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马扩与⾼強在开州相见时,便曾提及萧⼲,说道参议司曾有计划,若是⾼強能不计前嫌招降萧⼲,或可收奇效。然而⾼強当时想也不想,一口回绝,当⽇在燕云时他便上了萧⼲一个恶当,险些把自己的小命和平燕大计一起搭上,此等人说话犹如放庇一般,如何可信?如今陈规提起马扩,他便立时想到了这件事上头。
拆开锦囊,內中果然说的就是此计,⾼強头摇苦笑,抖着那张纸向陈规道:“元则兄,当⽇燕京一役你也须知,其时辽国势衰,燕云不可守,任谁都能看的分明,况且我亦许他若是意图自立,我当相助于他。凡此种种,可谓是给⾜了他余地,可这萧⼲却与耶律大石联结,反过来与我军为敌,由此错估了辽军兵力和布局,险些儿有卢沟河之败。由此看来,此人真无心与我大宋相者,到如今他又不容于辽国,出⾝的铁骊部又在金国控制之下,他除了率军与我死战到底,哪里还能有什么选择?”
说到此处,⾼強信手将那锦囊抛还给陈规,一面道:“倘若我能使金人与我现下决战,挟战胜之威,那萧⼲见金国大厦将倾,或许愿意来降,不过到了彼时大势已定,我亦不须多他这一部降军。元则兄,你们参议官还是多多筹思,如何能使那吴乞买出兵来与我决战,最好是秋季结束前便能了结,方是正理。”
目前的局势,宋军在前进途中陆续攻占了昔⽇辽国所设下的诸多城寨州军,要知辽国的东部边防百十年来便是以针对女真部族为目的,因此诸城寨的设置也都基于此,宋军将这些城寨一一占领,稍加整修并留下少量兵力驻守之后,便可保障自银州向北四百里的后勤保障线。
至于女真人以少数兵力渗透进来扰后勤运输,⾼強亦丝毫不惧,一则运粮队本⾝也会有营以上的兵力护卫。二则针对女真人的悬赏令已然推恩全辽诸部。一个女真男子的首级可值五两⽩银和一石粮食。这道令对于辽东诸部地惑力远远大于女真人地威胁,现今可是青⻩不接的时候,一石粮食省着点吃。⾜够一个成年男子撑到秋季收获之时了。
此令一出,不但宋军控制范围內金人绝迹,甚至连那些女真人也纷纷去了辫发,改行汉服,横竖女真人百余年来开化,原本风俗就较为倾向渤海人和汉人了。一些胆子较大部落甚至与宋军联合起来,凭借其对于周遭各女真猛安和谋克户的悉程度,组织起小股队伍深⼊。见到女真人地村寨便烧杀劫掠,斩得首级回来报功。从宋军主力的后勤线到金人的实际控制区,如今已经出现了数百里的空间,够分量的金人大队部哪里能悄无声息地接近宋军的后勤线?
这其中弊处自也不少,首先金人治下的许多部落因此⾎仇,对宋军的斗志更坚,二则这般不加节制地滥杀女真人,也有许多人是杀一气。将砍下首级地头发改梳为女真人的辫发式样,将来冒功,为此冤死者不在少数。不过⾼強立意要加快解决女真问题的步伐,这些细枝末节都不放在心上了,他心里明⽩。就凭汴梁那帮文人老爷的道德文章,只要金国的使节卑躬屈膝,放低姿态一意求和,很可能被他们从谈判桌上取得场战上无法得到的成果。
“元则,我军十余万大军北上。辽东又无多少积贮。粮饷大半仰给中原。我在朝时,国用财计悉出我手。如此大的支耗断然支持不了许久,一旦金人一意求和,这北地贫瘠之土在朝中相臣看来又是毫无用处,多半会许和,以息师旅,省国用。到了那时,我恐怕此番出兵就变成了一场笑话!”
⾼強的此种判断,煞是无奈,这次不比燕云,那时是收复祖宗故地,虽说也有许多“呼吁和平”地声音,好歹赵佶和朝廷大臣格于祖训,还能坚定支持,况且燕云地接中原,粮饷转输极易,最终军事行动也只花了一个多月就告结束;现今远离中原近两千里作战,打下来的地方在中原人看来都是鸟不生蛋的荒野,军费的消耗却大大超过了燕云之役,就算⾼強自己在朝中力主,只怕也很难对抗主和派的势力。
陈规见⾼強说地郑重,也知利害,却道:“相公,小人之所以提及这锦囊,亦是因参议诸官有心决战,却百计不得,无奈之中方始虑及。”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摊开在案上,向⾼強道:“相公请看,我军对面八十里便是⻩龙府,据斥候所言,今金国咸州都统娄室聚兵八千守此,左近有威州、祥州、宾州等诸城,皆昔⽇辽国所筑,用以抵御金人者,以我军兵力,又有震天雷之威,克之不难。”
“然而既下⻩龙府之后,西北有长舂州,此处乃是通往辽中的要道,现今便由那萧⼲率军万五守把;东北渡混同江便是宁江州,此乃金人起兵之地,过此五十里再渡来流河,便是完颜部本族地境。单从地图上看来,我军要抵达完颜本族境中,不过二百五十里左右,只须凭着大军之威,一路冲将过去便是,战事顺利的话,十⽇可至。”
⾼強不动声⾊,晓得必有下文,果见陈规续道:“奈何这二百五十里间险阻重重,关隘五处,大河两条,尤其是混同江江⽔湍急,深不可测,江上又无船只,浮桥架设殊为不易。而逾河长驱至完颜部境中,又是敌世居之地,彼以逸待劳,我军战于客地,艰险不言而谕。据闻金国立国之后,于按出虎⽔北择地立都,号为会宁府,我军若要抵达彼处,须经完颜部境中百里,再渡按出虎⽔一次方可。”
陈规的手在地图上一点一点划过,语声也越来越苦涩:“行程三百余里,皆陌生不⽑之地,须渡河三道,其间尚要与久居此地、世代渔猎为生的数万女真将士为战,且其战于本地。虽妇人亦可弯弓为兵。山间物产河里鱼虾尽可随手探食,可举族与我为战!相公,我等计再三。均觉我军虽勇,亦无须蹈此险地求胜。”
这话已经说地再明⽩不过了,如果要一意前行,到了会宁府却找不到金人主力决战地话,宋军很有可能陷⼊女真“民人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游击战并不是什么后世地独有法门,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杀器,但千百年来中原帝国征讨四方,对于蛮人们的这类战法早就是经验丰富。其间利害处更是心知肚明。这还是⾼強早十年就已经与女真开展贸易,这北路的道路尽已绘成图形之故,否则地话连路都不认识,这仗还怎么打?
不过⾼強初时也没有预料能够这一战便犁庭扫⽳,平盘踞东北上千年地女真人,遂将手指点了点地图上的长舂州,道:“我军此战,乃是为了拓地北土。削弱金人,若是径往会宁府事有不可为,则不妨转攻长舂州,再下泰州,将此二处金人和诸部降服。此处背倚契丹地境。金人须不得逃遁避战,而我取得此地之后,亦得以据守形势,牢守⻩龙府以制女真。”⻩龙府之所以被辽国作为控制女真人的重镇,绝非无因。此地田土肥沃。⽔草丰美,宜稼宜牧。本地便可养活数万大军,宋军只要能占据这一片地方,哪怕金人求和地缓兵之计成功,也可以不需要大量的后勤运输便在这里站稳脚跟。
哪知陈规却头摇道:“相公,正因如此,那金兵断不能容我从容攻下长舂州。相公请看,这长舂州地近斡邻泊,周遭尽是大泽,舂夏间一片泥沼,望之或如平地,人马踏之立陷不复之境,最是凶险不过,虽是当地人也不敢轻⼊,况且是我军远来?萧⼲虽只万五人马,倘若游骑于大泽外待我,我车军仗不得前行,铁马不得过大泽,徒以步兵逐之无及,更难以破敌。”
⾼強看看地图,果然见那长舂州左近都是表示沼泽的虚线,登时皱起眉头来。这沼泽地形的厉害,千百年来已有无数⾎淋淋的例证,好比隋朝征⾼句丽,辽东的千里大泽便教隋军吃了大亏,以至于后来唐军⼲脆就从辽东半岛登陆,避开了这条陆上道路。萧⼲如果凭着这片沼泽进行防守,还真是难以对付,如果等到冬季沼泽结冰的话,自然可以一马平趟,不过那时宋军的大后勤又要出问题了!
刚刚皱起眉头,⾼強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当初金人是如何打下长舂州地?听闻这个问题,陈规面上尽是玩味的笑容:“相公,彼时便是这萧⼲引路,金兵方才势如破竹。”
⾼強噎了一下,很是不満地撇了撇嘴:“如此说来,若是不说降萧⼲,我军此番远征最多也就是到⻩龙府为止了,大家在此地修上几个月的城池,再囤积些粮草,留下两三万大军守卫,最多再从辽东迁徙万儿八千户百姓来此屯驻?然则若能说降萧⼲,却又如何?”
陈规见⾼強意有所动,忙道:“相公,若能说降萧⼲,此战可就了不得了,一则长舂州不战而下,咱们已然实现了截断契丹东进之路的预谋;二则那萧⼲的铁骊部正在完颜部之北,我军与之联合,无形中便堵住了金人北退之路,倘若筹划得当,大可将金人一鼓聚歼于混同江畔,将完颜部连拔起!”
听上去倒是很理想,⾼強却头摇:“元则,你所言虽是,其中却有破绽,且不论金人是否会因铁骊部的作反而被迫与我军决战,你这条计对于萧⼲倚赖之处太重,单单是拿下长舂州便极为凶险,万一他再来一次诈降,趁我军刚过斡邻泊之时挥军突击,那便如何?再则,他如约出长舂州,我又要放他回铁骊部去与我夹攻金人,倘使他又是诈降,结连金人我深⼊,混同江畔给我来个反戈一击,我可不指望能平安逃过那混同江对面的数百里女真地境,逃回⻩龙府!”
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萧⼲,有句话说得好,当了一次叛徒就会当一辈子叛徒,关系到十几万大军的生死,岂能着落在这样一个反复无常地人⾝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強站起⾝来。拍了拍陈规的肩膀。刚想安慰他几句,却听陈规忽然道:“相公可曾想过,当⽇萧⼲何以要出尔反尔?”
⾼強一怔。嘴巴张了张,却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他当然想过,而且想过不止一次,可是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到底萧⼲是为了什么要造他的反?他可不认为这是出于对辽国的耿耿忠心,或是和耶律大石的兄弟义气,此人后来投靠金国。引路攻克上京,已然证明了并非这类狗⾎地理由。
然而若将萧⼲当时的处境分析一下,却又无论如何找不出其反戈地好处来,其时辽国兵微将寡,土崩瓦解,燕云就算能保得一时,也终究不能和大宋相抗,萧⼲只是在作一件毫无意义地事而已!每次想到这里。⾼強的思维就进⼊了死胡同,然后就是心头火起,想想这厮宁可自己没好处也要和我作对,这件毫无意义毫不乐活地事却差点要了自己地命,何等可恶。如何能忍!
这么着,⾼強便一直都没有想清楚萧⼲的心理,或者严格些说,他也本没有认真冷静地去探究此事,无论是谁。在吃了这样大亏之后。如果还能很通情达理地去设⾝处地为对方着想,这样地人几乎可以称为圣人了…⾼強是衙內。不是圣人,所以他不能。
他闷闷地吐出一句:“我不知,莫非元则知晓?”
本是反相讥的一句话,不料陈规却打蛇随上,叹一声:“正是,我参议司详论此事之后,已有定论,当⽇相公与萧⼲密约之时,便当知其必然作反,所以不察者,乃相公之过也!”说话时竟是一副理所当然。
⾼強一股火往上撞,眼睛立时瞪了起来:“元则此话怎讲?莫非说我咎由自取么?”
陈规与之对视,丝毫不让地道:“不错!当⽇相公与萧⼲面会,其人便明言有自立之心,相公若以此为基,推究其人,不难知其进退取舍,皆不离此目的,即可知当⽇我军进兵燕京之际,此人必与我军为敌之故。”
“你说,你说!”⾼強瞪着眼睛,着大气,就差拍桌子了。
“相公,那萧⼲有心自立,敢问相公若一战而下燕云,他不战而走,名声扫地,辽国必不能相容,塞外之大,何处又能立国?若是径降我军,则只能为将,终⾝无法自立,如此算来,当⽇他战与不战,皆只有远走女真一途可行。如与我军一战,纵使不敌,其名已显,大利其⽇后塞外立国;倘若得胜,虽未必能扶大厦之将倾,却⾜以使其取代弱辽而集人望,何乐而不为?相公,你道那萧⼲当此境地,会不与我军为敌么?”
陈规侃侃而谈,⾼強却呆若木,一句句话在自己耳边回,嘴巴里尽是苦涩之意:“如此说来,当⽇卢沟河畔之险境,还真是我自找的?早该料到萧⼲会出这么一手,我却大意不加提防,总想着辽国将忘,没有多少人会和他一起死,却没想到这厮野心之大,本就没打算苟且图存!卢沟河边死伤数千大宋将士,却是我⾼強一人之过…”
谜底一旦开解,⾼強顿时心如刀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闷闷地坐在那里,也听不清陈规又在说些什么,直到忽然听见“彭”的一声大响,他方才惊醒过来,只见陈规満面怒容,手掌拍在桌子上,喝道:“相公,你⾝负家国气运,十余万大军生死存亡,皆在你一⾝,岂可沉往事,颓唐至此?古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改?怎么改!⾎也流了,人也死了!”⾼強回想当⽇,那些逆着大风、眼睛都睁不开的将士,手拉着手立在风中,击乘风杀来地敌兵的情景,那可都是他从独龙岗、梁山泊、大名府一路亲手带出来的兵啊!尽管这些忠诚的将士为国尽忠蹈死无悔,可是⾝为他们的主帅,自己难道不该负上最大的责任吗?
他双手蒙上脸,迟迟不愿抬起头来。见惯了场战厮杀,鲜⾎和生命的消逝,⾼強本以为自己已经明⽩了“慈不掌兵”的真谛,然而此刻,失职地自责却深深地咬噬着他的心,令他无法面对自己的良知,与及肩上沉重的责任。十几万大军的统帅!有多少少年无比向往这个位子,向往着封狼居胥,扬威域外,⾼強少年得志,也曾为此沉,意气风发,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到,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句话到底有多么沉重…
帐中沉默良久,才听见陈规低沉着声音道:“相公,往者已矣,倘若能以往事为师,料今⽇之敌,则我军十万虎贲幸甚,家国幸甚。相公,为家国计,请忘己⾝。”
“…元则,你说地是。”⾼強缓缓地将自己的脸从手中拔了出来,眼睛虽然红了,嘴角却绷的紧紧:“回返中原之后,我当在燕京悯忠寺大作一场法事,以超度平燕阵亡将士,并以自己家财厚恤其家,再上表官家,罪己当⽇之过。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没有一味自责的空闲,十万大军远征异域,生死端在我一念之间!元则,请讲,我今⽇如何能信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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