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起
梁士杰⾝为蔡京的心腹人,自然晓得他的顾虑。⾼強在娶到蔡颖之后,并没有像得到恩赐一样对蔡京俯首帖耳,摇尾乞怜,蔡京却也怡然,只因⾼強与梁士杰的情况大不相同,梁士杰出⾝只是寒门士子,被蔡京招婿之后,一步登天,他的所有一切都是和蔡京集团紧紧联系在一处的;而⾼強本⾝就出自太尉府,即便没有和蔡京这边搭上任何关系,他依旧可以逍遥自在,从他这两年剿匪的表现上来看,如果⾼強被送去西北场战捞些军功镀一下金,在武臣中的前途不会亚于他老爹⾼俅,如果一直以文官领军的话,将来⼊主枢密院也大有可能,蔡京对他的提拔,很大程度上只能称为锦上添花。…当然,这种锦上添花的重要在⾼強眼里就大为提升,因为这给他带来最大的收益,就是缩短了⾼強走向权力中心的时间。
蔡京久经宦海,如今领袖大宋群臣,他的肚量远非蔡攸这个草包儿子所能比拟,对于⾼強的驾驭,蔡京也一向采取较为宽松的态度。然而,这次⾼強与旧人种师道的接触,却触及了他的一条⾼庒线。
蔡京的从政经历,几乎可以说就是一部旧新相互倾轧的斗争史,虽然由于大宋士大夫阶层的矜持和自律,并没有采取其他朝代动不动就満门抄斩的残酷,然而彼此倾轧起来依旧是不遗余力,只要其中一方上台,等待另一方的必定是一竿子全部打翻,门生弟子永不录用,勒令到边远军州居住的下场。当利用元佑籍案将旧一网打尽,甚至新中如吕惠卿等能够威胁到他地位的大臣也被贬窜略尽,蔡京环顾四周,志气昂然的同时,却也暗自警醒,谁能担保。一旦失势的人换成他,眼前的这一切不会发生在他自己的⾝上?
为了保持手中的权位,蔡京甚至可以将自己的亲兄弟蔡卞也排挤出京城,最终自请致仕,他又怎能容许⾼強去和旧勾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权力中心?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他也不惜采取最为严苛的手段将其扼杀。
在这样的考量下,蔡京让自己的长子蔡攸出面。以博览会的职司作为筹码,企图迫⾼強屈服。这里不得不说,蔡京虽然是宋朝少有的重视商贾的执政大臣,但他对商人的也仅仅止于利用,博览会这件新鲜事物,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临时应付财政危机的敛财工具,这样一个工具无论放在谁的手中,都不会构成本的差异,如果⾼強能够让步并且表示恭顺,那么在“小小”警告了一下⾼強的同时。他也顺便満⾜了自己这位长子获得权力和财富的**。何乐而不为?
不料,面对蔡攸的要求,⾼強的表现意外的強硬。甚至不惜决裂,蔡京在吃惊之余,与蔡攸的愤怒不同,他更加忧虑⾼強的立场:难道说,⾼強已经对自己的政治资本有了如此的自信,居然要甩开蔡家单⼲了?
蔡京不同于蔡攸,经历了数度沉浮,他深知由于徽宗赵佶天生的轻佻格,那些嫔妃內侍们拥有多么大巨的影响力,由此收益最大的一群人就是童贯和⾼俅。或许还要加上郑居中。耝耝数一数,枢密院,太尉府,內侍和嫔妃,这些人居然已经结成了一个牢固的联盟,别的不说,最致命的军权已经牢牢掌握在这些人的手中了!
蔡京不是傻瓜,任何政治联盟的形成,都必定有其针对的目标。而放眼大宋天下,能对这个集团的权势形成威胁的,无疑只有文官集团,具体而言,就是他蔡京。这种局面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出自徽宗赵佶的放任和有意为之,对⾼強的拉拢和提拔,也就是出于对这个集团的分化和拉拢。也正因为⾼強的特殊地位,蔡京越发不容许他有丝毫的离心。
此刻,听到梁士杰说⾼強并没有打算真个与蔡家对立,而是试图通过梁士杰重新和好,蔡京的第一反应首先竟是庆幸,其次才是怀疑。
“士杰,你须深知,⾼強这小子早已不是吴下阿蒙,自从官家御批他善理财之⽇起,他便大有希望⼊朝秉政,老夫今天这个位子,迟早是他的。”蔡京蹙起淡得几乎没有的眉⽑,额前现出深深的法令纹:“今⽇这小子能这般寸步不让,显然已经有了分庭抗礼之志,趁着老夫在⽇,还能镇服于他,若是眼下姑息一时,等到再过几年,老夫年⾼不能视事,我蔡家除了你以外,更无一人能制的住他。你可莫要看轻了他,上了他的当!”
对于蔡京的这种说法,蔡攸当然大为不満,只是积威之下并不敢多言,只能暗自咬牙。
梁士杰脸现郑重之⾊:“恩相待小婿恩重如山,小婿怎敢稍忘?不知恩相可还记得,当⽇小婿在河北道上初见⾼強此子,曾批了四字,乃是不学有术?”
蔡京目光一凝,细长眼眯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強基浅薄,纵然能⼊朝,也无力主政?”
“正是!⾼強自小不学经书,科举又是恩相帮他过关谋的出⾝,此事在大宋士大夫中并非机密,他⽇就算他登上都堂秉政,群臣又岂能服膺于他?国朝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強纨绔幸臣,无论如何也不能领袖士林,他若要秉政,只能依附我蔡家门下,怕他何来?若他无意秉政,则此人全无威胁,我蔡家更不须无谓树此強敌。”
眼见蔡京微微点头,似乎已经被梁士杰的说辞说服,蔡攸大急,这次对⾼強的小小敲打,原本就是他看准机会挑起来的。⾝为岳⽗之尊,女婿⾼強的強硬姿态让他很下不来台,到了这个份上,如果梁士杰三言两语就劝得蔡京回心转意,又重新接纳⾼強,那他不但以⾼強丈人的⾝份输给了女婿,更以蔡京长子的⾝份输给了妹夫,蔡翰林的人生再怎么失败,也不能灰暗到这个份上吧!
“且慢!”蔡攸越想越着急,赶紧跳了出来:“爹爹,万万不可听信此言!那⽇⾼強小儿如此強横,半点也不把我蔡家放在眼里,倘若就这么既往不咎,他必道我蔡家怕了他⾼家的权势,⽇后更加有恃无恐,孩儿只恐错过今番的机会,那就是养虎为患呐!”
蔡京踌躇难决,经过梁士杰的劝说之后,他也有所软化,毕竟双方的主要阵地一文一武,并不是在同一个领域,彼此利益的互补大于冲突,没必要生死相搏;然而蔡攸说的也是在理,不恰当的挑衅招来对方的強硬抵抗,在⾼俅、梁师成、郑居中等人纷纷卷⼊之后,现在的局面已经是骑虎难下。说的更具体一点,在⾼強成功获得赵佶的御笔,博览会的职司进一步被強化,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在这场很可能是由蔡京一方先挑起的冲突之中,⾼強一方显然占了上风,这个时候如果妥协,很有点签订城下之盟的意味,对于把持大宋宰执前后已逾八年的蔡京来说,这样的失败难以接受。
⼲咳一声,蔡京向梁士杰道:“士杰,那⾼強既然请你回京斡旋,他如何说法?”
梁士杰心头一喜,蔡京既然这般说,那就是有意妥协,赶紧道:“恩相,⾼強对小婿说道,博览会关系国用兹事体大,除了他之外,大宋并无多少人能明了其中的玄机,若要他将此事于他人,委实放心不下,因此当⽇,”睨视着蔡攸“居安他出博览会的职司,他一时情急,才说出那等话来,实则心中并无此意,好比明堂造作,工程浩大,其中之利不下于博览会,他却并不贪图,将许多好处都分润于我蔡家,便是明证。”
蔡京看了看一脸尴尬的蔡攸,微微点了点头,又听梁士杰续道:“至于那种师道一事,⾼強坦陈其事,不过他乃是受了世之托,又听了童贯的言语,这才与种师道见了两次面,种师道不听他劝,已经自请宮观。显然并没把⾼強放在心上,若这也叫勾结的话,真有杯弓蛇影之叹矣!”
“…然则眼前之事,如何了局?”经过梁士杰的一番说辞,蔡京对于⾼強的立场也有所了解了,看上去,自己这次是有些冤枉了⾼強,所作出的试探也不大合适,才导致了眼下的尴尬局面。不过,虽然犯了错误,但蔡京是什么人?用冤案整人正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才不会因为这点小错误向别人低头,更别说⾼強比他⾜⾜低了两辈。
梁士杰放下心来,微微笑道:“如今已五月,再过月半,便是恩相六十四岁寿辰,不妨大肆办一番,将家中小辈能招回来的都招回来,为恩相上寿。到那时,⾼強与颖儿一同为恩相上一杯寿酒,不就漫天云彩都散?”
蔡京沉昑。还没等他说话,蔡攸已经跳了起来,指着梁士杰骂道:“一提到⾼強,你便千好百好,我蔡家对一个小辈如此忍让,早晚有一天被他骑到我蔡家头上!”说罢气冲冲地站起⾝来往外就走,总算还没忘记自己老爹在场,走到房门处还回头向蔡京行了一礼。
望着自己的这个长子,蔡京颇有些无奈,好在到生辰不过月余。如果到那时⾼強表现不佳,再想办法对付他也不迟,于是便将此事放下不提。殊不知,这位被蔡京和梁士杰都不大瞧得起的翰林学士承旨蔡攸蔡居安,却无比深刻地了解自己的女婿⾼強…虽然绝大多数是出于巧合。
经过明里暗里的几度来回,京师这场小小风波渐渐平息下来,一直留心的各方对此并不了然,不晓得这是真正的安宁,还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眼见博览会的工程顺利进展。招商工作也大有起⾊,⾼強便又匆匆赶回大名府去督修他的河工。其实由于采用了新的工艺和火药采石,大名府河段的河工比预期的更快竣工,这当中少不了吕颐浩这位能吏的功劳。
事实上,促使⾼強匆匆赶回大名府去的原因,乃是避嫌。彗星来临在即,到时候蔡京的相位风雨飘摇,他可不想在这样的敏感时刻留在京城,尤其是在刚刚与蔡京有了一场小小冲突之后。在他离京前一天收到的消息,更坚定了他的决心。
“什么?消息可确实么?”听到石秀的禀报时,⾼強第一反应就是实真。
“千真万确!”石秀自从上次大名府一役,在报情上犯了错之后,这方面的专业加強了不少,这个消息关系重大,他更是经过了几个渠道的综合比对之后,才向⾼強禀报。“小人多方查证,都说陈朝老联络了百余名太生学,预备要伏阙上书,弹劾蔡太师,所欠者只是一个时机而已。”
要打探太生学的动向,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这个时代的太生学们,并不是待在象牙塔中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他们朝夕聚会,游山玩⽔,在太学周围形成了一片大巨的消费区。尤其是蔡京改⾰学制以后,太生学们的门第迅速向官吏富豪阶层转化,寒门士子因为承受不了长期在京城学习的大巨消费而渐渐淡出,导致汴梁城里已经出现了类似于后代大学城的消费生态。
在这中间,最为典型的就是青楼瓦舍,生学们也不知是青舂躁动还是风流自赏,总之招纵酒蔚然成风,每逢聚会不点上几位红牌,那就要被同学笑话的。而年轻人的一大特点,就是爱现,在美醇酒的影响下,鲜少有人能保持冷静和低调的,因此陈朝老一伙的打算就被无数只耳朵所接收。在这些青楼女和帮闲人中,石秀的耳目遍地都是,再加上接到⾼強的指示之后,针对太生学的报情搜集工作大大加強,于是就在短短几⽇中形成了这份报告。
沉默片刻,⾼強忽然笑了起来,要说这陈朝老,运气还真是不错,这么大张旗鼓地搞运动,能瞒的过蔡京?所幸,过不了几天就是彗星经天,蔡京就算知道他们的打算,也来不及对付他们了,青史留名,原来就是这么简单。
“衙內因何发笑?”许贯忠见⾼強笑得诡异,要紧凑趣作回捧哏。
“无他,只是当初这陈朝老说话费解,累得本衙內牵挂,却原来只是这般,并不费我一分气力,他就自己跳出来倒蔡了。”⾼強头摇失笑,不过前世“倒扁”的例子也告诉他,打倒政治人物,只能依靠真正的权力,民意是绝对忽视的对象:“御史台那里,可探的明⽩?”
“衙內放心,张中丞前几年贬窜远地,好容易才回到中枢,他不敢错过这个机会的。”
“可靠么?张商英当年贬逐时,曾受蔡太师恩惠,若是一念之仁,弹劾不力,那可要坏事。”⾼強对此有些担心,张商英这次起用,蔡京出了不少力气。
许贯忠微微一笑:“区区小惠,谁会放在心上?当⽇的赵之,张康国,也都是经由蔡太师一手提拔上来的,而今安在哉?”
⾼強哑然失笑,看来蔡京还真是不大招人待见,所提拔的人当中,⽩眼狼不在少数,而且还是那种扭头一口能咬下一大块⾁的类型…这中间,或许还要加上⾼衙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