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马扩见了阿骨打,先是官样文章,以大宋天使的⾝份,传达了赵佶对于金国国主的问候,单单从言辞上来说,倒是显得甚是客气。嗣后劝降之时,阿骨打照旧是不加理睬,马扩曾随他起兵征战,也晓得阿骨打的为人,说这些话也不过是尽人事而已。
“狼主,今已奉我官家圣旨,要请狼主往我家汴梁去住些时,狼主倘有什么言语代,某家可即刻请贵国二太子前来。”⾼強对于阿骨打本人并无太多恶感,也不想把堂堂一国之主弄得惨淡潦倒,说出去没得坏了国中的面子。
阿骨打仍旧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作应允了,⾼強便差人去将滞留在开州城中的金使斡离不和兀室一行请了来,告以官家旨意要将阿骨打送往汴梁之事。斡离不听了亦悲亦怒,強忍着说不出话来,兀室却安慰阿骨打,说道南朝礼义之邦,汴梁又是天下精华所在,谅来不致慢待了狼主。
阿骨打淡淡一笑,却道:“我走之后,尔等可速立新主,与南朝或和或战,接之际,亦无需以我为念,切记!切记!”
斡离不闻言,方要动问,却想起⾝边两个宋人四只眼睛看着,其中马扩更是知女真风俗和文字的,却不好教他在旁得知机密,只得回⾝向⾼強道:“蒙相公厚恩,许我等与狼主相见,心中深感,只今须求片刻私语之闲暇,万祈相公允准。”
⾼強一笑,撂下两句场面话,便即携着马扩出外,⾼庆裔跟着就将门给关上了。
俩人站在院子里。马扩向⾼強低声道:“相公,若是想要差人偷听,可就失算了。那女真惯会画沙为文。每逢商议机密之事皆用此法,议毕便即随手抹去,外人难以得知其事。”
⾼強笑道:“马兄,你也忒以看得我小了,当真要谋算金人,又哪里在乎这一些?倘若阿骨打在此间代几句,便能扭转两国间的大势,那么他当⽇为我所擒之时。金国便早已俯首称臣,亦不须我再费手脚。”
马扩见说,亦觉有理,方应酬几句,却被⾼強扯到一旁的一间屋子里,问道:“如今眼见得金国一时不得便降,辽东多管还有烽烟,我遣细作联络金国诸部。看看有无离心向我者,苦于手中无得力之人,马兄久在女真国中,可有良策教我?”
马扩闻言愕然道:“相公开州大胜,手中岂无俘虏?便以恩义结之。复遣还其部族之中,自然传播我大宋威德,待相公大兵到时,谅必箪食壶浆,以王师。”
“俘虏…嘿嘿。没什么俘虏。”⾼強挠了挠头。甚是无奈。当⽇开州城下,不论是陈规守城。还是龙河会战,双方都是杀红了眼,投降者为数寥寥。虽说最后宋军是获得了打扫场战的权力,然而也没有留下俘虏,见到负伤没有逃走的金兵都是一刀砍了脑袋,谁管你是否愿降?因此宋军至今斩首逾万,俘虏却近乎为零。
马扩见说,也只得苦笑道:“相公,那阿骨打虽是蛮夷,临战时也晓得收容俘虏,招降纳叛,将之收为己用,其后攻略州郡时多得其力。相公何以见不及此?如今只得且战且抚,以我乘胜之师临之,再图招降便了。只是那金国北接契丹,南濒⾼丽,此两国多年与女真诸部来往,却是近⽔楼台,莫要我军战胜之功,却被这两国掠了去。”
⾼強叹道:“我正为此事担忧,那辽国累世为东北诸部之主,新近方衰而已,倘若我这里再杀金兵几阵,令他诸部离心,倒敢教那些新降金国的部族又皆投了契丹去了,岂不是坐看契丹收渔人之利?”
马扩点头道:“小人离汴京之时,枢府参议司列公亦为此担忧,苦于不明金国內情,彼处细作如苏定等人又皆陷于金国中,亦难有良策,便是宗老之计,亦是过于无稽。”
⾼強耳朵一拎,急急问道:“宗老有何计策?马兄快快与我道来。”
马扩苦笑道:“相公勿要过听,宗老此计直是匪夷所思,参议司诸公虽素仰其才,今次却也难以应和,你道宗老所言为何?他竟要相公去信给那萧⼲,促他率军投奔我朝,许其辟地开府,作什么铁骊王!这却如何使得?”
“招降萧⼲?!”⾼強噌地跳起来,嗓门都没庒住:“任谁降我都受,惟独此人决计不受!”开玩笑,这厮是什么人?金兵起兵之后,第一时间他就带着铁骊部降了女真,而后不声不响又逃回契丹一边,居然依旧作他地大官;这还不算,⾼強收燕京时他约好了投降,结果居然出尔反尔,和耶律大石一道反戈一击,卢沟河边一战险些儿要了⾼強的小命啊!等到燕京收复,萧⼲自知不容于宋,衰弱的辽国也保护不了他,一跺脚又投了女真,仗着领路打下辽国上京地功劳,居然又在金国作了大官!如此手段,吕布也要瞠乎其后,侯景更是望尘莫及,三姓家奴这么经典地称号也不⾜以显示他的厉害了,象这样的人,谁能信?
“慢说他当⽇负我大宋,背约在先,纵然不计私怨,亦不可信之。”⾼強把头直摇。
马扩亦头摇道:“我等亦是这般说法,此人枭獍之心,已然不容于宋辽两国,唯有金国堪为他靠山,断不能舍金从我。只是宗老却说,此人野心,托庇于金人只是权宜之计而已,相公倘若能挑动其反金自立,便可从中取事,至少可以将辽国给拖下⽔来,我便可稳居主动。然而宗老自己也说,此计过于行险,胜算不⾼,故而不能形成参议计划,只命我代为传言,倘若相公不问计时。便提也休提。”
⾼強听他这般说,头脑也冷静了些,点头道:“宗老言多有中。此计谅来也有可取。待我差人往北路,探明其势,再作定夺。”
马扩称善,又说起来时得了太尉府的讯息,说道李师师产后⾝子也大好了,本想北上来与相公团聚,只是⾼俅爱惜两个双胞胎孙子,怕路上颠簸和风寒伤了婴儿。只是不许,李师师无奈,只得连夜赶工将一件征袍绣好,央着马扩带来于⾼強。
⾼強听闻,顿时牵动心思,不但汴梁有爱妾爱子,辽亦有人在彼守望,自己战胜之后。也只是遣人送了平安回去,却还不曾见过,怎不牵心?
正唏嘘间,牛皋来报,说道阿骨打那边正请⾼強过去。原来是要代的话也都说完了,斡离不等辞别了阿骨打出来,却向⾼強道:“⾼相公,今奉狼主之命,决意求和。敢问相公能做得主张否?”
⾼強愕然。心说前几天我才和阿骨打谈心,没看出他有求和的意思啊?多半是女真人惯用的伎俩。打不过就谈,谈不拢再打,便笑道:“我两国本是好,为些细故大动⼲戈,亦是无谓。只今我亦愿和好,惟兹事体大,已奉圣旨,命贵国使者往汴梁去,京城商议,自有我朝中大臣主张,却不是我等边臣能置喙者。”
斡离不也不作⾊,便道:“如此说来,我等亦要作远行之计,敢请相公示以起行之⽇。”
当下定了十⽇为期,斡离不等人便即告辞,离了开州城去了。这边⾼強仍旧忙着整理军务,要将宋军已有的后勤和指挥体系和辽东诸军整合起来,当真是千头万绪。
百忙之中,他也没忘了联络金国中诸部之事,虽说策反萧⼲还有待考量,不过手头却有个现成地人选,你道是谁?便是当⽇率军在开州助战,结果险些儿举起反旗的怀恩寨千户阿海…之弟,阿邻。
那阿海当⽇本是与金人约定,要阵前倒戈,相助金兵击宋。哪知事到临头,见宋军战力強劲,火力凶猛,金兵未必能胜,这阿海却又害怕起来,最终是率军离开了场战,两不相助。等到大战尘埃落定,阿海倒也光,自己提刀将脑袋砍下,由其弟阿邻捧了来向⾼強请罪,求仍为宋臣,誓愿百世不移。
⾼強见了阿海人头,此事便即了结,有意反者阿海一人而已,其部众多半不知,终不成还要杀人家満门?好比历史上南宋淮西兵变,要反者也就是郦琼而已,结果竟被他裹胁了四万多兵去,终不成这四万人都是叛逆。倒是这阿邻为了洗刷自己部族的罪名,一直想要立功,这些⽇子不断献上战马和粮食,又率族人为宋军向导。
要知这阿海一部,本是温都部旧人,对于开州以东、鸭绿江两岸直到大海地地形了若指掌,有他们这些地头蛇帮助,宋军起码不会对于东路地地形再两眼一抹黑了。
待⾼強说起自己的计划,想要阿邻去策反那曷懒甸路的女真族人时,这阿邻却是一脸苦相,说道前时奉命与阿鹘产大王东进,扰女真后路,已然将诸部策动,后来皆被粘罕率军一一瓦解,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族人幸存?但有的,也吃金兵收拢去了。
⾼強听了,稍有失望,不过这阿邻也道,东路迭经战火,女真人人口已然所剩不多,若是宋军要往攻战,有他族人为向导,却也不难。此时宋军已然将开州牢牢握在手中,这阿邻一族尽在宋军治下,动辄便是几百上千个人头落地地大祸,因此他的族人现今倒是靠的住的助力。
此论既出,统兵地将领却甚是喜,如此一来局面倒简单了,只须往东一路杀将过去,见着女真人便砍杀便是。不过金兵主力虽然向东退去,但尚未发现有大规模分兵地迹象,因此宋军一时也未可进兵,只是每⽇分遣骑兵远出哨探而已。
过了十⽇,金使到来,却不见斡离不和兀室的踪影,并⾼庆裔也不再来,换了个乌林答赞谟来,并十余个阿里喜,说道要同往汴梁去服侍阿骨打的。⾼強心知金国必是已经开始重组,故而重臣都不得离开国中,当下也不说破。依旧奉着阿骨打和马扩等人离了开州,首途往南去,宋军扼住了东路。金兵不得进。因此路上全安也有保障。
这一行送走,⾼強第二⽇便率中军离开了开州,返回辽去了。
此番凯旋,声势又自不同,辽东监军童贯⾝率辽上下官民万余人,出城十里相,城中更是张灯结彩,许多百姓在家门口摆下香案。敬谢宋军战败金兵,保了一方平安。
⾼強骑在马上左顾右盼,抱拳答礼,其实早已心不在焉,只想着快快脫⾝,回家去看看妾,抱抱儿子。经历了这样一场⾎战,他的心态又有不同。那家中的宁静天伦与场战地⾎⾁横飞人命如草相比,更显得珍贵无比,至于这万民呼、百官道贺,当初他平燕回朝时还享受地不够么?
好容易撇下童贯,溜回了自己地官署。一到后院便吓了一跳,但见门外堆着大捆地柴薪,更有火油烟硝等引火之物,登时想起临走时李清照所说的话来,⾼強心里顿时一菗。忙教曹正去唤开了门。
中门开处。⾼強眼前便是一梁,只见李清照与小环、金芝、金莲等一体出。俱都穿了盛装,李清照更是穿着命妇地宮装,一品国夫人地打扮,端地是富丽堂皇,华贵无比,脸上也破天荒地施了许多脂粉,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奕奕,好似年轻了十岁一般。
⾼強跳下马来,大步上了台阶,李清照遥遥便率众內宅女眷拜倒,齐声道:“妾⾝等恭官人凯旋!”莺声呖呖,落在⾼強耳中,与平⽇分外不同,他这些⽇子以来,实在听了太多的兵戈杀声。
当下上前扶起李清照,只觉得今⽇的李清照容光焕发,不由得笑道:“姐姐今⽇真好比仙子下凡,某家几疑⾝在瑶池仙境矣。”
李清照虽略显扭捏,倒也坦然,浑不似往⽇的矜持,亦笑道:“此番相公出兵,妾⾝度⽇如年,直到捷报传来,方觉心中稍定。听闻相公此番与敌恶战,着实不易,妾⾝自当率众女眷出,以振家声。”
⾼強甚喜,又搀起金芝、金莲和小环,这三个便不似李清照般大方,小环眼泪都要掉下来,被李清照开解了两句,方才稍稍宁定。⾼強心中感动,也是好言安慰,只是左顾右盼间,独独少了一个人,忙问道:“我那长恭孩儿何在?”这队伍,不大整齐啊!
提起长恭,李清照四人面上俱是无奈,金莲苦笑道:“相公恕罪,这孩儿忒煞顽⽪,战事未决时有鲁大师约束,他还好些,得知相公胜了金兵时,整⽇价闹着要往前敌去,鲁大师被他扰的恼了,只说不见家人倒好管教,一径提了去城中报恩寺住去,这些⽇子竟不在家中。”
这小子…⾼強一笑了之,便教曹正去取长恭回家来,而后迈步⼊內,刚转过照壁,便唬得一惊,只见这照壁后头居然放了一排震天雷弹,大大小小地总有二三十个。再联想到屋外堆积地柴薪,心下便已明了七八分,指着雷弹向李清照道:“姐姐,这莫非是你所为么?”
李清照点了点头,尚未答话,金芝抢道:“相公,自你去后,李姐姐便命锁了门,不许內宅之人外出一步,又命人将屋外遍积柴薪,院中放了雷弹和引火之物,说道只须相公战时不利,敌兵临城,便要合宅以殉。后来捷报传到,姐姐方许人出⼊,却也不教撤了柴薪和雷弹去,満城人都称说相公一门英烈哩!”
不是教你保重自己,等我回来…⾼強望着李清照,又自金芝、小环、金莲面上一个一个望去,这是我地家人,这是我地亲人,是我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们,而她们也是一样,将命都托在我的手中了!千言万语,尽是虚话,有若此,夫复何求?
他拉起李清照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娘子,⾼強安然回来了,如你所见。”
李清照⾝子一颤,望着⾼強,嘴轻轻抖动着,应道:“是,妾⾝恭相公归来,合宅俱安。”语声亦是微微颤抖,那脖子和耳朵却以⾁眼可见的速度迅即染上一层胭脂,头却渐渐低了下去,不敢再和⾼強对视。
两人对答一句,周遭的金莲等人却都睁大了眼睛,一会看看⾼強,一会看看李清照。自打李清照进门以来,⾼強还是头一次改了称呼,叫她作娘子了!
好象力道还不够啊…⾼強将手一紧,攥着李清照地手,另一只手作了一个衙內派的经典动作…用食指将面前佳人的下巴托着,把她的整张脸给“端”了起来,语气中又加了三分坚持:“娘子,为夫安然回来了,如你所见!”
李清照现在全⾝都开始微微颤抖,好似风中荷叶一般,站都有些站不稳了,嘴巴张了张,一时却没说出话来。⾝边三妾俱是屏住了呼昅,眼巴巴地望着李清照,话也不敢说,大气都不敢一口,素知李清照为人矜持,万一惊了衙內的好事,怎么得了!
着⾼強地目光,李清照极力地在他眼睛中搜寻,搜寻着令自己能够安心的力量,这个远赴场战,也带走了自己的心的男人啊!在战事未决的那段⽇子里,好似生命都已经随着他地离去而离去了,即便是前线地捷报,也未曾让她安心些少,直到今⽇,看到他重新出现在眼前…
不觉间泪已成行,流出的是欣慰,也是感动,更是托今生地坦然:“是,妾⾝恭夫君凯旋,合宅俱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