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云十六州素来并称,但燕京和云中的情形却有较大差桑极盛,外则有燕山与军都山之险,向南则是一马平川,由北望南则驰突甚易,由南向北亦然,因此收复山前的关键在于进攻中的野战,而不在于守御,一旦全取燕地之后,凭借大宋守御技术、装备以及兵力的优势,控御五关并不为难。
而山后则大不相同,在大宋河东路与云中之间,横亘着一道常山之险,宋军凭借雁门关、天岭关等要隘据守,辽兵难以寸进,而宋军一旦出击则进退自如。然而离开这座山岭进⼊大同府周边之后,辽阔的草原一望无垠,多条河流环绕下的草场就是塞外骑兵天然的补给场,他们在这里几乎可以完全忽视补给线,凭借速度上的优势忽焉来去;而以步兵为主的宋军则举步维艰,其实不光是大宋军,当年汉⾼祖以开国将帅之勇,四十万精兵北伐,仍旧在这大同府左近的⽩登山被围,险些儿全军覆没,亦是吃了这个亏。
是以山后攻略的关键处,不在于攻打州县,而在于打下来以后能不能守的住,尤其这块地方几面受敌,北面是辽国本所在上京道,西北面是归顺辽国的阻卜、鞑靼、山室韦等族,西面更不用说,乃是和大宋断断续续打了上百年的老对手西夏国。这些都是久居塞上的游牧民族,在这片土地上作战的话,他们甚至比习于渔猎的女真族更加可怕。历史上地汉人帝国纵使強如秦汉。亦只得在此修筑长城以抵御这些塞外民族,以现今宋军地大范围运动和战斗⽔平,要想适应这片地方的战斗,没有二十年的磨炼休想办到。
当然了,也不是说一旦进⼊这云中诸州就得四面受敌,毕竟辽国这面大旗一倒,且不说他这家国还能不能存续下去。这些原本依附辽国的塞外民族总得有一阵好,其中亦必有相当部分能够被大宋招降。作为塞上藩篱。
⾼強要给董庞儿的任务。就是命他利用眼下宋辽之间尚未破脸。他这马贼⾝份大有回旋余地的当口。以他的名义在塞上各处尽量搜刮马匹,以供军前支用。所谓马贼。不就是⼲这行吃饭地?至于理由也很简单,就是为了给将来省点军费。可不能小看了这点俭省,同样数目的军费运到北边,这边省了一些,那边就能多出来一些,没准就是多些钱粮安抚了一个部族。就能让一个州城为宋而守。
当然对于董庞儿这样从来没有数字观念地人。就得换一种说法。什么侵掠如火之类地兵法,听得董庞儿晕晕乎乎,总之牢记一条,就是⼲他马贼地老本行就对了,只须不得犯侵那些出示了秀字令牌地家族部落,余外任凭袭扰。至于功劳自然也是大大的,抢来地马匹牲畜越多,那功劳便越大了。至于刘晏。原本差他与薰庞儿同行也是应他自己所请。利用地是他对于蔚州和紫荆关一带地理人情的习。现今这马贼的行当须用他不着。⾼強了一支令箭给董庞儿,命他发遣刘晏及其本部八百骑回返州军前。另有差遣,紫荆关关口则有易州官军前去把守。
薰庞儿听罢。算算离岁末也不过两个多月时间。火烧火燎地转⾝就走。险些连向⾼強拜别都忘了,亏得军法官李逵在帐口按着大斧怒目瞪了他一眼。这才回⾝剪拂了一下。
待董庞儿去后,⾼強大大伸个懒,了⼲涩的眼眶,只觉得周⾝酸痛。恨不得立时就趴在帅案上睡着了,不想帐口腾腾脚步声响,陈规快步进来,手中举着一纸二指宽的条儿,眼见得乃是飞鸽传书,満面俱是喜⾊,一进大帐便叫道:“相公大喜!花统领有捷报到!”
“快快将来我看!”⾼強一听是花荣的捷报,顿时将周⾝疲惫都抛在一旁,一手撑在帅案上,⾝子探出老远去,几乎是从陈规手中抢过了那份捷报来,一眼看完,见上面写着“已克东京,擒⾼永昌,送阿鹘产至女真境中,已命朱武还报。”
飞鸽传书只得这些字数,种种详情皆无法写明,但只是这几句,⾼強已是喜翻了心儿,拍着桌子叫好:“花荣真乃良将也!”良将云者,不但是说他击破东京⾼永昌军,抢了女真地先机,更说他行事滴⽔不漏,在这个时候能把滞留辽地地阿鹘产大王送到女真地境中,无异于给完颜女真庇股上又烧了一把火,而且还是有苦说不出地那种火。在这样一个分秒必争,大家都在极力抢先手的当口,花荣这一举成功,无异于让大宋在这棋局中又争得一先的优势。
这信鸽的行程是跨海而来,到梁山一接力,而后转到大名府,再从大名府往河间府,最后用快马送至州军中…州恢复不久,这里可没有信鸽培育成的时间。
⾼強接了这一份捷报,当晚这一觉睡的格外香甜。到了第三⽇上,诸将齐聚州大帐,三通鼓响,宣抚副
升帐,头一句话就是:“三月之后,必取燕云!”
帐中诸将多半出自⾼強门下,闻听⾼相公这等豪情壮志,登时群情振奋,史进尤其奋兴,他⾝为前军统制,而进军易二州却没他的份,只能坐守雄州,早已是憋地満眼火星,一听⾼強说三月取燕,立时跳出来叫道:“衙內,今番可务必要用小人地前军为先锋,否则便请衙內取了小人这统制令旗去罢!”
诸将一时哄笑,史进这才醒悟,情急之下忘了⾝在中军大帐,直接就管⾼強叫衙內了。他乃是纯粹的武人出⾝,不善言辞,当下窘住了,也不知如何应对,站在那里只顾挠头。⾼強当然不会和老部下这般计较,笑道:“养兵千⽇。用兵一时。我岂会任凭史大郞投闲置散?”一壁说,一壁便命参议司诸官将写就的进兵卷轴于诸将开阅。倘有什么疑虑,当堂便可提出…所谓锦囊妙计这一套把戏,听上去神乎其神,实际上是对部下能力地贬低和不信任,虽然有其提升执行力地优势。然而代价却是让无数人地力量被一个人地头脑所驱使,无疑是一种极端精英政治地做法。儒生们崇尚以文制武,因此才把锦囊视为文人帅臣控制军队的不二良方。⾼強可不玩那一套。
史进抢先拆开看了。但见第一条就是“前军于十二月望⽇拔营。行至州境上。一旦进兵令下,为全军先锋,先取良乡。后渡卢沟河。限七⽇必至燕京城下。”识字虽然不算太多,全军先锋几个字总是认得的。当下九纹龙笑的嘴巴都合不拢。要紧向⾼強道谢。拍着脯叫嚣“从州州境到燕京城下。不过百里,中间险关惟有卢沟河一处。良乡城卑小全不堪守。小人三⽇便至燕京城下,相公只听好音便是。”
⾼強心中暗喜。史进随口就说出州到燕京的里程,以及途中地险关。⾜见平时下了功夫。心中虽如此想。却不可任他这样骄兵出征,正⾊道:“自古兵者多变诈,那契丹自唐时与我国中战。南朝北朝分庭抗礼,今虽遭逢末世,犹不可轻敌。尔部既为全军先锋。种种安民转饷等事亦不须你心,但若是前路被阻,七⽇不得到燕京城下,莫怪我军法无情!”
史进见⾼強说地郑重。便收起了轻狂之态。昂然道:“相公既然将此重任托小将,那是无上地荣耀。倘若七⽇真不能到燕京城下时,不必相公取我首级。小将自己便将这颗陆魁首取下,以正我常胜军军法!”
壮士慷慨,委实叫人动容,⾼強亦知响鼓不用重锤地道理,当下一击手掌。喝道:“说得好!只是此番出兵,燕地辽兵最多不过三万,在我当面之敌亦只两万,我兵共计十四万,那是泰山庒顶之势,只须戒骄戒躁,焉有不胜之理?你若能首⼊燕京。本相一力保举,送你一镇节度又何妨!”
对于武将来说,建节乃是无上光荣,武将生涯地巅峰,史进自⼊常胜军中,至今也不过五六年,竟然就有机会触及这个顶点,怎不到他心动神驰?当即大声谢过,一派自信満満。
不想⾼強此言一出,一旁恼了一员将,只听他一声冷笑,出列道:“相公命我沿卢沟河⼊潞⽔,取潞县已绝燕京东路,窃以为一偏将,两千士卒⾜矣,只须将保信间河道疏浚开,以⽔师载运军士粮饷一路北上,辽兵并无⽔师之制,怎可抵挡?小将斗胆,敢请相公一道令,并海船称⾜,愿率本部由海道直取秦皇岛登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榆关,将东路一举切断,方显我地手段!”众人视之,乃是帐中年纪最轻的大将,左军统制李孝忠是也。
他所说地这条计,参议司也曾经有人提出过,但众人再三商议之下,终觉得过于行险,海上风波难测还是其次,最重要地那目标榆关乃是辽国最为坚固地关城之一,一旦突袭不果,顿兵坚城之下,到那时进退两难,全军覆没都有可能。
“孝忠,我知你素来好用奇兵,然而海道运兵不易,你军中战士二万,余众六千,战马驮畜不下五千,一⽇所用粮草便难以计算,倘若皆由海道运送,一旦中途出了什么岔子,这后果你亦明知。现今辽国势衰,我由大道以堂堂之师进兵,自无不克之理。”
李孝忠笑道:“相公所言,乃是兵法正道,然而兵法自来以正兵合,以奇兵胜,若不出奇,怎能大胜?相公又说,而今全军伐燕,可不是单单取燕就⾜矣,要尽快定安燕地民心,以便稳固塞上形势,倘不胜他一仗漂亮地,怎能镇服燕民?以小人之见,若不是我军骑兵太少,无法昼夜奔袭,否则不但要取榆关平州,甚或可将居庸关、虎北口、松亭关也一并占据,成一关门打狗之势,令那契丹兵马內外不得相顾,我分兵击之,则燕地八州旬月可下,岂不胜似这般迁延时⽇!而今有海道之便。⾜抵二万
余。相公计请速发!”
见他说得这般斩截。⾼強也拿不定主意了。虽说他是主帅不假,不过说到冷兵器时代地战事,他自家知道乃是名副其实地半桶⽔,就算招安梁山有功,真正刀兵相接也没多大规模。而李孝忠自⼊军中以来。虽然年纪甚轻,到今年也才満弱冠。但历次演习时深得兵家诡道之理,诸将俱都钦服。他这般坚持。显然把握极大。⾼強也不好用主帅地权威去庒他。
好在帐中另有军事方面地专家。⾼強把⾝子略侧过去,向一旁坐着地全军都统制种师道问道:“种帅。你意下如何?”
种师道捻须沉思半晌。方向⾼強道:“兵无常势。⽔无常形。李统制善能用兵。既然甘愿以⾝犯险。必有取胜之道。然而此事有违相公节度。又不可以为常法。愚意当责李统制立下军令状。事若得成。可得首功。事若不成。则必当军法从事。”
原来军令状就是用来保证主帅权威用地呀…⾼強还没开口,李孝忠便笑道:“相公。此事小将计之甚详,彼时隆冬⽔定。海道易行。往来皆有定数,只须相公这厢⽔师能助我军中十⽇之军实,大事便定矣。今情愿立下军令状,事若不成甘受军法从事。”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強亦不再坚持。当有军中记室书写了军令状。给李孝忠看罢,大笔一挥签上大名,复由军法官收讫。至于⽔师当委何人。⾼強亦皆思定。那李俊⽔师往辽东去后,只是在登州和苏州之间往来运送。实是大材小用,而今正在旅顺口內停泊。正可将他这一支⽔师调来听用,军粮兵器等项在登州刘公岛装载便是,顺便还可捎上登州澄海⽔师孙立一部。
其余诸将亦皆有差遣,关胜所部左倚太行山余脉。一旦占据了紫荆关之后便可全力向北攻击。他当面之敌乃是萧⼲所部。⾼強业已与他有所密约,当命关胜和他打一场默契仗,相送往塞外去。乘势夺取居庸关这条联结內外地头等要道。
刘琦所部占据州,乃是整个燕云场战中轴线上地出发点,定为全军中军所在。当护持⾼強中军,跟随史进全军进兵,留下朱一部五千人把守州城,雄州知州和铣率边兵转运粮饷。
至于韩世忠和杨志两部,乃是常胜军全军精华所在,大半地战马都配属这两军,杨志所部踏⽩军和游奕马军当分兵四出,一面防止辽兵马军重拾当年地故技,包抄宋军粮道,一面又要伺机攻打各处辽兵州县,算得上任务极重。
韩世忠一军则是全军最強地冲锋集群,所部中包括了原先呼延灼那支连环马军的精华,又有林冲所率地教导营,五百人俱是使臣级别地马上猛士,装备亦是全军之冠。如此劲兵当然要使在刀刃上,预计当面唯一算得上敌手地就是耶律大石所部的一万多人,一旦前军史进部探明了其所在,就要由韩世忠这一军来负责解决掉他,把这一路兵歼灭之后,再把萧⼲一军“礼送”出居庸关外,整个燕地就可以说是再无辽兵地大队机动集群,宋军可以放心大胆地围攻燕京诸州县了。
诸将接了将令,纷纷拜别主帅,各自回返军中去筹划起兵事宜。⾼強这边却不得休息,正面军事上地安排只是收复燕云地一个部分,更多地好戏却是在后面地那个会上。
仍旧是在中军大帐中,只是两边所坐地并非顶盔贯甲地豪勇猛士,却是军民都有,敌我纷杂,至少半数人都穿着燕地特⾊地左衽汉服。⾼強上首亦换了人,由上午地常胜军都统制种师道,换作了枢密院燕云房承旨赵良嗣。
赵良嗣吩咐手下将卷轴发了下去,这一遭可就玩地是锦囊妙计了,接卷轴之人皆不得擅自开启,只能按照卷轴外标明地时间地点送达,从接头人手中取了信物回来,才算成事。
这便是收复燕云地另外一条战线,由赵良嗣主持经营数年之久地燕地豪民,即将在收复燕云地战役中发挥重要作用。赵良嗣指着燕地地地图,向⾼強道:“相公请看,此番我军进兵燕京,各地已约定为我军內应者一十八家,临阵可倒戈开城者二十余家,情愿安集地方,以王师者不计其数。”
⾼強点了点头,这帐中之人有许多都是石秀治下,只不过他本人素来不管这些人,故而大半都不认得,只用言语励一番,便发遣众人皆去了。回头却问赵良嗣:“你我数载经营,今⽇终于到了见分晓地时候,却不知这燕京是否真能不战而下?”
赵良嗣想到终于⾐锦还乡,连手都有些颤抖起来,一拳砸在燕京地图上,冷笑道:“相安公心,小人在燕京费了无数功夫,若要不战而下燕京,俱在那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