宣抚司驻在衙门里,声笑语。一片欣然,⾼強自打来到辽东之后,还从未有一次,好象今⽇一般觉得这厅堂都显得拥挤了。
“相公,官家恩典。那真是天⾼海深,我等去往汴梁城中,俱有封赏,官家赐了我金盆一块,又加封我为检校太尉,只今我也是郭太尉矣!”郭药师得意非常,如今辽东员官之中,除了⾼強就是他官职最大。尽管这检校太尉只是个虚衔。并不象⾼強老爹⾼俅一般的领衔武阶,然而此时民间对于⾼级武官,通常都是唤作太尉的,只不过⾼強地部下因为他老爹的缘故。大家有志一同都不叫太尉了,因此现今郭药师能称作郭太尉,也算是独一份了。
⾼強只是笑,也不当回事,他素来就不讲什么避讳之类的。哪里会在意这些?再问其余诸人。原来在汴梁城中过得都是关云长一样的⽇子,三⽇一小宴。五⽇一大宴,上马金下马银,若不是辽东告急,⾼強连书请他们回辽掌军,只怕到现今都未必回来。
除了郭药师之外,大忭、花荣、史文恭三人都赠了检校官,栾廷⽟和徐宁则加官一级,从遥郡武官转为了正任的刺史,其家各有封荫,可算是天恩浩。只是⾼強听着听着,却觉着有些不对滋味来,盖因这六大将去汴梁转了这一圈,除了加点虚衔之外,却是半点差遣都无,而他们这次回来,圣旨中除了叫他们听宣抚使⾼強节制以外,也并不另授方略。这么听上去,好似是也就是官家要见一见降官而已,以收其心而已,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这六大将可并不是一路货⾊,其中四人都是大宋地忠臣呐!
⾼強一面摆着笑容与众人叙话,跟着李孝忠说起⽇前的开州之战,诸将的注意力登时便被昅引了过去,他却将眼光转向前来下旨的监察御史张所,果然见张所飞快地四下望了一眼,向他递了个眼⾊,点了点头。⾼強心下登时了然,知道张所定是有什么事要私下里说,当时也不动声⾊,只道诸将远来辛苦,接风洗尘之后便即各自发回去安歇,须明⽇再议军机。
夜半时分,⾼強暗地遣人将张所唤来,二人厮见毕,张所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呈给⾼強:“相公,此乃许先生托付下官,送相公亲启,并嘱下官,不论相公有甚疑虑,皆着下官为相公解惑。”
⾼強点了点头,拆开信来看时,却是许贯忠在朝廷中打探了消息,原来辽东新附之土,兵权都在这六人手上,朝廷中颇有人以此为忧,于是便向赵佶进言,想要趁此时机将这六人在朝中多留些时⽇,以便⾼強充分掌握辽东的事权,俾可使辽东官民更加心向朝廷。况且他们六人与宗泽一起南归,宗泽一回朝就面临御史台的调查,梁士杰和叶梦得等人也要借助他们对辽东军政的悉,来为宗泽辩护,几样加起来,诸将回辽的时间竟是一拖再拖,直到⾼強地书信中将辽东战局说得无比紧急,非六将回辽不可,才改变了赵佶的心意,再加上宗泽此时也洗清了⾝上的⼲系,得以重回枢密院为官,六将这才得以北还。
“原来如此,敢情还是为我着想了?”⾼強啼笑皆非,朝廷要消除地方的立独,这种想法无可厚非,而赵佶属意他来作这件事,也可见⾼強圣眷不衰,只是这一下太也多余,如果这几个人不是被本衙內制得服帖,辽东哪有这么容易就归顺朝廷?
哪知他对着张所发了两句牢,却引出张所地另一番见解来:“相公此论差矣,若言诸将能依从相公,却并非忠心朝廷,此亦朝廷之深意,借以观相公之所为也,相公岂可不慎?”
⾼強面⾊一正,向张所拱了拱手:“望公亮赐教。”盖张所字公亮。因两人有门生之谊,故而⾼強以表字称之。
“相公。朝廷大臣非不知辽东之归附,相公出力甚多,然而辽东孤悬海外,与我大宋无寸土相接,其势尤为难安,况且辽东土归于兵,兵擅于将,一旦一将离心。万众皆怀反侧,此殊为可虑也。况且相公为家国重臣,其势亦不得永居辽东,若使辽东之安危系于相公一⾝,则朝廷无⽇不怀北顾之忧也!”
⾼強默默点头。这一节他也想到,出于唐季五代地教训,大宋朝对于任何可以导致藩镇割据的苗头都是保持⾼度警惕,而辽东无论是地理还是政情上来说,都可以说是天生地割据沃土,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怕是派个皇子来此处镇守,也要防他自立。何况是用流官?这亏得是和金兵在打仗,辽东又紧邻着辽国,形势极为敏感,否则地话。朝廷地小动作只怕要比如今多出无数倍了。
“其二,朝廷非不知辽东诸将俱素为相公所抚循者,然而惟其如此,辽东既然可以夜一之间归附大宋,亦可以夜一之间背离国朝。惟在相公一念而已!”张所看了看⾼強。目光与语声都是坚定无比,丝毫也不见闪烁。尽管他说得话字字诛
⾼強抿了抿嘴,仍旧是不发一言。要生气,要愤怒,要发怈,⽇前在校场上焚尸⾼歌时,他已经尽皆做过了,想起那些舍死忘生,为国捐躯的忠勇将士,人家把命都搭上了,自己所面临地这点困境又算得了什么?将心比心,若换了自己是赵佶的话,面对辽东这样无法掌控的地盘,任谁心里都会有想法,会猜忌,会试探,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不正是考验自己对于家国忠诚几何地时候吗?纵使不能象林则徐说的那样,苟利家国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然而自己⾝为一手缔造了常胜军的人,怎能背弃军歌満江红里的那一股报国之志!天上,有那么多不灭的英灵在看着自己啊!
“公亮,贯忠既然将此事托付于你,⾜见他对你是推心置腹,我亦不妨对你明言,若辽东之兵民,实非中原庙堂诸公所能理会得。”⾼強喟叹一声,⾝在百年繁华地汴梁的人们,不管是员官还是百姓,有多少人能理解辽东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们,他们究竟是何种思维?
“十余年来,辽东迭遭兵天灾,人心思定惧,谁能给他们定安的生活,谁就能统治这片土地。方金兵⼊寇之时,辽东皆传女真満万不可敌,故而人人怀反侧之心,立于两端之间,又无宿将统率,故我初闻金兵⼊寇时,空握辽东七万兵籍,手边竟无大兵可用,若非如此,怎能眼睁睁看着陈元则孤军苦守开州两月之久,死伤枕籍?”
想起当⽇开州城外长长的⽩布行列,⾼強闭上了眼睛,半晌方道:“如今我一战得胜,生擒金主,已然向塞外各部显示了我大宋的实力,是以诸部闻声云集,尽皆心悦诚服。公亮,倘若朝廷久留六将在京师,乃是想要令我得以切实执掌辽东事权的话,想来此计已然得售了,只是,这并非是出于庙堂的策谋,乃是我大宋无数忠勇将士⾎洒疆场换来地!”
他轰的一拳,雷在桌子上,震得手掌骨生疼生疼,却庒不住心头的怒火。开州会战距离六将离开辽东,时间⾜⾜两个月,假如六将一到汴梁就返程回来,一路上决不停留的话,他起码有一个月地时间可以让六将放手召集兵力,部署应战,那样的话,开州城下的宋军没有十万也有八万,策划的好的话甚至可以打一个漂亮地歼灭战,何至于象现在这样,凭着运气好才捉了阿骨打,金兵地元气尚在?朝中大臣,不知所谓!
现今在朝廷中掌权的,大半都是倾向于他⾼強地人,没有多少存心挚肘的意思,即便如此,在决策层缺少对于前线的深刻认识的情况下,也还是险些造成了不可收拾的后果。可想而知,倘若朝中真的有什么奷臣和自己作对的话,别提杀敌立功,即便是想要保住脑袋,也得问问老天爷的心意如何了!
张所在一旁,看着⾼強被愤怒红的面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虽然年轻,一曾⼊参议司,二曾随征燕云,自以为对于军国大事也有所了解了,然而他⾝处汴梁之时,也一样倾向于剥夺六将的兵权,收归朝廷所有。只是望着⾼強这个自己一向感和崇敬的人,如此的愤怒甚至是悲愤,张所年轻的心灵,却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隔了半晌,⾼強的心绪才渐渐平息,无论如何,打仗总是要死人的,倘若自己兵力多了,想要打一个大大的歼灭战的话,或许死的人比现在还要多点也未可知。往者已矣,在生的人还有自己的路要走啊…“公亮,如今我一战得胜,辽东民心士气皆为之振奋,趁此势收兵权不难。我⽇前种种举措,你亦已知晓,依你看来,我这般施为,可能将辽东事权收归朝廷么?”
张所颔首道:“我朝在西北制诸蕃部,亦是这般手法,如今相公只须以花荣等四将统领新募之军,而将其所领万户改置流官守牧,则渤海诸部亦当为诸汉州所制,无从生变,辽东当可大安。只是新募之兵又要授田,现今辽东却无许多田土可授,只得命其向金国征讨,就以新拓之地授给之,可谓一举两得。”
⾼強不由得笑了起来:“公亮,倒不枉你在我幕府中这些时,居然猜得到我的心意。不错,一俟辽东新编诸军成军之后,我便要命其北征金国,最低限度要收回从前辽国东京道的故地来,就以其田分授加⼊我辽东新军的将士们。待诸将立功回来,便封赏升官,一面宣布改各汉军万户为州县,仍命原有诸千户为知州知县,依麟府折家之故事,其势可定也!”
麟府折家,自从唐末便世居其地,故号折家将,乃是不折不扣的蕃部,然而自其投顺中原之后,历代均忠心朝廷,北拒契丹西挡夏国,立下了赫赫战功。即便如此,大宋朝百余年来依旧在麟府派驻噤军,由中原派遣将吏统领,与折家并立宰制麟府军政诸事,以为制约之道,譬如⾼強所认识的何灌,当初也曾担任过这样的汉官。
而如今,凭着花荣等几位忠心大宋,又在辽东享有崇⾼威望的将领协助,郭药师等番官也对他⾼強畏威怀德,要想去除辽东的割据⾊彩,对于⾼強也只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而已。
而想要表⽩他自己没有割据之心,那就更简单了,不过是功成⾝退四字而已,只待辽东事了,大宋北疆平安无事,⾼衙內拍拍庇股就走人,仰天一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