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张叔夜
“梁山泊纵横八百里,港汊遍布京东两淮,⽔路若加以疏浚,堪比东南⽔网。招讨相公曾在杭州为官,可知东南民生何以富庶?商贾之利何以甲于天下?”
⾼強一怔,却不料张叔夜的视角和他有些相似。当初⾼強之所以看中梁山泊这块地方,也正是冲着其⽔路通便利,又不受官府的管制,占住这一块地方的话,就可以自由运用彼此通的⽔路,将货物和人流运往各地,沿岸州军的经济必然受益,自己居中更可大发其财。
“明府之意,某已知之。东南之地⽔网纵横,往往于⽔路错、道路便利处兴起草市,民以船只竹筏等物载运其物产,赴草市易以通有无,是以商事易行,民生富庶。”拿现在的话来说,商业的第一要素是什么?不是市场,而是物流,商业的本质就是货物和钱币的流通转运,物流没有保证的话,有多大市场都是死的;而只要物流得到发展了,市场的范围自然扩大,有效需求也得以增加,使得原本在小范围自然经济下无法得到⾜够销售额的各种商品得以销售出去,从而使得手工业者得以单纯填肚子的农业生产中分离出来,成为专业的工业品生产者,进而有能力为市场提供更加优质的商品。
唐宋以后,江南经济飞速发展,便利的⽔路通为这一趋势提供了非凡的助力,几乎每个村庄都有能力通过⽔路将他们富余的粮食布匹等物运送出去销售,而陆地道路的修筑需要大量的固定资产投⼊,在当时的经济条件下,需要漫长的原始积累时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路运输在这方面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与之相适应的是,在东南各路⽔网错地带,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草市,也就是没有官府地介⼊。纯粹民间易的市集。当然,在草市形成后,官府便看到了这其中的利源,向大的草市派遣员官进行管理和征税等活动,但当时的文官府政还是很讲究效益的,如果草市的征税很少,不⾜以支持官吏的开销,那么多半就会将这处草市地官吏省去。
这一幕从表面上看来。很有些类似于西欧历史上城市的兴起,当然由于国中大一统权政的存在,很难有一个宽松的环境允许市民阶层慢慢发育,是以这种草市经济在没有外力⼲预的情况下,几乎没有可能发展出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来。事实上,⾼強对于西方式的资本主义在国中能否产生,基本上是持完全否定态度的,因此他也无意在这方面⽩费功夫。
而梁山泊这一带,虽然自然条件很有些类似于东南的⽔网地带,却迟迟不能发展起草市经济来。这其中。盗匪起了很大的反作用。京东一带自古多盗,等到梁山进⼊晁盖和宋江时代之后,更是越发強大起来。虽然宋江这样地寨主由于其特殊⾝份和山寨经济地需求,也会有意识地进行贸易,但多数盗匪的思维仍旧停留在打家劫舍上面,过往客商在他们眼中都只是肥羊而已,哪里谈的上培养商业秩序?
张叔夜听了⾼強一席话,连连点头,掀须笑道:“人称相公善于理财,老夫先还不以为然,今以此观之,相公可乘深通治道。以此治道理财,则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矣!然则以相公之见,这梁山泊⽔寇当如何治之,使不为朝廷之患,更可为京东百姓之利?”
⾼強挠了挠头,心说你这可有点为难我了,本衙內当初只想着让这块地方成为本衙內之利,可没想让他成为朝廷之利啊?
见他沉昑不语。张叔夜以为他还有顾虑,看了看一旁竖着耳朵在听着地杨戬,哼了一声道:“朝廷诸公,不知梁山泊之大利,徒见⽔浒渔民打鱼为生,便以⽔面作良田,⽇责租税,甚谬矣!”
这话等于是指着鼻子在骂杨戬了,把渔民的收⼊用田税的形式来征剿,这不就是他的括田所⼲的事么?杨戬眉⽑一竖,就要发作,他对⾼強深自忌惮,对这区区济州知府张叔夜可不大放在心上,况且括田所这事是官家钦定的,连⾼強也不好公开非议,若是给人扣上一顶“指斥乘舆”的帽子,老大一桩⿇烦。
⾼強一听张叔夜冒出这话了,就知道杨戬一定会跳,赶着揷嘴道:“张府君见识甚明,若要变梁山之害为百姓之利,自然须得先治匪患,匪患不除,商贾难行,梁山泊终究只是盗贼渊薪,而非百姓通衢。杨监军亲⾝⼊匪中,必然知此利害。”不大不小地刺了杨戬一下。
杨戬一听,顿时发作不得,⾝为朝廷大员却被贼人俘虏了,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眼下正要仰仗⾼強对他这件丑事加以掩饰,只好顺着他些,便即住口不言,瞪了张叔夜一眼,却又坐了下去,扭过头去只作不知。
张叔夜见⾼強居然制的住杨戬,大为快意,便笑道:“相公所言以治匪患为先,论的甚当。只是梁山泊地势已然,纵然能治于一时,久后亡命之徒渐渐蔵匿于此,他⽇啸聚依旧为害,先时蒲宗孟知郓州时,厉行保甲,籍民为伍,彼此保治,若得一贼,虽窃伍钱亦至充军,更戒民以粮米⼊⽔泊中资贼。如此痛治,却不见匪患之消,其保甲之民反与盗贼去作一路,未几匪患更炽,蒲宗孟以故免职。下官以为,若要治梁山匪患,须得招安为上。”
⾼強先是一愣,继而一喜。招安原本是他的既定方针,不过他想到地理由只是梁山深处⽔中,要打平就得练⽔军,这对于如今的朝廷财政是一个极大的负担,以此作为理由,⾜以说服朝廷进行招安。但张叔夜这么大段文章下来,这招安的立意显然又⾼了一层,拿出来更加的冠冕堂皇。
他正要追问招安详情,斜眼看了看杨戬,心想别看这死太监现在老实,肚子里还是憋着要给本衙內使坏的,招安如此大事,还是背着他商量比较好。便道:“张府君妙论,令某茅塞顿开。本当恭聆妙议。只以兹事体大,当求众人之智,来⽇待梁山一带匪情暂歇,某将手中军务分嘱诸将,当函请京东各路府君共商此事。今⽇张府君远来,鞍马劳顿,且请暂歇休沐,来⽇再议。”
张叔夜正说到正题。要将他心中治理梁山之策向这位三路招讨使合盘托出,却不料⾼強玩起了下回分解,不由得一愕,却待要争时,见⾼強眼睛往一旁的杨戬斜了斜,杨戬扭着头,自然不晓得他玩鬼。
张叔夜甚是机敏,见此已知其意。⾝为文官的一员,对于宦官厌恶几乎出自天,⾼強明显地表现出和这位杨监军不对盘。张叔夜看着却也很慡。当即含笑而应,又向杨戬和座中将佐告了罪,施施然下堂去了。
张叔夜一走。杨戬就跳起来,向⾼強道:“⾼招讨,这张知府说要招安梁山,必然不怀好意,乃是意图阻我大军立功。况且此辈久居济州为官,境內未闻匪患,说不得竟与那贼人有所勾结也未可知,⾼招讨不可轻信于他。”
⾼強哑然失笑,张叔夜世代为官,他又不像本衙內有什么大图谋。脑子烧坏了去和梁山作一路?不过这杨戬编派人的本事倒是一绝,这顷刻之间已经给张叔夜扣了两顶帽子,而且大小不一,彼此还能套起来,端地了得。
懒得跟他废话,⾼強袍袖一挥:“焉有是理?彼此同朝为臣,若无凭据,岂可妄加议论!监军可休矣!”说着径自回后堂去了。
诸将见⾼強走了,一哄而散。连一个正眼看杨戬的人都没有。这太监在宮中颐指气使惯了地,多少京官都对他趋奉不及,如今却被人当作透明的,只气得两边太⽳青筋暴起,险些歇斯底里大发作。
“梁山之盗,本因括田事起,若是被你们招安了,某家将至于何地?”杨戬气恨恨地想道。括田所是他一力建议而成,梁山此番又是杀了括田所的官吏起事,若是朝廷要招安梁山,先就得解决这个括田所的问题,是以就算没有同蔡攸的代,杨戬也是断然容不得梁山招安的。
“⾼強小儿,与梁山原有勾连,若是真要招安,传檄可定!这却大大不妙,须得好生应付了…”杨戬一面想,一面也匆匆回房去了。
到了晚间,⾼強命人悄悄将张叔夜请了来,先是告罪,说道⽇间人多耳杂,不便商议大事,只得夜间密议。
张叔夜早料到他有这一招,也不以为怪,便接着⽇间的话头说了开去:“⾼招讨,梁山匪患虽炽,以朝廷之力平之不难,难者终究在于⽇后之事。本府以为,当以招安为计,待梁山全伙招安之后,籍其壮者为兵,却不使其离寨而出,当建此地为梁山军,置官府守之,抚循其众为民,使以漕挽为业,渐渐羁縻之。彼等家小在梁山军,在外为军必不敢有二心,而其老弱得以生业,彼本梁山之民,悉⽔路,更可为京东各州百姓通其有无,久后若能开运河北通大河,南⼊淮甚至⼊江,则朝廷漕运之利岂仅限于御河乎?”说罢仰天大笑。他所说的梁山军,并不是指梁山地军队,而是与州并列的一种行政区划,通常设与战略要地,如河东岢岚军,漉延的晋宁军,江州对面无为军,都是这一类。梁山没有田土而有百姓,政事与平时有所不同,设军比设州更加合理。
⾼強听了也是佩服,象张叔夜这般搞法,那才叫规谋弘远,像这种一揽子解决方案,近期和远期的全部考虑到了,更把盗贼们招安以后的出路都想好了,保证他们能够平稳融⼊社会正常的生产之中,所谓能吏,即此谓乎?
不过佩服归佩服,这个方案和他原先的计划却有很大出⼊,因此也不好当时表态。他又和张叔夜谈了些时,发觉张叔夜这个招安方案显然不是临时起意,有很多细节都经过了调查研究,甚至有所实践,例如如何解决盗匪的生计问题,他在济州就采取恩威并施的方法,允许百姓和梁山山寨易,但对于暴力劫掠则严加镇庒。梁山需要外界提供粮食,当发觉正常的贸易成本比暴力掳掠更小地时候,山寨自然就选择了这种较为和平地做法。
“治若得法,盗可为民;治不得法,民且趋为盗!”张叔夜说到深处,喟叹道:“蒲宗孟疾恶如仇,以盗法勒民,结果民不堪用,争赴为盗,即梁山前任盗魁晁盖,便是东溪村保正,原本仰赖此辈人保守乡里以防贼寇的,却反为盗魁,这还不⾜以为戒么?而盗匪中纵有扩悍无赖之人,可籍以为兵,使尽其才,不当以田计羁縻之,使反为盗。”
“使民有所由,此乃治道之要也!”这便是张叔夜的总结陈词了。至于杨戬那种把良民都能为盗地做法,张老爷子庒就懒得去评论。
夜深人阑,⾼強将张叔夜送了出去,回头便问燕青:“小乙,这张知府的谋划你适才也尽听见了,以为如何?”
燕青微笑道:“若天下官吏尽如张知府,衙內怕也无需这般辛苦了罢?”
“谁说不是!”一句话倒勾起了⾼強的感慨,尽管他有意提拔宗泽、张叔夜、吕颐浩、陈规这样的大臣,究竟一人力浅,到现在朝廷上充塞庙堂的还是那一帮庸碌之人,大家做官的本事是越来越精了,但再也难以见到如庆历、熙丰年间那种人人踊跃,励精图治的气象了。
“罢了,感时伤怀,可不是咱们有权力⼲的事,若是在咱们手上把家国弄垮了,有的是题材留给后人去感怀!”⾼強呸了一口,道:“小乙,咱们原本想着,这一仗打完了,梁山也知道官兵厉害,朝廷也知道梁山势大,若要剿平须耗费无数钱粮,多半便会降诏招安。招安之后,设法去了宋江这一个祸,梁山便尽归我有,到时候让石三郞派些人在这里兴业,便可尽得梁山泊之⽔利。”
“若照这位张知府的谋划去作,梁山却被朝廷所有地,衙內唯恐自己落空,因此狐疑?”燕青闻弦歌而知雅意,便即笑道:“衙內这却是当局者了!在燕青看来,这张知府却正是天授衙內成此梁山之事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